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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边走边记(9--12) -- 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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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边走边记(9--12)

何苦如此

朋友好长时间没见,异乡碰到份外热乎,挑个金碧辉煌的地方,什么贵点什么,三年前你把我家炸酱面吃的可是渣儿都不剩,报仇的时候终於到了。

嘻笑寒喧皆过,速度慢下来,这才看明白,怎么就你一个人,嫂子呢?

多年前,朋友刚结婚的时候,曾经幸福无比地领著四处展览过。新娘子是学艺术的,擅画,远远看到就知道超凡脱俗,细细打量,又温柔喜人。不多言语,垂眉浅笑。

当时朋友刚到美国留学,日子过得清苦,新娘子陪读过来做了全职太太。捏惯画笔的手,也转战厨房挑肥拣瘦。朋友每日回家,桌子上必有四菜一汤,吃完饭后,小两口十指相扣,雨中漫步。听说的人无不感叹,命好啊,修来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娇娘。

后来新娘子考到另外的城市读大学,专修美术。朋友每周驱车五小时前去鹊桥会,结婚这么多年,小两口亲亲热热,老跟蜜月期似的。

近几年,朋友拿下了博士学位,在大学里做研究,虽然清闲但薪水不高,娇娘一直没放弃专业,在繁华的纽约找到一家地毯公司专门搞美术设计,薪水比丈夫高。小日子越过越红火,纽约寸土寸金,两人也置办下一处公寓。

去年,朋友觉得做研究没什么前途,准备去学一个医学学位,将来做医生。电话里跟我说的时候,我极力赞成。朋友从来天分极高,高中时差点就进了国奥队当国宝,想来考个医生执照应该不成大问题。

如今书读了一半,再有一年就可以考执照了。他却告诉我,要离婚了。我感觉不可思议,看著坐在桌子那边的他,也看出他真的很累。

能不累吗?他叹了口气说,老婆先提出的离婚。这几年我读书,财务都是她打理。我最近才发现,我们的联合账号已经给关了,几万的存款都被转走了。老婆说,我读书花费大,所以钱休想拿走一分。

那房子呢?纽约的房子,所值不菲啊。

我本来打算房子给她,分点钱就完了。可是,房子她不给,钱她说没有。我的学业还要拖我几年时间,如果手里能有个几万块,对我将是不小的帮助。

我听明白了,你老婆是想把你扫地出门。可是,几年前,你不是也供应她学费了吗?她怎么说?

她说,那是我乐意,自愿的。

我听了半饷无语。朋友点上一支烟,有些无奈地说,本来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能多给她点儿就多给她点,可是她也做得太绝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感慨,两口子都在紧锣密鼓地找律师,女方是寸土不让,男方是能拿回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周围离婚的朋友有几个,但真为了财产上法庭的,就他们两个,当年还是我们的幸福楷模呢,哪里会想到走到今天这步。

做事不能做得太绝,毕竟是十年的夫妻,真的一点念想都不给对方留吗?唉,何苦如此

话说从头

妈妈说我生下来一头烂疮,流脓流了整整十个月,不流脓的时候,好像结了茧一样,硬硬黑黑。抱出去别人都说:咦,大热天的,干吗给小孩儿捂个帽子?

妈妈说得轻巧,我听得倒伤心起来,这么脏的小孩还含辛茹苦地养大,如果没有伟大的母爱,我将如何存活?

妈妈大笑,过来摸我的头发,说:当时想坏了,长大后肯定是个黄毛丫头,谁知道能有现在这一头好头发。

大概小时候遭遇过这样的险境,我对头发额外珍惜一些,拒绝它跟一切化学物质的亲密接触。

二十岁时正流行染发,女友多次游说我同去挑染,我打死不从。恨铁不成钢,她只好咬牙切齿地戳我脑门:你看看谁还跟你似的黑又亮?老土!

事过多年,一次在美国的理发店里,理发师傅握住我的头发直赞叹,真黑啊,这么少见,千万别染。我听在耳里,美在心上,只可恨大学时的女友不在身边接受再教育。

我从记事起,就留一个娃娃头,象极了中日友好宣传画里那个大圆脸的小丫头。所以走到哪里都被人当小朋友,这滋味并不好受,好像周围人都拒绝你成长。每次跟表姐去买菜,表姐总把我推到前头,然后在讨价还价中冷冷地来一句:这么贵,骗小孩儿吗?对方马上减价,次次见效。

入了大学,可以自己做主,不要做乖乖女,清汤挂面一口气留到及腰。看似飘逸,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大学所在城市位居四大火炉之首,我天天披个斗篷似的,夏天差点捂出一脊梁痱子。为了美,咬咬牙认了。大不了骑自行车的时候用劲蹬,全当兜风了。

快毕业的时候,跟初恋的男朋友分手。找不到出气的对象,一狠心把头发剪了。还剪得特别短,根根都非常愤怒地控诉着。他回头来找我,一眼看到,倒吸一口凉气。我有预谋似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剪头发吗?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立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惊恐之意一时无法退去。我甩甩头转身,自以为赢了,但回去整整哭了三夜。那个时候很傻,不会跟命运推手,只会折磨自己折磨头发。

若干年后有人在网上问,为什么女孩儿一失恋就绞头发?我心里有丝丝酸楚,那是因为头发对女子过於重要,绞头发,看似平常,对女人来说却是大决心。别人哪里知道啊。

年纪渐长,寄居番邦,老革命又遭遇老问题。娃娃脸,长直发。常被人误会年龄,买酒时查身份证,进赌场时查身份证,买房子时倒没有特别查身份证,但被律师开玩笑说:Kids buy house!这叫什么话!大选的时候,同事叫我去投票,我刚要解释自己没有移民。还没张嘴,同事恍然大悟道:噢,你不能投票,你还不到21岁嘛!呜呼,至此对老美的眼神彻底失望,我年纪也不小了,不想再做纯情状甘之若贻,终於赶去理发店烫了个大花。

终於告别直发年代了,走在路上也有人尊称Madam,原来一雪前耻的感觉这样好。

收藏信件

今天收到朋友的信,他很细心地整理了我们之间的通信,按时间顺序排列好。甚至包括了那些类似‘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的打招呼短信。

正好今天不忙,於是一上午都在看,如果一个人能把你的只言片语保存下来,可见对方多么看重跟你的交往,一想到这个,会觉得自己很满足。

重新看自己说过的话不是第一次了,可有的地方还是让我脸红。想起当时的情景,多么幼稚和冲动。

我大学的时候,也收藏信件,所有的信件,被我编辑日期,用橡皮筋打捆,放进固定的抽屉里。有次一个朋友来我家,我无意说到这个。他很惊奇,接著恐惧,他说如果一个人连我酒醉后的胡说八道都编码存档,我当然有理由恐惧。

这个朋友那时谈恋爱,在两个或者三个女孩儿之间徘徊,他酒后就写信给我,满纸都是出格的字,然后问我,到底处女重不重要,类似这样的话题。现在想来,不知道这样的话题有什么意思,可那时候觉得这真是非常重要的大问题啊。

他后来终於选中了一个女孩儿,而那个女孩儿跟我很熟,所以我理解他的恐惧,同时也很欣慰,这说明他至少还珍惜她。

后来他又一次在我暑假的时候找我,同样关于爱情,不过这次的性质变了。他肚子里一大堆的话,照他的讲法,只能跟我来说。是啊,只能跟我来说。他女朋友还没毕业,而他在单位里让另一个女孩儿怀孕了。

那个晚上,我陪他待到很晚。以至於那个小饭铺的老板对我们很不满。可是我清晰地记住我当时的感觉,很吃惊。他在说到怎么劝服女孩去打胎的时候用了这样的词汇。他说:你不要奢想跟我结婚,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家常便饭。

我知道他故做镇静而已,因为即使转述给我听的时候,他的手也不自禁地发抖,搞得手上的香烟吐出波动很大的弧线。但那个女孩儿被唬住了,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他站在医院门口整整抽了两包烟。

他视我为唯一能懂他的朋友,他想不管他怎么做怎么说,我都能理解他。可是那一夜,我不懂他。

他竟然连进医院的勇气都没有。即使多年的朋友,我也不明白。

但我还是严格地替他保守秘密,作为朋友,只能做这个了,可是自那儿以后,我跟他疏远了。

今天收到另外一个朋友的信,而扯到几年前的那个朋友,只因收藏信件这个锲机。

他们不是一样的朋友。

还有没有收藏信件的经历?

还有吧。跟朋友讨论经济的信,跟朋友讨论绘画的信,跟朋友讨论文学的信,零零星星。可今天看到朋友整理出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还是愣住了。

我想我的第一封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能够让朋友保存下来,只可证明朋友多么看重我。

想到这个,这一天都不一样了。有朋友待我如此,足让人欣慰。

谁来做饭

我家跟别人家不大一样,从懂事起就是爸爸做饭。现在讲来似乎没有什么震撼效果,要知道在我们那个民风古老的城市里,要承认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下厨房还毫无怨言,这总是需要一些勇气。

我妈妈工作很忙,有一阵子我几乎好几天不见母亲的面,她总是早上走得早,晚上归得晚。我上学放学,见到的只有父亲。於是我父亲就肩负起做饭的艰巨任务。

做饭这个本事,小瞧不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几乎件件跟吃有关。民以食为天,吃饱了肚子就有了天,而我家撑起这个天的,就是我爸了。

我父亲做饭喜欢钻研,他有个朋友,我称呼伯伯的,是科班出身的厨师。年轻时父亲跟他取了不少经,回家试验手艺,我就成了当然的受益者。而父亲的手艺也走豪华一路,直到今天都是这样,做一道菜,调料就要摆上半桌子,少一料都不做。知道我爱吃炸酱面,竟然专门背了某地某店老字号的面酱来美,走到海关被人误会成血浆盘查了老半天。老美感慨中国人在吃上真不含糊,我却知道这是为了女儿,他老人家自己做饭从不这么麻烦。

家乡民风守旧,男人可以下厨房,但玩票性质,若天天系了围裙侍候孩子,街坊说什么的都有。我想父亲乐呵呵地翻菜谱时,一定也是顶著压力的。可喜父亲行事彪捍,下厨房就下厨房,侍候老婆孩子不丢人。

於是我家就一直父亲做饭,直到我来美。

我厨艺随了老妈,基本上不怎么著调。刚来美国时,有个斯里兰卡房东,这家的太太酷爱烹饪,听说我是中国人,好像天上掉下个大元宝。天天监视我什么时候在厨房出现,她尾随其后,一定要搞文化交流。想起来很悲愤,我终於一次又一次地给祖国丢脸,也让她失去耐心,看在一衣带水的份儿,她终於没有嘲笑,反而隔三差五地送咖喱鸡过来,想来她是太善良,不忍心我天天吃半成品。

凑凑合合过完学生生涯,资本主义物质极大丰富,手艺不好不耽误营养吸收。大不了退回类人猿状态,什么都BBQ。天性里带来的粗枝大叶帮助我渡过贫瘠年代。转眼结婚,三天后发现嫁了个宝,老公的家常小菜自成一绝。

老公常说,小时候他父亲教育他,学好家常便饭,一辈子受益无穷。到如今他终於明白了,受益无穷的那个原来是我。

阿弥陀佛,我以手加额,看来我们都有个伟大的父亲。

厨房是我们常待的地方,老美设计厨房时并不跟饭厅间断,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构想。中国的厨房总另设一间,君子远庖厨,油烟那么大,宽袍大袖弄脏了不好吟诗作画。美国人看重家庭,中国人看重艺术,文化上的差别,并没有高低之分。但老美歪打正著,得以让我这个不做饭的笨婆娘可以陪伴五好先生左右,不至他太孤单。

我切菜,他炒菜;我淘米,他蒸米。厨房里从来不要单枪匹马,我们是个工作组。

日子每家一个过法,谁来做饭,不是主要问题。

上次父亲来美,大箱子里带了个大炒锅。老爸常说美国的锅不能掂勺,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真是不辞辛苦,正感慨,老公抢过炒锅,喜形于色,爸,我缺得就是它!

翁婿两代相视而笑,心有灵犀不点通啊。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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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间谍兄在前边走边记,俺在后边加精忙。
家园 【击节送花】美女间谍,美文飘香啊!
家园 耐读, 花!
家园 我也得钻研钻研了

原来以为刷盘子就够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啊!

家园 掂还是能掂的

只是不爽而已.

家园 说起头发就好笑

我的头发不黑,小时候总被人叫黄毛丫头,一直是个大缺陷来着。不想时来运转,黑发居然也有在神州大地不受待见的一天。现在每次我进发廊,里面的人都会围过来啧啧赞叹,最后一定问一句:这栗色真自然啊,哪里染的?

家园 一并谢过楼下

收了很多花,开心

家园 这回正好相反

我的头发一直非常黑,但小的时候比长大后的头发还要乌黑发亮,家里人把这归结为长大了去广东生活后,水土不好导致的。

后来去发廊修理头发,发型师说你这头发太黑了,也就是说黑的太不自然了,现在流行不黑的头发。。。。

可是,我不喜欢染发,只好顶着这黑的不自然的头发出来了。。。

家园 路上的风景总有相似
家园 再花~~
家园 非景似,心情相似罢了

此所谓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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