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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琴和刀 -- 断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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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琴和刀

公元262年。秋。洛阳。临当就命,嵇康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琴声止而《广陵散》绝。然后是屠刀举起,嵇康头颅落地。琴似乎永远斗不过刀,在空间中;而在时间里,刀却不是琴的对手。人们怀念的永远是嵇康和他的琴而不是毁灭他们的那把屠刀和操纵那把屠刀的那些黑暗里的手。然而,琴还是斗不过刀,琴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刀毁灭的宿命。于是,在那一个令人不堪回首而又怀念不矣的洛阳之秋,悲剧诞生了,美诞生了,一个难以言说的话题而又在千年言说的话题也诞生了。流传千古的“竹林七贤”的传说是以嵇康和他的琴以及毁灭他们的刀的故事为核心组成的,没有了这个故事,竹林七贤的动人传说就会失去灵魂。

  

  琴终于没能逃脱被刀摧毁的命运,酷爱生命和自由,固执的相信养生和修仙的嵇康却最终在盛年被戮于屠场。嵇康的悲愤、迷茫、沮丧、痛苦和孤独是难以言说而又不得不言说的。他从容地抚着心爱的古琴,让手指象风一样从琴弦上掠过,进行着一次亘古无双的表演和言说。他头颅落地,血尽曲绝,最终完成了这次表演和言说,象一个玄妙而又庄重的仪式,留下了千古不衰的话题。

  

  然而,怀念嵇康的人大都认为他的死亡只是一个对业已衰微的曹氏政权的殉葬。这是对这个琴和刀的仪式和故事的一种解读,然而这却最有可能是一种误读。这种误读也从一个角度表明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嵇康的言说和对他的言说的言说是格外困难的。

  

  嵇康的精神归宿不在任何现实的国家政权伦理道德的价值范畴之内。他所追求的是一种绝对的真实、自由、唯美、洁净而又充满活力的生存,一种生气勃勃的美好纯洁的诗意的生存。如果这种生存的现实背景是污浊的和强大的,则这种生存注定是脆弱和危机四伏的。而现实的处境就是这样,数千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而最为滑稽的就是现实的生存秩序总是在沿袭和不断翻新一套套冠冕堂皇振振有辞不容置疑的理论和戒律,以维护和掩饰它的污浊的本质。在它面前,诗意和自由似乎永远不是对手,因为它不仅占有言辞的霸权,还拥有屠刀作为后盾。嵇康的武器只有笔和琴,他注定不是对手。并且最糟糕的是他本不想参与这种角斗,因为这种角斗的规则受控于一只只握着屠刀的黑手,阴森恐怖,毫无公正与透明可言。但他却不得不参与了这种角斗,因为他的存在方式本身已经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天然的角斗。他并不想冲向风车,他只是想走在自己的路上,可他的路上却被放上了带着利刃的风车,只等着他往上撞。

  

  他显然已经预感到了路上的危险,他想避开别人蓄意摆放的带着利刃的风车。面对宿命的恐怖的面孔,他感到不安和迷茫, 他想逃遁他的宿命。逃遁之路并非没有,生存的可能空间也并非真的那么逼仄,可是逃遁之路上的那种生存却不是他所能或者所愿的那种生存,有的时候那也许就是他所厌恶和不齿的那种生存。 于是宿命便不可避免,宿命才成其为宿命。而悲剧和美也便在其中。

  

  嵇康的逃遁之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向上的隐逸修仙之路,一条是向下的出仕自污之路。嵇康近乎固执地相信养生和修仙,他在正始之际的清谈中写过《养生论》,与因给《庄子》作注誉响当时的向秀反复辩难。在他最为痛苦和困惑的那几年,他跑到深山,四处寻访高人,想从之游,实现他隐逸山林,超越尘俗的逃遁梦想。嵇康拜访和跟随了当时名望最高的两位修仙的大隐士:孙登和王烈。

  

  孙登、王烈这类人的生命指向无疑也是绝对自由的,他们对尘世彻底弃绝,他们离俗绝欲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优游于现世之外,与世俗毫无瓜葛。他们蔑视世俗甚至于不屑于蔑视世俗。他们是彻底的隐士,现世的存在只是他们奔向现世之外的虚幻的背景。因而他们也绝少人间的悲欢,因为他们已弃绝人间的是非和悲欢。他们的肉身和精神都已远离人间俗世的生活。因而,他们作为人的面孔已经非常依稀。嵇康并非不仰慕他们,在他对现实的人生和社会已经产生大迷惑和大绝望的时候,他非常渴望和他们随风乘云而去。他跟随王烈在深山中四处跋涉寻找据说能够长生的石髓,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滚沸的石髓,王烈作示范先吃了以后让嵇康服食,可是嵇康刚走到面前,滚沸的石髓却冷却坚硬如铁了。王烈说嵇康没有学仙的命。嵇康还不死心,又找到孙登,随侍很长时间,可是孙登始终一言不发。嵇康无奈,只得离去,临走时请求孙登以一言相告。孙登直言:“子才多识寡,性格刚烈,保身之道不足,当难免于今世!”这象一句谶语,让嵇康难以逃脱它所预示的命运。

  

  嵇康还是无法向上逃遁,他的充满血性的生命特质使他无法真正隐逸。他既没有苏烈的运气也没能被孙登接纳,因为说到底他并不是孙登苏烈类人,他只能去罹他的命运。他虽有高山湖泊冰雪烈火般的超凡脱俗的高洁精神,可以弃绝世俗,可是,他又有着一腔热血,一腔豪气,一身侠骨。他的肉身还真实的生存在这个他不得不生存的浊世上,他还无法弃绝肉身。他想要绝圣弃智,屏除是非,但他在现实中却格外清醒,不仅在玄理上穷思极辩,还在生活中个性鲜明,虽然为了保身他能“喜怒不愠于色”但却做不到象他的朋友阮籍那样“口不藏否人过”。

  

  可想而知,求仙无望的嵇康是多么沮丧,自由生存的可能空间越来越逼仄,诗意的存在的痛感越来越沉重,宿命的面孔的恐惧和悲凉的气息也越来越临近,而他却无可奈何,他只能继续孤独地愤世嫉俗地活着。

  

  唯一剩下的一条逃遁之路便是向世俗妥协,在人格和信念上作出让步,在污浊的俗世上自污,与世无违,即使不能同流合污也可以同流而不合污。对于嵇康,这便是出仕,部分认同于传统的那一套冠冕堂皇欲盖弥彰的国家道德伦理观念,在他的时代具体来说就是当时的权臣司马家族所倡导的那一套所谓“孝”的理念。

  

  对于嵇康,这样的机会是很多的,也是许多人所梦寐以求的。在生存的可能空间一向逼仄的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读书似乎只能为了作官,并且只能做大官,除此别无体面的生存方式可言。许多人所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样轻而易举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的好友山涛从吏部郎荣升吏部尚书,向司马昭举荐,把吏部郎的肥缺留给嵇康。吏部郎协助吏部尚书主持全国官员的铨选工作,是文官体制中的要职之一,许多人趋之若骛。司马昭同意把这样的职位留给嵇康,显然又是一次对嵇康的示爱和拉拢,如果拒绝,后果不堪设想。

  

  命运又一次执拗的把嵇康放到了十字路口,抉择是艰难和沉重的。我们只知道嵇康写了痛快淋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却不知道在这封书信的背后嵇康所承受的巨大的心灵的煎熬。从得知山涛的举荐到以此信作答,前后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嵇康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如果不是心灵被逼到绝境,他不会作出如此冒失的举动。但是,如果从嵇康的逻辑出发,这封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只是在和一位好友绝交、绝交的理由就是他的朋友其实并不是他的知己,并不知道他的情趣和志向,因而请他出去作官。而他不能做官的理由则是“七不堪”和“二不可”。七不堪和二不可的主要内容无非也就是说他生性懒散自由散漫不适官场。即使被人认为言辞过激因而致祸的二不可之一的“非汤武而薄周孔”在嵇康看来也是他的自由。他有理由自由地活着,他不招谁若谁,他只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应该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活着。

  

  然而,他还是有些幼稚,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他的举动已被认为是对当政者的公然挑衅。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那些人用的是另外一套逻辑。

  

  宿命的阴森面孔更加接近了,但嵇康还心存侥幸,他没想到它来得那么快。他的挚友吕安的妻子被吕安的哥哥吕巽诱奸,吕安想告发吕巽。吕巽和嵇康也是朋友于是请求嵇康劝说弟弟吕安,吕安接受了嵇康的劝说,接受了哥哥的道歉和保证。但没过多久,吕巽就 咬一口,告发弟弟吕安“不孝”,理由就是吕安有一次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司马氏号称“以孝治天下”,不孝可是大罪。吕安锒铛入狱。嵇康非常悲愤,他没想到吕巽竟然如此卑鄙。以他的心性是无法想象人性竟然会卑劣到如此地步的。这也再次证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幼稚。这一次他不会多想,几乎是凭着一股悲哀和愤怒之情,他很快写了《与吕长悌绝交书》,将吕巽的卑劣面目揭诸于天下。嵇康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吕安的讼案,他四处为朋友辩诬。然而,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在另外一套游戏规则面前,他完全是不堪一击的。很快,他也随之入狱。

  

  吕巽并非等闲之辈。他和司马氏的红人钟会有密切交往,并且本身也是司马集团的人。钟会本就嫉恨嵇康,司马昭也恼恨嵇康。把嵇康牵连进吕安案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把嵇康置于死地的借口。为了使杀害嵇康的罪名更加冠冕堂皇,钟会又罗织了谋反的罪名。于是杀死嵇康的罪名就充足了:悖逆惑众(动摇意识形态)和谋反(企图颠覆政府)。这其实毫无新意,自古以来诛杀自由的思想者的大约都是这两条罪名,一条虚,一条实,于是他们无论从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该死,真是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然而,真实的死因却在冠冕堂皇的罪名背后。冠冕堂皇的罪名其实和真实的死因并没有多少瓜葛。有的时候即使当事者也不大清楚。这只是尘世的荒谬和人生的悲凉的一个小小的例子。嵇康就绝没想到他会死于吕安这个别人炮制的荒谬的冤案。整个的事件都非常荒谬,完全给倒了过来:原告变成了被告,被告变成了原告,朋友变成了敌人。在凶恶的狱卒和奸猾的廷吏的双重折磨下,他完全不是对手。何况,还有监狱和法庭外的那些操纵这一切的黑手。他在幽暗中所面对的非人的幽暗一定超出了他此前的任何想象,那象来自地狱的幽暗,是人性深处的非人的幽暗的集中体现。在这样的幽暗的包围和肆虐下,心地纯净透明的嵇康不得不用心性的全部光明和人性的全部幽暗进行对峙。在对峙中,他处在天然的下风,他毕竟势单力孤,使对峙的力量不成比例,就象琴不能和刀对峙一样。

  

  在幽暗的无情折磨下,他写了记录自己幽暗中的心灵挣扎轨迹的《幽愤诗》。当心灵独自面对整个时代和人性的幽暗时,他心灵的触角暂时无法穿透沉重诡橘的幽暗,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反责诸己。是我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这幽暗的世道不管何其幽暗,但它无可辩驳地存在,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存在着,而我却与它过不去,弄得身系缧绁,藏垢怀耻。自己不是追求超脱出世,修仙养生吗?怎么弄到这个阶下囚的地步,真是愧对妻子、愧对亲人、愧对朋友、也愧对孙登的忠告!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回事,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还不想死。他还幻想着出去,“庶瑁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他不想就此去死,连去死的理由都没有啊!他希望别人放他一马,让他出去,从此做个真正的隐士,真正与世无争,他也会管好自己的嘴,远离是非,做个自由的活死人,再也不会惹事生非。他也愿意这样,在这个世道上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话可说,无一言可说。他愿意哀莫大于心死的活着,愿意与从前的自己“绝交”,仅只为了妻儿,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在非人的幽暗的重重围困下,他心性的光明衰微了。在整个时代和世道的荒谬的包围和嘲弄中,他高贵的头颅有些低下了。他实际上已是在用诗向那些人发出委婉而不失尊严的请求和认输。他已经妥协,用与自己“绝交”的代价向那些人妥协。他已经答应把自己的灵魂收起(但绝不是出卖),换取给他留下苟活的身躯。

  

   但那些人不干,那些人仍然不干,他们要消灭他的整个生命,他的灵魂和他的肉体。他们或许也听不懂嵇康的话,他们或许还从嵇康发出妥协的诗中继续搜寻对他们不满的言辞。这是容易的,因为要嵇康对他们“满意”完全是不可能的,要嵇康对他们赤裸裸地象狗一样摇尾乞怜完全是不可能的。

  

  嵇康被移入死牢。剩下的只是一个迎接宿命的仪式。一个用琴进行最后的言说的仪式。然后,刀毁灭了琴,《广陵散》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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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只怕也是为了保护他吧
家园 嵇康的尴尬

“真实、自由、唯美、洁净而又充满活力的生存”,嵇康无疑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并不是一个脱俗者。真正的隐者,孙登、王烈,“这类人的生命指向无疑也是绝对自由的,他们对尘世彻底弃绝,他们离俗绝欲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优游于现世之外,与世俗毫无瓜葛。”,然而嵇康并不能做到脱俗,以至于要向天下宣布“与。。人绝交”。

突然有了个类似荒唐的联想。有一群理想主义者,聚集在一个著名大学的一条街道上。。喝着啤酒,也许还用着迷幻药,发着也许会有人听的牢骚,被大多数的游客作为好奇的风景观看。

家园 哈哈哈哈,那联想是老铁的周围吧。

如果为了脱俗儿脱俗,反倒不自在了。

家园 谁之过?

“嵇康非常悲愤,他没想到吕巽竟然如此卑鄙。以他的心性是无法想象人性竟然会卑劣到如此地步的。这也再次证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幼稚。这一次他不会多想,几乎是凭着一股悲哀和愤怒之情,他很快写了《与吕长悌绝交书》,将吕巽的卑劣面目揭诸于天下。嵇康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吕安的讼案,他四处为朋友辩诬。然而,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在另外一套游戏规则面前,他完全是不堪一击的。很快,他也随之入狱。”

问题不是他的幼稚,而是那另外一套游戏规则。幼稚的人随性,真诚,如果有那么点幼稚,比凡事老气横秋、事事看穿、绝人于千里之外之徒要好得多呢。不才到觉得是和“难得糊涂”有异曲同工之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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