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人性的证明 -- 九指书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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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性的证明

  

  一 尹火的回忆

  古道西风,一派荒凉萧杀景象,极目远眺,但见黄沙漫漫,嘶风惨惨,太阳在风沙中显得混沌不堪,似已来到天地的尽头。

  这土岗就象个巨大的坟堆,在这片极为空旷的野地上静静地沉睡,土岗上有一个用木桩架起的台子,半截入土的木桩年代已久,表面显然是经过炭化处理,黑黝黝的,干裂的枯缝中添满黄沙。台面是由一根根的圆木从中竖直剖开,平面向上,拼在一起绑牢而成,表面也覆了薄薄一层沙,已然分辨不出木料的纹路。

  台子前面,是一条干燥的、满是龟裂的古路,曲曲折折地通向北方。

  北面的地势要低洼许多,一个村子孤零零地蜷缩在那里。村子不大,有那么几十个院落,院中的房子大多是土坯房,低矮不堪,窗户都是一个个黑黑的小洞,远远看去,就象骷髅的眼窝。村中间那棵高杆子上的风车吱吱地转着,那是村中长老之家的标志。

  忽然尘头扬起,几百人从村中齐奔而出,他们身上大多穿着粗得象麻布一样的、厚实的土布衣,有的穿着牛皮缝制的鞋,有的光着脚,皮肤黝黑,显然是长期在强烈的阳光下生活劳动所致。

  人群中有老有少,男男女女,有些是汉人,还有的头上剃得光溜溜,只留了几个奇特的小辫,最多的是戴着白帽的回民。

  人们跑到那个木台跟前,围成了一圈,静静地站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就连人群中的顽皮孩子,此刻都安静下来,不敢斗闹喧哗,左顾右盼。

  人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静静地站着,风把人们的衣衫吹得猎猎起舞,不多时他们的脚面已被黄沙掩上了一层,然而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群被披上了衣服的雕像。

  昏昏然的太阳似乎在漫天黄沙中摇摇欲坠,而台子周围这一圈静默的人们更是给人一种莫名的诡异之感,风更大了,飞扬的沙土使远处的村子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

  又过了一阵,风沙渐渐消去,两个人影从村中走来,走得很缓,很稳,然后又出现了两个,三个……

  走在前面这两人都是极为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穿着大红的裤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面色极其凝重,让人产生不出一点笑意。他们肩上扛着一个奇特的木桩,这个木桩是由两段方木中间抠出楔槽,以十字形对在一起,在十字交叉点上,又竖直钉了一根圆形的、七尺高,约有手臂粗细的木桩,木桩的顶部经过精心的削圆处理,又用滚油煮过,很是光滑。

  抬木桩的人后面,是四个同样精壮的汉子,抬着一张绑在长杆上的巨椅,这椅子长九尺余,宽七尺,与其说那是张椅子,倒不如说是床更恰当些。

  巨椅上斜斜地坐着一头象是怀了头牛的猪。

  怎么会有这样的猪?

  他当然不是猪,他是个人。只是胖得象是头怀了牛的猪。

  他约摸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由于胖,外表大概要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他穿着灰白色的袍子,很简洁,也很干净。他的后面,由几个大汉押着一个人。

  这个人被粗井绳捆得结结实实,头耷拉着,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象毡子一样的乱发上沾满了黄沙,似乎风要吹动它,都得费些力气。

  这个奇特的押解队伍走向人群,人们自发让开一条道路,队伍走到木台子前停下,胖子下了巨椅,一挥手,让人把那个被捆的犯人提过来。

  那人被摔在地上,他软软地躺倒在那里,风吹过,在他的脸上洒了些沙土,也掀开了他的乱发。

  那是一张枯木般的脸,他的嘴唇干裂出深深的口子,没有血渗出来,因为裂处已被沙土填满,不仅仅如此,他的鼻孔和耳孔,也都堵满了黄沙。

  他用嘴短促而费力地呼吸着,嘴边地上的土被吹出角状的一小片空白。

  赤精汉子恭身问那胖子道:“大长老,用不用祭酒?”

  “不必。”胖子瞥了地上那人一眼,道:“准备一下,午时动手。”

  “是。”手下人答应一声,把那怪异的木桩抬到台子上面放好,绑结实,又回过头来,开始撕扯那个犯人的衣服。

  “小心一点,千万注意别让绳子松动,他的身手你们不是不知道!”

  那扯衣服的汉子明显地震动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惧的光,手再伸出去,竟然有些颤抖,动作也不象刚才那样大胆,而是小心谨慎了许多。

  那个犯人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摆布,看起来他已再也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

  大长老走到台上,面对着下面的人群,朗声说道:“十几年前,尹火在中原被仇家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到西域来,是我们收留了他,我也拿他当值金值玉的朋友,没想到,他竟然对我女儿做出那样没有人性的事来,试问各位,这种人该不该杀!?”

  “该杀!”群情激愤,虽仅数百人,但仍声如洪潮,久久不散。

  大长老挥了挥手,道:“咱们这个村子,原来住的大多是回人,我们一直过得很平静,很详和,后来也有一些汉人和契丹人陆续迁来,但是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甚至还有异族间的通婚,这些年来,很少有恶劣的事情发生,这次处决尹火,还请汉族的朋友们不要心生间隙才好。”

  几个汉族人喊了起来:“大长老做得对!尹火这畜牲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换了我们也会杀了他!”

  大长老点了点头,望了望天边的太阳,回首道:“抬上来。”

  两个精壮汉子把尹火抬了上来,此时的他已被剥得一丝不挂,大指粗的井绳依然煞进肉里很深,可以想见当他穿着衣服被绑上时,绳子勒得有多紧。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大长老问道。

  这个叫尹火的人已没有了摇头的力量,他闭了下眼睛,努力地驱动脸部的肌肉,做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大长老叹了口气,背过脸去,高声道:“依祖训!桩刑开始。”

  两个汉子把尹火按在台板上,踩着他的脑袋,在他嘴里塞了块软木,然后搂住他的腰,后面两个汉子抱住他的腿,另一个汉子分开剪刀,刺入尹火的肛门,轻轻一剪,剪断了那一小圈括约肌。

  尹火除了有些抽搐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令人怀疑他是否感受到了痛苦。

  抱腿的那两个汉子一人搂住尹火的一只大腿,把他的身子扶正,架起来,走到那个怪木桩旁边,踩着另两个人的肩膀,高高地将尹火架起,将他的屁股对准那根削得很圆很光的桩子,慢慢地按下去。

  尹火的头忽地扬起,两只眼睁得象要迸出来一般,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张得老大,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声音,鲜血顺着木桩流了下来,在并不耀眼的阳光下显现出诡异的黑紫色。

  然而他知道,这仅仅是痛苦的开始,这种原始的桩刑,最多可以使人穿在桩上四十多天而不死,他虽然熬不了那么久,至少也要受几天的罪。

  这里的人虽然都很善良,但他们从不对罪大恶极的人仁慈。

  桩刑就是他们用来处决罪大恶极的坏人的最残酷的方法之一。

  痛楚一波波传入大脑,他的耳中似再也听不到什么,渐渐地太阳沉没了,大地变暗了,风,更冷了。

  第二天早晨,村里的人们起来,开始劳作之前,都要向村外远远地张望一下,看一眼被穿在桩上的尹火。

  村里很久都没有人受过桩刑了,这件事对孩子们来说也很新鲜。他们三五成群地来到台子下,捡起石头扔向尹火,直到他睁开眼睛。

  今天太阳很好,也没什么风。

  孩子们逃开了,远远地看着。

  尹火想,自己小的时候,如果有这么好的太阳,一定会挖上几条蚯蚓,带上鱼杆,到池塘里去钓鱼,而这些大漠中的孩子,可能这一生,都不会见到那么绿的水,更不会看到鱼倒底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自己钓鱼的时候,把蚯蚓掐断,穿在鱼钩上,蚯蚓仍然活着,痛苦地扭动身躯,而此刻的自己,是否也和被穿在鱼钩上的蚯蚓差不多呢?

  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跑开了,尹火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体内的木桩现在大概是隔着肠子,顶在自己的脾或肝上,再过上几天,木桩会穿破膈膜,顶进胸腔,然后,从嘴里穿透而出。

  这都无关紧要,他想,早晚都是死,痛苦多少并无什么不同,可是,他想再看一眼她……

  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小曼……

  风车转着。

  此刻,它转得更快,更有力。

  大长老家的小楼修得很齐整,而且相较其它村民的房子而言,也要干净、舒适得多。

  二楼是女儿的房间,莱娅坐在小楼的桌边,失神地望着窗外,风把两边厢房顶上的雨布吹得哗哗直响。

  历代大长老的妻子都是村里最美丽的女人,她也是。

  当然,她的女儿也不例外。

  她回过头,床上女儿小曼静静地睡着,脸色苍白得吓人,不时还皱皱眉头,轻轻噫语:“走开……走开…不要……不要……”那张惹人怜爱的俏脸儿是那样的令人心酸。

  莱娅痛苦地扭过头,她在想,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尹火他怎么会……

  不知什么时候,尹火睡着了。

  或许他一直醒着,或许这是另一个世界,他分不清,他的意识一片模糊。

  ——是风暴吗?

  是的。

  风暴,沙漠的风暴,终于过去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半截身子都埋在沙里,呼吸有些困难。

  他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向前望去,可是所能看到的只是昏黄的一片,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可是他现在却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至少那样泪水还可以洗净他眼中的沙子,可是,现在的他,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甚至感觉,自己眼球中的那一点点液体都要被烤干,蒸发了。

  他废力地搅动着舌头,嘴里的沙子发出难听而又冷酷的磨擦声,他舍不得吐掉,因为那上面还沾着一点点的唾液——任何一点点可以汲取的水分他都不会放弃。

  十天前最后一头骆驼也被他杀掉了,他想,如果自己那时候能多忍一忍,说不定现在还有骆驼尿可喝,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三天前他找到了一个沙漠西瓜,这东西长在石灰地带,吃下去不但不解渴,反而会火烧火燎地折磨人,但是饥饿使他不顾一切。

  “绝不能就这样死了。”尹火心里暗暗地想着:“自己一定要把小曼救出来!”

  风暴渐渐平息下来时,沙丘早已变了模样,辨不出原来的方向和位置。

  尹火在大漠中迷路,已经近一个月了。

  在从林中迷路一个月不算什么,但在大漠中全然不同。

  这里除了沙就是沙,白天热得象火龙袍罩身,夜里冷得象万把冰刀入体。

  尹火的皮肤早已晒得干裂,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皮一层层地脱落下来,仿佛它们是用干浆糊粘上去的一样。

  他瞟了一眼手上的皮,仿佛那不过是些纸屑,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他努力地从沙中拔出身子,爬起来,继续向前。

  风暴刚刚过去,现在沙的温度并不太热,他想,在一段时间之内,路会相对比较好走些。

  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踉跄的脚步,面对着这个使自己无可奈何的大漠,他笑了。

  他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在中原做杀手的日子,那时自己帮不少江湖中人排除异已,铲除仇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的大侠名剑,然而事情办妥之后,两方的人却都想杀自己而后快,一方为报仇,一方为灭口。

  名头越大,仇家越多,只有逃到西域之后,才过了十几年舒心的日子,这个看似冷漠无情、荒凉已极的大漠,却给了他家的温暖。

  大长老一家对他很好,可是,他知道,使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并不仅限于此。

  他渐渐地忆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它们象碎纸片一样飘来,拼成一副副画卷,转眼又破碎飞散,如彩蝶般飞舞而去,消失无踪。

  一个多月以前,大长老的女儿小曼被马匪掳走,不知去向,三天后,马匪要求大长老用三箱珠宝来换女儿的命,尹火顺藤摸瓜找到马匪老窝,杀得他们人仰马翻,然而那个马匪头子却胁持小曼逃了。

  他追。

  追过荒凉的戈壁,追进茫茫的大漠。

  然而,风暴来了,马匪头子和小曼都不见了,尹火也迷了路。

  远处,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沙坑,好像忽然动了一下。

  尹火拔出了刀。

  他的刀依然拔得很快,从他做杀手那天开始,拔刀就已和吃饭要咀嚼一样,成为了他的本能。

  沙在动,不停地动,然后鼓起一个小包。

  是人!

  那人爬出来,抖着身上的土,尹火看清了她的模样。

  “小曼!”

  除了大长老的女儿,大漠中没有一个姑娘的脸有她那么白晰、漂亮,虽然此刻有些灰头土脸,但仍掩不住她的丽质。

  小曼停了一停,回身象疯了一样用手扒着沙子,泪水把脸上的沙土冲开两道白色的沟。

  尹火忘记了饥饿和干渴,冲过去抱住她,久违的泪水从干涩的眼中夺眶而出。

  然而此时的小曼,两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两眼无神,似乎更象是块木头。

  他问小曼那个马匪头目的去向,但小曼只是呆呆地望着这连绵起伏的沙丘,什么也没有说。

  尹火的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觉得好像回忆起了许多的事,这些事好像真切地存在过,又好像只是些幻影,其实什么都不曾发生。

  又一阵剧烈的痛苦传向本已麻木的大脑,他忽然醒悟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此刻被缚上手脚,穿在桩子上,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肠子被木桩撑开的痛苦感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他想起来,被商队所救时,大概是三天以前的事,他和小曼两个平安地回到了村里,然而,小曼告诉大长老,是尹火勾引马匪来掳走她,然后勒索珠宝,在大漠里,尹火还丧心病狂地强暴了她。

  大长老起初不相信相处了十几年,亲如兄弟的尹火会做出这种事,但是经过检查,确认小曼已非处女之后,依据村里的土法祖训,尹火被判桩刑。

  尹火不明白,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小曼为什么会那么说。

  他没有解释,也不会有人听他的解释。

  被关押起来的时候,他躺在草堆里,昔年自己在中原时杀过的那些人的面孔不断地他眼前浮现,他想,杀与被杀,爱与仇恨,根本不需要一个理由。

  夕阳照在大漠上,凉风一丝丝地吹过,尹火的心空了。

  他低着头,看到木桩,看到台子,还有那被沙土掩盖的血污,他想,十几年前,自己逃出中原,躲避的就是一死,然而活着,却并非那样轻松。如今,死就要来了,现在,被穿在桩上的这个人是我,原来这就是我的死法,那又怎么样呢?痛苦?我尝的还少吗?

  一切,都无所谓了……

  二 小曼的报复

  天又黑了。

  小曼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漫无目的地望着。

  父亲是村里的大长老,拥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带给她荣耀,同时也使她失去了很多。

  每当她看到村里的少男少女,拉着手,挥着牧鞭,赶着羊群,快乐地走在土岗上,卿卿我我的样子,她都会觉得自己很孤独。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那高高的风车,风车不停地转着,仿佛能把她的心吹走,飘向远方。

  那天,父亲带着尹火和一些手下们护送莱娅到大镇去治病,小曼仍象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望着,想着心事。忽然听见一阵马的嘶鸣,入村的土道上,烟尘大起,一队马匪卷地而来。

  “是赤里木!”村民们惊慌逃窜,叫喊声、牲畜的嘶叫声、孩子们的哭喊声乱糟糟响成一片,谁都知道这个戈壁滩第一马匪的大名。

  马匪们很快冲进了村子,小曼看到一个系着红头巾的年轻男人,披散着长发,挥舞着弯刀,狂笑着纵马飞弛,指挥着马匪烧杀抢掠,仿佛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他就是赤里木?”小曼远远地望着,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恐惧却渐渐淡了,这时赤里木也发现了标志性的风车,带着人旋风般冲了过来,木栅门在战马的铁蹄下轰然而倒,赤里木一马当先,冲进了大长老的家。

  仆妇下人四散奔逃,赤里木昂首正瞧见二楼窗口正在呆呆望着自己的小曼。

  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衣衫,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玉簪别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好奇与渴望。

  四目相接,赤里木看得呆了,马匪们吆喝着向前冲,被他伸手拦住,他轻笑一声,双脚点镫,纵身跃上侧面的厢房,紧跑几步,一纵身,就窜上了小楼一层的雨搭,他伸出手去,强有力的臂膀拢住小曼的身子,将她抱出窗外,然后转身跃下,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身后的马匪们一阵喝彩。

  “走!”赤里木一挥手,战马怒嘶咆哮,马匪们又象旋风似地卷出了村子,伴着黄沙,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小曼被掳到马匪老窝的当天晚上,就被赤里木——那个带有原始野性感觉的男人强暴了。

  他对女人显然很在行,虽然是强暴,却使小曼得到了无法言喻的快感,小曼感觉,自己被他征服了,她要永远做他的女人。

  她甚至提议,让他向父亲勒索珠宝,然后两个人远走他乡,去过美满幸福的日子。

  他笑着告诉她,不用她说,他也会这么做。

  晚上,赤里木和小曼坐在篝火边吃着烤肉,下书的马匪回来了,报告说,大长老已经答应用三箱珠宝来换自己的女儿,小曼望着赤里木,温柔地一笑。

  然而,那马匪突然拔刀冲过来,砍向赤里木,籍着熊熊的火光,小曼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尹火!

  赤里木掩着小曼仓皇后退,马匪们吼叫着,提着弯刀一拥而上。

  尹火有如杀神附体,两眼喷出炽热仇恨的火焰,手中刀似游龙般在肉体与骨节间穿行,马匪们伴着刀锋入体的‘扑——扑——’声哀号不断,残断的肢体带着如红绸般的血雾在空中飞舞,火堆中,沾到鲜血的木头滋滋作响,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小曼心甘情愿地跟着赤里木逃命,他们逃过戈壁,逃进了大漠,两个人走了整整一个月,干粮吃完了,水喝干了,赤里木就割开自己的手腕,让小曼喝自己的血。他们不停地走着,因为他们知道,尹火就在后面,稍有松懈,他就会追上来。

  两个人坐下来歇息时,面对望不到边际的、连绵起伏的沙丘,赤里木看着她问道:“我们会死的……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真的不后悔吗?”

  小曼拨开他脸上沾满黄沙的、凌乱的、被风轻轻吹动着的头发,深情地望着他:“我不后悔,我爱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赤里木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从小,他就在马匪窝里长大,这些年来,一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没有人抚慰他那颗孤独的、伤痕累累的心。他倦了,真的倦了,这一点,小曼从他那噙满泪水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来。

  天忽然暗了,骤风突起,远处的黄沙遮了天际,如海啸般的声音令人惊心动魄!

  “风暴!是沙漠风暴!”赤里木呆了一呆,拉起小曼拼命地跑,两人踉跄着滚滚爬爬,跌跌撞撞,身后狂暴的沙浪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到近前,仿佛一个凶残的巨兽将他俩一口吞噬。

  如果有骆驼,他们就可以躲在骆驼的身下避开这风暴,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

  狂沙乱舞,昏天黑地……赤里木俯下身子,把小曼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衣服盖住她的头,小曼蜷缩了身子,掩不住泪水在流,她知道,赤里木就是守护着自己的,忠实的骆驼。

  黄沙铺天盖地而来,赤里木抱着小曼,却感到如此的温暖,有了她,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与天地间任何事物抗衡的力量。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渐渐地陷了下去,不停地陷着!沙土已经埋住了半个身子,而且还在加速地向下陷去!他用力抽着身子,可是越挣扎就越陷得深。

  “小曼……”他急忙把小曼托起来,这使得他下陷的速度又快了许多,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托着她,用力地托着她。

  风暴过去了,小曼从沙中爬起来,流着泪扒着沙子,什么也没有,赤里木为了自己,永远地被埋在了大漠的沙下,小曼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这世上,将永远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时追上来的尹火扑过来抱住她,失声痛哭。

  小曼象块木头似地被尹火抱在怀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活过来。

  她在想:赤里木和我,本来可以带着珠宝,远走它乡,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如今这悲剧,当然是尹火一手造成的。

  尹火带着她向外逃,遇到商队获救,回到了村子,她告诉父亲大长老,是尹火勾结马匪劫持她,并强暴了她。她清楚地知道,这种重罪,已足够让父亲判尹火桩刑,那是最残酷的死法。

  “让他死吧,越痛苦越好。”她心里默默地想着:“尹火毁掉了我的幸福,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三 莱娅的忏悔

  床边,莱娅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由于背光,她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说了谎。”她用空洞洞的、陈述式的语气说。

  外面,风哭号着,风车被吹得轧轧地响。

  小曼斜斜地望着母亲,静静地望着她。

  “你说了谎。”她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绝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绝不会……”

  小曼看着母亲,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觉得母亲此刻显得很诡异,很失神,也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现在尹火已被穿在桩上,等待他的只有死,任何人也无法再救他,所以小曼并不害怕承认,她只是奇怪母亲为何会那么肯定。

  莱娅没有回答,她当然知道。而且,她知道的,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羊皮鼓的节奏仿佛脉搏的跳动,男人们弹着三弦,女人们跳起了舞蹈,村子里一片喜庆的气氛。

  大长老与莱娅的婚礼是全村人的大事,庆贺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刚到村子不久,来自中原的人,他有着瘦削的脸,斜挎着刀,他的眉粗而浓重,眼神中流出一种特殊的气质,粗糙温暖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刀柄,由于衣着不同,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莱娅看到他第一眼,就再也无法不去想他。

  莱娅拿着壶为道贺的朋友们敬酒,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大长老介绍说,这是他的新朋友,叫尹火。

  “尹火……”莱娅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手微微地颤抖,她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常常能感觉到一个身影悄悄地在远处矗立,望着自己。

  是尹火。

  逃亡中的他,为了莱娅,留了下来,甘心做了大长老的手下。

  在他看到莱娅望向自己的眼神时,尹火知道,莱娅也在爱着他。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之间的爱,宗教不能,理性不能,道德也不能,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虽然,是用‘偷’的方式。

  十几年来,尹火一直守护着莱娅,还有他们的女儿小曼,直到……现在。

  大长老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很喜欢女儿,小曼也为自己的父亲是村里的大长老而自豪。

  如果没有马匪的事,他们也许会这样相安无事、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不管这幸福是虚假的,还是有些表面化的,它呈在在人们眼前的都是一样的美丽,没人会过问许多,也没有谁也会去计较什么。

  “是惩罚。”莱娅想:“从违背教义和尹火相爱,背叛自己丈夫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内心就一直受着如火如炙的折磨。小曼是尹火的女儿,也是上天派来惩罚尹火的使者。现在,惩罚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先是尹火,然后是我,那一天,不会远了。”

  尹火当然不会强暴自己的女儿,她清楚地知道,是小曼说了谎。

  “不过,”她想:“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

  我宁愿承受这来自内心的折磨,痛苦地活着,也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然后被丈夫剥光衣服,象尹火一样被穿在木桩上。

  “爱情是多么美,又是多么令人怀念和向往啊。”她想:“可是,我老了。”

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好帖!加精
家园 履兄孜孜不倦,砸花!
家园 谢谢版主支持啊!哈哈
家园 俺要大着胆子说两句

书魔有些入了魔道了,心理有点儿阴暗... 作为故事本身而言,结构还是不错的。可惜这个立意,太差。一顿剧烈的交媾就能让一个女人处心积虑地陷害她的救命恩人?Come on, 作者恐怕是最近色情小说看多了,大家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这种情节,哄初中生呐...

声明绝无人身攻击的意思,对文不对人...

家园 呵呵,您错解了。她并不认为他是她的恩人,她是不愿在家里的,已有铺垫

可以仔细看一下。

家园 我也要给这位伤了手指的网友送朵花
家园 哈哈谢谢您对本残疾人的支持……

俺的右中指小时候被同学无意用栏杆夹伤,露出骨头。当时惨状不堪回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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