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走、手、狗- - -- 大壳子

在学校的北门外，错落着类似上海棚户一样的民居，犬牙交错的里弄大都被拆除了，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在我刚来大学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平房，充斥着饭馆、网吧、发廊，以及一些花上100元就免费提供避孕套的过夜所。

北门的兴盛随着拆迁的到来而偃旗息鼓，发廊里不会剃头只会“按摩”的小姐也不再只坐在门口张望，她们跑到垡头一带继续为有所需要的人们去推油了。

我大学的很多生活都消耗在这片民居里——16号网吧是一个响亮的名字，老一点的Cser都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几年以后，当我和队友回忆起那里昏暗的灯管、破旧的键盘，那些曾经在学校里名震一时的ID时，一种幸福的感觉忽然缓缓的涌上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从容的生活”吧，可惜今天的故事和这无关。

《走》

她伸手捡起地上还未熄灭的烟头，褐色的身体上已经看不出泥土，北门对面的幼儿园里，有淘气的孩子向她掷石子，她怯怯地躲闪，但脸上却是笑的。

她想上前亲近孩子，但是孩子们惊恐的跑开，旋即又靠上来——他们填充了子弹，继续用石子攻击她。

于是，她仓皇的跑开。

孩子们没有追过来，她喘了几口气，拿着捡来的烟蒂开始猛吸。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北门的小卖店里卖烟，乍一回头时血液全都凝固了——几近裸体的她出现在我面前，同来的朋友说：“别慌，我都看这老奶奶在这里晃悠了两年了……”

就这样又过了6年，她还是在北门附近马路上游荡着……

好事的学生们给了她一个性感的称谓：“北门女神”，但我觉得她或许是上帝遗忘在人间的灵魂，兀自寻找着归宿。

她总是饥饿，夏天有夜市的时候，她不敢上前，总是近近的徘徊，一旦桌子上的席散了，她就跑上来抓起剩饭，塞在嘴里。延期毕业的两年里，我们几个人时常在吃饭的时候给她几个肉串，她很自然的接了，没有任何表示地走到一边吞咽，她并不害怕我们，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手里没有石子的缘故吧。

饭馆的老板娘是个很善良的人，偶尔看见她来了就拿一盒烟走到她面前，但是她不接，别人在她的眼里有时候宛如透明，我们只好把烟点了放在地上等她来取。

每次她捡到烟时，表情充满了安详。

夏天的时候，她总是赤裸的，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回看见她披着不知道那里来的破被子，好像要去炸掉鬼子的工事。她经常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看不见的时候，我们会议论一下，老人是不是去了？说着说着她走到我们的面前，于是我们给她几个肉串，她便扭头走开。

这种议论，如同“孔乙己还欠着酒钱”一样，无关痛痒。

忘记了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老太太原来是大学里的老师，她儿子目前也在工大任教，老人受过迫害，精神失常，就先后往街上跑，还喜欢孩子……家里想照顾，但是根本看不住，请来的保姆被她锁在厕所里，自己跑上街在游荡。

传言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因为告诉我这事情的老板娘去生孩子了。

老太太在街上有忠实的伙伴——“贝贝”，饭馆养的一条黑背狼狗，第一次看到“贝贝”时，我的血液也凝固了，倒是妻子很欣然的上前抚摸它的脑袋，回头对依旧惴惴的我说，别怕，这是个善良的家伙。

《手》

在北门还很繁华的时候，每到饭点，我们都会去买5元一份的盒饭，两荤两素还送小瓶的劣质黑加仑。拆迁以后，只省一家饭馆和几个回民面馆，矬子里拔将军，因此他们的生意都不错，饭馆是我喜欢去的，因为夏天的牛羊过于腥臊，容易上火。

吃的东西也没有了花样，一般都是盖饭，乍一眼看上去像狗食。

饭馆的老板二婚了老板娘，还有个能干的招待员，饭馆养了一只猫一只狗，都是黑色的，猫很强壮，喜欢打架，附近的猫都拜了他的山头，因此饭馆的剩饭不能引起它的兴趣——它习惯了去抢其他小弟的猫粮。

招待员小杨的手很粗大，是个能干的女人，做人也很泼辣，有时醉酒的客人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强悍，后来才知道她的老公就在旁边的回民馆子里剁肉。

强力的后盾是信心的保证，信心的保证是胜利的开始，多年的教育让我不自觉地这样认为。

饭馆还有烤串，夜市的时候我们常常吃上一点，老板自己烤，不过经常因为走神弄出红黑相间的东西。老板娘的肚子不知不觉的大了，不再人前人后的照应，只是在柜台里记账，因为妊娠手开始肿了，我们和饭馆的人很熟，就常劝她休息，老板娘只是笑，并不回应。

老板在望京还开了网吧，因为太远，不曾去过。

小杨和老板前妻留下的女儿经常在一起，工作那阵子，晚上下班时我总要在那里抽几支烟，看看晚间新闻，然后回去睡觉。

有时候我会和小杨唠叨，今天的盖饭怎么这么难吃啊？她会小声说，厨子在这里学成后跑了，新来的还不顺手，说着说着，她也抱怨起老板用人狠，晚上睡的不好等等，她小我2岁，孩子却也2岁，“攒够了钱，我也去开个小营生，卖店什么的让爹妈在老家弄，饭馆这一套自己干也一样，后面没了东西也得自己催，前面让我男人照应就成……”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人说的，包括老板的女儿。

我偶尔在等打包的盖饭时，会和她聊上几句，饭做好了，我拎出门口时，她叫我拿“手”

“手？”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灿然一笑：“手，就是筷子——我老家习惯这样叫。”

《狗》

我见到贝贝的时候它已经18岁了，按人的年纪算差不多107岁。

它走路已经开始摇晃，眼睛的白内障很严重，把肉放在眼前也有看不见的时候，一般我们喂它都是叫几声，等它踱过来引导着把肉放在地上等它吞咽。

它的牙齿在这两年里逐渐脱落殆尽，象征力量犬牙脱落的过程中我的印象很深刻，先是开始松动，然后错位——导致它咬合困难，后来干脆嘴闭上的时候，牙是露在外面的，颇有狼的气势，以致女孩见了它都惊恐地躲在男友的背后。

“别怕……”男友固做镇定。其实他自己都有点不安，因为我看他的脸上一副肾虚的表现。

贝贝从不咬人，或许是饭馆里的风雨看的多了，它很懂规矩，要东西吃的时候也很有风度，不像那只黑猫那么火急火燎的。饭馆的常客都很先后贝贝，它也灵性，喂过它的人全都记得。

我搬到邻近北门的宿舍后，它的腿脚逐渐不灵活，腿上有一道伤口总是流血，一直无法痊愈，一天早上，我们刷夜回来看见它拖着后腿走过，身后一片血迹。

之后几天，大伙没有见贝贝，有人怀疑地说，它不会是走了吧。

大家说能活这么久已经不错，再下去或许是煎熬了。

可是，贝贝突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高兴地喂它，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北门有很多狗，晚上居民遛狗的时候，很多小东西和贝贝嬉耍，其中有一只白色的，贝贝后来不能行走的时候，这只狗的腰也因为事故摔断了，主人好心地用毛巾兜起它的肚子帮它恢复，几个月后，白狗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走起来像个模特，扭着屁股。

贝贝经常和老人一起游荡，两个都走的不快，老太太捡烟屁时它好像站岗的下人，孩子们因为怕狗都敢朝她掷石子。

老板娘去生孩子了，小杨跟着去照顾，扮演着丫鬟的身份。我看到她剁肉的老公和别的饭馆的服务员在西边的小树林里抱住互啃，只是没有勇气把事情告诉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母亲。

剁肉的似乎发现自己的罪行暴露了，所以每次我单叫的牛肉面里肉总是多一些。

贝贝在初夏的时候经常在早上对着朝阳而吠，我养过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太太又开始裸体，规律告诉我夏天来了，昨天刷夜的时候她一直坐在网吧门口，看我们玩游戏，不知道她是否看得懂，她不知从哪里淘换了一把破扇子，插在背后，犹如济公。

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多，老板的嘴咧到了耳朵根上。

《尾声》

婴儿的满月过了十天，老板娘又回来记账了，小杨还是那么勤快，见了我也还是偶尔抱怨一下，剁肉的老公被分到新店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因为哺乳的关系，老板娘本来丰满的胸部，傲然耸立在面前，欧美的尺寸经常冲击着我们，饭馆里开了空调，所以老板娘不常进屋，只是在凉棚下悠闲地看着老太太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生了儿子是立了一功啊”老板递来毛巾和茶水。

“很久没看见贝贝了。”我问。

“死了，有十天了，没死在这里，它自己知道时候到了就跑到那边的树林里了……村委会发现后给埋了。”

“……”

“……”

（完）

PS：

当我把贝贝死去的消息告诉朋友们时每个人的反映都不同，但是大家都在开始保持了刻有的沉默。妻子是最后知道消息的，我特意在接她下班时路过马路装作无意地说了。

赶着绿灯过了马路，妻子的眼睛湿润了。

在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心里也很不舒服，但不管怎么说，饭馆在送走它后迎来了新的生命。

饭馆的黑猫消失了很久，老板也不怎么关心，因为它还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走到哪里都会大有作为。

至于依然游荡在街头的老太太，我不知道她还会这样走多久，她的手是否还会捡别人刻意丢给她的香烟。

但是有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接受，再也没有贝贝这样一条懂事的狗陪伴在她的身边了……

二○○五年七月十一日

于网吧

大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