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芒果树 -- 索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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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芒果树

直到现在, 我回想起邬小姐的葬礼,依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安邦的老房子里面聚集了很多她从前的亲友,同事,和学生。 大家静静的坐在微[ALIGN=CENTER][/ALIGN]

风吹拂的庭院里,我闻着烛火香烟散发出来的味道,看到一些殡葬公司的人身穿

黑衣,低着头急匆匆的穿梭忙碌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这座老屋里面的一

切好像都有了催眠的效果。正面是设在院子里面的灵堂, 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邬小姐的遗照,正以她一贯的神情平视着前方,眼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想,邬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瘦得像根棍子的邬小姐,走

路快得像阵风,喜欢很大声的讲话,对自己认为可笑的事情,总要肆无忌惮的笑

个不停。 如今却被她的亲友和学生环绕着,静静的躺在棺木里面,看起来比从

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我在椅子上坐着,感到四周慢慢堆积起来的悲伤气氛正在

压向自己,甚至呼吸也变得沉重缓慢起来。我,就坐在那里体验压抑的悲伤,邬

小姐就躺在对面的棺木中…….

邬小姐在我第一年的课程当中就曾经教过我,但是当时她只是代替其他的教师,

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当时那一门课的大多数学生她都不太熟悉。只是记得

当时在课堂上,她经常会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有的时候我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

么事情那么好笑,不过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也会胡里糊涂的跟着笑一笑,算是

捧场。和她喜欢笑一样,她也经常发脾气,印象中,让她生气的事情也是同样微

不足道的,以至于回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事例。邬小姐真正成为我的老师是在今

年初我去上她的项目管理学课程的时候,显然她并不记得我。作为一名来自中国

的学生,出于沟通上的一点不自信,我也并不主动去靠近自己的老师。同时学这

门课程的同学大部分是马来西亚本地人,开始时我跟他们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在

上课的时候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边,我喜欢看邬小姐讲课时夸张丰富的表情,

她干涩高亢的声音也极富感染力,但对于这门课程的内容却一直似懂非懂。邬小

姐注意到我这个在一边显得很超脱的学生,有时她会停下来问我听懂了没有,而

我一般是高深莫测的点点头,于是她继续眉飞色舞的讲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课堂上要我们当场做一点练习,因为不懂怎么做,我只好坐在

那里举笔做沉思状,邬小姐走到我身边,立即大惊小怪的喊起来:“ 怎么你不会

做吗?” 惊奇之色溢于言表,好像我是个外星来的笨蛋一样。所有的同学循声向

我望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知所措,一面搜肠刮肚的从自己有限的英文

里面找一些词句为自己辩护,一面举起的笔还在图表上游移不定。邬小姐站在那

里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用中文对我说道:“是这里。” 同时用她干瘦的手指在图

表上指了一下。我松了一口气,由于紧张过度,我没有看清她刚才指在什么地

方.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产生的最直接后果就是邬小姐从此以后开始关注起我来了,

她很快记住了我的名字并且用她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 我所说的特有的方

式就是: 她当我是个笨蛋, 谁会和一个笨蛋多计较呢。邬小姐也是一样, 有时

对学生疾言厉色的她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因为比较笨, 成为她偏爱我的理

由,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她在课堂上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 会让所有的同学

轮流来回答,每到我的时候,邬小姐的表情就变的古怪而充满期待,我要么要求

她重复一遍问题,要么吞吞吐吐的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管是哪种情况,

邬小姐都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的样子感染了所有的同学

也和她一起笑起来,我置身于欢乐的海洋之中,越发忐忑不安,看着用尽了全身

的力气在笑的邬小姐,心里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我开始在她的课前准备她要问的问题,并且找同学交流,在

课堂上讨论她的问题时也尽量显得经过了深思熟虑,并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用

严肃的语气对她的问题做出不着边际的解释,但是情况反而变得更糟,我感到非

常沮丧。邬小姐开始在课堂上更加频繁的提到我的名字,总是问我是不是弄懂了

所学的内容,她允许我在课堂上不记任何笔记,然后当众鼓励我向其他的同学借

笔记来看,那时的我犹如领了尚方宝剑,从此再也没有在她的课上记过笔记。

葬礼在悄悄的进行着,没什么人说话,只有做法事的尼姑在高声诵着佛号,殡葬

公司的人员开始把灵堂上的摆设一件一件的撤下去,邬小姐人生的最后一个场景

就要结束了,所有的宾客面向西方为她祈福,我面前的草地上有一株在东南亚常

见的芒果树,上面已经结满了青色的果实。邬小姐生前也许每天下班后都会在门

廊下面坐一下,喝喝茶,抬头看看这株芒果树。我心里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由的

生出浮生若梦的感叹来。再转过头来,棺木已经被静静的装上了灵车,按照华人

的习惯,这就是所谓的上路了吧,几天前还和我谈笑风生的导师,现在已经是阴

阳两隔,看着缓缓驶出的灵车,我再也控制不住不断噬咬自己内心的悲伤,从没

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生性乐天的邬小姐在压抑的哽咽声中相对。

邬小姐认为只是在课堂上提问我还不够。她居然强迫我把讨论过的东西整理成文

字拿给她看。 开始我觉得是强人所难,但又不敢不做,在图书馆憋了一个下午总

算搞掂了,不过对自己错误百出的语法还是心里没底。在邬小姐的办公室里,我

斗胆对她提了一个要求:看可以看,但是不许笑。她透过近视镜片狡黠的看着

我,说:“好吧。” 只读了几行,邬小姐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指着其中的几

行字大笑起来,我心惊肉跳的站在那里,希望不会有其他办公室的讲师过来看这

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邬小姐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在我的答案上修改,很多问题就

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完成的。

不久,系里面准备举办一个春季舞会,学生会的组织者非常卖力的到处宣传,想

多拉一些人去参加,也有人拉我去参加,我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我对这样的活动

从来就没什么兴趣。让我惊奇的是,邬小姐居然也在热情的游说大家去参加,有

一天在她的办公室,邬小姐对我说希望我也去,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是在要挟

我,在百般推脱未果的情况下,因为被她照顾了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只好买了

一张门票。 到现在我还在庆幸自己买了这张门票,因为那竟然是邬小姐最后一次

参加学校里的大型活动。晚会的现场情形已经记不太清了,人实在太多,我也不

认识几个。只好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食物上面。但是邬小姐一定很开心,因为还

是单身,在场的男士们免不了要恭维她一番,当晚她穿着晚礼服,在灿烂灯光下

显得僵硬而有趣。她到处跑来跑去,满脸都是兴奋的表情,实在让我莫名其妙。

不过是吃东西和聊天,搞些噱头出来,穿得出位一些。连酒都没有,她为什么那

么高兴呢? 我远远的看了几眼,并没有上去打扰她,在晚会结束之前偷偷溜走

了。

时间过的很快,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我每天都在读那些似懂非懂的问

题,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晨,我收到了邬小姐的手机短讯,

她要我在考试之前去找她。我会永远记得那天是星期五,邬小姐拿着笔在我的讲

义上钩钩画画,对着我残缺不全的答案皱眉头,然后又是开心的笑。就 从那时起

我才发现她的率直和单纯,她的动机是那么简单,她是那么容易被某种事物打动

或是感染。她费尽工夫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在她看来是多么快乐平常的

事情……. 最后,她笑着把讲义递给我:“回去好好的整理一下,星期一拿给我

看,好不好?” 我忙不迭的答应,事关考试,我当然不敢怠慢,在图书馆借了参

考书,回去洋洋洒洒的写了几页纸,希望可以博她几句夸奖。

星期一,她不在办公室,系里的行政人员告诉我她有点不舒服,正在医院里。 我

想不到她会突然生病,思忖着也许应该去看看她,但是那人告诉我说不太清楚是

哪家医院,于是我只好回去。邬小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呢? 也许她明天就

会来上班的,我发了一个短信给她,沾沾自喜的告诉她功课已经做完了,希望她

健康之类的废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短暂的生命就在那个平常的夜晚戛然而

止。我整理好的答案再也不会有人来批评改正了,我在课堂上抓耳挠腮,在办公

室里尴尬不以的场景,成了我永远怀念的幸福时光。而没有完成的问题,也成了

痛入骨髓的遗憾。

邬小姐的墓地在士毛月,坐落在山坡之上,对面青山环抱,景色十分优美,在诸

神环绕的马来半岛上,她终于回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站在肃静的墓地之中,可

以感到南洋软绵绵的风吹在脸上。身边一位同学小声的对我讲:“你知道吗? 即

使你不来上课,邬小姐也总会提到你,她说因为你很努力,所以她喜欢你,看到

你尽力的准备那些课程和问题,她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邬小姐的逻辑就是这

么简单清楚,这就是她尽心竭力帮助一个中国来的学生的全部理由,不知道到她

在弥留之际是否曾想起过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我抬头向群山望去,邬小姐正站

在远远淡薄的尘雾中,穿着那天晚会上的礼服,僵硬而有趣,脸上荡漾着幸福的

表情,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谐谑,宛如一个可爱的女巫

元宝推荐:擎箭天使,
家园 索老爷家的沙发
家园 给潜水大将军送花
家园 呵呵,多谢大眼兄抬爱,潜水我认了,将军之名可....

呵呵,多谢大眼兄抬爱,潜水我认了,将军之名可是万

万不敢当的。

我这人没什么学问,而且经常是一问三不知,过目全都

忘。在这西西河里张嘴就得露怯,于是干脆不吱声儿了。

家园 好文,可爱可敬的人

献花一朵

家园 看到安邦两个字, 继续看下去...

很感动.. 你真是一个好学生.

献花

家园 非常非常非常好的文章!

令我非常非常非常感动!

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邬小姐!

……

家园 盈盈对吉隆坡也很熟悉?小弟掉在你的坑里已经两天了,写得真好啊。
家园 你好.. 盈盈是马来西亚人呢!

呵呵.. 谢谢支持.. 我想这个周末写完呢..

我也当过学院讲师, 能够理解邬对你的那份情意, 老师都是比较疼爱勤劳的学生的.

家园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点激动。

邬小姐生前是我的讲师,两年前去世的,享年。。。享

年41岁。这其实是一篇旧文了,后悔自己那时不太会表

达,她也许从来也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她.

家园 我能了解的.. 我不教书已经三年了, 上个星期还收到一封

学生写来的信.. 他说, 老师, 我可能不是您最好的学生, 您却是我最好的老师.

我感动许久许久..

看你的文字, 你的邬老师应该是佛教徒, 你如果还在马来西亚, 可以在盂兰盛会的时候去观音亭给她点个莲花灯, 老师在天之灵, 肯定会很安慰的..

阿弥陀佛

家园 呵呵潜水两年才吐泡,大将军应名下无虚。

俺这也是瞧个热闹起个哄,敲敲边鼓助助威,没什么起子。

顶多算给河里添点人气吧。

索将军的老师写的好,俺不会写只好送花欣赏并接茬等着下篇了。

家园 多谢喜欢MM,不过这几个"非常"在下实在是担当不起。
家园 【重新排版】芒果树

感情真挚的好文章!希望能帮您修改一下排版,以便有更多的人来分享。--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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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芒果树

作者:索天响

直到现在, 我回想起邬小姐的葬礼,依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安邦的老房子里面聚集了很多她从前的亲友,同事,和学生。 大家静静的坐在微风吹拂的庭院里,我闻着烛火香烟散发出来的味道,看到一些殡葬公司的人身穿黑衣,低着头急匆匆的穿梭忙碌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这座老屋里面的一切好像都有了催眠的效果。正面是设在院子里面的灵堂, 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邬小姐的遗照,正以她一贯的神情平视着前方,眼光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想,邬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瘦得像根棍子的邬小姐,走路快得像阵风,喜欢很大声的讲话,对自己认为可笑的事情,总要肆无忌惮的笑个不停。 如今却被她的亲友和学生环绕着,静静的躺在棺木里面,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我在椅子上坐着,感到四周慢慢堆积起来的悲伤气氛正在压向自己,甚至呼吸也变得沉重缓慢起来。我,就坐在那里体验压抑的悲伤,邬小姐就躺在对面的棺木中…….

邬小姐在我第一年的课程当中就曾经教过我,但是当时她只是代替其他的教师,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当时那一门课的大多数学生她都不太熟悉。只是记得当时在课堂上,她经常会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有的时候我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好笑,不过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也会胡里糊涂的跟着笑一笑,算是捧场。和她喜欢笑一样,她也经常发脾气,印象中,让她生气的事情也是同样微不足道的,以至于回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事例。邬小姐真正成为我的老师是在今年初我去上她的项目管理学课程的时候,显然她并不记得我。作为一名来自中国的学生,出于沟通上的一点不自信,我也并不主动去靠近自己的老师。同时学这门课程的同学大部分是马来西亚本地人,开始时我跟他们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在上课的时候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边,我喜欢看邬小姐讲课时夸张丰富的表情,她干涩高亢的声音也极富感染力,但对于这门课程的内容却一直似懂非懂。邬小姐注意到我这个在一边显得很超脱的学生,有时她会停下来问我听懂了没有,而我一般是高深莫测的点点头,于是她继续眉飞色舞的讲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课堂上要我们当场做一点练习,因为不懂怎么做,我只好坐在那里举笔做沉思状,邬小姐走到我身边,立即大惊小怪的喊起来:“ 怎么你不会做吗?” 惊奇之色溢于言表,好像我是个外星来的笨蛋一样。所有的同学循声向我望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知所措,一面搜肠刮肚的从自己有限的英文里面找一些词句为自己辩护,一面举起的笔还在图表上游移不定。邬小姐站在那里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用中文对我说道:“是这里。” 同时用她干瘦的手指在图表上指了一下。我松了一口气,由于紧张过度,我没有看清她刚才指在什么地方.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产生的最直接后果就是邬小姐从此以后开始关注起我来了,她很快记住了我的名字并且用她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 我所说的特有的方式就是: 她当我是个笨蛋, 谁会和一个笨蛋多计较呢。邬小姐也是一样, 有时对学生疾言厉色的她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因为比较笨, 成为她偏爱我的理由,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她在课堂上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 会让所有的同学轮流来回答,每到我的时候,邬小姐的表情就变的古怪而充满期待,我要么要求她重复一遍问题,要么吞吞吐吐的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管是哪种情况,邬小姐都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的样子感染了所有的同学也和她一起笑起来,我置身于欢乐的海洋之中,越发忐忑不安,看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笑的邬小姐,心里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我开始在她的课前准备她要问的问题,并且找同学交流,在课堂上讨论她的问题时也尽量显得经过了深思熟虑,并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用严肃的语气对她的问题做出不着边际的解释,但是情况反而变得更糟,我感到非常沮丧。邬小姐开始在课堂上更加频繁的提到我的名字,总是问我是不是弄懂了所学的内容,她允许我在课堂上不记任何笔记,然后当众鼓励我向其他的同学借笔记来看,那时的我犹如领了尚方宝剑,从此再也没有在她的课上记过笔记。

葬礼在悄悄的进行着,没什么人说话,只有做法事的尼姑在高声诵着佛号,殡葬公司的人员开始把灵堂上的摆设一件一件的撤下去,邬小姐人生的最后一个场景就要结束了,所有的宾客面向西方为她祈福,我面前的草地上有一株在东南亚常见的芒果树,上面已经结满了青色的果实。邬小姐生前也许每天下班后都会在门廊下面坐一下,喝喝茶,抬头看看这株芒果树。我心里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由的生出浮生若梦的感叹来。再转过头来,棺木已经被静静的装上了灵车,按照华人的习惯,这就是所谓的上路了吧,几天前还和我谈笑风生的导师,现在已经是阴阳两隔,看着缓缓驶出的灵车,我再也控制不住不断噬咬自己内心的悲伤,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生性乐天的邬小姐在压抑的哽咽声中相对。

邬小姐认为只是在课堂上提问我还不够。她居然强迫我把讨论过的东西整理成文字拿给她看。 开始我觉得是强人所难,但又不敢不做,在图书馆憋了一个下午总算搞掂了,不过对自己错误百出的语法还是心里没底。在邬小姐的办公室里,我斗胆对她提了一个要求:看可以看,但是不许笑。她透过近视镜片狡黠的看着我,说:“好吧。” 只读了几行,邬小姐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指着其中的几行字大笑起来,我心惊肉跳的站在那里,希望不会有其他办公室的讲师过来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邬小姐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在我的答案上修改,很多问题就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完成的。

不久,系里面准备举办一个春季舞会,学生会的组织者非常卖力的到处宣传,想多拉一些人去参加,也有人拉我去参加,我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我对这样的活动从来就没什么兴趣。让我惊奇的是,邬小姐居然也在热情的游说大家去参加,有一天在她的办公室,邬小姐对我说希望我也去,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是在要挟我,在百般推脱未果的情况下,因为被她照顾了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只好买了一张门票。 到现在我还在庆幸自己买了这张门票,因为那竟然是邬小姐最后一次参加学校里的大型活动。晚会的现场情形已经记不太清了,人实在太多,我也不认识几个。只好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食物上面。但是邬小姐一定很开心,因为还是单身,在场的男士们免不了要恭维她一番,当晚她穿着晚礼服,在灿烂灯光下显得僵硬而有趣。她到处跑来跑去,满脸都是兴奋的表情,实在让我莫名其妙。不过是吃东西和聊天,搞些噱头出来,穿得出位一些。连酒都没有,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呢? 我远远的看了几眼,并没有上去打扰她,在晚会结束之前偷偷溜走了。

时间过的很快,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我每天都在读那些似懂非懂的问题,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晨,我收到了邬小姐的手机短讯,她要我在考试之前去找她。我会永远记得那天是星期五,邬小姐拿着笔在我的讲义上钩钩画画,对着我残缺不全的答案皱眉头,然后又是开心的笑。就 从那时起我才发现她的率直和单纯,她的动机是那么简单,她是那么容易被某种事物打动或是感染。她费尽工夫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在她看来是多么快乐平常的事情……. 最后,她笑着把讲义递给我:“回去好好的整理一下,星期一拿给我看,好不好?” 我忙不迭的答应,事关考试,我当然不敢怠慢,在图书馆借了参考书,回去洋洋洒洒的写了几页纸,希望可以博她几句夸奖。

星期一,她不在办公室,系里的行政人员告诉我她有点不舒服,正在医院里。 我想不到她会突然生病,思忖着也许应该去看看她,但是那人告诉我说不太清楚是哪家医院,于是我只好回去。邬小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呢? 也许她明天就会来上班的,我发了一个短信给她,沾沾自喜的告诉她功课已经做完了,希望她健康之类的废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短暂的生命就在那个平常的夜晚戛然而止。我整理好的答案再也不会有人来批评改正了,我在课堂上抓耳挠腮,在办公室里尴尬不以的场景,成了我永远怀念的幸福时光。而没有完成的问题,也成了痛入骨髓的遗憾。

邬小姐的墓地在士毛月,坐落在山坡之上,对面青山环抱,景色十分优美,在诸神环绕的马来半岛上,她终于回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站在肃静的墓地之中,可以感到南洋软绵绵的风吹在脸上。身边一位同学小声的对我讲:“你知道吗? 即使你不来上课,邬小姐也总会提到你,她说因为你很努力,所以她喜欢你,看到你尽力的准备那些课程和问题,她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邬小姐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清楚,这就是她尽心竭力帮助一个中国来的学生的全部理由,不知道到她在弥留之际是否曾想起过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我抬头向群山望去,邬小姐正站在远远淡薄的尘雾中,穿着那天晚会上的礼服,僵硬而有趣,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谐谑,宛如一个可爱的女巫

家园 好文, 可敬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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