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妈妈的小村庄（一） -- 大懒虫1号

妈妈的小村庄

最近，很诧异地得知有个朋友的朋友表面非常阳光非常乐观开朗，而事实上是充满自卑和灰暗的，以致终于达到了伤害一系列最亲密的人的程度。我从朋友间接的陈述中得知他这些年来一系列自卑事件中，最早的自卑来自于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说后来知道全家搬到城市若干年后才改变自卑。同时，他还有一个十分严厉的母亲，他总觉得自己做得怎么好都达不到母亲的要求，所以尽管表面上他看上去一直取得值得骄傲的成绩，但是心里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无比自卑。他的经历让我感慨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似乎和环境无关。

我也自小生活在农村，我也有个极其严厉的母亲，但是我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这些信心除了给我自己用，还能给周围的人用。大家都说和我在一起，觉得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嘿嘿吹一把顺便~~

言归正传，我想说说我妈。前几天不是母亲节嘛。

我妈是我们全家最热爱城市生活的人。为此我和妹妹经常取笑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老妈在城市里住一阵子的话，比在农村里要漂亮许多。老妈的确喜欢城市，她结婚时候所有的嫁妆都是在上海住了半个月购置齐全的。老妈喜欢穿时髦衣服，从小我和妹妹没几件衣服，老妈的衣服却是一套套，她自己后来也承认，一直以来买最时髦的料子做衣服，这些料子多数是从上海或香港让她那些出差的同事给带回来的（唉，顺便可怜一下我自己，小时候穿来穿去就那几件衣服，衣服都是穿到齐腰了裤子都是穿到变成7分裤了才给换成大的）。不过女儿毕竟是女儿，后来我和妹妹经常给老妈买很时髦的衣服，妹妹更是经常把自己穿剩的衣服鞋子运给老妈（老妈的身材不错，居然连妹妹的裤子都穿得上，我都穿不上），她穿得乐滋滋，经常乐得嘴巴都合不拢，我更过分，似乎已经习惯了让老妈穿得漂亮让自己艰苦朴素，这些年给她买的皮鞋价格都不菲，而自己都是等鞋店打折时才去买，比如某年过年，给她买的衣服价格超过千元，而只给自己买了一条30元的裤子，衣服和鞋子都是旧的（不过回家后那条30元的裤子就不能穿了，于是在同学的陪同下一口气买了两条好裤子呵呵~多年来我没穿过百元以下的裤子，所以我觉得似乎无意之中我有点变态，或者大概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对老妈好吧天知道为什么~）。

近年来，我和妹妹不停鼓励老妈热爱农村生活。我们的农村，有山有水有河有海有田，多适合人居住呀！城市交通拥堵空气浑浊水不自然蔬菜水果来历不明，多不适合人居住呀！尽管如此，我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城市生活，无奈老爹喜欢农村生活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因此她也只好过着她不喜欢的农村生活。

我妈是个非常有特色的人，要写她的话太花时间了，所以我想重点写写她生长的小村庄，也就是我的外婆家。很久以来，我都没有把那个村庄和我妈妈连起来一起想过，我觉得我妈就是我们村的人，就是我家所在的那个村里的人，而她小时候生长的村庄，那和她没关系，那是外婆家。直到几年前某一天，我妈告诉有天深夜家里电话响起的同时，她的心就咚咚跳得厉害，感觉出了大事，果然，电话是从她的村里打来的，说是村里的那排楼房被火烧光了。

知道我听了以后什么感觉吗？我当时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大，那排楼房和我外婆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妈多年来更是很少回娘家的，即使也就三四公里的距离，房子被烧掉了，至于深夜惊动我妈？其实我即使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妈会觉得那是件大事。不过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是件大事，毕竟那个村庄是我妈从小生活的村庄，世代生活的村庄，而且村庄里绝大部分都我是妈的族人，都是同一个姓。这种深刻的联系，我当时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打字打到这里，突然有种流泪的感动了，因为我似乎感觉到了，我和我妈的村庄都有某种难以说得清楚的深刻联系。

比如我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妈妈的村庄里跑，梦中的那个村庄以我妈妈的村庄为主要模型，有些地方又不太像，很多台阶很多门很多过道很多围墙，居然有点类似故宫的缩小版。我没研究过梦，不过应该是头脑中一些信息的残留和整合，因为小时候有阵子妹妹好象皮肤得了什么感染，然后把我隔离到外婆家，我不爱动，不过外婆有时会带我去串门，会经过那些我平时从来不去的地方，这些信息就留在我脑子里了，于是也成了我小时候一个经常的梦境。似乎读大学以后就不做了。

（由于字数限制，只好分为两部分发了，后面的更好看！）

那排被烧掉的楼房是村里最古老的一排楼房，几百年了吧。我妈的村比较有文化，自古以来农民放下锄头就会读点书，自古以来每年都出秀才考上大学的（那个村实在比我爸的村要小许多，我爸的村以前似乎从没出过什么秀才，后来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所以从这个村出去的人不少人在外面发达。以前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外公，问这个村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我外公在村里辈分算是很高的。但是外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说大概当初是做官人家隐居到本地的，为什么隐居，就不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确也难以回答，比如我知道我爹这边的本地族谱排到我已经是第21代了，也知道祖先迁来之前的居住地（我爷爷的爹爹小时候还有每年海路回去祭祖的传统），但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来本地。

再说那排楼房吧。我妈他们称之为高楼，那楼的建造比较讲究，我不会建筑学，简单地说，就是那楼造得很好。外面砖结构，里面木结构。跟我外婆家的老楼房有点相似，但是我外婆家的楼房才100年的历史，而且不如那排楼气派。起火的原因很简单，某户人家插的烧水的电茶壶忘记拔掉了，于是就烧着了周围的东西，木头又那么好烧，救火车似乎不那么及时，所以在众人的泪光中房子烧光了。

我妈告诉我那群楼被烧掉的时候，我的确难过了一阵，我甚至觉得我妈肯定没我难过。因为我确认了住在那楼里的某个老爷爷的两屋子书都被烧掉了，当时他人倒没事，只拿了几件衣服出来。

我认识我妈村里的某些人，这得感谢我爷爷。当年我爷爷应我外公的邀请，把厂开到了外公家的村庄外，而且一开就是十多年。我小学和初中的暑假寒假大部分时间是在爷爷的厂里度过的。爷爷人缘很好，他与我妈村里很多人交情很好，于是我就顺带认识其中不少人。由于我小学初中在学校里比较活跃，但是在家人的眼睛里，一直属于比较孤僻比较安静比较淑女的（汗一把先~），所以，对家里来的任何人，对大人交往的任何人，我都是冷眼旁观的，几乎不和他们说话。不和他们说话，但是我观察那些人。

那位老爷爷也是我观察的人之一。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八十岁了。他的头发全是雪白雪白的，他个子很高，一米八五左右吧，腰板很直。我对他的印象是，他穿着洁净的白衬衣、抗着锄头从我们的房子前经过，经过桥头，然后到田里去。另一个印象是，夏天他抱着大西瓜来到我们的房子，送给我爷爷吃。西瓜是他自己种的，那西瓜可真大，那时吃西瓜的季节几乎天天有人给爷爷送西瓜，西瓜滚了一地，但是老爷爷种的西瓜最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估计有20斤左右吧，我爹种过的西瓜跟他的相比，就和爷爷和孙子似的（我爹的西瓜一般就7斤左右）。他有时也送点别的农作物。

爷爷知道我喜欢看书，他问我喜欢什么书，我说不知道。的确如此，我是什么都看的，那时候每天看厂里订的《人民日报》呵呵。于是有一天爷爷给我拿来了几本厚书，《神雕侠侣》，我看的第一部金镛小说，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吗，有点忘记了，总之是小学。爷爷说那些书是从那位老爷爷处借来的，还对我说，喜欢看什么尽管说，还可以帮你去借，他那里两大屋子都是书。我听了很羡慕，我们村两个书店的书也就两个屋子的大小。后来我故意经过那房子，往里看了看，果然全是书啊。说实话，当时我真的确想让爷爷带我去借书看，但是几次都说不出口，那时我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脸皮很薄，只好由爷爷给我拿什么我就看什么。后来爷爷给我拿了几次都是武打书，或者一些评书演义什么的，说实话，我虽然不感兴趣，但是还是把那些半文半白的文字似懂非懂地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我清晰的记得每次爷爷说要去那位老爷爷家坐坐的时候，我总是充满期盼地等他回来，但是每次当爷爷把书给我带来的时候，我总是努力掩饰着我的失望。于是我只有使劲地想其他那些书是什么样的，甚至有时候还会梦到自己去那房子里借书看了。

那位老爷爷以前是个大学老师吧，教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退休以后，很老了以后，就回到村里种地养老了。这是我平生认识的第一位有学问的人。我一直非常后悔小时候没进到那么多书的房子里去看看，一直非常后悔。所以当老妈说那些房子烧得精光以后，我难过得揪心。那时候，那老爷爷得有90多了吧。现在应该死掉了。我想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帅哥。

村里还有一个人经常过来。人们都叫他长贵先生，长贵应该是他的名字，姓和我妈一样的。长贵先生应该是有故事的，故事是我们小孩子不应该知道的。所以我不知道长贵先生以前的故事。我知道他的时候，他是很落魄的，当时应该比我爸要大许多吧，50岁？若干年以后，我在我们村的路上还遇见过他，他很高兴地和我打招呼，还是那副摸样，很落魄的样子，接着很多年以后，似乎听说他死了。长贵先生是个从来没结过婚的光棍汉，他的衣服永远是那件乱糟糟的衣服，脸似乎永远没洗过，总是胡子拉渣的。他们说，其实长贵先生以前是个实实在在的才子，长得端正清秀，字写得好，画画得好，文化程度也够，就是命运不好。

长贵先生似乎没有职业，也没种田什么的，似乎是。反正我小时候感觉他似乎很穷。经常来我爷爷这边，我爷爷会喊他一起吃饭，他总说吃过了，从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但是爷爷似乎会悄悄给他带走一些吃的。他喜欢吸烟，但是没钱买烟，我爷爷会经常让奶奶悄悄塞给他几条比较便宜的烟，他就很感激，那种感激，在我眼里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他总想帮我爷爷做点事情。可我爷爷做的事情似乎和他的才华对不上路子，他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有一阵子，他倒是几乎天天过来，来爷爷这边画画。

那阵子我爷爷买了N张铁床（N>10），有空我爷爷就装饰他那些铁床，他把床的铁部分都用天蓝色的油漆重新油漆了一边。有写地方就需要画画。这本来我爷爷比较擅长，爷爷没有什么不会的，但是长贵先生看到后自告奋勇地说他愿意画画。于是爷爷就让他帮忙画画了。于是他就在一边自己画画，画了一张又一张。后来长贵先生在床板上一副也没画成，主要是他擅长的是传统国画，而那漆画却是漆匠的本领了。

我记得当时长贵先生很沮丧地在油漆漆过的床板上涂抹了半天的墨汁，墨汁用掉了不少，也没能在床板上搞出什么名堂来。最后，他干脆就画了几副松鹤什么的送给我们小孩子，问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看了半天，觉得都是黑色的，不好看，自然不喜欢，但是他那么想送给我们，我们于是只好拿下了，他还兴致勃勃地题了字。呵呵可惜那时候的确不会欣赏那些墨汁涂出来的东西，记得当时等他一走，我们几个小孩子转身就扔掉了那些画，我们还是喜欢自我欣赏我们的水彩笔涂出来的画。

妈妈的村里还有一个大学的退休音乐老师偶尔会到爷爷这边坐坐，随便说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那人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比较严肃，眼睛很有神。之所以这里提到他，是因为那次考大学专业引出的家庭闹剧过后一年，我爷爷有次跟我妈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下，说原来错怪懒虫了，某老师说懒虫上的大学是好大学专业也不错。原来有次爷爷碰到这位音乐老师时对他慨叹懒虫的大学及专业，可是这位老师对他解释了懒虫的大学及专业。那时，我爷爷才稍微觉得我又一次给他挣了点面子，同时又对我有点惭愧，同时又对我重新树立了更高的期望。那老师后来碰到我妈，还对我妈提了提我爷爷当年唉声叹气充满忧虑地对他提起懒虫的情景。我也第一次知道爷爷这么在乎我的发展。去年碰到小学班主任，他说起当年我爷爷碰到他时，毫不掩饰表示了对我的高度重视。这么想来，我就开始愧疚了。

我妈村里还有个白痴女。这个白痴是我外婆家的邻居，生下来就弱智。我从小就认识她，她现在还活着，已经四十多岁了吧。她给我印象深刻的是，特别爱笑，总是笑嘻嘻的，并且，她还养了一群鹅。经常可以看到她领着那群鹅走来走去，走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村口的那条河，爷爷的厂就在河边，所以我经常能看到她和她的鹅。很多年后我从一篇文章里得知鹅是最通人性的家禽，家养的鹅甚至会帮主人照看家里的小孩。所以我想，那些鹅是不是一直负责照看着她呢？

打字打到这里，我觉得该休息了。虽然突然之间发觉我居然逐渐地想起了很多我妈村里的人，我惊讶自己居然认识那么多我妈村里的人，比我爸村里的人还多还完整。有些人，我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是我妈村里的人，比如，我小姑父就是我妈村里人（本来我喊他哥哥够了，唉！），比如我一个死党的老公算起来居然也是我妈村里的人，比如我曾经有位老师也是我妈村里的人……很多的人，我都能打出他们和我联系来。

至此，我突然觉得我和我妈在内心似乎有所相通。其实虽然这几年我逐渐地认识到，在掌握课本知识的能力上，我可能遗传的是我妈这边的基因，我妈的村比我爸的村有文化多了，而且我妈及其弟弟妹妹读书能力及学历都比我爸及其弟弟妹妹要好得多。我在血型上也随我妈。性格上很多特点也跟她比较像。可我以前一直固执地拒绝承认这些。

我很高兴刚才能打下那么多的和我妈有关的事情。我打字的时候发觉我对我妈充满了柔和的感情，甚至有那么一点耐心，这是前所未有的，我很高兴自己能做到这点。这些年来，我从之前对我妈的态度从剧烈愤怒到极端排斥到极不耐烦到同情谅解到无奈地感谢，我同情谅解了她许多年，才走到无奈地感谢，虽然无奈地感谢了若干年，可这些总是带着理性成分，远距离地宽容可以，远距离的怀念可以，可坐到一起总是会对她毫无耐心，会对她充满愤怒，会对她无端地发火，而且，还故意说些让她哭的话。我自己也很郁闷。我知道我一定要对老妈充满温柔的感情，一定要能和老妈和睦相处，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女孩和母亲站在一起，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同理，男孩和父亲站在一起，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这是今年以来我研究某学科得到的收获）。我老妈的能量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比如任凭我和奶奶自幼是如何亲近，任凭我后来多么容易和周围的任何中年妇女（甚至包括狭隘的心理有问题的女人、典型的泼妇、市井妇女等）和睦相处，任凭我好朋友们的妈妈们多么地接纳我，我就是成不了真正地女人，因为我没认可自己的老妈，对她耐心不起来。这点让我烦躁，因为无论如何，每个人的心里都给母亲留有位置的，无论表面上接纳还是不接纳，母亲就是母亲，她需要有合适的位置。

给老妈在心里放一个合适的位置，能跟老妈真正地和睦相处是我接下来最重要的课题了，应该是。慢慢来，比如，我可以尝试着下次能和她一起近距离坐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这不难吧，虽然之前坐一起三米之内绝对不能超过5分钟（似乎没用夸张手法）。

（和母亲/父亲相处困难并不是个例，懒虫认识那么多人，稍微谈起，绝大多数的人都与双亲之一相处有困难，虽然原因千千万万，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追究那些原因，而是要尝试着去改变现状，原谅父/母带给我们的伤害，这样，才会让我们更健康更快乐，才能让我们更和谐地与周围的人相处。此文献给西西河诸多河友，祝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父母，无论如何。2006年5月10日）

照例送花

送不了花花了

记住给母亲打个电话啊！

补充，

今天给老妈通话一个小时，超历史记录。挂电话时老妈问干吗母亲节没打电话，她整天都在等。我大乐：你这么这么时髦还过母亲节？她说，去年你不是在母亲节给我打过电话么，所以今年我以为你还会打过来的，等了一天都没等到。

晕~那几天我忙得要死，回到窝都是半夜。

今天的电话里乱七八糟一堆事情，其中居然还谈到了我妈村里那排被烧掉的高楼，其中我妈一个堂伯父的房子挨着那排高楼，也塌掉了，我舅舅把它给修好了。而我妈那个堂伯父，就是当年我外公千里迢迢去看望而遭受冷遇的他那个兰州哥哥（事迹见懒虫写的我家的老人们之外公篇）。并且，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懒虫从老妈口中得知，这个人居然是个聪明得不行的人，连织麻袋机也是他发明的。他当年在苏联留学，应该是学理工一类的，我妈还说了斯大林什么什么的之后就回国了（懒虫历史很差，估计可能是中苏关系紧张时期吧），我妈说他还和周总理握过手（没办法，农村里人就以这个为荣耀，我妈把这点记得很牢），总之很风光吧。但是妈妈家族里所有的人同时都知道那是个书读了太多没良心的人，只有我的“傻”外公还老惦记着他。

2006-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