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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外公 -- 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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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外公

外公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按理我可以整理整理他的光辉事迹,在西西河挖上一巨深的坑。可惜这么好的题材在我手里是挖不出坑了:)))本人文字功夫欠缺倒非主因,其实在外公去世之前很少和他交流,我都不清楚他有什么样的光辉事迹。当然,家里所有人都很少和他交流,因为他的耳朵被日寇的一发炮弹给震聋了。说“聋”也许不太恰当,只要你愿意象吵架般地和他说说什么东西,虽然常常是答非所问,但也能说得不是太不着边际。当然,外公自己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要不说,谁能搞清楚当年他负伤之前,在新四军里到底是个什么官。

外公属当地名门之后,祖上多人为官,富甲四方(真正是无官不富啊),这一点从祖坟的宏大规模就看得出来。不过经过文革破四旧的洗礼,祖坟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了,不然碑林纵横捭阖,应该相当地壮观。到了外公父亲这一辈,家境就随着他父亲吞云吐雾的大烟泡逐步衰败。外公的母亲过世较早,要不是他奶奶撑着那个家,他哥五个没准早都夭折了。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如此,外公还能到百里外的一个“重点”私塾念书习字,并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私塾比较有名,据称曾考中过N多个举人,所以汇集了方圆百里的富家子弟,其中不少思想比较进步。外公受了他们的影响,逐渐被“赤化”了,于33年加入共产党。加上看不惯国民党“抓壮丁”搞得四邻鸡犬不宁,悄悄离家随着他曾以命相救的入党介绍人奔走西南诸省,发展壮大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随着国共联手抗日,外公和他发展起来的近十位战友千里迢迢奔赴安徽,参加了新四军。

外公负伤之前,与日寇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战斗。39年初夏,外公所在部队出击时遭到日寇炮袭,一枚炮弹在他身后爆炸,数名战友牺牲,他则被轰到了一棵树上,不省人事。外公负伤之后,被战友们送到附近农家抢救。外婆告诉我,当时外公满后背都是窟窿眼,每个窟窿眼都往外汩汩地渗血,包括大夫在内的很多战友都认为他活不过来了。没想到一连昏迷了两三天后,外公居然挺过来了,只是对别人所说的话没啥反应,后来才发现耳朵已经被震聋了。根据外公受伤的时间和地点,我考核了一下,看来外公是在“铜繁反扫荡战斗”中负的伤。因为那个照看外公,老家铜陵的农家女,后来成了我外婆。初夏的安徽,天气已经热起来,外公伤口上常常蠕动着一堆堆的蛆虫,当年那个尚未成为我外婆的农家女就按照医生的嘱咐,用火钳将蛆虫夹走,然后以浓盐水擦拭。每每此时,外公紧紧咬住衣角,一声不吭,任凭额头冷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有一次准外婆擦拭完之后,发现外公一动不动,还以为他睡过去了,后来才发现他是疼晕过去了。我不知道外婆当初是不是“美人爱英雄”,才嫁给这个她后来一生气就开骂的“聋子”的。

外公几乎花了两年时间才养好背伤,还没来得及归队,令人扼腕的皖南事变发生了。不得已,外公又重回西南去发展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由于外公在老家的共产党身份已经暴露,外公又是几年没着家,四处奔波,并于44年与外婆完婚,但直到49年才携妻子长女(也就是我妈:)返家。十六年未曾回家,老家已经物是人非。他的三个哥哥或被抓壮丁,或为逃“抓壮丁”,也有十几年杳无音信,仅余一弟在家苦苦支撑,他奶奶和父亲也于5年前相继离世。当然最令他弟弟忍无可忍的是土改开始了,正要瓜分他父亲留下来的唯一房产(其余的早就换了大烟),那是诺大的一座四合院。有多大呢?给我的感觉是沿着足球场建了一圈的房子。后来土改分给近20户人,每户至少三间房,你算算那得有多大?而且那座四合院雕檐画壁,古色古香,小时候我和哥哥两个人才能抱住堂屋外雕龙镶凤的香樟木立柱,可见当年那座宅子的豪华。外公自然训斥了弟弟一通,他当年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不就是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么。只是没料到后来一外姓试图将外公一家应得的那三间房也搞走,当然,在同院其他人家的干预下,这白眼狼的阴谋还是没得逞。想想那座大院应该很有民俗和文化价值,要是今天还在的话,没准能和陕西福建等地的民居齐名。可惜上个世纪80年代初,院子里有人听到风声,说当年强行瓜分的房子可能要退回给外公和他弟弟,于是纷纷拆房易地另建,一座完美的院落就这样只留下一片狼籍。

(发扬西西河挖坑的恶劣传统,咱也试挖一锄:)))

元宝推荐:MacArthur, 通宝推:心有戚戚,
家园 顶一下

继续努力啊。

家园 先花再看
家园 学啥偏不学好,刚来就开始挖坑?

见笑。花等更多老英雄的事迹。

家园 喜欢这样的文章

如果段与段之间能空一行,那就更好了

家园 送花

并等填坑

家园 哇,这个坑比其他人的有进步

开始有内容梗概了

家园 你外公也算是老革命了,怎么会让人这样欺负?

连房都差点没得住。

家园 打倒挖坑党!坚决打击挖坑翻案风!
家园 花顶英雄坑

挖坑赚积分才是王道

家园 支持,上花
家园 老革命有什么用呀

土改的时候,多少老革命的父母要被枪毙,自己也不敢说什么.

家园 花催下文——
家园 【原创】我的外公(续一)

刚解放时,由于外公识文习字,多少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上级打算让他参加地区的行政工作。考虑到自己耳朵不好使,外公认为自己呆在那个位置上的话,真的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自己最多回老家看看仓库啥的。最后在他一再坚持之下,竟然真的回到区供销社看仓库去了;区长根据上级的指示,想让外婆在区公所参加妇女工作,结果又被外公坚决否定了,因为他认为外婆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罗筐,除了务农,不能胜任任何工作。于是娘儿俩就只好呆在农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城市户口开始走俏时,外婆倒没说什么,几个舅舅和姨一天到晚地埋怨外公,都怪他当初没把外婆留在区公所,害得一家人都是农村户口。我妈虽已出嫁,也没忘了责怪外公当初的“不智选择”。大舅甚至缠着外公去找当时我们那个地区的政坛红人(外公当年发展起来的地下党),看看能不能在哪个工厂找个名额把他给塞进去。每到这个时候,外公的耳朵就更“聋”了,你说什么他都一副听不见的神态;若你要写在纸上给他看呢,他则盯着简化字,露出为难的神情,好象看不懂的样子。还是外婆说的对,外公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总之,你甭想他会出面去给你找点什么好处回来:)))这样的次数多了,舅舅阿姨们也就死了心,该干嘛干嘛:嫁人的嫁人,当兵的当兵去。说到当兵,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用走“后门”,外公反倒来劲了,恨不得把三个儿子都送到部队去,跑前跑后地和武装部的人打招呼。

自我记事起,外公六七十岁,已经退休在家,头发花白但异常整齐,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腰板笔直。不过外公走上坡路时,总是一瘸一拐的,还不如外婆一双小脚,因为他的左腿受过枪伤。大概9岁那年吧,我在外公撩起裤管透透风的时候,看见他两条腿上布满了疤痕,尤其是左小腿肚子两侧有两个触目惊心的深坑,居然能塞进我的大拇指。看我满是恐惧和好奇的表情,外公非常平静地告诉我,那是枪伤。您瞧,他要是告诉我是何时何地为何受的伤,我不就可以蒸个大包子了么,可外公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不过,虽然以前没见过那触目惊心的枪伤,我当时还真知道他挨那一枪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分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当年特意前来看望他的那位党代表,也就是后来他的入党介绍人告诉外婆的:当初党代表从旺苍(或者苍溪?记不清了)前往仪陇发展地下组织(咋听起来有些邪邪的意思?),途经外公所在的私塾。外公的共产党“同学”就让他这位当地人陪同党代表前往。那时外公还不是共产党员,只不过思想比较进步。走了一天多的山路,到了外公老家周围的一个集市。当天正好逢集,两人准备歇息一下,然后到外公家过夜。正在喝茶的时候,外公眼尖,看见集市西边入口处忽然冒出一队国民党的兵,个个荷枪实弹,正挨个门户搜查过来。外公一把把党代表拉到茅厕里,不由分说把党代表的洋布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再把自己的粗布衣服套在党代表的身上。等他们从茅厕出来,喝茶的一帮人谁也没注意这两人换过了衣服。等那些当兵的靠近门口,外公故意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朝集市东边入口跑去。骤然间,枪嘭嘭嘭地响成一片,赶集的人群哗地一声散开。党代表趁着混乱,混在一些胆小鬼中,沿着集市西边出口顺利离开。后来川北地下党组织一直想除掉那个告密的叛徒,最终未能得手,因为叛徒投了国军,后来牺牲在台儿庄的抗日战场上。“也是个英雄好汉”,党代表最后感叹不已。

枪声散去,赶集的人又慢慢聚拢,探头探脑好奇地打探坐在血泊中的外公。当年北京三环上发生车祸,N多民工前往看热闹,结果又增加了几死几伤,可见咱们中国人喜欢看热闹的习惯早已有之。不过这一次这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却帮了外公一个大忙,当中有不少前来赶集(其实也就是以物易物)的乡邻:“哟,这不是程家四少爷么?怎么会是赤匪呢”。根据这些把外公抬回去的乡邻们的描述,外公似乎称不上一个英雄。因为外公已经被那一枪给吓傻了,甚至尿了裤子。那帮当兵的想想也对,虽然穿洋布衣服的不多见,可这位好歹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未必就买不到洋布。当然,他们最主要的判断依据却是“这么一个脓包,郎个会是共产党呢?以往抓的共产党,打死脸色都不会变。”。于是挥挥手让邻居们把外公抬了回去。回家很久之后,外公才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疼痛难忍,不由得号淘大哭,哭声连对面山上砍柴的都听得一清二楚。当然外公还算幸运,估计那帮当兵的打算抓活的,所以没有对着要害部位打,子弹没伤着骨头,穿过小腿肚子,只留下两个弹孔。外公养好枪伤后,就正而八经地入了共产党,并和党代表一起,到云南贵州一带去发展地下党组织,只不过再也没穿过洋布衣服,均以山民打扮出现,甚至往身上裸露的皮肤抹些锅底灰,黝黑黝黑的往山民中一站,谁也看不出差别来,血的教训哪。

当年这个故事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它严重地影响了外公给我的英雄形象,而且导致我“非白即黑”的世界观有些动摇--那个叛徒竟然也能称得上“英雄好汉”?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外公从痛得号淘大哭到疼晕过去都不吭一声,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

之所以对外公这一枪伤的故事格外浪费大家的时间,是因为这不仅与外公当年推掉政府部门工作有关,而且导致了外公失足跌下山崖。

通宝推:心有戚戚,
家园 我一中学语文老师,地下党

其父虽为“开明绅士”,亦被镇压。生命中无奈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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