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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谋杀 -- 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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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谋杀

前言:不知道这算是回忆还是算故事,有些偏远地区的事讲述出来更象蛮荒时代的传说,真实而残酷,荒诞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无论如何,事情曾经发生过,然后,被遗忘;生活,依然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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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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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让儿子和儿媳去邻县姨夫家走一趟,杨三两口子不大情愿。且不说他们这乡下去趟城里光山路就得走十几里不说,到邻县姨夫家还得走上十几里;单说儿媳,小产后在家才休息了不到一个月,身子虚弱不说,精神状况特别差,天天在家以泪洗脸。虽说头胎生了个女孩老太太没怎么给脸色看,但二胎就这么没了总是让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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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和儿媳拗老太太的倔强,带着云妞去了姨夫家。杨三是杨家的独苗,杨爹过得早。三口人都出了远门,谁在家照顾老太太去?老太太说自己在地里伺弄了几十年,也没见落个什么毛病,难道你们出去几天我就有事了?杨三孝顺,听了老太太的话,怕惹她生气,收拾点土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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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杨三心里不塌实,老太太几十年硬骨子性格,今天劝他时却不象往常那样教训,反倒是打起商量来了,吃饭时还往云妞儿碗里夹了两个荷包蛋。临了还塞了把钥匙给凤,说是她里屋柜子的钥匙,说是东西都在那柜子里,一个人在家怕丢,让凤保管钥匙,回来时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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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归想,杨三拧了东西,凤牵着云妞下了山梁,顺着田埂小路往城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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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日头才升起来一点点,杨三隔着老远见了两个身影,他很熟悉。一个是村支书,另一个是主任。杨三有点不安,看看凤,拉拉她的手,示意从边上绕开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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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没听,她总觉得三儿虽说人本分,可太老实。碰上了又怎么样?他有权有势,但那丧尽天良的事情做的是主任不是她,凭什么见了还要绕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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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见了他们装模作样地问候了下,“老狐狸”,凤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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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没搭理他们,阴着脸走了过去,似乎根本就没看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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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云妞突然扭过头去冲着主任喊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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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三慌忙把云妞扯过来,拍了她一下;凤象没听到一样,神情漠然地走着,似乎没见到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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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乡间土地撒发着清新的泥土味道,路旁的野花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微微地吐着芬芳。地里的禾苗正一个劲地抽着芽,嫩绿的叶子在春天的微风中轻轻颤抖,向大地展示着生命的色彩。不时有鸟儿从田埂不远出扑棱着飞起,打个旋儿落在稍远点的地方,给三儿一家留下清脆的鸟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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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云妞四岁多一点,1987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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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谋杀 二

(二)

看着杨三一家走远,村长咳了几下,准备跟主任拉几句话。

主任原来是民兵连长,去年乡里计划生育工作抓得不力,超生现象太严重,原来的村委主任被摘了帽子。主任上任后,用了些颇为强硬的手段,超生的现象好了许多,但依旧有些村民为了添个男丁而不顾死活。

乡上下给村里的计划生育是有指标的,上头抓得严,主任手上已经出了几次,要是算上杨三家上月的那个,村里的指标就超了,只怕他这个主任的位置也得被乡上拿掉。

主任走着,摸摸有点干得有点发涩的嘴,转头看了杨三一家的背影,对着田垅狠狠地骂了一句:“日它娘的!”

村长知道,主任并不是骂杨三,骂谁呢?天知道。这计划生育在农村就是断子绝孙的事,从娘胎里拿掉人家的娃,要遭天谴的。主任也是人,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没办法,乡里压下来的指标,做不好,这每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就没了,除了几亩田,拿什么养他的一双儿女去?

杨三家的事是特殊点,不过让计划生育这个大帽子压住了,乡里私下里还表扬了主任,可主任心里还是有点发麻,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情要发生。

村长看主任骂完,想缓缓气氛,夸了主任一句:“今年村里计划生育你做得蛮好!”

“好个卵”,主任没好气地接话,“你晓得前两个月灯塔乡王石匠的事么?”

村长当然知道,但这话从主任嘴里说出来他就不好接话了。两人继续沉默,晨曦的阳光投在他们背上,斑驳的影子长长地拉在他们斜前方,缓慢而沉默地移动,如蹉跎岁月,无声而沉重。

两个月前,县里出了件大事,灯塔乡的王石匠再次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王石匠是灯塔乡出了名的超生大王,带着老婆东躲西躲,接连生了五个丫头。村里乡里的两级计生办都抓不住他,只好搬他家的东西,搬得动的搬了,搬不动的砸了,反正找他也罚不着钱,只能找他这点家产出气了。前几次把他抓到乡政府捶了几顿还关了几天,但是没用,该生还是得生。

王石匠铁了心要生个儿子传后,这是第六个,还是丫头。

石匠刚回家,村里乡里的人都来了,他又超生一个,乡政府的工作被他害惨了。今天一定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带队的乡干部说。

进了石匠家的门,就石匠在,老婆孩子赶回了娘家。

房子里空空如洗,连灶台都被掀了。

乡政府的工作队例行公事地抽了他一个耳光:“王石匠,你没本事生崽就算了,何苦要害我们呢?都是乡里乡亲的,好不容易吃口国家粮,难道你非要把我们害得没饭吃才舒心?”

王石匠擦擦脸,嬉笑着走到民兵营长跟前:“营长,你看来了这么多干部,家里没水没烟的,能不能帮我到杂货店买包烟来招呼下?”

民兵营长是个好人,从没打过石匠,私下里还给他的几个孩子买过吃的,石匠记得。不过他今天身上实在没钱,只好赖一把营长了,他知道,营长一定会帮他买。

“买包银象啊!”他冲着营长背影喊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贴钱给他做工作。”营长苦笑着摇摇头,往杂货铺走去。

离杂货铺还有几步路,营长背后突然传来爆炸声。石匠放在火炉里的炸药响了,连同石匠一起,三死两伤,乡里计生队炸死两个。

家园 谋杀 三

王石匠的事很快在全县引起了轰动,但仅仅是轰动而已,充其量增加了从城镇到乡村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里也一样,虽然计生队的手段都一样,可大家似乎都觉得很正常,不听政府的,当然要被政府处理了.

远处山梁上,老太太目送着儿子一家的背影.她家脚下一条小山坳拐过去就是主任的家,站在自家的晒谷坪里,隐约能看到主任家的屋脊.再往前走是村里最大的一口水塘,双抢的时候,全靠这口水塘给附近的庄稼灌水.都说主任家风水好,依山面水,难怪年纪轻轻地就当了村委会的主任.

老太太看到主任家灶屋冒出的炊烟,主任家两个小孩的嬉闹声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杀人犯,要遭报应的.老太太想着,转身回屋.

一个多月前,两家还没成仇.

凤那时候肚里的孩子已经快生产了,出门在姨公家躲了几个月,这天趁天黑,半夜回来住一夜拿点东西,准备过天晚上就走,去邻县把孩子生了.听接生婆说,看凤走路的姿势,怀的应该是个男孩.

只要把孩子生下来,有个传宗接代的,要罚要关随他们去.当时全家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计生队的动作会这么快.

现在想起来,八成是主任听到了什么风声.两家住得近,上了山坎就能看到杨家的动静.为了他的乌纱帽,连夜带了乡上的人来抓.

跟那个年代各地农村的计生队一样,主任等到半夜,估计都睡觉了的时候,带人悄悄摸到杨家门外,团团围住便砸门抓人.

杨家男丁不多,不过多了也没用,谁打得过政府的人呢.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主任很生气.

杨家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乡里乡亲的,何必硬要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明知二胎犯法还要生,难道不知道前主任是怎么下台的?乡里下了死命令,超两个指标自己就得下台,这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吗?!

今天晚上很顺利,几个人闯进去,绑了杨三,给她媳妇披件衣服拖了扔拖拉机上就往县里医院送.到了医院,引产手术做完就算又完成一桩.顺便也给村里那些有想法的人家看看,政策就是政策,谁违反了政策就是跟政府作对.计生队是替政府办事的,别说抓人,就象杨三这样,绑起来打一顿都是轻的.到处都在宣传计划生育,你杨家还顶风作案,明摆着就是跟社会主义对着干.说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都不为过.

借着星光,主任看了看被摁在拖拉机上的凤.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凤有点不对.

刚才抓凤上车的时候,凤虽然又哭又闹,但那是在跟工作队使劲.现在被拖拉机一颠簸,凤的声音变了,脸扭曲得厉害,显得很是痛苦的样子.

看样子是要生了,队里一起去的女计生队员说.

拖拉机的轰鸣猛地停了下来,车斗里凤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

女计生队员让男人都下去,放下挡板......

没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了乡村寂静的夜空.与此同时,跟主任一起的计生队员面面相觑,位子被拿掉,计生指标超标,奖金被扣,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一时间,众多的问题在每个人的脑袋里开始旋转.

最后,所有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主任身上.谁也没顾上去理凤和那个超生的"指标".

家园 谋杀 四

那晚的天很静,村里的狗都没叫。黑夜象雾一样笼罩着山村,新生的“指标”很快就悄无声息,计生队的人松了一口气。随着黎明的来临,真相象雾一样散尽,没人提起,外边也无人知晓。凤被连夜送回了杨家,一同回家的,还有那“夭折”的婴儿冰冷的身子,如接生婆所说,是个男婴。

那几日,杨家笼罩在一片悲愤之中。凤坚持说自己在朦胧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而计生队的人却说婴儿在出生前就窒息死亡,那青紫的脸孔似乎也证实了他们的说法。奇怪的是,那日起,计生队的人就再没象其他人家那样隔几日还要上门教育、落实工作。连上下屋的主任也看不到影子,见了杨家的人,也是远远的避开。用他的解释是避晦气,杨家的夭折了个婴儿,晦气太重。

然而,“流言”终于不可避免地在乡间流传开来,首先流传的新闻是关于乡政府的:那个帮凤接生的计生队女干部回家了。听说她没什么理由,请个长假卷了铺盖就回了城里丈夫那,死活再不干计生队的活。

然后有消息传来,杨三家的孩子是活的,计生队的人怕超指标,趁凤还迷糊的时候拿件衣服给蒙了……

但所有的事情都是猜测,婴儿已经用几片木板钉了个小棺材葬在远处无人山沟里,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尽管有如此多的猜测和传闻,但盖棺定论,没有办法。

告状?告谁去?计生队还是乡政府?自古民不告官,跟公家打官司谁打得过?

凤在家天天哭,杨三整天闷头干活。老太太每天总要唠叨一句:“我苦命的孙子啊……”然后站在坪头呆望着,地坪尽头是主任家的屋脊。

杨家人认定婴儿是主任弄死的。

不仅有传闻说是主任干的,而且从很多迹象来看,这事除了他没人干得出来:带队的人是他;超了指标,被处分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他干过民兵连长,那帮人里胆子最大;没他点头同意,谁也不敢把孩子怎么样……

上下坎的邻居啊,他怎么下得去手!老太太指着主任家骂。

杀人犯,要遭报应的。云妞儿也跺着脚跟着骂,她听说她的弟弟被主任害死了。

杨三有天去主任家讨说法,结果被主任打了回来,他不是主任的对手。何况主任还有他的理由:孩子是死的,当时计生队的人都看到了;而且这是为国家做事,是在维护政府的政策,你杨三家违反政策在先,救了你媳妇回来就不错了,当时你媳妇死了你都没地方喊冤去,谁让你超生的!

杨三不讲大道理,提根扁担上去就打,他打不过,主任是民兵连长,他三个杨三也不是对手。

老太太把杨三带了回去,灯光下,边抹眼泪边劝杨三:“这事娘来做主,你别生事,娘会给孙子讨回个公道!”

家园 谋杀 完结篇

完结篇

杨三走的第二天,老太太一早就起床,呆呆地坐在晒谷坪里凝望着。

对面的青山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山顶象披上一层金纱。山脚的人家燃起了炊烟,袅袅升起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间或有鸡犬声远远传来,很快又沉静下去,山脊和田间有人在走着,早起收工的人赶回家吃早饭。这是一个平常的乡村早晨,1987年,改革开放后八周年的一个乡村的早晨。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一切都都是那样秩序井然。

老太太回灶屋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加了两个荷包蛋,碗里的猪油下得足,闻起来特别香。连晒谷坪角落的耗子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窥探。老太太搬了把椅子端着碗坐到坪里,山风从后山梁山飘过来,很凉爽。

从碗里挑了点鸡蛋,顺手扔到角落里窥探的耗子跟前:“吃吧,几十年的邻居还没给你们送过饭呢!”耗子惊了一下,缩回洞里边,隔了一会,觉得外边没动静,便飞快地跑出来,叼起鸡蛋回洞了。

吃完早饭,收拾好灶屋,“咯咯咯”吆喝一声,放养的鸡从屋后、山坎里边飞快地跑回来。老太太手里抓把米,朝着空中撒去,鸡群在坪里挤成一团啄食着鲜美的早餐。

后屋的猪几天前出栏了,不算肥,但也卖了个好价钱。

老太太把地又扫一遍,农村就是这样,地上总不干净,鸡啊狗什么的老在地上留东西。

堂屋中央是放神牌的地方,杨老汉的牌位就放在那。

老太太爬上去,取下杨老汉的牌位擦拭得干干净净:“杨老倌,我对不起你,没帮你救起杨家的香火,你的孙伢子让人害死了,杨家的香火要在我手里断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里有点发红。

眼泪早就没有了,这一个月来哭得太多,眼泪似乎干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一点多,山村里的大人们都已经出工。老太太锁好家门,慢慢地走下山坎。

主任一家的大人们都去地里忙活,两个孩子,一对四岁的双胞胎在家门口调皮玩。

“太婆好!”看着老太太过来,孩子跟她打招呼,吵架是大人的事,孩子不管也不知道。

“好好好”太婆应着,走到孩子跟前,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

孩子很高兴,水果糖很甜。

“来,太婆抱抱!”

孩子很听话,扑到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抱紧孩子,一步一步走着。前面,就是那口全村最大的水塘。

一个纵身,老太太报着两个孩子跳入塘中,三条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晌午的山村。

对面青山的头顶,太阳缓缓爬上天空,田间和山坡地里的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1987年,计划生育八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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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呵呵,这么快的?

不学老萨,坚决不挖坑,写好一次发完。

家园 sigh

计划生育确实是一个泯灭人性的政策,无怪乎西方国家总拿这个提中国人权问题。以前我总觉得这是迫于实情、没有办法的办法,可现在想来,的确是国家政府不重视人权,草菅人命,这和前阵子的杀狗风波没有什么区别。不能借口实际问题就这样草率野蛮。

sigh
家园 生娃儿的权利是天地祖宗给的

生娃儿的权利是天地祖宗给的,当然是生得越多越好,虽然养娃苦一点, 但人穷惯了,苦惯了,养一个和养七个、八个也差不多,多一个娃儿就多一份 盼头,谁要是连咱的盼头都要灭掉,就应该同他干。

曾应龙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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