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寓言 -- 莫无非

刚开始听王菲的那盘专辑，很是不能明白。大多数歌词都由词作大家林夕执笔，词中经常出现“小王子”，也有“玫瑰”。

小王子，第一让偶想到了童话。接着该是与之配对的“灰姑娘”或者“白雪公主”。那首“寒武纪”的MTV也是童话般的梦境，也是漂亮的王子娃娃和美丽的灰姑娘娃娃。

可是，王菲的歌声却是那么忧伤阴郁，把漂亮的童话演绎成寒武纪的凄凉。

“寒武纪”中的王子还没有美丽的公主，王菲和林夕在那里植入一朵玫瑰——王子还小，所以只有玫瑰？

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歌曲绵长，偶却不明白，为何快乐的童话却乘着忧郁的翅膀。

曾有一面墙，墙上的壁纸手笔犹如儿童画一般稚嫩。偶每天盯着画里的小男孩——金黄的头发像个英俊少年，飘扬的围巾好似牵引了高飞的风筝，小男孩却搬张凳子盯着天边的落日；或者趴在草地上数着野花；或者站在山颠盯着不知名的远方，远方有几颗寥寥的星星；又或者盯着眼前，眼前只有一朵玫瑰，仅有的玫瑰。

每幅画的间隙印着：“小王子”。

是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偶还是不明白，如此稚嫩的童画，为何偶却盯着不厌？好像能跟着那眼光，看到落日、野花，远方的星星，和那朵孤零零的玫瑰。

某天读到一篇人物报道，主人公驾着他的飞机去远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篇真实的报道，一个真实的人物。文章最后说，所以，小王子再也看不到他的玫瑰，而他的玫瑰也再没等到小王子的归来。

这个人就是小王子的作者，也是这篇报道的主人公。

原来，小王子不是“寒武纪”里的小王子，玫瑰也不是开在寒武纪的玫瑰；原来，小王子不只是几幅画，玫瑰也不只是画里的点缀。

偶始终没有明白，一个开飞机的现代人，写下的故事“小王子”（和他的玫瑰），究竟是不是一个如安徒生时代的浪漫童话？

只是晓得，从此偶记下了小王子，当然还有他的玫瑰。

阿决说，总要去买一本《小王子》的，偶问，这本书讲的到底是什么？给小孩看的童话吗？

阿决说，不是啦。

那是什么？小王子不是童话还能是什么？

这……它是给大人看的。

给大人看的童话？大人和小孩都能看的童话？偶想起安徒生好像说过，不要忘了孩子们听故事的同时，大人们也在朗读这个故事。好的童话应该是大人和小孩都能看的。

这本书……好像小孩看不懂的。阿决坚持。

只给大人看的童话？那还算童话吗？偶仍是坚决地不明白。

问袁汝借来了书。很薄、很小的一本书，当中还有好几幅插画。

书的扉页上印着：附作者之画。原来，那些笔法如儿童般稚嫩的画，出自一个开飞机的大人的手。而那个大人却总在书中说，他不会画画。

袁汝说，这书是大学老师给他们讲的课。那就是经典名著了。大人看的经典名著，又怎么会是童话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打开书。读完第一页的第一段之后就不再有疑问。

最简单的句子，最简单的句法，却散发着一股深深的忧伤。像空气一样无形，也像空气一样弥漫，无从挥散。

于是，偶才懂得在本书题词中，为何作者要对孩子们说一声“对不起”。因为，他借了童话般的故事、童话般的语言和童话般的画，却在对大人们说着连大人们都未必能全部理解的话。

就像他笔下的小王子。小孩的模样，小孩的心思和小孩的行为，却……偶真不晓得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个小孩能让长大的大人忧伤，让不忧伤的大人觉得他可笑。

他看见了整整一花园一模一样的玫瑰——和他的玫瑰一模一样，突然知道了原来他的玫瑰从来不是唯一，而只是万千玫瑰中，普普通通的一朵。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成为一名大王子。然后，他躺在草地上哭了。

偶并不理解为什么他不能成为一个大王子，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哭。

但却觉得他应该会哭，因为他是小王子，一个不会长大的小王子，一个眼中唯有一朵玫瑰的小王子。

这样忧伤的书，已让偶哭在小王子之前。

后来，袁汝说，他们大二那年，老师一章一章很认真地讲解这本书到底在说什么，而当时他们却还是不懂，还是玩笑着问，这本书到底在讲什么啊？

现在，没有老师的讲解，却已能一眼懂得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忧伤。

那么现在，我们是否都已变成书里小王子常挂在嘴边的“奇怪的大人们”了？

偶不知道。

偶只是庆幸，在这个读得懂的正确年纪碰上了能被读懂的《小王子》。

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王菲和林夕的歌，偶喜欢听，却不明白歌里的忧伤。

现在，偶明白了忧伤却不愿接受歌里的阴郁。

歌词中，谁在问谁，你的小王子跑哪儿去了？

想笑着说：小王子？当然是回去行星上找他的玫瑰了。

虽然，那篇报道说，他的玫瑰再没等到小王子的归来。

王菲的专辑名叫“寓言”。

本来偶也认同《小王子》更像一部寓言。

但是，当偶写到这里的时候，却改变主意愿意说它是一部童话。

成人的童话，也是童话。

童话的结局应该都是美好的。

所以，小王子当然是又守护着他的玫瑰了。

相信只要有小王子在，就算绵羊忘了戴口罩，玫瑰也用不上她的四根刺。

所以，这个问题就不用问星星了。偶就是这样决定了。

不问星星？自行决定？哎——

看来又被书里说中了：大人们永远不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那么，偶是大人了么？

是吗？

不是吗？

是吗？

不是吗？

……

圣埃克絮佩里还有一部作品，《夜航》反映在非洲的邮政夜航飞行员的故事。很多年前看到的，结局好像是飞行员最后在消失在非洲大陆的夜色之中。很多年之后，作者也走上了这条路……

想起了约翰·丹佛。这些人能够神奇般地预言自己的结局，人生之中没有比这更富有诗意的悲剧。这样的悲剧意识，早已深种在《小王子》的故事当中，是对我们的生命的一声叹息。

突然又想起了《快乐王子》。

文學史上永恆的成人啟蒙童話

黃碧端／文

我們本來大概都跟飛行員一樣覺得修引擎更「重要」，但也許也會跟他一樣，在故事結束，小王子回去後，仰望星空時發現星空的意義再也不一樣了……

理論上，《小王子》（The Little Prince,　1943）是童話，但它的法國作者聖‧修伯理（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4）卻讓他筆下這個一頭金髮、長圍巾飄揚在風裡的小男孩給了成人很多訓誨，包括指點大人想法的錯誤，包括轉述他自己從他的小狐狸朋友那裡得到的啟發，包括他從愛一朵玫瑰學到的「愛」。 結果是，所有成人都著迷了。他們都不在乎在小王子面前承認，是的，我被成長變得太世故遲鈍了，變得不明白小孩畫的一個像帽子的圖其實是蟒蛇吞了一隻大象變成的樣子，也變得不關心美麗的玫瑰努力長出幾個刺是多麼嚴肅重要的事，當然更不懂得，何以小狐狸成為小王子的朋友之後，那片和他頭髮顏色相像的麥田從此便對牠有了特殊的意義。

《小王子》的讀者一邊讀一邊聽見自己心裡的堅冰崩落融解，久已遺忘的溫柔重新滋長出來。小孩的書，結果是寫來呼喚藏在每個成人心裡面的孩子的，讀了《小王子》的人覺得重新得到啟蒙，這本書也成了《聖經》之外全世界印量最大、譯本也最多的單一書籍。出版63年來，《小王子》已經有了超過一百七十種語文的翻譯，最近的譯本是去年巴拉圭一個除《聖經》以外從沒翻譯過任何其他書的方言。即使中文譯本，也不只我們眼熟的國語，還包括了客家語翻譯，「喔！小王子啊！漸漸仔瞭解你在過个小生命个祕密哩……」──世界上的文字，還通用而沒拿來翻《小王子》的，大概已經不多了。

但是，聖‧修伯理並沒多少機會看到小王子得到的愛戴。《小王子》1943年先出了英文本（法文本在1946年才出版），次年，這個本職是飛行員的作者在一次出航後再也沒有回來。飛機顯然是失事墜毀了，但並沒有找到遺骸；飛機被德軍擊中的猜測也無法證實，因為在可能的失事時地，德方並沒有任何擊落敵機的紀錄。可是，還這樣年輕的時候用這樣的方式消失，可不是完全符合《小王子》的作者該有的神祕浪漫嗎？一直到半個多世紀後，1998年，一個法國漁夫在馬賽港南邊的海裡撈到一個銀手鍊，上面刻有聖‧修伯理的妻子和出版人的名字，大眾先以為是個騙局，最後證明了確實是聖‧修伯理遺物。再過6年，2004年，法國政府的海下考古部門正式宣布他們2000年在馬賽港外海撈起的一具飛機殘骸，確實就是聖‧修伯理當時所駕的洛克希德Lockheed F-5偵察機。聖‧修伯理死亡的謎題到此才算解了。

來自B-612號小行星的小王子，刻意讓毒蛇咬死以便回到他的星球去見他思念的玫瑰。故事裡讓他的軀體在死後神祕地消失不見。聖‧修伯理自己的死亡，在某一個意義上幾乎拷貝了小王子的結局！

現實裡，在這次失事之前，聖．修伯理已經經歷過好幾次飛機失事。其中1935年在撒哈拉沙漠出事而且飲水斷絕的一次，使他寫出另一本也頗受矚目的探險自述《風，沙，星辰》（Wind, Sand, and Stars）。《小王子》以敘事者所駕飛機在撒哈拉沙漠出事迫降為故事背景，顯然也有得自這次意外的靈感。但《小王子》基本上是一本教誨書，何以能不但不像眾多想給讀者教誨的書一樣被束之高閣，甚至嗤之以鼻，反而風行全球而且書迷有增無已，還真是一個值得思索的現象。故事背景的沙漠情調，外星小王子的想像，尤其聖‧修伯理自己所畫的插圖為小王子作了成功的定型，都必然是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可能還在聖‧修伯理想「教誨」的，不是我們猜得到的生活教條或行為規範，他提醒讀者的是他假設我們都有而忘記了、遺失了的「想像」和「愛」的能力，尤其他用了那麼簡單又那麼美麗的方式來提醒──

不知從哪裡出現的奇異的小王子，在無邊的荒漠裡，對正為飛機引擎修不修得好、水就快要沒了而焦急不堪的飛行員說教：我簡直不能相信，你現在說話像大人！你說玫瑰的刺無用？玫瑰幾百萬年來都在努力長刺，而綿羊也幾百萬年來都在吃它們，玫瑰和綿羊的戰爭不重要？我的星球上有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但綿羊卻可能一口就把她吃掉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而你說這不重要？！「一個人如果愛上一朵玫瑰，千萬星群裡只有那一朵在他的星球上，這便使他在仰望星空時覺得快樂……可是羊卻一口把她吃了，這使得所有的星星全黯淡下來了……而你說這不重要？！」我們本來大概都跟飛行員一樣覺得修引擎更「重要」，但也許也會跟他一樣，在故事結束，小王子回去後，仰望星空時發現星空的意義再也不一樣了。

《小王子》想宣示的道理是一層層揭示的。要等到我們又知道了狐狸和小王子的故事，我們才又跟他一起理解到，「愛」是從彼此的關聯付出而來的。遇見狐狸的時候，小王子剛走過一片有五千朵玫瑰的花圃。他一直以為他的玫瑰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如果有五千朵……小王子迷惑了。他覺得孤單無助，要求狐狸跟他作朋友。狐狸說，如果要跟我作朋友，你得先「馴化」（tame）我，你每天在同一個時間來看我，我們先用眼角相覷，每天拉近一點點距離，漸漸我就會在每天你快到時開始快樂期待，這樣，你就「馴化」了我。我是不吃麵包的，現在那片麥田的金色麥穗對我並無意義，但當你「馴化」了我，有一天你離開了，那片麥田將會對我意義完全不同，因為金色的麥穗會使我記起你的金色頭髮……「重要的東西都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的……是你為你的玫瑰所花的時間使得她變成對你獨一無二。你『馴化』了你的玫瑰，你對她也就有了責任……」

小王子因此懂得了玫瑰對自己真正的意義，決定回去。「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我們的唐詩人說的不也是金色麥田和小王子金色頭髮的關係嗎？《小王子》教給讀者的，也許真的都是本然的喚醒，也因而，這書在任何角落，不管說什麼語言，都有無數的人要一讀再讀了。

那天，儿子把他喜欢的《小王子》做成幻灯推荐给他的同学。他妈妈，那个奇怪的大人跟他讲起了圣艾修伯里的故事，她说，写这本书的人并不幸福，所以才有这么伤感的故事。奇怪的大人把圣艾修伯里的不幸归结成两点：一个是他对钱的理解有偏颇，钱是可以换取你实际一切所需的一般等价物。只有满足了生活所需之外的钱，才会成为银行的数字，天上的星星，没有实际用途。圣艾修伯里后半生一直为金钱所困扰，在他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分别前，还在为妻子花太多钱买衣服，而使自己无法订购飞行员装备而争吵。第二个原因是，在驯养一朵玫瑰前，一定要慎重选择。因为一旦驯养，这朵玫瑰就不寻常了。大人不喜欢小王子的玫瑰，说她太矫情，不真实。大人还说圣艾修伯里不会选择玫瑰，你看他和他养护的玫瑰，互相深爱，也一直伤害。大人说的话，真是冷静现实，奇怪的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