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哥 -- 老叶

几天前整理箱子，看到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再打开一看，是我弟写来的。我纳闷，什么时候我弟给我写过这么一封信，展开一看，抬头就是：哥，。。。。。。是几年前，我弟给我邮照片时写的，那些照片是我出国前，我弟和我爸妈陪我去机场，一路上照的。“哥”，我弟从来没当面喊过我“哥”，就象我，也从来没喊过他“弟”一样，我们都弧形叫对方的名字。这可能是他仅有的几次，我弟写下“哥”。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所能回忆得起的最早的我弟的印象了。只是父母说起过，我弟出生几十天，就因为肠子堵塞、打结，去医院动手术，开过几次刀。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几十天大的小人，怎么能禁得起那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再后来，就是我们回老家，一个闷罐的车厢，我妈抱着我弟，而我在大声地喊着“这不是火车！这不是火车！”。这恐怕是我对我们之间有联系的最早的记忆了。

小学时候，我和我爸在外面，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爸回家，我弟到学校来陪我。我父亲就教的学校附近有个村，正月里是要演戏庆贺的。晚上，我就和我弟一起去看戏。人很多，我们就挤在一个小土包上。看着看着，我想去方便，就让我弟在原处等我，等方便完回去，我傻眼了，先是忘了原来是站在哪里看戏的，后来找到了又找不到我弟了。然后戏演完，还看不到我弟，我想，难道他一个人回去了？我也就往回走，回到学校，没人。他到底跑到哪去了呢？我开着灯，站在屋檐下，使劲地想。不会掉水里去了吧？那个村有很多小溪，一个一个小水滩。我有点害怕。这时候，有人走来的声音，是我弟。我们失散后，他找不到我，就哭。一个当地的小伙子，问怎么回事，他知道我爸，就打手电把我弟送回来了。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是要从家走一里多路去的，每天中午回家吃饭。而我弟，就在家门口上学，离家就几步远。他们的老师，也是我小时候的老师。我想，他可能也器重我，让我当“助教”，批改他们的作业本，就是每天放学前的“默写”作业之类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助教”这个行业，是徇私舞弊的，因为我就经常给我弟高分。场景经常是，我捧着我的碗，嘴里咀着，旁边是一摞报纸、一摞作业本，我扫一眼报纸，吃几口，又扫一眼作业本，用蘸红墨水的钢笔重重的画上90分的字样。

我上初中，我父亲已经改行到供销社了，我想，应该是供销社。商店的每个月底，是要来一次盘点的。就是点算上个月留下多少库存，这个月进了多少货，卖了多少钱，现在还剩多少货，收入和支出是不是相符？有一次，我父亲开会去了，他让我在那里做报表。我弟好象是来跟我捣乱，我很生气，就踢了他一脚。我弟哇地哭了起来，我很不耐烦。我爸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哭。我就先告状，说怎么怎么地。我爸没说我什么，安慰了我弟几句。就这样子。

再后来，到县城的中学上高中，每年也就寒暑假回家。再后来，我上大学。上大学的时候，要到县城赶早上的火车。而我们那小地方又没有早班的汽车可以去，只能等那种过路的去县城进货买菜的三轮车什么的，这种三轮车，大概会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经过。我弟陪我等车，我很困，就对我弟说，我想睡一会觉，你到一点多的时候喊我好不好？我弟说好，他就把电视抱到厅里，在那里看电视。到点了，他喊我，我们一起站马路边等车。冬天好冷，脚冻得很，我们就在路边走来走去，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三点多的时候，我说，车子再不来，我就回去睡觉了，大不了赶不上火车。幸好，经常是说完没多久，三轮车会很快就来，我们爬上去。三轮车里也是很冷，风飕飕地灌进来，车子还抖地厉害，声音又大，两个小时才能到县城。火车是七点来钟的样子，我就跟我弟说，那我走了，你找你的同学，去睡一觉，下午回家，好不好？我弟说，好，就往回走。但我明明是看见他往汽车站走的。我想，他一定是赶回家，好告诉父母，说我已经上火车了。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人，愿意一晚上不睡，陪我，坐车赶路。但我知道，我弟，他会的。那时，我想，我也会帮我弟，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弟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读了个技校。消息传来的那天，我们在家里打砖，就是那种水泥沙子混凝土的砖。下午，远远地，看见我爸推个车子，笑嘻嘻地，手里还挥着一封信。我们知道，我弟肯定是考上技校了，我们都很高兴，计划着，甚至还想着，是不是要联系一个放映队，放几场电影，庆贺一下子。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弟上技校，读的是化工，毕业后就直接去县里的树脂厂工作。命运总是在和他开玩笑，刚毕业半年，他们那个厂就完了，我弟只好自己去找工作。先是在一个石料厂。那时候，我对采石料没什么认识，只知道挣钱还不少，虽然比较累，还很脏。因为有一次，他说过力士的香皂不能洗干净，舒肤佳比较好。几年后，我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浙江某地的一个山塌了，埋了很多人，是采石头的，那个山也是因为采石头采塌的。我才知道，这个工作，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弟在石料厂干了一年后，家里人觉得不好，就对我说，不如让他跟我去学校，也是我老家所在的城市，那里兴许有一些机会，实在不行，就在我实验室摸摸计算机也好的。我弟就来了，住在我宿舍。不幸的是，我要去北京做实验，我也不知道会在那里呆多长时间，什么也没给我弟留下，我就走了。一个多月后，打电话问，才知道，我弟在学校里也无聊，我离开后不久，他也走了，自己去找工作。和人一起租过拖拉机，修路；又帮什么公司推销产品。后来，他还来过学校，工作不好。我只陪他看过两场电影，一次是在我们学校的礼堂，一次在隔壁学校的电影院，好像是西域雄狮和家有喜事。然后他就走了，我没能帮他什么。那天，送他上火车的时候，看着火车远去，我想，我这哥当的。

再往后，我弟算是找了个比较稳定的工作，只是他不大有空来学校。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他才有几天假回家。每次回家前，都确定好回家的日期。那天上午，我们就会在家里等。隐隐听见车子的声音，就想，难道这么快就到了？跑出门，经常是失望着又回去。到家的那几天晚上，我们总是挤一床睡，半夜里，被子总是被拽来拽去的，好象每人都觉得自己冷，但还是欢喜挤在一床。

那年，我从上海机场走，从学校到上海坐的是汽车。车上有几个刺头，中间吃饭的时候，喝酒、耍疯。我很生气，站起来，预备说几句，我看到，我弟他也站起来。他个子已和我一般高了，比我瘦，但劲肯定比我大多了。

今年，我回家一趟，我弟也请了几天假，来看我，这次，大家没挤一床了。早上我起来，就钻他们被窝里，打闹着，象几年前一样。

几天前，我打电话给他，问他计算机玩得怎么样了。他说计算机坏了，怎么怎么地。我就在电话里想指导他，他对计算机懂的不多。说着说着，我就有点急。我说，你再去买几本书看看，再对着怎么做吧。其实，我应该应该耐心和他说的。

有一次，我隐隐约约地对他说，还记得有一次，我踢过你一脚的事么？他已经记不得了，还问，有这回事么？我很惭愧。

手边的影集，有很多他的照片，瘦瘦的，有点白的脸。从侧面看去，我们真的很象。我是他哥，他是我弟。

后记：上面的这些，是好几年前写的，一直放在箱子里。前段时间搬家，又翻了出来。今天打出来，给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