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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四)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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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四)

四.地理老师

回到城里的第二天,家母就开始四处寻访,打探消息。很快我就面临着两种选择(很幸运,两所中学都同意接收我):一是到距离我家最近的中学再读一遍初中一年级,因为该校的初二开设的外语课一律英语,我若插班,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补习英语以赶上学习进度;二是每天来回步行一小时二十分钟到另一所中学读初二(那里初二学生大概有一半是学俄语)。大概家母认为我已经很辛苦,应该轻松一年,以便适应环境。再则,假如我真的去读初二,那我将比我的二姐还要高一个年级(谁知道俺二姐是不是早就悄悄的在家母面前进了许多谗言),似乎不利于“安定团结”。最终家母作出了一个事后看起来不怎么伟大的决定:重读初一!理由很是冠冕堂皇:什么在村里上的初一学习基础不太牢固啊什么和同学年龄差距过大不利于心理健康成长啊什么路远不够安全啊等等。我倒是不太在意什么初一初二的,您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于是我那艘“流窜求学之旅”的破船又一次停靠在陌生的码头。

开学了,我捧着校“革委会”主任的“手谕”前往初一5班报到。这学校太大了!光是初中一年级就有15个班,每班45——50人。我第一次进校门就不太喜欢这所学校:混乱、嘈杂、很多学生不像学生,到像是老帮主撂挑子不干拍屁股走人而新帮主还未选举产生时的丐帮子弟(当然是净衣派的)。很快的,一位身材很高,文雅娴静、嗓音清脆、大约四十六七岁的女老师接待了我,她姓严,除了是我们的班主任,同时还是地理课任课教师。

说起地理课,严老师真的是一位十分优秀的,让学生们此世今生都不会忘记她的老师。单说画图,一支粉笔在黑板上迅速的绕上一圈再添加若干曲线,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域划分图就完成了。您就受累和课本上的地图进行一下对照吧!当场就把四十多名孩子全都“毙”了!而且,她的课永远不会枯燥,与其说是在上课,不如说是她带着你在空中惬意的翱翔,让你俯瞰着大地给你讲述着让你辨认着记忆着那些行政区域各省首府江河湖海高山大川以及各地物产风土人情奇风异俗等等。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我还有收集地图的小嗜好(这不,前两个月我的一位小同事为了巴结他那即将出差的丈人老头,不由分说,悍然夺走了我的厦门和长沙的市区图)。我现在的一些年轻的同事们有时会感到奇怪:一张不知是那个鸟城市的地图您居然能瞅上半天———您又不打算去哪儿玩,看得那么仔细干嘛呀———是不是您无聊得发慌,要不我请您去歌厅吧?!让我深感痛惜的是我辛辛苦苦搜集到的十几本地图册(其中不乏精品,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什么叫内容丰富印刷精美)于二十年前搬家时不幸遗失。唉!算了,身外之物。

其他功课和原来的区中学差不多,除了地理,又多了一门“农业基础知识”。真有趣!“上峰”真是心疼俺们,未雨绸缪,为五年后把我们送去插队这么早就开始呕心沥血了,而我那些山里的同学们本就是农家子弟,教育界的各级“上峰”们大概认为没有必要浪费钱财为他们开设这门课了。不过,就算是让这些城里孩子把那本“农业基础知识”看透了,记熟了,掰碎了吃下肚去,他们也不会真正懂得那田里究竟是靠的什么才长出了白面和大米。而山里的那些同学们从脱掉开裆裤开始,就必须从事农业劳动了。他们至今可能也不懂什么“农业八字宪法”,什么“墒情”,什么“分蘖”之类的东东,但他们几乎个个是务农好手。

严老师的历史情况我们不太清楚,只是知道“文革”中受到过一点冲击,但问题不大。因为有问题的教师在当时的环境下还没有资格从事教学。那不是,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的诸葛老师每天还在扫院子,到拉圾,每星期交一次检查材料时不时的还要受一些坏孩子的欺负且徒唤奈何(堂堂北大的高材生六零年带着右派帽子被分配到我们学校,“文革”刚一开始就被“专政”了)。如此看来,严老师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两个月后在她的家里让我们大吃了一惊。

对于学生来说,这是一位很好客的班主任。她很愿意学生们到她的家里做客,尤其是那些功课较好的弟子。我们在她家里经常可以蹭到一些零食,某一天我和几位同学在她家里分享了一包“萨琪玛”后,开始翻看那些各式各样的地图册和老师自制的剪报。不经意间,我们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竟然是一位身着美式军服的青年女军官!众弟子大惊失色!老师的胆儿也忒肥了,竟敢保存这种照片?一望便知,这位女军官肯定就是年轻时的严老师。照片上头戴船型帽的国军女军官实在太漂亮了!什么叫飒爽英姿?什么叫戎装红颜?什么叫妩媚与威武并存?在这张照片上全都有了答案。让那些只出现在电影当中的所有的国军女性尤其是让大家神魂颠倒的女特务们在这张照片的辉映下,统统黯然失色且自惭形秽。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从高年级同学那里陆陆续续的的了解了一些关于俺们班主任曾经是“蒋匪军”的来历。原来,严老师不等大学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了国军。那部分的?不知道!青年军?军统?….;做什么工作?不知道!医护?电台?情报?……。这谜一般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只言片语让我们在好长一段时间内苦思冥想。不知道有多少离奇的、梦幻般的猜想出现在我们的小脑瓜里而且挥之不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国共双方进行决战的某个时段,我们未来的班主任追随长官战场起义弃暗投明。据说那是一场很著名的起义行动,好像发生在四八年。

这一年我的生活既轻松又无聊。所谓轻松是因为我又开始了一年的“复习”,根本不必下功夫念书;无聊是因为我还是无法适应城里的环境和周边的人。在这里,“政治气氛”浓厚到应该挂橙色预警信号了。同学之间动不动就会有人以一等公民的身份傲慢无礼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家什么成分?”或“他爸爸什么出身?”等等(那时候我天天都恐惧的等待着别人向我提出此类问题)。比“麻子时代”好不了多少。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类似粪坑般恶心的环境,而大家都是坑里的蛆虫蠕蠕而动挤来挤去。对于近半数的同学我不得不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一般不去参加班里的由班干部们组织的集体性的课余活动(那些“班干部”中有两位与“麻子亲信”基本上就是伯仲之间),除了和几位比较厚道的同学在校内打打乒乓球,大部分课余时间就是回家看闲书。由于我对 “班集体”的漠不关心以及对神圣的“集体主义精神”的蔑视,导致了一件让我十分不爽的事情发生:老师家访。

要说家访本身,应该是一件好事。但在那个时候,家访表面上看起来是十分的冠冕堂皇,而实际上大都是老师家长联手在精神上摧残孩子。我这么说也许朋友们不会同意,大概还会列举出许多自己的或别人的老师进行家访后获得了多么了不起的良好效果等等。好的,我不反对您的看法,而且我也完全赞成在很多情况下应该让家长与班主任多多的进行交流。比方说,张三同学忽然开始吸毒了;李四同学每隔一周都要去偷看女厕所;王五同学被证实不幸怀孕;陈六同学正在为流氓团伙收保护费;吴七同学在公共汽车上掏人家钱包被警察逮个正着…..等等,这是没错的.我所厌恶的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型的家访。您瞧,只要他们双方一见面,马上就会以高度的默契围绕着一个在他们看来及其严重的问题迅速组建一个临时特别行动小组向无辜的你施加着那种让你哭笑不得的压力。先说家长,大多数家长实际上并不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中国的家长们特别习惯于从一开始就让孩子按照父母那不着边际的理想(实际上是幻想)被动的生活(少数睿智的家长要好一些),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似乎不太重要。他们早就忘记自己小时候的感受,把他们当年曾奋起反抗过的枷锁拾回来套在你身上。再说老师,大多数班主任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措施依我看很像计划经济时期政府部门对下级企业的管理方法。这些班主任们(往往出于好心)经常依靠所谓的“班干部”获取其他学生课堂内外的信息(多数是变了味的信息,已经被权力欲望小有所成的“干部”们加工过了。更恶劣的是,告密———这种令人不耻的恶习往往因此被成功的培养出来),凭借这些“信息”实施自己的教育措施,对多数孩子来说是不公平的;更有趣的是班主任依靠班干部“管理”其他的同学(你凭什么比我就高了一级?遮莫客官你也挣老师这份工资?),小小年纪就官派十足的指手画脚,装腔作势。老师您是打算害他吧?如果是,那我倒可以理解您了。同样都是学生,居然有“地位”高低之分,您不觉得可笑吗?当然我说的是那个年代的情况。

不知道朋友们还记不记得这样的感受:你内心的一切总是被别人不停的曲解,曲解你的动机你的目的你的思想你的愿望等等。假如他们双方高度一致,得!您要受到加倍的曲解;他们意见相左呢,您也好不到哪儿去,您可能要受到多向的曲解。我深深的感激父母和老师(不包括麻子)为我付出的艰辛以至血泪,我也深信他们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孩子深切的关怀。可是这世界上好心办坏事还不够多吗?

严老师的家访很不顺利,总是扑空。因为家母已经去了“革命大渠”,难得回城里。最后终于在暑假快要结束时,她们才成功的进行了这次姗姗来迟的 “历史性的会晤”。听着她们的谈话,要是不提及我的名字,我真的会以为她们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和我毫不相干。刚开始家母还为我辩护几句,后来半信半疑,再后来她看着严老师那诚恳的态度和感受着她那发自内心的焦虑,慢慢的动摇了。您说这还有咱的活路吗?从此我愈发的变本加厉,严老师的家访取得了正好相反的效果。她其实也挺沮丧的。

既然脱离了“集体”,我自然要建造一个小天地来打发很富裕的时间。从山里回来之前,我曾在同学们的家里发现了许多线装本的古典小说。看起来那里的“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开展得很不像样子。其它的我没太在意,只对其中的《三国演义》情有独钟。于是我开始使用各种手段(有正大光明的,也有卑鄙无耻的)趸书,试图为自己攒上一整套《三国演义》。“少房东”最大方,把他家仅有的几本《三国演义》无任何附加条件的全送给了我。都是带批注的(一本5回),好象是毛批版的,从桃园结义一直到赤壁之战。“米丘林”家里书很多,可这家伙小气得紧,本来答应多送我几本的,后来却反悔了,只给了我一本:从孔明初渡泸水一直到马岱斩杀魏延(这个版本很奇怪,字体极小,密密麻麻的难以辨认。几十回的章节却只有薄薄的一本)。张新社自从赢了俺的铅笔刀后,似乎总想给我一些补偿,比较痛快的帮我找了一些:忘了是第几回(反正是马谡要死还没死那关口)一直到结尾。这样,我就有了一套不大齐全的古典名著了。可惜,从赤壁到孔明南征之间有老大一部分空缺,而从孔明伐魏到他老人家星陨五丈原这部分却又重复,美中不足!好在有书可看,而且是看不全懂又想全看懂的书,好极了!这回俺有事情可做了。每天看,反复看。能请教到高手最好,实在不行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先读过去再说。总之得让老罗同学按我的意思去叙述那个有趣的年代和有趣的故事。

直到我大学毕业以后住在单身宿舍时,一位中文系毕业的室友帮我纠正了许多我胡乱理解《三国演义》的笑话般的错误。

1978年,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临行前去拜望严老师。师生欢聚,自是十分的愉快。快要告别时,严老师忽然拿出一张照片不由分说硬塞到我的书包里:“这是我的学生,算是你的师妹,非常好的女孩。你把照片拿回去,让你母亲看看(干啥呀?打算包办婚姻呀还是咋地?),你也该谈恋爱了。”回家见到家母后我呈上了“师妹”的玉照,老人家仔细看了半天,然后对我说:“你们老师也够糊涂,这上面有两个女孩,她为你介绍的是哪一个?要是左边这个还可以,右边这个我看就算了。” 我哪儿知道是哪位呀!反正没戏,因为我还不打算谈恋爱。

后来我托姐姐把照片还给了老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严老师为我介绍的究竟是左边那位还是右边那位还是打算让我把两位一道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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