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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四)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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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误
家园 【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五)

五.为期两年的郁闷万分

要上初二了,我们许多初一的同学已经离校,据说他们大都通过各种关系进了工厂。真的是令人非常羡慕!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按月领工资了(他们将在两年或三年之后由学徒工变为二级工,每人每个月可以有30多元的收入!天文数字啊!)。于是,我们这一届开始进行“改编”。我们班大约分来了十几个新人,很巧,这是一拨儿颇有体育天份的同学,而且人品都不错。我们换了一间较大的教室,以便装下这五十多名正在快速发育的少年男女。我在这间教室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

在初一就教我们俄语的李老师将是我们的新班主任,严老师将继续教新生。两位老师在工作交接过程中分别发表了一些让大家很愉快的言论,然后友好的相互致意告别。从此,我们开始了一种郁闷、压抑的生活。

其实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很好的人:为人正直,朴素,俄语教得很好。只不过他太缺乏幽默感,太絮叨,太死板,太不懂得…….总之他太不适合做班主任。接手我们班的第一天下午自习课结束后,我们连厕所都没来得及去,立刻就是一个“全体留堂”。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新来的班主任不停地阐述着他对我们所抱的希望以及诸多清规戒律。此时大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本来么,第一天上任,多讲讲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过一会大家将踏着月光回家,但还是很有耐心的听他在台上用枯燥的、空洞的语言高谈阔论。

但是到了第二天,还是下午自习课结束,还是没来得及上厕所。李老师又来了,据说头一天还有一些事情没说清楚,要利用课余再发挥一下……@#¥¥……%……&。结果可想而知,大家还是踏着月光回家。令人难以容忍的是,这开学的第一周从周一至周六,只有一天我们是踏着阳光回家的。那一天是因为他被人叫去听更罗嗦,更喜欢月光的领导来“阐述”更多的“希望”和更严密的清规戒律,实在抽不出时间“应酬”我们。过了一段时间,情况稍有好转,但是直到初中毕业,每星期至少有两个下午,我们都必须坐在那里,听着那些我们差不多已经倒背如流的训诫。必须经常的与月亮亲密接触(即便不接触,那也是因为季节变化昼长夜短造成的,并非老师开恩)。

平心而论,李老师的俄语教学水平比起当年我在山区时的那些老师们要高出几个档次。语法不必说了,单说发音,实在无可挑剔!李老师和严老师差不多,都是“文革”初期有点不爽,随后又被“解放”的。据说他是河北人,小时候在哈尔滨长大,年轻时曾在一个什么什么“株式会社”做过小职员。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被“红卫兵”们调查了很久。最终确定,李老师除了在东北为了谋生跑去给日本人打了几天工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其他污点:“他肯定没有为关东军带过路去抓抗联官兵;肯定没有为日本人提供过有关中方的任何军事情报;肯定没有领着“太君”去找“花姑娘”…..。”———为我们介绍这些情况的那位同学以极快的语速像练习绕口令一般随口“喷”了十几个“肯定没有”。还有人说他是跟着“老毛子”学的俄语,不过大家并不相信这一点。但是在20多年后,“老毛子猜想”竟然得到了证明。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一位女牌友“携”丈夫来我家做客,他的丈夫———某大学俄语讲师,得知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俄语,执意要我说几句,我只好臊眉搭眼的把几句常用的问候语“崩” 了出来,谁料他马上就说:“你的老师一定是跟“白俄”学的俄语,语音特征非常的明显!”

班主任如此乏味,以致我实在想不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拿出来请大家品味。初二初三的两年中与他有关的只有两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

1. 交换小说

新来的同学中间有几位喜欢读书,很快我们就建立了与书有关的友好的“相互供求关系”。如果稍加注意,经常会看到我们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角落里进行着十分可疑的聚会(很像卖粉儿的和买粉儿的在做交易)。如果走近些,大概还能听到一些讨价还价的声音:“那本《踏平东海千顷浪》该还我了吧?”;“不行,我三姐还没看完呢”;“那不行,人家催我还呢”;“不就是你们邻居吗?你告诉他,他正看着的《形形色色的案件》就是我三姐从她们同学那儿借的,让我三姐看个半截半就还回去,他好意思吗?”。再比如:“你那本《古城春色》我想多借一天。”;“凭什么呀?说好的两天还书!”;“实在没办法,我二哥看上瘾了,我要现在还你,他肯定得揍我!”;“那我拿什么跟人家交待呀?”;“要不你先拿我这本《海底两万里》给他看,只能看一天啊!不过你得把你现在手上这本《真正的人》让我看一天!”;“不行!《真正的人》我今天就得还给我弟弟他们同学!”;“就一天,我求求你了!”;“好吧,这次便宜你,明天你一定得拿回来!….我说这《海底两万里》好看吗?”;“比《真正的人》好看多了!”;“扯淡!你还没看《真正的人》呢,你怎么就知道谁比那谁好看呢?;“你他妈的不也没看《海底两万里》呢吗?你怎么知道那谁不比谁好看呢?!”……等等。很有点“子非鱼”、“子非我”的味道。

但是,李老师很不情愿让大家看小说,尤其反对把书带进学校。如果被他发现,一般情况下书会被没收。虽然过几天他会还给你,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可是,由于你不能及时把书输送到“下家”,而连锁式的影响了一大批书友的阅读,那么你的信誉将会一落千丈。再要想获取“业内”的“VIP分数”恐怕要等很长时间。我的一位同学就曾有这样的遭遇,在那段被大家遗弃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展示着自己那块精神上的疮疤。后来我们原谅了他,再后来大家又“收拾”了他一顿,因为他不小心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当时那险恶的用心:装疯卖傻,故意做作,换取同情。为了“地下图书会”别毁在我手里,或者说别让我毁在李老师手里,我总是小心翼翼,周密策划:小说是不能放在书包里的,经常会遇到“查抄”行动。我的办法就是用别针和胶布在外套里面临时加装两个暗袋用来传递着绝密的情报(夏天就比较危险),一般情况下,李老师是不会“搜身”的。即便如此,我仍有几次在他跟前“遇险”,纯粹是因为运气好才化险为夷。

两年来为了借书、换书我们不知赔了多少笑脸,听了多少讽刺挖苦,遭了多少白眼,但仍是痴心不改。一听见谁谁谁的书很好看,您瞧吧,旁边肯定会有几位同学面带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的给那书的主人大献殷勤,就跟鬼子队长身边的翻译官没什么两样。当然,做“生意”嘛,总要有点本钱,不能空手套白狼,那会被人看不起的。比方说,我前面提到过的我那十几本六零年前后的《解放军画报》早就被我装订得齐齐整整,然后用上好的“牛皮纸”(其实就是水泥袋)包上封皮(啊哈!现在我真想再看看那些画报)。得!就等着鱼上钩了!几年当中,这些画报自始至终都是“地下交易”市场上举足轻重的强大资本。

2.游泳

初中二年级,我对体育运动已经开始着魔。虽然我没有机会加入任何校级体育队伍,但仍然一个人很认真的自我训练。夏季就单练游泳,其他季节打乒乓球。

每年的夏季,下午第一节课的时间被调整到三点,于是中午就是最好的游泳机会了。游泳池很远,零花钱又少得可怜(每当夏天到来,家母总要为我发放“游泳救济基金”那是平日里攒下的一小瓶钢蹦),通常我们都是走着去,乘公交车回(太累了)。假如还是心疼那5分车钱,那就只好走着回来(5分钱就变成冰棍犒劳自己了)。

在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市,附近水资源奇缺,可就是奇了总怪了!这个地方总出水上好手!也出过世界冠军。而且随便哪个企业,一定会有几个相当出色的业余健将。当他们在泳池中一显身手时,大家就像见了大明星一样关注着他们。。而我总是注意观察他们的动作,不断的模仿。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嘴里吸吮着冰棍),跑到新华书店的体育类柜台前,那里长时间以来,总悬挂着各种泳姿的图解。我可以在这里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纠正着自己的动作,乐此不疲。终于,上初三那年夏季的某一天,我正在泳池中得意洋洋的炫耀着我的蝶泳,突然被一位陌生男子拎出了水面,经过简单的交谈,我居然被招入了市少年游泳队———那男子就是少年队的教练,曾经拿到过全国游泳锦标赛的二百米蝶泳冠军。哦哦!又扯远了!

班主任极其反对大家中午去泡游泳池,因为只要中午你游上两个小时,下午的课你基本上就不要再惦记了,用不了几分钟,你就开始眯着眼睛前后打晃最终昏睡过去然后再被老师的粉笔头砸醒过来。坚持一会还是顶不住,于是周而复始的重复着打晃———睡过去———被砸醒———再打晃的颇具喜剧色彩的过程。后来,李老师开始在上课前进行检查:用手指甲轻轻的刮一下你的手臂,假如出现一条明显的白色痕迹:那您就可以回家了!当然家里为了您的被迫旷课如何惩罚您完全取决于您父母的性格。

总之,一个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教师,始终没能获得学生们的尊敬和好感,也算是不大不小的悲剧。我们班上几乎没有人能与他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当然,有几个马屁精还是一副媚态的始终如一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不过他们内心深处对李老师的评价恐怕比我们还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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