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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反王传 -- olivierDul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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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李密篇

第一章 初战

  李密,宇文氏大臣李弼的曾孙,袭爵蒲山郡公,少有才略,志气雄远,轻财好士。李密本身是世袭公爵,虽然家道中落,但终究属于贵族,因此曾被选为隋炀帝杨广的侍卫。给皇帝当侍卫是件美差,一旦引起皇帝的注意,大有可能飞黄腾达,某一日,小侍卫李密引起了杨广的注意,糟糕的是,李密之所以被注意是因为杨广不知为何看他不顺眼。看不顺眼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身边,于是杨广把李密开除出了侍卫队伍。杨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被无故开除的小侍卫几年后将成为天下第一号反贼头子。

  失业以后,李密赋闲在家,每日里专心读书做学问,原本可能会老实本分地过一辈子,直到有一天他遇到杨素。据说杨素见到他时,他正骑在一只黄牛上,边走边看汉书,杨素大为诧异,于是派人把李密请到家中,一谈之下,大为欣赏,从此李密成为杨素家中的常客,同时也成为杨素之子杨玄感的好友。可以说,是杨素父子把李密带入了隋末的历史舞台。

  杨素是隋文帝杨坚手下的大将,又在拥立隋炀帝杨广为太子时出过大力,在当时是头号权臣,不免有些居功自傲,对杨广不太恭敬,杨广因此心中不满。杨素病死后,杨广曾对近侍说,就算杨素不病死,早晚有一天我也要让他灭族。后来这话传到杨玄感耳中,杨从此有谋反之心。大业九年四月,杨广亲征高丽,派杨玄感在河北黎阳负责征辽大军的粮食运输,杨玄感认为时机成熟,于是在六月突然起兵造反。造反前,杨玄感派人到长安请李密帮忙,李密正好于起兵当天到达,杨玄感大喜,当即任命李密为谋主(就是军师)。杨对李说,你常以天下为己任,现在机会到了,有什么好主意?李于是献上三策,上策是趁杨广大军远在辽东,军粮不继(杨玄感就是负责运粮的,他造反了杨广当然军粮不继),发兵控制幽燕之地,扼住杨广的归途,与高丽夹击杨广,不到一个月杨广的征辽大军就会因缺粮而崩溃,可以不战而胜;中策是全军直扑都城长安,不理会沿途州县,在长安做好防守准备之前予以攻克,然后以关中为根据地徐图发展;下策是进攻东都洛阳,但洛阳是四通八达之地,隋各地的援军会很快到达,万一短期不能攻克洛阳,形势会很危险,因此最好不用下策。可杨玄感急于立威,认为洛阳是天下中心,如果占领洛阳将天下震动,于是不听李密劝阻,率军围攻洛阳。

  后来形势的发展果然如李密所料,洛阳的越王杨侗在大将卫文升、樊子盖的辅佐下成功地守住了城池,把杨玄感拖在洛阳城下;另一方面,杨广得知杨玄感造反后,立刻毫不犹豫地从高丽撤兵(当时只差一点就可以攻克平壤了),回师进攻杨玄感,同时调各地军队增援洛阳。七月底,隋宇文述、来护儿、屈突通等各路援军到达洛阳,夹击杨玄感,杨这时仓皇从洛阳撤退,想西入关中,但已来不及了。八月,杨军在董杜原被包围,全军溃败,杨自杀身亡,李密突围后,在潜逃时不幸被捕。李密争天下的第一次努力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章 流浪

  除李密外,杨玄感的主要手下还有不少被捕的,大家一起关在洛阳大牢里。大业九年十一月,隋炀帝命令要亲自审问发落这批人,隋炀帝当时驻军在高阳,于是李密等十余人就被押解上路,向高阳进发了。李密认为此去凶多吉少,因此与同行的几个难友一同密谋脱逃。李密等人拿出身边所有的金银,双手奉送给押解的公差们,说如果皇上不原谅我们,就麻烦公差大爷用这些钱给我们修个坟,修坟剩下的就全部当感谢费了。一路上,李密等人又天天好吃好住地伺候公差们(当然是李密他们买单),公差们中了糖衣炮弹,混淆了敌我界限,对李密等人的看守日渐松懈。这一日一行人走到魏郡石梁驿,李密又照旧宴请公差大爷,结果公差们都醉倒了(怀疑用了蒙汗药),李密等人就此逃脱罗网。李密等人逃走时,招呼没有参与密谋的人一起逃,但那几个人认为自己罪行不重,而且前几次隋炀帝发落谋反之人时一般不会处死,如果现在逃走,那没有死罪也变成死罪了,因此那几位坚决不走。后来,这几位老实人被杨广以谋反罪处以车裂,死后化骨扬灰(当时凌迟刑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这几位所受的已经是当时最顶尖的酷刑了)。

  逃脱后,李密被政府通缉,过了一年多东躲西藏的日子,最后一不小心,在大业十一年正月于历亭镇再次被捕,据说是逛街时被人认出来了。李密是国家级通缉犯,小小历亭镇自然不敢处理,于是派人押解李密去洛阳。这一次李密居然又使花招在押解路上成功逃脱了,他的花招是这样的,押解途中李密一直假装腿有毛病,瞒过了看守,某日经过一个比较深的山涧,李密佯装失足落涧,由于他腿有病(装的),自己爬不出来,看守急切间又没有合适的工具去捞他,于是不得已倒转手中的戟柄递给李密,让他抓住好拉他上岸,这个看守一定没读过书,至少不知道“授人以柄”这个成语,李密一抓住戟柄,立即夺戟反刺,尽杀看守后扬长而去。

  流浪的这几年,李密并没有安心当个逃犯,他还是想做一翻事业的,他先选了河北起义军郝孝德去投靠,可惜不被重视,又去投靠山东知世郎王薄,结果一样被等闲看待。由于没有伯乐,李密只好四处流浪,在乡间靠教人读书谋生,可是由于来路不明,又往往干不了几天就被地方官怀疑被迫逃走,最惨的时候要靠吃树皮充饥。他曾经安过家,还娶了妻子,但不久就被人发觉,追兵打上门来,杀了他妻子全家,那天他正好出门才得以幸免。这种落魄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大业十二年十月,在这个月,济阴郡起义军王伯当把李密推荐给了翟让。

第三章 遇翟让

  翟让,东郡韦城人,曾任东郡法曹(类似于派出所长),后来犯了罪被判死刑,关在牢里等候执行。看管他的牢头叫黄君汉,是个侠客,认为以翟让的才能,当成就一番事业,死于牢狱实在可惜,于是晚上偷偷去放了翟让叫他逃走。翟让也很有义气,一定不走,说如果自己走了,官府追究责任一定会连累了救命恩人。黄大怒,说道我今日救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你是个大丈夫,在这乱世里能救生民之命,你以后努力自勉就是对我的报答了,何必现在做此儿女之态!于是翟让逃到东郡境内的瓦岗聚众起义,在单雄信、徐世绩 (后来被李渊赐姓李,改名为李世绩,他与翟让起兵时年仅17岁)的辅佐下,翟让的瓦岗军发展迅速,成为当时河南地方最大的起义军。

  当时河南的起义军还有王当仁、王伯当、周文举、李公逸等部队,李密在流亡过程中与他们均有往来,谈论一些天下大计,这些人起初都不以为然,但次数多了也就渐渐发觉李密不是一般人物。当时有一个流传甚广的预言,说新的天子会出于李氏,这些人聚在一起谈论,说自古传说王者不死,这个李密再三逃脱必死之局,又出身公卿世家,才能出众,莫非天命就应在他身上?于是大家渐渐对李密尊重起来。李密看出河南各起义军中以翟让实力最强,就通过王伯当的推荐,投身到了翟让麾下。

  由于李密已经在河南各小起义军中有一定威信,他投身瓦岗后,翟让派他去收编一些小起义军,李密每次都圆满完成任务,由此翟让开始重视李密。李密向翟让进言说,当今皇帝昏庸,百姓怨愤,杨广又离开首都长安,长期滞留江都,这正是成就刘邦、项羽一代霸业的良机,以您的雄才大略,瓦岗军的士马精锐,席卷东西二都,天下可定。翟让自知能力不足,推辞说,我的志向只是在乱世里保全性命于草莽之中,你所说的天下霸业,不是我能达到的。这时,不知从哪里开始,民间流传一首预言歌,歌词是“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指逃亡的李氏之子;皇后什么的是说杨广将困死于扬州,隋灭亡无日:“勿浪语”两句是扣秘密的密字,这样,整首歌词的意思是说隋朝将亡,将要取代隋朝的就是李密。翟让自然也听到了这些歌词,于是找来自己的军师贾雄商议,把李密劝自己争天下的话告诉贾雄,问贾的意见。这个贾雄事先早已被李密拉拢给了好处,因此大力为李密鼓吹,说现在起兵争天下“吉不可言”,而且如果让李密来领头,就更上上大吉。翟让毕竟不是没头脑的草包,就问贾雄,如果这李密真有天命,何不自己起兵去争天下,又何必借助我的力量?贾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说什么翟让的翟字是大泽的意思,李密是蒲山公,蒲是芦苇,非泽不生,所以李密必然要靠翟让才能成大事。一席话说得翟让心悦诚服,从此与李密情好日笃,对李密言听计从。

第四章 蒲山公营

  李密向翟让建议,说如今四海沸腾,民不聊生,到处都闹饥荒,我瓦岗军人数虽多,但军粮主要靠掠夺而来,无法持久作战,如果遇到大敌,必因缺粮而败,荥阳一带粮仓丰实,不如先攻克荥阳作为根据地。翟让于是率领瓦岗军向荥阳进攻,隋地方守军无力抵抗,隋炀帝急调张须陀部前往抵挡瓦岗军。

  这个张须陀是隋政府军的第一勇将,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张须陀的成名是在大业九年,那一年,山东爆发了无数起义,王薄、孟让、郭方预、张金称、郝孝德、格谦、孙宣雅各部多者十余万,少者也有数万人,山东各地守军屡战屡败,但只有张须陀例外。张须陀当时任齐郡郡丞,勇决善战,又善得军心,他的副将是年仅14岁的罗士信,每次作战,张必冲锋在前,罗紧随于后,有这样的主将,其部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因此,张须陀部在与起义军的战斗中几乎百战百胜,大业九年一年之中,王薄、郭方预、郝孝德、孙宣雅等部先后被他消灭,张须陀成为一个奇迹。张、罗二人作战的勇猛连隋炀帝杨广也深有所闻,为此杨广特意派人将张须陀、罗士信冲锋陷阵的场面绘制成画,好让他“亲眼目睹”张的功勋。大业十年,张须陀平定左孝友、卢明月两支起义军,因功升齐郡通守,领河南十二郡讨捕大使,勇将秦叔宝也在此时归于张的属下。此后,张部纵横河南各地,镇压各路起义军,实为隋军的一张王牌。

  翟让的瓦岗军也多次与张须陀部交手,不幸每战必败,翟让见到来迎击的是张须陀,立即就不由心生怯意,打算撤退。李密则坚决要求与张决战,并保证说只要翟让发挥正常水平,一定可以战胜张部。大业十二年十一月,瓦岗军与张须陀在荥阳大海寺决战,李密先率精兵千余人埋伏在大海寺北的树林里,翟让率本部去与张须陀交战,翟让自然不是对手,不一会儿就开始败退,张须陀素来轻视翟让,见翟让败退,也没考虑是否是诱敌之计(可能翟让的败退太逼真了),就率部放心大胆地追击。追到李密伏兵之处,李密率伏兵突然杀出,翟让、李世绩、王伯当各部四面夹击,张部出其不意,终于溃败。张须陀本人非常勇猛,拼命杀出重围,但他太爱他那些部下,见部下仍然被围,又忍不住回头去救,再冲出来后,又冲回去救其他人,就这样,张在重围中来往了四次之多,大约比赵云在长阪坡的七出七入所差无几,由于张的奋战,他的不少部下得以生还,但张本人却在乱军中战死了。张须陀战死后,史载“所部兵昼夜号哭,数日不止”。张须陀身为大将,是国家的“重要财产”,突围后如果立即逃走,相信杨广也不会如何处罚他,但他却多次放弃逃生机会,为救部下而牺牲了自己,这种事例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绝大多数情况是部下拼死保护主将逃生(包括赵云在内)。在隋末众多武将中,张须陀绝对算是一个异类,他虽然是为一个腐败的政府效力,但他的人格并没有因此而腐败,他的人格使他丧失了性命,不过,同样也是这种人格铸造了张部顽强的战斗力,使张成为一代名将,张须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也会满足于自己的生死抉择吧。

  大海寺一战的结果,使河南郡县为之丧气,瓦岗军则军威大振,同时也成就了李密的威名。战后,翟让为李密另设一营,号蒲山公营,虽然仍然属于瓦岗军,但实质上已是允许李密自立门户了。

第五章 新领袖

  消灭张须陀后不久,翟让和李密发生分歧,翟让认为已缴获大批粮食,作战目标已经实现,应该撤退回瓦岗老家,李密则坚持继续扩大战果,不肯撤兵。最后二人分道扬镳,翟让率主力及辎重向东回瓦岗,李密领着蒲山公营向西进军。事实证明李密的判断是正确的,蒲山公营所到之处,隋地方守军纷纷不战而逃,或者干脆投降,蒲山公营迅速壮大。翟让得知消息后大为懊悔,于是又回头追上李密,二人重新合作,共同打天下。

  李密的目标是隋的东都洛阳,这个时候,东都洛阳的防备十分空虚,洛阳留守虽然仍是隋炀帝的孙子越王杨侗,但当年辅佐他击败杨玄感的大将卫文升、樊子盖都已经因年老而退休回乡,新上台的将领段达、元文都二人缺乏军事才能,而且还互不服气,更重要的是,洛阳方面根本没想到李密有胆量来进攻(大概认为杨玄感的失败让李密胆寒了吧),因此没有任何防备。李密看准这个时机,打算袭击洛阳。可惜的是,李密派到洛阳的探子被守军发现,整个计划暴露,东都立即戒备,并派人向在江都的隋炀帝求援,奇袭计划流产。不得已,李密只好退而求其次,改为进攻洛阳附近的大粮仓兴洛仓。兴洛仓是隋的战略性粮仓之一,隋政府一贯注重粮食储备,宁肯饿死老百姓也要装满国家的粮仓,因此虽然当时河南山东饿殍遍地,但兴洛仓仍然储备着充足的粮食。兴洛仓距离洛阳百里有余,李密的计划是以瓦岗军主力突袭兴洛仓,在洛阳援军到达之前予以攻克,然后以兴洛仓的粮食招兵买马,积聚实力,最终攻克洛阳。

  李密把作战方案向翟让汇报,翟让深为佩服,表示一切由李密做主,自己一定服从分配。大业十三年二月,翟让、李密率精兵七千突袭兴洛仓,兴洛仓作为战略性大粮仓有内外两层仓城,并有专门的守仓部队,其防御的严密和守军的英勇出乎李密预料之外,瓦岗军用了二十余日才消灭守军,攻克了兴洛仓,所幸是洛阳太缺乏军事人才,居然没有及时派出援军,否则李密可能就在兴洛仓下成为杨玄感第二了。攻克兴洛仓后,李密立即开仓放粮,仓中存粮任百姓取用,这一举动使李密大得人心,来投奔瓦岗军的日以千数,史载“老弱襁负,道路相属”,瓦岗军的实力为此暴涨。不过最令李密高兴的是,来投奔的人里面有一个出色的谋士祖君彦。祖在隋文帝杨坚时期就以文学名扬天下,无奈隋文帝和隋炀帝都讨厌文学之士,尤其是隋炀帝,他虽然是文学爱好者,但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学问比他好,往往借故把那些学问强于他的人处以死刑(如果现在还有这种文学爱好者,那么他们可以尊杨广为祖师),祖君彦虽然没有被借故干掉,但一直只能当个小小的芝麻官,为此祖一直咬牙切齿,这时是弃官前来投奔李密。李密早就听说祖君彦的大名,立即待以上宾之礼,军中所有文书全部委托祖君彦起草。

  直到此时,东都洛阳才做出反应,派将军刘长恭率兵二万五千前往镇压,同时命令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裴仁基也是隋朝名将,张须陀死后,隋任命裴继任,统帅张须陀旧部)配合刘部夹击瓦岗军。非常不幸的是,刘长恭是个自大狂,居然认为李密所部只是普通的抢粮小蟊贼,只是乌合之众,因此刘不等裴部到达,就单独向瓦岗军发起了进攻。李密的战术与对付张须陀时一模一样,李亲自率领精兵埋伏,再派翟让诈败诱敌,当刘长恭追击到伏兵之处时突然袭击,如果刘长恭肯等裴仁基,裴部是张须陀旧部,一定会提醒那可能是埋伏计,可惜刘贪功心切,怕裴仁基分了他的功劳,结果没能识破埋伏,落得个惨败的下场。不过刘将军比张须陀聪明多了,他快马加鞭地逃回了洛阳,而他的二万五千人马只回去了四成。

  大败刘长恭后,翟让终于承认自己的才能无法当李密的领导,于是他主动让出瓦岗军的领导权(真不愧名字里有个“让”字),李密成为瓦岗军的新领袖。李密于此时自称魏公,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同时封老东家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那是九千岁的意思了。由于李密的威名,更重要的是有兴洛仓大量的粮食做后盾,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的各路人马纷纷投靠瓦岗军,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郝孝德(李密落魄时曾去投奔他结果不被重用,现在是倒过来了)、王君廓(后来是李渊的大将)、张青特(后来是窦建德的大将)等人。李密把这些人马加以收编,瓦岗军迅速扩充到数十万人。

第六章 洛阳之围(前期)

  势力暴涨后,李密开始进行长期围困洛阳的准备,他命人在洛口筑城,其城方圆四十里,作为瓦岗军的基地,同时派手下将领四面出击,力图完成对洛阳的包围。在历次出击中,最夸张的一次是瓦岗军孟让(原山东起义军,现投靠李密)部居然成功攻入洛阳外郭(就是城外郊区),滋扰了一夜才离开。此事令洛阳全城震动,于是城外居民全部迁入城内,洛阳城内“台省府寺皆满”,据后来的统计,迁入者超过三万家。这次大迁移使洛阳城人口爆满,为日后洛阳粮荒埋下了隐患。

  按照当初的军事计划,张须陀的继任者裴仁基应该配合刘仁恭夹击李密,不料刘贪功贸进,不等裴到达就一败涂地,刘本人是逃走了,却置裴部于孤军深入的尴尬境地。裴不得已,屯兵于汜水县百花谷,驻垒固守。裴仁基为人有大将之风,每战胜,战利品一概分赏将士,可他的监军萧怀静却不许,每每阻挠,因此二人不和(萧监军为什么不许?是因为一切缴获归公,裴不该私分国家财产?或者是责怪裴没有大大地分他一份?对此史书里从来没有记载,我们今天自然无法知道)。这监军之职,本来就是来监督领军大将,专门向上级打小报告的,既然二人不和,萧监军的小报告自然也就分外有杀伤力,萧甚至向东都汇报说是裴过期不至才导致刘仁恭孤军进攻全军覆没。如果这一罪名成立,裴的性命就岌岌可危,因此裴一直不敢回东都洛阳,就这样在百花谷进退不得,狼狈万分。

  李密得知这一情况后当然喜出望外,立即派了使者去向裴劝降,允诺不计前嫌,共同打天下。裴的谋士贾闰甫也劝裴干脆归降,裴仍然犹豫,担心萧监军从中作梗,贾倒也风趣,说道萧监军“如楼上鸡,若不知变,在明公一刀耳”。裴顿时醒悟,随即写信给李密,答应归降。此事不知如何被萧监军得知,萧监军尽忠职守,要去洛阳揭发,结果就被“一刀”了。监军的权利是政府给的,当领军大将仍然忠于政府时,自然斗不过监军,不过如果这大将不胜其烦造了反的话,监军也真就不过是“楼上鸡”而已了。大业十三年四月,裴仁基全军归降瓦岗。

  裴仁基的投降是李密的一个重要收获,裴本身是隋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的大将,裴部是张须陀旧部,兵强将勇,其中裴行俨(裴仁基之子)、秦叔宝、程知节(就是程咬金)、罗士信均是当时一流猛将,贾闰甫也是著名谋士,如此实力,忽然从敌人变为手下,简直就是喜从天降。不过,李密有杀张须陀之前科,难道不担心张须陀旧部乘机报复?奇怪的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例如贾闰甫,他父亲贾务本就是在大海寺战役中重伤,后来伤发而亡,严格说贾与李密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可劝说裴仁基归降的正是贾闰甫,后来贾一直对李密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而李密也放心使用张须陀旧部,他在瓦岗军中挑选最勇猛的将士八千人组成“骠骑”,这支主力骑兵的主将就是秦叔宝和程知节。这种现象如果从个人恩怨角度考虑是无法理解的,也许他们并没有真正恨李密,毕竟张须陀是求仁得仁,是在正面交锋时战死的,也许那时的军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个人恩怨。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谈,也许张须陀和李密实际上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张的部下也能够接受李密。

  此后,李密致力于封锁洛阳,断绝粮道,洛阳守军多次出战,但均未能冲破瓦岗军的包围,城中开始缺粮。在当时,布帛是财富的衡量标准,洛阳是当时最繁华的都市,城内布帛如山积,甚至用布当燃料来生火作饭(围城当然缺柴),但是,在缺粮的威胁下,洛阳的繁华就象泡沫一样消失了。越王杨侗派大臣元善达去向在江都的隋炀帝杨广求援,元拼命突围而出,千辛万苦地到了江都,见到杨广后痛哭流涕地诉说东都危急,杨广为之变色,当时的场面一定很感人。这时跳出一个叫虞世基的,向杨广进谗言说什么如果李密果然那样厉害,紧紧包围了洛阳,元善达如何能够安然到达江都,必然是元谎报军情,实为欺君之罪。杨广于是“恍然大悟”,居然就将元善达斩了。这个虞世基是杨广的头号宠臣,最擅长迎合帝意,杨广是个好大喜功之人,虞世基自然也就报喜不报忧。不过东都洛阳之围是牵动全局的大事,连这种事虞世基都敢压下来,难道他是李密派在杨广身边的奸细?是否如此,这除了虞本人,没有谁能知道了。

  与此同时,李密传檄天下,历数隋炀帝十大罪状,最后总结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檄文是祖君彦所写,祖的名字和这篇檄文一同流传千古。一篇骂人的文章能有如此大的影响,除了文章写得好之外,隋炀帝杨广够昏君也是重要原因了。

第七章 洛阳之围(中期)

继不走运的元善达之后,洛阳求救的使者不断到达江都,杨广终于明白洛阳之围不是慌报军情,于是他下旨调集各地精兵齐赴洛阳讨伐李密,意图重演当年聚歼杨玄感的历史。这次援洛行动的总指挥是从幽州出兵的薛世雄,不料薛在帅部赴洛途中在河间七里井被窦建德劫营,出师未捷身先死(见反王传之窦建德),杨广只得临阵易将,让从江都出兵的王世充继任总指挥,李密的大敌终于出现了。九月,王世充、韦霁云、王辩、孟善谊等各路援军齐集洛阳,与洛阳守军刘仁恭部、长安援军庞玉部(先已到达)合十余万人进攻李密的洛口,双方夹洛水对峙。

  这时李密的势力比之七月刚围城时又有壮大。当时河南山东大水,饿殍遍野,隋在河北有大粮仓黎阳仓,积谷如山,地方官却不肯开仓赈济,弄得民怨沸腾。徐世绩向李密提议分兵进攻黎阳仓,以仓中粮食赈济灾民,必然可以大大扩充势力。李密派徐帅兵五千攻克了黎阳仓,开仓任灾民取粮,不到一月时间,就在黎阳聚众二十余万,后来成为唐一代名臣的魏征就是在此时投奔的李密。隋末的大动乱,重要起因就是老百姓缺粮,与其饿死,不如造反,一个不能养活纳税人的政府自然无权要求纳税人的忠诚。民以食为天,谁有粮食谁就能聚集群众,就能扩张势力,李密南有兴洛仓,北有黎阳仓,遂成为天下反王中势力最强者,各路反王如李渊、窦建德、朱粲都寄书李密,表示归附,李密俨然已可与杨广分庭抗礼。对王世充的援军,李密已有足够的实力与其正面决战。

  十月,李密主动出击,渡洛水进攻王世充,不幸王军士气正旺,战斗力极高,瓦岗军失利,将领柴孝和阵亡。李密当机立断,留部分兵力驻垒固守,牵制王世充,自己亲帅精锐骑兵悄悄撤走,直扑王世充设在黑石的大营。王世充正帅主力围攻李密的牵制部队,还以为围住的是瓦岗主力,忽然得知被人抄了后路,不由慌了手脚,连忙解围回救大营,结果被瓦岗军前后夹击,大败而逃。十一月,心中不愤的王世充再次向李密挑战,李密重演当年对付张须陀、刘仁恭的故技,派翟让诈败诱敌,这种老套伎俩居然又一次大获成功,王世充在追击中被李密、王伯当、裴仁基三路伏兵夹击,再次大败。

  这时的李密已是天下头号大反贼,威风八面,而前老板翟让则潦倒落魄,简直沦落为专业诱敌人员,对此翟身边的人难免心中不满。翟让的哥哥翟弘就宣称瓦岗军是翟让创立的,要当天子也该翟让当,就算翟让不愿意当,也该让位给他这个哥哥,不该让给李密这个外人。翟让的谋士王儒信也劝翟让及早下手,重夺瓦岗军领导权。翟让听过之后,只是付之一笑,不置可否。翟让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但别人可不这样认为,李密的谋士房彦藻、郑铤等人就认为翟让一定在暗中谋划意图推翻李密,这些人纷纷劝说李密先下手为强。李密一来念着翟让知遇之恩,二来顾虑杀翟让会令人心不稳,因此不肯对翟让下手。但是后来李密也疑心起来,郑铤又进言说毒蛇在臂,壮士断腕,李密终于下了决心。

  十一月戊午,李密摆下鸿门宴,请翟让、翟弘、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人吃饭,翟系人马不知有诈,坦然前往。席间李密以自己人吃饭用不着卫士为借口,让双方的卫士都下去休息,席间只剩下几位首领和李密手下力士蔡建德。翟让素来喜爱弓矢,酒酣耳热之际,李密取出一张良弓请翟让鉴赏,翟取弓在手,拉弓以试弓力,就在翟拉满之时,蔡建德从身后一刀将翟让刺倒。跟着李密伏兵四起,将翟弘、王儒信等人乱刀砍死。单雄信见机最快,立即跪地求饶,徐世绩破门而出却被砍中头部,重伤倒地。单、徐是瓦岗大将,李密其实也舍不得杀他二人,因此李密及时喝阻了要杀单、徐二人的手下,单、徐得以逃得一命。李密随后更亲手为徐世绩裹伤,又单骑入单雄信营中安抚单雄信的部下,单、徐见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得降了李密。由于翟系首领已或死或降,李密又只杀了翟让全家,对其余人等一概不问,因此翟部基本平静,这起火并在一日内就全面完成。

  火并翟让一事,从技术上看,李密事先准备充分,翟系人马毫无还手余地就全军覆没,事后处理得宜,尽量缩小了打击面,安抚翟让部下,翟让所部全部归降,没有给王世充任何可乘之机,比起千年后的太平天国天京内讧,李密是高明得太多了。李密的大敌王世充早就看出李密翟让必然内讧,一直在等待这一时机,不料李密只用一日就控制了局面,王大为失望,同时也对李密大为佩服,王评价说,“李密天资明决,为龙为蛇,不可测也”。但是,从战略上看,李密实在是得不偿失。李密所以向翟让下手,是怀疑翟让阴谋作乱,企图推翻自己,但事后却并没发现什么确凿证据证明翟让有什么阴谋活动,这样李密就丧失了杀翟让的大义名分。的确翟让仗着自己是老领导,不免欺压其他同僚,对李密也不象其他人那样恭敬,但翟让是李密的恩人,把李密从落魄的流浪汉扶植起来,又把自己创立的瓦岗军送了给李密,李密却仅因为怀疑就杀了翟让全家,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火并翟让后,李密的人格形象大幅下降,手下众将开始对他心存猜疑,这也难怪,李密连翟让都杀,还有什么其他人不能杀?一个领袖如果丧失了能够使属下尽忠的人格魅力,那他的属下就只能和他同富贵而不能共患难,后来李密战败时树倒猢狲散,一败不可收拾,其祸根在这次火并时就已埋下了。这也不能怪罪李密,所谓当局者迷,在政治斗争中,本来就没什么人情可言,也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

第八章 洛阳之围(后期)

粮食短缺一直是洛阳的心腹之患,与李密僵持越久,洛阳的战斗力就越衰弱。此前王世充一直等待李密翟让内讧,希望趁机打个漂亮的反击,不料李密手段高超,王世充盼望的良机根本就没有出现,王失望之余,决定趁着还能一战,做一次大规模出击。大业十四年正月,洛阳守军倾巢而出,渡洛水进攻李密。王世充命手下众将各造浮桥,桥先成的先进攻,因此王军进攻时间先后不一。王辩所部最先完成浮桥,奋勇当先,攻破李密营地外栅,眼看李密即将支持不住,王世充营中居然在此时鸣号命令撤退,王辩部为之愕然,李密乘机亲帅敢死队反击,王辩部几乎全军覆没,王辩本人战死。先头部队的失利牵动了王世充全军,王军全面溃败,狼狈逃回洛阳,这次战役是王世充领兵以来最凄惨的一次(见反王传之王世充)。至于王世充为何在关键时刻鸣号撤退,有说法是王当时不知王辩即将取胜,因此贻误战机;不过也可能是王世充不希望王辩立此大功,就象三国演义里眼看庞德就要打赢关羽,于禁却在阵后鸣金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是李密派的奸细在做手脚。不论原因怎样,王世充因为这一悲剧性的错误在将要胜利时输掉了这场决战。

  到这次大败为止,王世充与李密已有大小四十余战(一说七十余战),败多胜少,尤其这次大败严重削弱了洛阳的战力和守军的士气。李密随后拥兵三十万逼洛阳上春门挑战,段达出城迎击,居然未战先溃。对于李密的进攻,洛阳已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包围中苦苦支撑。

  眼看李密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各路反王如窦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纷纷遣使劝进,就是劝李密称帝,同时表示归顺,瓦岗军的裴仁基等将领谋士也请李密正位。李密答复说,东都未平,不可议此,言下之意就是攻克洛阳后就要登基称帝了。这时的李密真是志得意满,如果没有意外,洛阳将是李密囊中之物了。

  大业十四年三月,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意外,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兵变,隋炀帝杨广被杀。当时杨广的精神已经极度颓废,只想偏安于江南,对天下大乱的格局采取逃避的态度,但杨广身边护驾的骁果(就是御林军)都是关西人,家属都在长安,人心思归,偏偏杨广不许西归,而且对私自逃走的骁果一律处死,所谓官逼民反,终于激发了骁果的兵变。事发时杨广追问究竟是何人主谋,得到的回答是“普天同怨,何止一人”,杨广没有死在任何一路反王手里,居然死于自己御林军的兵变,当昏君当到这个程度,实在是空前绝后了。杨广既死,宇文化及帅骁果十万人西归,李密的地盘是宇文化及必经之地,宇文要想西行,与李密一战在所难免。

  六月,宇文军到达黎阳,围徐世绩于黎阳仓城,李密亲帅二万精兵驻于清淇,与徐世绩呼应,宇文来进攻则坚守不战,宇文进攻黎阳则骚扰其后路,由于李密战术得当,加上徐世绩固守有方,宇文无可奈何,两军打成僵持。此时李密西有洛阳,东有宇文,陷于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如果洛阳出兵与宇文夹击,李密就形势不妙。正在李密担心之际,洛阳忽然派出使者,希望与李密停战。原来对洛阳来说,宇文是杀害先帝的凶手,其痛恨程度在李密之上,同时洛阳方面还希望两个反贼先自相残杀,好来个卞庄刺虎,因此洛阳主动向李密提出招安。李密喜出望外,当即请降,派了使者去洛阳修好。皇泰主(即越王杨侗,杨广死后即位,史称皇泰主)隆重接待李密的使者,封李密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皇泰主还给李密写信,表示此前一笔勾销,今后君臣和衷共济,委为股肱,于是李密从反贼头子摇身一变成为了朝廷栋梁。

  解除了洛阳这个后顾之忧,李密得以全力对付宇文化及。李密得知宇文军粮将尽,于是使出花招,假意与宇文和谈,并许诺借粮给宇文。宇文化及信以为真,大喜之下,允许属下部队放开吃喝,也许还举行聚餐之类,结果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军粮迅速耗尽。李密的计划是到宇文消耗完全部军粮后才翻脸,不料有部下叛变,把李密的花招告诉了宇文。宇文当然大怒,又知道军粮已无法支持,于是全军向李密进攻,七月,双方在童山大战。宇文所部是杨广的御林军,是隋军中最精锐的部队,战斗力极强,瓦岗军苦战一天,几乎不支,李密本人也中流失受伤,如果不是秦叔宝拼死保护,几乎被宇文军生擒。李密拼尽全力,才勉强击退了宇文的这次进攻。虽然童山之战没有能击溃宇文军,但李密还是胜利了,因为宇文已没有军粮,无法再与瓦岗军相持,童山之战后不久,宇文军自行崩溃,将领陈智略、樊文超(是当年守洛阳战杨玄感的大将樊子盖之子)、张童儿等纷纷投降李密,宇文化及只剩下两万人,逃奔魏县去了(后来宇文被窦建德所灭,见反王传之窦建德)。宇文军没有输在战场上,却因为军粮而失败,实在是生动地表现了战争中后勤保障的重要地位。击败宇文化及后,李密就要按当初与皇泰主的约定“入朝辅政”,不战而得洛阳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第九章 洛阳之围(意外的结局)

  正所谓好事多磨,就在李密按照与皇泰主的约定,动身前往洛阳“辅政”时,以王世充为首的洛阳军方发动了兵变,皇泰主沦为傀儡,力主招安李密的大臣元文都、卢楚死于乱军之中,洛阳落入王世充手中(兵变的详情见反王传之王世充)。王世充是坚定的反李密派,他的掌权结束了李密与洛阳小朝廷短暂的蜜月期,洛阳攻防战又重新开始。

  对比李密与王世充的势力,瓦岗军无论兵力还是粮草都远远胜过洛阳守军。从兵力上说,击溃宇文化及后,李密的威望如日中天,传檄所至,望风归附,加上用大量的粮食招引各地流民,瓦岗军的兵力每天都在增加;洛阳被围日久,只余孤城一座,外无救兵,多次战败后又发生内乱,兵力损失严重,而且每天在负增长。从粮草上说,李密控制了广大的地盘,又有全国最大的粮仓作为后盾,绝无后顾之忧;洛阳则大闹粮荒,一斛米卖到八九万钱,连公卿大臣都无法保障自己的伙食。这样的力量对比,局势实在大大有利于李密。

  但是李密也不是没有弱点,值此胜利在望之即,李密丧失了一贯的冷静,开始飘飘然起来。这种迹象有两个重要表现,一是无故流放徐世绩,二是大量浪费存粮。由于瓦岗军扩张太快,新血太多(尤其是宇文化及的手下成建制地投靠过来),新旧势力间无法立即融合,发生了不少矛盾。李密为安抚新人,往往对新人多加关照,为此不免让老臣子们心中不满,徐世绩代表老臣子向李密发牢骚,结果弄得李密不高兴,居然就发配徐世绩去黎阳驻守,把他开除出了瓦岗领导层。从攻克洛口仓开始,李密一直在开仓放粮,为了显示威风收买民心,李密的放粮是非常彻底毫无限制的,来取粮的可以随意领取,无人管理。老百姓来取粮时总是惟恐不足,尽量多取,可在归途中往往拿不动,于是随意抛弃于路,从粮仓到城门的大路上,“米厚数寸,为车马所蹂践”。老百姓取粮后在洛水边淘米做饭,不知爱惜,大量粮食随水流失,史载“洛水两岸之间,望之皆如白沙”。对这样骇人听闻的浪费,李密不但不制止,反而引以为荣,评价说“此可谓足粮”!徐世绩是瓦岗军的创业元老,中流砥柱;粮食是李密的命根,霸业的基础,李密却自以为胜利指日可待,完全丧失自制,在全盛的表面下,失败的影子已经出现了。

  坚持到九月,洛阳已经粮尽,王世充无奈之下,不得不做乾坤一掷,亲自率领了两万主力做最后一次出击。当年王世充刚到洛阳第一次出击李密时,出击的兵力是十余万,如今却只剩两万了,洛阳的窘迫可见一斑。对洛阳来说,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战,王军已成哀兵,因此,虽然只有两万人,但其士气和战斗力仍然不可小看。得知王世充出兵的消息,李密召集众将讨论对策。大将裴仁基建议固守不战,别遣一军乘虚袭击洛阳,则王世充必然疲于奔命,可以不战而胜。李密也赞同裴仁基的观点,认为只要固守,不出十日王世充就会粮尽自灭,可以重演破宇文化及的历史。但是,瓦岗军众将皆十分轻敌,认为可以一战而胜,大家急于出战立功,纷纷要求决战。李密惑于众议,放弃了固守的计划,决定出战,裴仁基和魏征苦苦相劝,但李密已听不进去了。

  于是李密留王伯当守金墉,自己出兵在北氓山与王世充决战。从数量上说,瓦岗军战压倒优势,但其中真正的精锐已在与宇文化及的童山之战中损失殆尽,如今的兵力大部分都是童山之战后投降的或新招募的,而王世充的两万人则是他从淮南带到洛阳的子弟兵,又是粮尽拼命,因此瓦岗军的数量优势并未发挥作用,双方第一天的大战基本战平。直到此时,李密和瓦岗众将仍未醒悟,仍存轻敌之心,当晚设营居然不设壁垒。这种轻敌的心态被王世充充分利用,第二天凌晨,王军向瓦岗军发动了突袭,出发前,王世充鼓励他的士兵说,此战所争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成则共享富贵,败则死无所葬,“所争者死,非独为国”。王军拼死进攻,瓦岗军因轻敌而准备不足,未及列阵就被王军冲了进来,双方混战。王世充早已准备了一个相貌与李密相似的人,这时突然将此人押出来,高呼捉到了李密,王军士气倍增,高呼万岁,瓦岗军则不知真假,人心浮动。前一晚王世充已派了一支二百多人的小部队潜入北邙山内,在李密阵后埋伏,这时乘机突袭瓦岗军后背,大肆纵火,瓦岗军终于不支溃败,裴仁基、祖君彦及辎重、家眷被俘。

  北氓山之败引发了瓦岗军的连锁反应,新归附的宇文化及旧部陈智略、张童儿等率先投降王世充,此前,杀翟让和贬徐世绩两件事已在瓦岗军中种下祸根,使瓦岗旧将心冷,如今这些旧将见势不妙,以单雄信为首,也纷纷抛弃了李密改投王世充。北氓战败后,李密领了一万残部向洛口撤退,这时洛口守将邴元真(原翟系人马)已暗通王世充,招王部渡洛水取兴洛仓,李密知而不发,希望乘王部半渡时突袭好反败为胜。这个策略确实可行,不料在最关键的时候,李密的侦查兵出了问题,在王军渡河时居然没有及时通报李密,待李密得知时,王军已经渡过洛水,突袭计划因而流产。王军一渡河,邴元真立即投降,兴洛仓落入王世充之手。李密的号召力是以存粮为后盾,如今没了粮食,号称百万的瓦岗军也就树倒猢狲散了,李密自知已无力回天,不得不从洛阳黯然撤退。

  洛阳之围从大业十三年二月攻克兴洛仓开始,到十四年九月北氓山之败结束,李密连战皆胜,先后击败了洛阳守军、王世充的援洛兵团、宇文化及的十万骁果,几乎可以肯定未来的天下将属于李密,居然却在最后就要成功时一战而败,一败不可收拾,这可以称得上隋末历史最大的一次意外。当年李密随杨玄感起兵时,曾劝杨玄感说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应先攻取长安作为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不要急于进攻洛阳,杨玄感不听李密之劝,结果被聚歼于洛阳城下。那为什么到李密自己起兵时,还是先进攻洛阳,以至重蹈覆辙呢?事实上这个问题李密早就考虑到了,早在大业十三年五月,李密的部将柴孝和(此人在王世充李密第一次交手时战死)就提议留翟让、裴仁基二人围洛阳,李密亲率主力攻长安,然后以长安为根据地平定天下。当时李渊刚刚起兵,长安兵力一部分已支援洛阳,一部分正监视太原李家,如果李密进攻长安,的确是有很大可能成功。但李密拒绝了柴的提议,理由一是担心瓦岗所部都是山东人,不肯西入长安;一是担心自己离开洛阳后留守众将互不服从发生内乱。其实后一个理由才是真正的顾虑,李密的粮仓在洛阳,因此洛阳是绝对不能放弃的,但如果李密自己去攻长安,又没有人可以担当留守洛阳方面的重任(其实不是没有人选,翟让就可以,但就是这样才更不放心)。如果李密与翟让可以和衷共济,一围洛阳,一取长安,历史也许会改写,起码李渊没那么容易得天下,可是政治就是政治,李密宁可放弃诱人的长安,也不放心让翟让独当一面,终于错过了取长安的时机。

第十章 落魄者的最后日子

眼看败局已定,李密不得不承认失败,收拾残部寻找退路。黎阳是瓦岗军除洛口外的另一个根据地,瓦岗军在此驻守的兵力有数万之众,以黎阳仓为依托,控制着河北大片土地,可以作为卷土重来的基地,因此李密的第一个方案是去黎阳。北氓之战前,徐世绩因为得罪李密而被发配去黎阳驻守,因此这时黎阳是在徐世绩控制之下。为此有人向李密进言,说道当年杀翟让时徐世绩几乎丧命,加之不久前又刚被贬职,难免对李密心存怨恨,北氓战败后,单雄信等翟让旧将现在都已纷纷变节,难保徐世绩不会怀有二心,如果在这种时候去投奔徐世绩,只怕是凶多吉少。李密仔细考虑后,认为此言有理,因此放弃了去黎阳的方案。李密的第二个方案是固守现存的河南地盘,逐渐恢复实力,再图进取。但瓦岗众将在北氓之败后都已丧失信心,认为军心已散,无力对抗王世充(这的确是实情,李密丧失了粮食也就丧失了霸业的基础),都反对继续留在河南,李密无奈,只好也放弃了第二种方案。

  想到不久前还踌躇满志以为霸业可成,如今却有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李密当众大哭,甚至拔剑出来试图自刎,王伯当急忙夺剑,抱住李密痛哭,众将也都为之垂泪。这时李密提出了第三个方案,那就是西入关中投降李渊。说起来李密与李渊还曾有过来往,大业十三年七月,李渊刚刚起兵,派人送信给李密以修好,李密当时正是威风,隐隐有天下盟主的架势,因此给李渊的回信十分傲慢,流露出招纳之意。李渊得信后,考虑到可以利用李密在洛阳拖住隋朝主力,以便自己攻克长安经略关中,于是回信大拍马屁,说什么希望大弟(二人同姓,李渊年长,称大弟是为表亲热)早成大业一统天下,那时我可以攀龙附凤,如果能被封在唐地(当时李渊被隋封为唐公)就心满意足了。收到这么一封马屁信,李密自然大为高兴,从此与李渊书信往来不绝。如今居然轮到李密要去投奔李渊,实在是天地倒转了。不过李密确实为李渊长期拖住了隋朝主力,尤其又击败了以长安为目标的宇文化及,对李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这最后一个方案得到了众将的一致同意。于是,在大业十四年九月,李密率领残部二万余人向西入关投降李渊的唐朝,同行的还有王伯当、魏征等人。十月,李密到达长安,李渊封李密为光禄卿、上柱国,邢国公。

  北氓之败后,李密属下的河南河北地方郡县大部分投降了王世充,但也有不肯降王的,李密投唐后,这些旧部也就纷纷投奔了唐朝,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刘德威(后来参与了李世民灭王世充、窦建德的战斗)、贾闰甫(当年就是他劝裴仁基投降李密)等人。在这些人中,最著名、势力最大的要算徐世绩了。徐世绩一直坚守黎阳,既不自己独立,也不投降王世充或李渊,后来李密派魏征做使臣去劝徐世绩降唐,徐这才决定降唐。虽然是要降唐,但徐世绩认为黎阳地方是李密的,即使要把一切献给唐朝,也应该是李密的功劳,要由李密去献,如果自己直接去,那就是拿李密的东西自己做人情,因此徐世绩详细地开列了黎阳地方的兵力、粮草、户籍等等清单,派人去长安送给李密。李渊已经得知徐同意归顺,满心高兴地等着徐的使者,谁知徐的使者来长安后,竟然只有给李密的信而无给李渊的信,李渊大为奇怪,派人去问,这才知道徐世绩如此用心良苦。李渊为之感动,称赞说,“徐世绩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于是赐徐世绩姓李,从此以后,徐世绩改名为李世绩。

  降唐之后,李密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本以为凭自己当年的地位,带来的手下,李渊肯定会封个王给他,结果只封了个小小的国公,这让李密非常失望。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唐朝的当权大臣们自然谁也不会重视他,甚至还有向他索贿的。李密是几乎当了皇帝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轻视,更何况轻视他的人正是他一贯看不起的人。偏偏光禄卿这个职务负责朝会的酒宴膳食之事,说不好听些就是个“安排宴席头领”,李渊安排李密干这个差使只怕也有些自抬身价的嫌疑,李密当然对此深以为耻。正好王伯当也不满现状,于是二人密谋叛唐,回河南召集旧部重新起兵。

  当时李密旧部还有不少没有归附王世充,但被王世充切断了与唐朝的交通又无法归降唐朝,只好处于半独立状态,另有一些虽然名义上降了王世充但实际并不归心,李密于是向李渊请命,要去收集旧部,为唐朝削弱王世充的力量。李渊十分高兴,立即就同意了。不少大臣看出了李密的意图,说李密为人反复,出必不返,劝李渊不要放人。李渊倒是大度,说天子自有天命,不由人力决定,如天命在我,一李密又有何能,何况即使李密叛去,也是为王世充树一敌手,对大唐不无好处。于是李渊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允许李密离开,还批准了李密的请求派了王伯当、贾闰甫与他同行。

  不料李密的随行人员里有个叫张宝德的,担心李密如果真的叛唐会连累自己,于是在途中上书李渊,极言李密必叛,加上朝中众臣众口一词,李渊终于也后悔起来,派了使者命令李密留下随员,自己回长安重新商量去山东(是指山东六国的山东,不是现在的山东省)的事。使者到达时,李密一行已到达桃林县附近,将要出关。李密对李渊的出尔反尔大为不满,认为一定是被人恶意中伤,李渊已对自己起了疑心,如果回长安一定没好下场,所以李密决定铤而走险,打出关去。

  对李密的计划,贾闰甫坚决反对,认为附近都在唐军控制之下,如果硬来太过危险,不如服从命令回长安,只要李密回去,所谓谋反的流言也就自然熄灭,以后再找机会出关即可。但李密一心想重新起兵,说道自己应在天命,王者不死,李渊放自己出长安就是证明,只要回到河南,振臂一呼,一定应者云集,大业可成,就算唐朝统治了关中,山东之地仍然是自己的。贾闰甫逼不得已,只好犯颜直谏,说天命之事毕竟飘渺,按现在的形势看来只怕天命在李渊还更多些。另外大家现在落魄,无兵无粮,要重整旗鼓只能靠当年的旧部重新来投,但李密杀翟让后,天下都认为李密刻薄寡恩,谁还肯把自己的兵力毫无保留地交给李密?只怕不但不肯投奔,还要拼命防范李密来夺权,又怎能谈得上应者云集?这番话自然大大揭了李密的疮疤,如果不是的确忠于李密,贾闰甫根本没必要说这些东西来劝阻李密,但李密已根本听不进去,甚至认为贾闰甫贪图富贵被李渊拉拢了,要动手杀贾闰甫。多亏王伯当拦住,贾闰甫才得以逃离,从此与李密分道扬镳。李密又问王伯当的意见,有贾闰甫的前车之鉴,王伯当虽然也是反对,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说“义士之志,不以存亡易心”,下定决心要一死以报答李密了。

  于是李密斩了李渊的使者,乘桃林县还不知实情,骗桃林县令说要进城歇马,乘机攻克桃林县城,掳掠一番后向东急行,同时派人联络距离最近的旧部张善相(此人后来为唐朝抵御王世充而战死,李渊高度评价为“吾负善相,善相不负吾”),要张前来接应。

  此时与李密距离最近的唐军是镇守熊州的史万宝,史本人倒没什么,但他的行军总管盛彦师却是个厉害人物,得知李密造反后,盛彦师立即率数千人追击,盛料到李密必然要去投靠张善相,而熊耳岭是其必经之路,于是盛抄近路先赶到熊耳岭埋伏。该处地势险要,极利伏击,李密率部经过时,被盛彦师居高临下,一阵乱箭,竟然全军覆没,李密与王伯当都当场身亡。一代枭雄,就这样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手中。

  李渊得知解决了李密,十分高兴,封了盛彦师当葛国公酬谢他的功劳。说来李密的降而复叛李渊难辞其咎,但偏偏又让人无话可说,的确是李密身有反骨的样子,论到手腕,李密是逊李渊一筹了。随后李渊派人将李密的首级送到黎阳去给李世绩过目,并说明李密谋反被杀的情况,李世绩放声痛哭,求得李密的尸体后将身首合一,葬于黎阳山南,以李世绩为首,黎阳全军缟素为李密戴孝,以尽君臣之礼。李世绩此人,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忠臣和君子,那就是一个最成功的骗子。如果李密当初信任李世绩,不去降唐而是去黎阳,李世绩是会全力帮助李密东山再起,还是乘机为翟让报仇,这已经无法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李密当时信任李世绩,他绝对不会是这么一种结局。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一个最有可能取得天下的人,终于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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