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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阿拉伯诗人传奇·蒙昧时代》(二)豪杰昂泰拉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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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阿拉伯诗人传奇·蒙昧时代》(二)豪杰昂泰拉

绝大多数的游牧民族都经历过一个整体上一团散沙,彼此间四分五裂、各部落互相残杀的时代,那是人类社会在童年时期再正常不过的阶段。只是,有太多的民族就这样默默的消失了,只有少数的幸运儿能够在这漫长而痛苦的历史进程中幸存下来,全体统一在一面大旗之下,然后再用马蹄与刀剑,把自己的名字骄傲地刻在典籍与史册上。这也是历史的常态。

在公元622年穆罕默德出走麦地那之前,阿拉伯人还没有找到那样的一面旗帜,他们每个人拥有的,也不是民族意识,而是只忠实于本部落的部族意识,在这样的原始意识形态面前,一切血缘、财富、以及农耕民族所强调的道义与规范,都要放在一旁。部族的利益即是个人的利益,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这一切都是由于阿拉伯民族所处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所致,众所周知,阿拉伯半岛的大部分地区是沙漠,但其实该地区的沙漠也并非只有一种形态,其性质不尽相似,而是分为三种:

第一种沙漠名为赛马沃“天谷”,在今日则被称为内夫得沙漠(该名称原先并不为阿拉伯人所知),它位于半岛北部,由北至南约140英里,自东向西横亘180英里。其沙粒多为细软流沙,水源仅有极少的井与泉,由于风吹细沙,形成沙丘与凹地之缘故,在其中难以步行。冬季有降雨,在某些地段则有沙漠植物生长,各种颜色的小花开放。居民大多数为贝督因人,他们在夏季迁徙到沙漠边界地区,以避干旱与酷热,到冬季则迁徙回来,放牧羊与骆驼。

第二种沙漠是南方沙漠,它与“天谷”相接,东向直至波斯湾,面积达5万平方英里,多数地表平实坚硬,散落碎石,沙如波浪般起伏。在降雨季节,地上长出青草,贝督因人就从居住地出发,带着骆驼、羊只与女眷,在此居住上约三个月,放牧畜群,取食其乳汁。当夏季降临,植被干枯,他们就返回原住所。此地气候亦极干旱,唯在少数地点长有林木与枣椰。

第三种沙漠是黑石沙漠,正如雅古特《地理辞典》所言:“此地有黑色风化石块,仿佛被火烧过似的”,这种黑石是火山熔岩,从豪兰以东一直到麦地那都有分布,而麦地那就在两片黑石沙漠间。

而阿拉伯半岛西部则由两部分组成:北部的希贾兹和南方的也门,据传希贾兹因“阻碍”得名,是由于它是一条山脉,分开了红海之滨的提哈马低地与东方的内几德高地的缘故。希贾兹是贫瘠之地,多山谷,下雨则洪水爆发,直流入海,但是雨量并不充裕,在诸如塔伊夫等几个地区,气候温和,除此之外则全部蒙受酷热。其人口多为贝督因游牧民,如今占人口的六分之五,剩下的六分之一人口则在村庄与城市定居。

虽然阿拉伯半岛环境恶劣,但却处于要冲,有两条联系沙姆地区与印度洋的重要商路,其一是自哈达拉毛向北,经巴林到波斯湾,再到苏拉,第二条也是从哈达拉毛出发,沿红海平行而行,避开内几德的沙漠和海岸高原与山路。这条路自也门到佩特拉,在路途近半处,正是麦加。

这条商道使阿拉伯人受益匪浅,也为他们除游牧之外,开了籍此糊口的另一扇门户,他们中有人居住在商路上的城市,从事商业,有人为商贸服务,充当驼夫、向导或者卫士。

阿拉伯人虽然喜好侵略与抢劫,时而威胁与袭击边境王国的城邦,但是热爱诺言,看重名誉,信守自己做出的约定,这使他们能与周边各国相处,且能广开商路。有许多部落收了商队的佣金,便保护他们免受其他部落的袭击。如果商队遇袭,他们也常常退还佣金。不过由于他们知晓沙漠及其道路,勇敢无惧,能耐受高温与辛劳,大多数时候是能成功护卫的。

既然如此,各部落间冲突与摩擦自然接连不断,而由于游牧部落的血亲复仇习俗,部落内一旦有人被杀,则全体部落成员均有义务为其复仇,蒙昧时代阿拉伯人的迷信认为,灵魂是一只飞翔在人体内的小鸟,叫做ham,在人死后就钻出体外,逐渐长成猫头鹰大小,再去观察死者的后裔与部族,看其如何行事,然后再向死者汇报。如果是遭凶杀者仇恨未报,此鸟就会不停的在墓上哀鸣。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战祸连绵就再也正常不过了。

在序言里我曾经提到“白苏斯之战”,这场战役与伟大的诗人乌姆鲁·盖斯的舅舅,泰格里卜部落的首领穆海希勒有关。穆海希勒有个弟弟叫库莱卜,由于泰格里卜部落势力强大,所以此人异常骄横,从不允许有人赶着骆驼从他面前走过。库莱卜娶了另一个大部落——巴克尔部落的女子洁丽莱为妻,该女子有个兄弟叫吉萨斯,有天,吉萨斯的姨妈白苏斯来他那里作客,正巧库莱卜与妻子闹矛盾,看到白苏斯的两只骆驼从面前经过,就下令放箭,射死了幼驼,母驼带着箭逃回到白苏斯那里。这就是大祸的导火索,白苏斯当即跑到吉萨斯那里哭喊道:“奇耻大辱啊!”吉萨斯安慰她:“你别作声,我可以赔偿一头更大的骆驼给你。”但白苏斯坚决不干,就是赔给她十头骆驼也不干。于是吉萨斯说:“你别声张,我将杀死一头更大的公骆驼。”实际上指的就是库莱卜本人,吉萨斯找到他后,用矛把他刺死。穆海希勒听说弟弟死了,光哀悼诗就写了好多首,自然要率众复仇,于是泰格里卜与巴克尔部落间的这场大战,自此就打了四十年,直到双方的头面人物基本死光,才在希拉国王调停下停战。

蒙昧时代阿拉伯人的战争,许多都是因为这样一些今人看起来荒诞的理由开始,但其实,为了争夺水源地、绿洲的所属,以及劫掠生活资料和人口的战争,虽然因为情节不够离奇而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记载,可那也许更是阿拉伯人生活的常态吧。大战三六九,小战天天有,自然就是以这样的残酷方式,维持着该地区的生态平衡。这一切,都与我国解放前青藏地区的状况有惊人的相似性,也让人感慨,游牧民族的思维果然有相通之处。

战争自然而然的磨练着阿拉伯人的脾性,也创造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本文的主角昂泰拉就是如此登上历史舞台的。(众人嘀咕:三纸无驴,说到现在正主才露面。)

昂泰拉·本·阿姆鲁·本·沙达德·阿拔斯,蒙昧时代的大英雄、大诗人,却不是100%的纯阿拉伯血统,他的母亲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黑奴。早在那个时期,窄窄的红海就已经挡不住阿拉伯人与埃塞俄比亚人的接触,而蒙昧时代的阿拉伯人虽然在文化上不见得比埃塞人发达,但是面对女奴时,必然存在作为征服者的民族自豪感。当时像昂泰拉这样的由女奴生的孩子,依然是保持奴隶身份的,也不被父亲承认,只有他们成家立业以后,父亲才给他们自由身。昂泰拉就在这样充满歧视的环境下长大,为父亲放羊赶驼,沙漠的艰苦环境把他磨砺的无比粗壮刚强,而他还具有一颗摆脱奴役、成就事业的雄心。

终于机会来了,当时唐邑部落进攻他所在的部落,他父亲以及其他人的驼群被劫走了,其父恚怒,大喊:“快打啊,昂泰拉!”昂泰拉却回答:“奴隶不会打仗,只会挤驼奶。”其父高呼:“打罢,你是自由人!”于是昂泰拉上马追去,一场厮杀之后,夺回了驼群,也从此抛去了奴隶的屈辱身份。

从此昂泰拉一直在战场上活跃,尤其是在“赛马之战”时,为本部落立下了赫赫功劳。这赛马之战,是发生在阿拔斯与朱布亚两个兄弟部落间的,当时两部落搞赛马比赛,阿拔斯部落首领有一匹公马叫达赫斯,朱布亚部落首领有一匹母马叫埃伯拉,在比赛时,朱布亚部落作弊,结果埃伯拉先跑到终点,阿拔斯部落当然不忿,互相争执不休,一来二去双方就上了战场,一打就又打了四十年。

昂泰拉是阿拔斯部落的英雄,声名远播,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与唐邑、朱布亚等敌对部落交战中度过。他符合蒙昧时代阿拉伯人对豪侠的定义,即兼具勇敢与慷慨这两项美德。

昂泰拉勇敢无比,但决不是莽撞和蛮勇,据说有人曾对他说:“你是最骁健的阿拉伯骑士。”他却回答:“我不是。”那人惊奇的问:“那你为何有名至此?”他回答到:“我认为该进攻的时候就进攻,该退却的时候就退却,绝不使自己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在进攻时,我先攻击那些胆怯者,借此猛烈打击敌方,当敌方的勇士因此举而震撼时,我再去杀死他们。”

至于慷慨,昂泰拉的表现是不要部落分配的任何战利品,而且在战争中俘虏的敌方部落的女子,昂泰拉全数送还,损坏了敌方的私人物品,还要加倍偿还。这是一位很有骑士风范的英雄,在其他阿拉伯诗人、勇士等放纵声色的时候,他却如此行事:除非一位妇女的丈夫在场,否则从不到她家拜访,当女子在他面前抛头露面时,他甚至闭上眼睛。

昂泰拉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而是因为他痴狂的追求着他的表妹阿卜莱,发誓除了她以外,谁也不爱。可是,阿卜莱并不爱他,昂泰拉是黑奴之子,肤色黝黑,相貌不扬,嘴唇上还有豁口,因此昂泰拉终生都在单相思的苦恼中煎熬,今日流传下来的他的诗作,基本上都围绕着这个主题。

昂泰拉据说寿命很长,在90岁时还上马征战,结果被人以毒箭射中,最后去世。当然,他是否真有那么长的寿数,死因到底是什么,这个谁也下不了定论。

在昂泰拉死去后,他的故事一直在阿拉伯人中间口耳相传,再加以说书人、歌手等民间艺术的演绎,到14世纪时,出现了一本名为《昂泰拉传奇》的民间话本。在那里面,昂泰拉被进一步英雄脸谱化了,成了一个最标准的骑士、最典型的豪杰、最纯真的情痴,连肤色都更黑了。为了进一步突出这个形象,还塑造了他的叔父马立克与堂兄奥马尔,作为他的对头与情敌出现。该书中有很多无稽之词,比如说他4岁时就能以手撕裂恶狗,在14岁时又能把狮子撕为两半,明显都是太夸张了。有人把它称为阿拉伯的《伊利亚特》,个人觉得这个评价过高,它算是一部英雄佳人小说吧,还曾经在80年代以《沙漠骑士昂泰拉》的译名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在国内出版,奔波儿兄看过的讲昂泰拉的书,应该就是这本。

关于昂泰拉的《悬诗》,这次我不愿意花太多的篇幅引述,因为上次写乌姆鲁·盖斯时,废了很大力气引了其中的诗句,结果得到的花也就是那么点儿……看来,我这篇《阿拉伯诗人传奇》以后的重心得放在介绍诗人的传奇经历与有趣的故事上,阿拉伯诗歌本身也许过于晦涩,还是得学习霍金在《时间简史》里的办法,尽量少引点吧。

传说这首《悬诗》写在“赛马之役”期间,昂泰拉在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后,却遭到本部落某人羞辱,那人因昂泰拉母亲的黑奴身份以及昂泰拉本人的肤色而对他谩骂,昂泰拉则答复道:“我骁勇善战,能缴获战利品,行事清廉而慷慨大方。”那人又说:“我比你有诗才。”昂泰拉回答:“我将让你知道真相。”随后作了此诗。

然而仔细看来,此诗其实回复骂人者的成分并不多,只在全诗最后几句提到,整体上,这是一首向他的爱人阿卜莱表白的诗作。不过,昂泰拉确实很可怜,从头到尾,我们没有从诗中看到阿卜莱有喜欢他的迹象,一直是他单相思,在那里意淫而已。

诗歌的开头是照例的“纳绥布”,还是一贯的起兴手法,写诗人来到情人故居前,睹物思人,悲从中来。

“诗人还漏了何处没有诵吟?情人故居已经倾颓,你可能辨明?

阿卜莱的家啊,你对我私语,向我问好。

我也向你回话,自从她走后,你空空荡荡,也变得苍老。

…………

如果你真的决心与我分离,就别把驼群在夜间赶到这里

我忧心如焚,看不见佳人,只看到她的骆驼在残垣间吃草”

然后是夸赞阿卜莱的美貌:

“她的玉齿让人心醉,她的一吻有美食的佳味

她若对你轻露皓齿,恰似那芬芳馥郁香水”

他随后纯熟的使用了引喻,把爱人的芳泽形容为:

“茵茵牧场草葳蕤,细雨润物无踪迹

雨云聚积降暴雨,水坑好似小银币

天水倾泄润草木,水流奔行不休憩

鸟鸣恰如歌咏声,蚊蝇销匿无声息”

由此可以看出诗人的想象力之丰富,对爱人爱情之强烈。不过想求偶成功,只夸赞对方还是不够的,正如公鸡要向母鸡展示自己的鲜艳羽毛,还要引吭高歌那样,昂泰拉自知外观有缺陷,他就得在诗歌里通过夸耀自己高尚的品德,大方的性格以及在战场上的勇猛无畏,以此博取阿卜莱的芳心,好让她不被别人拐跑。

他写自己虽然喜好饮酒,但是不会因为醉了,就耍酒疯拒绝付帐,“正午驻足饮佳酿,自有金币亮堂堂”“痛饮哪怕千金费,人虽沉醉德无伤”。醉了都如此,醒了后就更不得了了,“醒来后我也慷慨无比,这种天性你应该知悉”,“战场上我奋勇杀敌,战后不与人争利”。

关于阿拉伯人的慷慨,昂泰拉已经做的很出色,但还不是最佳典范,本来还想多讲一个故事的,由于篇幅问题,还是留到日后讲述阿拉伯人蒙昧时代的生死观时,再作为例子提出。

当然,最多的笔墨用在描写他的武勇上了。直到今天,阿拉伯谚语中还以“比昂泰拉还勇敢”作为对勇士的赞誉。

“我看见敌方勇士全副武装,谁都怕他,跑不掉也不敢投降

我出马与他交锋,猛地刺出,坚硬笔直的长枪

矛尖刺破他衣裳,直入胸膛,死于英雄之手是他的荣光”

“我喜欢像吻朱唇般亲吻宝剑,只因它闪烁似闪电

我看见敌人成群而来,毫不犹豫,我奋勇当先。”

“众人齐呼:昂泰拉已经登场!长矛如井绳般黝黑,指向他们的胸膛”

“利剑已鲜血淋漓,我的长矛也已饱饮

……

左砍右杀,白马已被鲜血染遍,好像红锦

它躲闪着迅捷的矛尖,眼泪涟涟,不断嘶鸣

如果它会说话,那一定是向我哭喊,把我批评

但看我精神抖擞,它也忍住伤痛,感到安心

骑士们高呼:了不起的昂泰拉,前进!”

昂泰拉是旧时代中阿拉伯人的榜样,可是他的才华终究没有成为推动历史的力量。不过在他去世前5年,阿拉伯历史就已经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在他去世后50年的时间里,阿拉伯人已经从沙漠中走出来,如狂飚一般席卷了整个西亚北非,不知道他后辈的勇士们在沙场上厮杀时,脑海中有没有浮现昂泰拉的形象。

《阿拉伯诗人传奇·蒙昧时代》(一)迷茫的王子 乌姆鲁·盖斯

后记:在写作《阿拉伯诗人传奇——蒙昧时代》序言时,有大量关于阿拉伯沙漠地理环境的详细叙述由于篇幅问题而被删去,于是在本文开头中补上,也让大家对那里有个更加直观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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