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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这两天在看刘庆邦的一个短篇集子 - 民间 -- joh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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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神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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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二)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骡子的蹄声,就嘶声喊叫起来:“哥,哥,你在哪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骡子自己拉着铁斗子车到掌子面来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骡子似乎对人类之间的小伎俩早就看透了,既不愿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静,一副超然的神态。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进铁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时,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同时上去了。铁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阳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流眼泪,。唐朝阳说:“去你妈,你还怪舒服呢!”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呀,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

宋金明从铁罐里翻出来了,唐朝阳搂抱着唐朝阳的脖子,一时还没出来。唐朝阳弄得满身是血,脸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显得比较红了。唐朝阳没有立即回答窑主的问话,而是把朝霞搂得更紧些,哭着对唐朝霞说:“哥,你醒醒,矿长来了,救命恩人来了!”他这才对矿长说:“我哥受伤了,赶快把我哥送医院,救救我哥的命!”

窑主转身问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抖索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扒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做悲做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听见哭声,窑上的其他工作人员,在窑洞里睡觉的窑工,还有小饭馆的一家人,都跑过来了。窑主让人快拿副担架来,放到担架上。他挥着手,让别的人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开,他们退后了一两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子放置在但架上之后,唐朝阳还是嚷着赶快把他哥送医院抢救。一个围观的人说:“不行了,肯定没救了,头都砸瘪进去了,再抢救也是白搭。”

小饭馆的女老板看见唐朝霞睁着的眼睛,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掩口,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不赶快把他的眼皮给他合上。”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与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着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塘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就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澡塘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子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脾气,说:“你们谁他好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窑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晴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的搓,手掌搓热后,分别焐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媛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都的两只眼皮合上。

唐朝阳借机又哭:“我哥这是挂念家里的亲人,挂念俺爹俺娘,挂念俺嫂子,还有俺侄子侄女儿。我哥他死得太惨了,他这是死不瞑目啊!”他对宋金明说:“你快去找地方打个电报,叫俺爹来,俺嫂子来,俺侄子也来。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该死啊!”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大型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的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的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

宋金明心里很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唐朝霞。”

“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

“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

说话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

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车,矿长的摩托车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派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该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前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窑主的一些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这么说,咱们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我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涨价,说多一分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了,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了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这里死人了,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是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在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张了,须知快该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的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当晚,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断看见有人影在窑洞外面游动,心里十分紧张,大睁着眼,不敢入睡。唐朝阳小声问宋金明:“他们不会对咱俩下毒手吧?”宋金明说:“敢,无法无天了!”宋金明这样说,是给唐朝阳壮胆,其实他自己也很恐惧。他们可以把别人当点子,一无仇二无冤地把无辜的人打死,窑主干吗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灭掉呢!他们打死点子是为了赚钱,窑主灭掉他们是为了保钱,都是为了钱,他们打死点子,说成是冒顶砸死的,窑主灭掉他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窑底过一趟,也说成是冒顶砸死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可算是遭到报应了。宋金明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插死,窑洞的门也是用板皮钉成的,中间裂着缝子。门脚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样的老鼠可以随便钻来钻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作为防身武器,瞅来瞅去,窑洞里只有一些垒地铺用的砖头。他抓起一块整砖放在手边,示意唐朝阳也拿了一块,他们把窑洞里的灯拉灭了,这样等于把他们置于暗处,处面倘有人向窑洞接近,他们透过门缝就可以发现。

果然有人来了,勾起指头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顿警觉起来,宋金明问:“谁?”

外面的人说:“姚矿长让我给你们送两条烟,请开门。”

他们没有开门,担心这个人是前哨,等这个人把门骗开,埋伏在门两边的人会一拥而进,把他们灭在黑暗里。宋金明答道:“我们已经睡下了,我们晚上不吸烟。”

送烟的人摸索着从门脚下面的空子里把烟塞进窑洞里去了。

宋金明爬过去把塞进来的东西摸了摸,的确是两条烟,不是炸药什么的。

停了一会儿,又过来两个黑影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同时抄起了砖头。

敲门的其中一人说话了,竟是女声,说:“两位大哥,姚矿长怕你们冷,让我俩给两位大哥送两床褥子来,褥子都是新的,两位大哥铺在身子底下保证软和。”

宋金明不知窑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绝说:“替我们谢谢姚矿长的关心,我们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来蹑足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瞅,见门外抱褥子站着的果真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肥脸,在夜里仍可以看见她们的脸上的一层白。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声音更温柔悦耳:“两位大哥,我们姐妹知道你们很苦闷,我们来陪你们说说话,给你们散散心,你们想做别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这是窑主对他们搞美人计来了,单从门缝里扑进来的陈陈香气,他们就知道了这两个女人是专门吃男人饭的。要是放他们进来,铺不铺褥子就不由得他们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阳一下,把唐朝阳拉得退回到地铺上,说:“你们少来一套,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说话的温柔的女人开始发嗲,一再要求两位大哥开门,说:“外面好冷哟,两位大哥怎忍心让我们在外面挨冻呢!”宋金明扯过唐朝阳的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唐朝阳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惨啊!哥,你想进来就从门缝里进来吧,咱哥俩还睡一个屋-----”

这一招生效,那两个女人逃跑似的离开了窑洞门口。

夜长梦多,看来这个事情得赶快了结。宋金明和唐朝阳商定,明天把要求赔偿抚恤金的数目退到四万,这个数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双方关于抚恤金的谈判有进展,唐朝阳忍痛退到了四万,窑主忍痛涨到了两万五。别看从数目上他们是一个进一个退,实际上他们是逐步接近。好比两个人谈恋爱,接近到一定程度,两个人就可以拥抱了。可他们接近到一步难得很,这也正如谈恋爱一样,每接近一步都充满试探和较量。到了四万和两万五的时候,唐朝阳和窑主都坚守自己的阵地,再次形成对峙局面。谈判进展不下去,唐朝阳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间去哭诉,例数哥死之后,爹娘谁来养老送终,侄子侄女谁来抚养,等等。功夫下在谈判外,不是谈判,这是唐朝阳的一贯策略。

第三天,窑主一上来就单独做宋金明的工作,对他俩进行分化瓦解,窑主把宋金明收成老弟,让“老弟”帮他做做唐朝阳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问他怎么做。窑主没有回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一千,老弟拿着买烟抽。”

宋金明本来坐着,一看窑主给他钱,他害怕似的站起来了,说:“姚矿长,这可不行,这钱我万万不敢收,要是唐明阳知道了,他会骂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阳说话,你给他两万五抚恤金是少点。你多少再加点儿,我倒可以跟你说说。”

窑主把线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他加点儿是可以,不过加多少跟你也没关系,他不会分给你的,是不是?”

窑主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可是天价了。”

宋金明的样子很为难说:“这个数离唐朝的要求的还差一万,我估计唐朝阳不会同意。窑主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老弟帮我说说话呢,我看老弟是个聪明人,唐明阳也愿意听你的话。”

窑主这样说,让宋金明吃惊不小,窑主怎么看出他是聪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阳愿意听他的话呢?难道窑主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他说:“姚矿长的话我可不敢当,看来我应该离这个事远点。要不是唐朝阳非要拽着我等他两天,我前天就走了。”

窑主让宋金明坐下,窑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把放在桌子的钱拿起来合在一块儿,说:“这是两千,算是我付给老弟费和辛苦费,行了吧,我当然不会让唐朝阳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扯过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钱塞进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这次宋金明没有拒绝。他在肚子里很快的算了一个账,三万加二千,实际上是三万二。三万他和唐朝阳平均分,每人可得一万五。他多得两千,等于一万七,这样离预定的两万的目标相差不太远了。让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这两千块钱是他的意外收获,而唐朝阳连个屁都闻不见。上次他们办掉的一个点子,满打满算一共才得了两万三千块,平均每人才一万多一点。这次赚的钱经上次是大大超额了。宋金明已认同了这个数,但他不能说,勉强答应帮窑主到唐朝阳那里做做工作。宋金明把唐朝阳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阳只附加了一个要求,火化前给他哥换一身新衣服,穿西装,打领带。窑主答应得很爽快,说:“这没问题。”窑主握了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们两个结成了新的同盟,窑主说:“谢谢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说:“姚矿长,我们到这里没作出什么贡献,反而给矿上造成了损失,我们对不起你呀!”

窑主骑上他的大红摩托车到县里银行取现金,唐朝阳和宋金明在窑洞里如坐针毡,生怕再出什么变故。窑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回来。窑主像是喝了酒,脸上黑着,满身酒气。窑主对唐朝阳说:“上面为防止年前突击发钱,银行不让取那么多现金。这些钱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跟朋友借来的。”他拿出两捆钱拍在桌子上,说:“这是两万。”又拿出一沓散开的钱,说:“这是八千,请你当面点清。”

唐朝阳把钱摸住,问窑主:“不是讲好的三万吗,怎么只给两万八?”

窑主顿时瞪了眼,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考虑不考虑实际情况?就这些钱还是我借来的,不就是他妈的短两千块钱吗?怎么着,把我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给你添上吧!”说着看了旁边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听就知道上了窑主的当了,窑主先拿两千块堵了他的嘴,然后又把两千块钱从总数里扣下来。这个狗日的窑主,真会算小账,宋金明没说话,他说不出什么。

唐朝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脏污的手绢,展开,把钱包起来。火化唐朝霞的时候,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跟着去了。他们就手把钱卷进被子里,把被子塞进蛇皮袋子里,带上自己的行李,打算从火葬厂出来 ,带上唐朝霞的骨灰盒,就直接回老家去了。唐朝霞的尸体火化之前,火葬厂的工作人员从唐朝霞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放着一张照片。隔着塑料袋看,照片上是四个人,后面是唐朝霞两口子,前面是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唐朝阳把照片收起来了。唐朝霞的衣服被子全部换下来了,说这双鞋他带走吧,做个留念。唐朝阳没有说什么。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放进提包里,他们二人在这个县城没有稍作停留,当即坐上长途汽车奔另一个县城去了,他们没有到县城下车,像是逃避人们的追赶捕一样,半路下车了。这里还是山区,他们背着行李向山里走去。在别人看来,他们跟一般打工者没什么两样,他们总是很辛苦,总是在奔波。走到一处报废的矿井旁边,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在一个山洼子里停下了,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卷儿上,唐朝阳对宋金明笑笑,宋金明对唐朝阳笑笑。他们笑得有些异样。唐朝阳说:“操他妈的,我们又胜利了。”宋金明也承认又胜利了,但他的样子像是有些泄气,找不起精神。唐朝阳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这几天精神紧张得很,猛一放松下来觉得特别累。”唐朝阳说,:“这属于正常现象,等见了小姐,你的精神头马上就来了。”宋金明说:“但愿吧。”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从提包里拿出来了,说:“去你妈的,你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不用再跟着我们了。”他一下子把骨灰盒扔进井口里去了。这个报废的矿井大概相当深,骨灰盒扔下去,半天才传上来一点落底的微响,这一下,这位真名叫元清平的人算是永远消失了,他的冤魂也许千年万年都无人知晓。唐朝阳把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也掏出来了撕碎了。撕碎之前,宋金明接过去看了一眼,指着照片上的唐朝霞问:“这个人姓什么来着?”唐朝阳说:“管他呢!”唐朝阳夺过照片撒碎后,扬手往天上撒了一下。碎片飞得不高,很快就落地了,有两个碎片落在唐朝阳身上了,他有些犯忌似的赶紧把碎片择下来。还有一样东西没处理。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拿出来吧。”

“什么?”

“你是真湖涂还是装糊涂?”

宋金明摇头。

“我看你小子是装糊涂。那双鞋呀!”

这狗娘养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唐朝霞的钱藏在鞋里。宋金明说:“操,一双鞋圾什么稀罕,你想要就给你,是你哥的遗物嘛。”宋金明从提包里把鞋掏出一扔在唐朝阳脚前的地上。

唐朝阳说:“鞋本身是没什么稀罕,我主要想看看鞋里面有多少货。”他拿起一只鞋,伸手就把鞋舌头中间夹藏的一个小塑料袋抽出来了,对宋金明炫耀说:“看见没有,银子在这里面呢!”

宋金明嗤了一下鼻子。

唐朝明把钱掏出来了,数了数,才二百八十块钱,说:“操他奶奶的,才这么一点钱,连

搞一次破鞋都不够。”他问宋金明:“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一点钱。”宋金明说:“我哪儿知道!”

唐朝阳把钱平均分开,其中一地递给宋金明。宋金明不要,说:“这是你哥的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唐朝阳勃然变色道:“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不会坏了规矩。”他把一百四十块钱扔进宋金明开着口子的提包里了。“我还纳闷呢,窑主讲好的给咱们三万块,数钱的时候少给两千,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轮到宋金明恼了,他盯着唐朝阳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清什么意思,老子跟你没完!”

唐朝阳赖着脸笑了,说:“你恼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我是骂窑主个狗日的说话不算话,拉个屎橛子又坐回去半截儿。”

“你还以为窑主是好东西呢,哪个窑主的心肠不是跟煤窑一样,一黑到底!”

坐了汽车坐火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没有急于找新的点子。但他们也没有马上分头回家,着实在城里享乐了几天。他们没有买新的衣服,没有进舞厅,也很少大吃大喝。说他们享乐,主要是指他们喜欢嫖娼。住进小城的当天晚上,他俩就在一家宾馆包了一个双人间,宾馆大厅一角,有桑拿浴室,按摩室和美容发厅,不用问,里面肯定有娼妇。果然,他们进房间刚打开电视,刚在席梦思床上用屁股苋了苋,试了试弹性,就有电话打进来,问他们要不要小姐,宋金明在电话里问了行情,跟人家讲了价钱,就让两个小姐到房间里来了。宋金明把房间让给了唐朝阳,自己把另一个小姐领进卫生间里去了。他们二话没说,就分头摆开战场。唐朝阳完事了,给小姐付了钱,还不见宋金明出来,他到卫生间门口听了听,听见里面战事正酣,不免有些嫉妒,说:“操他妈的,他们怎么干那么长时间?”小姐说:“谁让你那么快叫呢?”唐朝阳一把将小姐揪起来,要求再干。小姐把小手一伸,说再干还要再付一份钱。唐朝阳与小姐拉扯之间,宋金明从卫生间出来了,唐朝阳只得放开小姐,对宋金明说:“你小子可以呀!”

宋金明显得颇为谦虚,说:“就那么回事,一般化。”

分头回家时,他俩约定,来年正月二十那天在某个小型火车站见面,到时再一块儿合作做生意。他们握了手,还按照流行的说法,互相道了“好人一生平安。”

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的长途汽车,七拐八拐才回到自己的家。他没告诉过唐朝阳自己家里的详细地址,也没有打听过唐朝阳家的具体地址,干他们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干什么都不可全交底。其实,连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回到村里,他才恢复使用了真名。他姓赵,真名叫赵上河。在村头,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来了?”他答着“回来了,回来过年”,赶紧给人家掏烟。每碰见一位乡亲他都要给人家掏烟。不知为什么,他心情有些紧张,脸色发白,头上出了一层汗。有人吸着他给的烟,指出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没吃胖。他说:“是吗?”头上的汗又加一层。有一妇女在一旁替他解释说:“那是的,上河在外面给人家挖煤,成天价不见太阳,捂也捂白了。”

赵上河心里抵触了一下,正要否认在外边给人家挖煤,女儿海燕跑着接他来了,海燕喊着“爹,爹,”把爹手里的提包接过去了。海燕刚上小学,个子还不高。提包提不起来,赵上河摸了摸女儿的头说:“海燕又长高了。”海燕回头对爹笑笑。她的豁牙还没长齐,笑得有点害羞。赵上河的儿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儿子读初中,比女儿力气大些,他接过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很轻松地就提起来了,赵上河说:“海成,你小子还没喊我呢!”

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说:“爹,你回来了?”

赵上河像完成一种仪式似的答道:“对,我回来了。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来。你娘呢?”赵上河抬头一看,见妻子已站在院门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样,两只眼睛放出光明来。妻子说:“两个孩子这几天一直念叨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家来到堂屋里,赵上河打开提包,拿出两个塑料袋,给儿子和女儿分发过年的礼物,他给儿子买了一件黑灰色西装上衣,给女儿买了一件红色的西装上衣。妻子对两个孩子说:“快穿上让你爹看看!”儿子和女儿分别把西装穿上,在爹面前展示。赵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买大了,儿子女儿穿上都有些框里框荡,像摇铃一样。特别是女儿的红西装,衣襟下摆长得几乎遮了膝盖,袖子也长得像戏装上的水袖一样。可赵上河的妻子说:“我看不赖。你们还长呢,一长个儿穿着就合适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我还给你买了个小礼物呢。”说着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个心形的小红盒来,把盒打开,里面的一道红绒布疑缝里夹着一对小小的金耳环。女儿先看见了,惊喜地说?“耳环,耳环!”妻子想把耳环取出一只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说:“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哪只耳朵趁戴这么好的东西?”女儿问:“耳环是金的吗?”赵上河说:“当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点都不带假的。”他又对妻子说:“你在家里够辛苦了,家里活儿地里活儿都是你干,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我想你还从来没戴过金东西呢,就给你买了这对耳环。不算贵,才三百多块钱。”妻子说:“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说我烧包。”赵上河说:“那怕什么,人家城里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几个,连脚脖子上都戴着金链子,咱戴对金耳环实在是小意思。”他把一只耳环取出来了,递补给妻子,让妻子戴上试试。妻子侧过脸,摸过耳朵,耳环竟穿不进去。她说:“坏了,这还是我当闺女时打的耳朵眼,可能长住了。”他把耳环又放回盒子里去了,说:“耳环我放着,等我闺女长大出门子时,给我闺女做嫁妆。”

门外走进来一位面目黑瘦的中年妇女,按岁数儿,赵上河应该把中年妇女叫嫂子。嫂子跟赵上河说了几句话,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赵铁军,问:“你在外边看见过铁军吗?”

赵上河摇头说没见过,眼看半年多了,不见人,不见信儿,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钱,不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

赵上河对死的说法是敏感的,遂把眉毛皱了一下,觉得嫂子这样说话很不吉利指出来,只说:“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

“有人说他发了财,在外面养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准备和小老婆另过。”

“这是瞎说,养小老婆没那么容易。”

“我也不相信呢,就赵铁军那样的,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哪有女人会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顾家,早早地就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你铁军哥就是窝囊,窝囊人走到哪儿都是窝囊。”

赵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说笑话:“铁军哥才不窝囊呢,你们家的大瓦房不是铁军哥挣钱盖的!铁军哥才几天没回来,看把你想得那样子。”

嫂子笑了,说:“我才不想他呢。”

晚上,赵上河还没打开自己带回脏污的行李卷,没有急于把挣回的钱给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觉。他每次回家,妻子从来不问他挣多少钱。当他拿出成烟的钱时,妻子高兴之余,总是些害怕。这次为了不影响妻子的情绪,他没提钱的事,就钻进了妻子为他张开的被窝。妻子的情绪很好,身子贴他贴得很热烈,问他:“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过吗?”

他说:“睡过呀。”

“真的?”

“当然真的了,一天睡一个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样。”

“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家们都磨秃了。”

妻子一摸,他就乐了,说:“放心吧,好东西都给你攒着呢,一点儿都舍不得浪费,来,现在就给你。”

完事后,赵上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哪儿好也不如自己家好,谁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边一睡,心里才算踏实了。”

妻子说:“那,这次回来,就别走了。”

“不走就不走,咱俩天天干。”

“能得你不轻。”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相信。行了吧?”

“哎,咱放的钱你看过没有?会不会进潮气?”

“不会吧,包着两层塑料袋呢。”

“还是应该看看。”

赵上河穿件棉袄,光着下身就下床了。他检查了一下屋门是否上死,就动手拉一个荆条编的粮囤,粮囤里还有半囤小麦,他拉了两下没拉动。妻子下来帮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裤衩,只披了一件棉袄,粮食囤移开了,赵上河用铁铲子撬起两块整砖,抽出一块木板,把一个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来,解开塑料袋口扎着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小瓦罐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这个袋子里放的才是钱。钱一共是两捆,一捆一万,赵上河把钱摸了摸,翻转着看看,还用大拇指把钱抿弯,让钱页子自动弹回,听了听钱页子快速叠加发出的声响,才放心了。赵上河说:“他有一天做梦,梦见瓦罐里进了水,钱沤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还生了蛆,把他气得不行。妻子说:“你挂念你的钱,做梦就胡连八扯。”

赵上河说:“这些钱都是我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当然挂念。我敢说,我干活儿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装不完。”他这才把铺盖卷儿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一边在床上打开铺盖卷儿,一边说:“我这次又带回一点钱,跟上两次带回来的差不多。”他把钱拿出来了,一捆子还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见“呀”了一下,问:“怎么又挣这么多钱?”

赵上河早就准备好一了套话,说:“我们这次干的是包工活儿,我一天上两个班,挣这点钱不算多。有人比我挣的还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钱放进塑料料袋,一切照原样放好,让妻子帮他把粮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有些哆嗦,说:“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搂紧了他,说:“快,我给你暖暖。”

暖了一会儿,妻子说:“听人家说,现在出去打工挣点钱特别难,你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赵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开了,说:“去你妈的,你嫌我挣钱多了?”

“不是嫌你挣钱多,我是怕-----”

“怕什么,你怀疑我?”

“怀疑也说不上,我是说,不管钱多钱少,咱一定得走正道。”

“我怎么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儿,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搞女人,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吗!”

赵上河大概触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惧和隐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连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妻子见丈夫哭了,顿时慌了手脚,说:“海成他爹,你怎么了!都怨我,我不会说话,惹你伤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龙抓我,行了吧!”他拒绝妻子搂他,拒绝妻子拉他的手,双手捂脸,只是哭。

妻子把半个身子人被窝里斜出来,用手掌给丈夫擦眼泪,说:“海成他爹,别哭了好不好,别让孩子听见了吓着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说啥就是啥,还不行吗!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门在外,我也是担惊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两口子哭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搂在一起。在黑暗里,他大睁着眼,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做点子的生意到此为止,不能再干了。

第二天,赵上河备了一条烟两瓶酒,去看望村里的支书,支书没讲客气就把烟和酒收下了。支书是位岁数比较大的人,相信村里的人走再远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问赵上河:“这次出去还可以吧?”

赵上河说:“马马虎虎,挣几个过年的小钱儿。”

“别人都没挣着什么钱,你还行,看来你的技术是高些。”

赵上河知道,支书所说的技术是指他的挖煤技术,他点头承认了。

支书问:“现在外头形势怎么样?听说打闷棍的特别多。”

赵上河心头惊了一下,说:“听说过,没碰见过。”

“那是的,要是让你碰上,你就完了。赵铁军,外出半年多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估计够呛,说不定让人家打了闷棍了。”

“这个不好说。”

“出外三分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儿。”

赵上河表示记住了。

过大年,起五更,赵上河在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在屋当间的硬地上跪得时间长些。他把头磕了又磕,嘴里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在妻子的示意下,儿子上前去拉他,说:“爹起来吧。”他的眼泪呼的就下来了,说:“我请老天爷保佑咱们全家平安。”

年初二,那位嫂子又到赵上河家里来了,说:“赵铁军还没回来,我看赵铁军这个人是不在了。”嫂子说了不到三句话,就哭起来了。

赵上河说:“嫂子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光往坏处想,大过年的,说这样的话多不好,这样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话,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打听到了,让他马上回来。”赵上河断定,赵铁军十有八九被人当点子办了,永远回不来了。因为做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阳两个人,肯定还有别的人靠做点子发财致富。他和唐朝阳在一处私家小煤窑干活儿。意外地碰上一位老乡和另外两个人到这家小煤窑找活儿干。他和老乡在小饭馆喝酒,劝老乡不要到这家小煤窑干,累死累活,还挣不到钱。他说窑主坏得很,老是拖着不给工人发工资,他在这里干了快三个月了,一次钱也没拿到,弄得进退两难。老乡大口喝酒,显得非常有把握。老乡说,一物降一物,他有办法把窑主的钱掏出来,窑主就是把钱串在肋巴骨上,到时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钱取下来。他向老乡请教,问老乡有什么高招,连连向老乡敬酒,老乡要他不要问,只睁大两眼跟着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别怪老乡不客气,一天晚间在窑下干活儿时,老乡用镐头把跟他同来的其中一个人打死了,还搬起石头把死者的头砸烂,然后哭着喊着,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说冒顶砸死了人,向窑主诈取抚恤金。跟老乡说的一样,窑主捂着盖着,悄悄地跟老乡进行私了,赔给老乡两万两千块钱。目睹这一特殊生产方式的赵上河和唐朝阳,什么力也没掏,老乡却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千块钱,这件事对赵上河震动极大,可以说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懂得了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这一套话他以前也听说过,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过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虾,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说连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已变泥巴了。老乡问他怎么样,敢不也跟老乡一块干,他的脸灰着,说不敢。他是怕老乡找个地方把他也干掉。后来他和唐朝阳形成一对组合,也学着打起了游击。唐朝阳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们把自己称为地下工作者,每干掉一个点子,每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就换一个新的名字。赵上河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这一点他家埋在地下罐子里那些钱可以作证,那是用三颗破碎的人头换来了,但赵上河可以保证,他打死的没有一个老乡,没有一个熟人。像赵铁军那样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会做赵铁军的活儿,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嫂子临离开他家时,试着向赵上河提了一个要求:“大兄弟,过罢十五,我想让金年跟你一块走,一边找点活儿干,一边打听他爹的下落。”

“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学吗,一定让孩子好好上学,上学才是正路。金年上几年级了?”

“高中一年级。”

“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学上下来,鼓励孩子考大学。”

“不是怕大兄弟笑话,不行了,上不起了,这一开学又得三四百块,我上哪儿给他弄去。满心指望他挣点钱回来,钱没挣回来,人也不见影儿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把咱家的钱先借给嫂子四百块,孩子上学要紧。”

嫂子说:“不不不,我不是来给你们借钱的。”

赵上河面带不悦,说:“嫂子,这你就太外气了。谁家还不遇上一点难事,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上不起学不管吧。再说钱是借给你们的,等铁军哥拿回钱来,再还给我们不就结了。”

嫂子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让金年过来给你们磕头。”这才把钱接下了。

正月十五一过,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纷纷背起行囊,潮流一样向汽车站 ,火车站涌去,赵上河原想着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儿像被人勾去了一样,在家里坐卧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对妻子发脾气,说家里就那么一点儿地,还不够老婆自己种的,把他拴在家里干什么!最终,赵上河还是随着潮流走了。他拒绝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个人独往独来,有不少人找过他,还有人给他送了礼品,希望能跟他搭伴外出,他都想办法拒绝了。实在拒绝不掉的,他就说今年出去不出去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他是半夜里摸黑走的,土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残雪还没化完,北风冷飕飕的。他就那么顶着风,把行李卷儿和提包用毛巾系起来搭在背上,大步向镇上走去。到了镇上,他也不打算坐公司汽车,准备自己租一个机动三轮车县城去。正走着,他转过身来,向他的村庄看了一下,村庄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灯光,也听不见点声息。又往前走时,他问了自己一句:“你这是干吗呢?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他自己的回答是:“没什么,不是做贼,这样走着清静。”他担心有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就左右乱看,还蹲下身子往路边的一片坟地里观察了一下。他想好了,这次出来不一定再做点子了,做点子挣钱是比挖煤挣钱容易,可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的命就得搭进去。要是唐朝阳实在想做的话,他们顶多再做一个就算了。现在他罐子里存的钱是三万五,等存够五万,就不用存了。有五万块钱保着底子,他就不会像过去一样,上面派下来这钱那钱他都得卖粮食,不至于为孩子的学费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借。到那时候,他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赵上河如约来到那个小型火车站,见唐朝阳已在那里等他,唐朝阳等他的地方还是车站广场一侧那家卖保健羊肉汤的敞棚小饭店,年前,他们就是从这里把一个点子领走办掉的。车站客流很多,他们相信,小饭店的人不会记得他们两个。唐朝阳热情友好地骂了他的大爷,问他怎么才来,是不是又到哪个卫生间玩小姐去了。一个多月不见面,他看见唐朝阳也觉得有些亲切。他骂的唐朝阳的妹子,说卫生间有一面大玻璃镜,他一下子就把唐朝阳的妹子干到玻璃里去了。互相表示亲热完毕,他们开始说正经事。唐朝阳说,他花了十块钱,请一个算卦的先生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张敦厚。赵上河说,这名字不错。他念了两遍张敦厚,说:“越敦越厚”把张敦厚记住了。他告诉张敦厚,他也新得了一个名字,叫王明君。“你知道君什么意思吗?”张敦厚说:“谁知道你又有什么讲究。”

王明君说:“跟你说吧,君就是皇帝,明君就是开明的皇帝,懂了吧?”

“你小子是想当皇帝呀!”

“想当皇帝怎么着,江山轮流坐,枪杆子里出政权,哪个皇帝的江山不是打出来的。”

“我看你当个黑帝还差不多。”

“这个皇不是那个黄,水平太差,朕只能让你当个下臣。张敦厚!”

“臣在!”张敦厚垂首打了个拱。

“行,像那么回事。”王明君遂又端起皇帝架子,命张敦厚:“拿酒来!”

“臣,领旨。”

张敦厚一回头,见一位涂着紫红唇膏的小姐正在一旁站着。小姐微微笑着,及时走上前来,称他们“两位先生”,问他们“用点什么”。张敦厚记得,原来在这儿端盘子服务的是一个黄毛小姑娘,说换就换,小姑娘不知到哪儿高就去了,而眼前这位会利用嘴唇做招徕的小姐,显见得是个见过世面的多面手。张敦厚要了两个小菜和四两酒,二人慢慢地喝。其间老板娘出来了一下,目光空空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干别的事情去了。老板娘大概真的把他们忘记了。在车站广场走动的人多是提着和背着铺盖卷儿的打工者,他们像是昆虫界一些急于寻找食物的蚂蚁,东一头西一头乱爬乱碰。这些打工者都是可被利用的点子资源,就算他们每天办掉一个点子,也不会使打工者减少多少。因为这种资源再生性很强,正所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有一个单独行走的打工者很快进入他们的视线,他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张敦厚说:“我去看看。”这次轮到张敦厚去钓点子,王明君坐镇守候。

王明君说:“你别拉一个女的回来呀!”

张敦厚斜着眼把那个打工者盯紧,小声对王明君说:“这次我专门钓一个女扮男装、花木兰那样的,咱们把她用了,再把她办掉,来个一举两得。”

“钓不到花木兰,你不要回来见我。”

张敦厚提上行李卷儿和提包,迂回着向那个打工者接近。春运高峰还没过去,车站客流量仍然很大。候车室里装不下候车的人,车站方面把一些车次的候车牌插到了车站广场,让人们在那里排队。那个打工者到一个候车牌前仰着脸看上面的字时,张敦厚也装着过去看车牌上的车次,就近把他将要猎取的对象瞥了一眼。张敦厚没有料到,在他瞥那个对象的同时,对象也在瞥他。他没看清对象的目光是怎样瞥出来的,仿佛对象眼睛后面还长着一只眼。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了。当他第二次拿眼角的余光瞥被他相中的对象时,真怪了,对象又在瞥他。张敦厚的感觉出来了,这个对象的目光是很硬的,还有一些凛洌的成分。他心里不由地惊悸了一下,他妈的,难道遇上对手了,这家伙也是来钓点子的?他退后几步站下,刚要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打工者凑过来了,问:“老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张敦厚说:“去哪儿呢?我也不知道。”

“就你一个人吗?”

张敦厚点点头。他决定来个将计就计,判断一下这个家伙究竟是不是钓点子,看他钓点子有什么高明之处,不妨跟他比试比试。

“吸棵烟吧。”对象摸出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拆开,自己先叨一棵,用打火机点燃。而后递给张敦厚一棵,并给张敦厚把烟点上。“现在外头比较乱,一个人出来不太好,最好还是有个伴儿。”

“我是约了一个老乡在这里碰面,说好的是前天到,我找了两天了,都没见他。”

“这事儿有点麻烦,说不定人家已经走了,你还在这儿瞎转腰子呢。”

“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对象说了一个煤矿。

“那儿怎么样,能挣到钱吗?”

“挣不到钱谁去,不说多,每月至少挣千把块钱吧!”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行吗?”

“对不起,我已经有伴儿了。”

这家伙大概在吊他的胃口,张敦厚反吊似的说:“那就算了。”

“我们也遇到了一点麻烦,人家说好的要四个人,我们也来了四个人,谁知道呢,一个哥们儿半路生病了,回去了,我们只要再找一个人补上。不过我们得打认识的老乡,生人我们不要。”

“什么生人熟人,一回生,两回熟,咱们到一块儿不就熟了。”

对象作了一会难,才说:“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带你去见我那两个哥们儿,看他们同意不同意要你。要是愿意要你呢,算你走运;要是不同意,你也别生气。”

张敦厚试出来了,这个家伙果然是他的同行,也是到这里钓点子的。这个家伙年龄不大,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生着一张娃娃似的脸,五官也很端正。正是这样面貌并不凶恶的家伙,往往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张敦厚心里跳得腾腾的,竟然有此害怕。他想到了,要是跟这个家伙走,出不了几天,他就变成人家手里的票子。不行,他要揭露这个家伙,不能让这个家伙跟他们争生意。于是他走了几步站下了,说:“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把我弄到煤窑底下,打我的闷棍怎么办?”

那个家伙果然有些惊慌,说:“不去拉鸡巴倒,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看不上你呢!”

张敦厚笑得冷冷的,说:“你们把我打死,然后说你们是我的亲属,好向窑主要钱,对不对?”

“你是个疯子,越说越没边了。”那家伙撇下张敦厚,快步走了。

那家伙转眼就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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