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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这两天在看刘庆邦的一个短篇集子 - 民间 -- joh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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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神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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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三)

张敦厚领回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令王明君大为不悦,王明君一见就说:“不行不行!”鱼鹰捉鱼不捉鱼秧子,弄回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他觉得张敦厚这件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说有点丢手段。

张敦厚以为王明君的做法跟过去一样,故意拿点子一把,把点子拿牢,就让小伙子快把王明君喊叔,跟叔说点好话。

小伙子怯生生地看了王明君一眼,喊了一声“叔叔”。

王明君没有答应。

张敦厚对小伙子指出:“你不能喊叔叔,叔叔是普遍性的叫法,得喊叔,把王叔叔当成你亲叔一样。”

小伙子按照张敦厚的指点,把王明君喊了一声叔。

王明君还是没答应。他这次不是配合张敦厚演戏,是真的觉得这未长成的小伙子不行,一点也不像个点子的样子。小伙子个子虽长得不算低,但他脸上的孩子气还未脱掉。他唇上虽然开始长胡子了,但胡子刚长出一层黑黑的茸毛,显然是男孩子的第一茬胡子,还从来没刮过一刀。小伙子的目光固定地瞅着一处,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说话。这么大的男孩子,在老师面前都是这样的表情。他大概把他们两个当成他的老师了。小伙子的行李也带着中学生的特点。他的铺卷儿模仿了外出打工者的做法是不假,也赛进了一个盛粮食用的蛇皮袋子里,可他手上没有提提包,肩上却背了一黄帆布的书包。看他书包里填得方方块块的,往下坠着,说不定里面装的还有课本呢!这小伙子和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神情很忧郁,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好像他刚死了亲爹一样。王明君说小伙子“一看就不像个干活儿的人”,问:“你不是逃学出来了吧?”

小伙子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

小伙子说:“不是。”

“那,我再问你,你出来找活儿干,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娘知道。”

“你爹呢?”

“我爹……”小伙子没说出他爹怎样,眼泪却慢慢滚下来了。

“怎么回事?”

“我爹出来八个多月了,过年也没回家,一点音信都没有。”

“噢,原来是这样。”王明君与张敦厚对视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丝笑意,问:“你爹是不是发了财,在外面娶了小老婆,不要你们了?”

“不知道。”

张敦厚碰了王明君一下,意思让他少说废话,他说:“我看这个小伙子挺可怜的,咱们带上他吧,权当是你的亲侄子。”

王明君明白张敦厚的意思,不把张敦厚找来的点子带走,张敦厚不会答应。他对小伙子说:“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挖煤那活有一定的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我什么活都能干。”

“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七。”

“你说虚岁十七可不行,得说周岁十八,不然的话,人家煤矿不让你干。另外,你一会儿去买一只刮胡子刀,到矿上开始刮胡子。胡子越刮越旺,等你的胡子长旺了,就像一个大人了。你以后就喊我二叔。记住了,不论什么人问你,你都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你叫一起我听听。”

“二叔。”

“对,就这么叫,你爹是老大,我是老二。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元凤鸣。”

王明君眼珠转了一下说:“你以后别叫这个名字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叫王风吧。风是刮风的风,记住了?”

小伙子说:“记住了,我叫王风。”

就这样,这个点子找定了。他们一块儿喝了保健羊肉汤,二人就带着叫王风的小点子上路了。上次他们是往北走,这次他们坐上火车再转火车,一直向西北走去,比上次走得更远。王风哪里知道,带他远行的两个人是两个催命的魔鬼,两个魔鬼正带他走向世界的末日。他一路往车窗外面看着,对外面的世界他还觉得很新奇呢。在火车上,王风还对二叔说了他家的情况。他正上高中一年级,妹妹上初中一年级。过了年,他带上被子和够一星期吃的馒头去上学,因带的书本费和学杂费不够,老师不让他上课,让他回家借钱。各种费用加起来需要四百多块钱,而他带去的只有二百多块钱。就这二百多块钱,还是娘到处借来的。老师让他回家借钱,他跟娘一说,娘无论如何也借不到钱了。娘只是流泪。他妹妹也没钱交学费,因为他妹妹学习特别好,是班长,班主任老师就动员全班同学为他妹妹捐学费。他背着馒头,再次到学校,问欠的钱可以不可以缓一缓再交。班主任老师让他去问校长。校长的答复是,不可以,交不齐钱就不要再上学了。于是,他就背着被子和馒头回家了,再也不能去学校读书。一回到家,他就痛哭一场。说到这些情况,王风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王明君说:“其实你不应该出来,还是应该想办法借钱上学。你这一出来,学业就中断了。”他亲切地拉了拉王风的肩膀,“我看你这孩子挺聪明的,学习成绩肯定也不错,不上学真是可惜了。”

“没办法,我得出来挣钱供我妹妹上学,不能让我妹妹再失学。我已经大了,应该分担我娘的负担。我还想一边干活儿,一边打听我爹的下落。”

“你爹的下落恐怕不好打听,中国这么大,你到哪儿打听去!”

“村里人让我娘找乡上的派出所,派出所让我娘印寻人启事。我娘一听印寻人启事又要花不少钱,就没印。”

“不印是对的,印了也没用,净白花钱。印寻人启事花一百块,人家让你们家出三百,人家得二百。印了寻人启事,也没地方贴。你贴得不是地方,人家罚款,你们家又得花钱。这叫花了钱又找不到人,两头不得一头。你说二叔说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二叔,我娘叫我出来一定要小心。你说,社会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你说呢?”

“让我看还是好人多,二叔和张叔叔都是好人。”

“我们当然是好人。”

张敦厚插了一句:“我们两个要不是好人,现在社会就没有好人了。”

来到山区深处的一座小煤窑,由王明君出面和窑主接洽,窑主把他们留下来了。窑主是个岁数比较大的人,自称对安全生产特别重视。窑主把王风上下打量了一下,说:“我看这小伙子不到十八周岁,你不是虚报年龄吧?”王风的脸一下白了,望着王明君。

王明君说:“我侄子老实,说的绝对是实话。”

下窑之前,窑主说是对他们进行一次安全教育,把他们领到灯房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去了。小屋后墙的高台上供奉着一尊窑神,窑神白须红脸,身上绘着彩衣。窑神前面摆放着一口大型的香炉,里面满是香灰纸灰。还有成把子的残香没有燃尽,缕缕地冒着余烟。门里一侧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专卖敬神用的纸和香。她的纸和香都比较贵,但窑主只让买她的。张敦厚和王明君一看就明白了,这位妇女肯定是窑主的人,他们在借神的名义挤窑工的钱。这是没有办法,到哪儿都得敬哪儿的神。神敬不到,人家就有可能不给你活儿干,使你想受剥削都受不到。张敦厚买了一份香和纸,王明君也买了一份。该王风买了,他却拿不出钱来,他的钱已经花完了。王明君只得替他买了一份。三人烧香点纸,一齐跪在神像前磕头。窑主要求他们祷告两项内容:“一,你们要向窑神保证,处处注意安全生产,不给矿上添麻烦;二是,你们请窑神保佑你们的平安。”王明君心里打了几下鼓,难道有人在这个窑上办过点子了?窑上已经出过血了?不然的话,老窑主为什么老把安全挂在嘴上,看来办点子的事要谨慎从事。

王风一边磕头,一边看着王明君。王明君磕几个,他也磕几个。见王明君站起来,他才敢站起来。

窑主说:“不管上白班夜班,你们每天下井前都要先拜神,一次都不能落。这事要跟过去的‘天天读’一样。你们知道‘天天读’吗?”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说不知道。

“连‘天天读’都不知道,看来你们是太年轻了。”

窑上给每人发了一顶破旧的胶壳安全帽,也要交钱。这一次王风不好意思让二叔替他交钱了,问不戴安全帽行不行。发安全帽的人说:“你他妈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发挥了保护侄子的作用,说:“我侄子不懂这个,你好好跟他说不行吗!”他又对王风说:“下井不戴安全帽绝对不行,没钱就跟二叔说,别不好意思,只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他把自己头上戴的安全帽摘下来,先戴在侄子头上了。

王风看看二叔,感动得泪花花的。

这个窑的井架不是木头的,是用黑铁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井架上方还绑着一杆红旗。不过红旗早就被风刮雨淋得变色了,差不多变成了白旗。其中一根铁井架的根部,拴着一条黑脊背的狼狗。他们三个走近窑口时,狼狗呼地站起来了,目光恶毒地盯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狼狗又肥又高,两边的肋帮子鼓着,头大得跟狮子一样。张敦厚、王明君有些却步,不敢往前走了。王风吓得躲在王明君身后。张王二人走过许多私家办的煤窑子,还从没见过在井架子上拴大狼狗的,不知这个窑主的用意是什么。这时窑主过来了,把狼狗称为“老希”,把“老希”喝了一声,介绍说:“我这个伙计名字叫希特勒,来这里干活儿的必须向它报到,不然的话,它就不让你下窑。”窑主抱住狗头,顺着毛捋了两把,说:“你们过来,让希特勒闻闻你们的味,它一记住你们就不凶了。”张敦厚迟疑了一会儿,见王明君不肯第一个让希特勒闻,就豁出去似的走到希特勒跟前去了。希特勒伸着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放他过去了。王明君听说狗的鼻子是很厉害的,有很多疑难案件都是狗的鼻子一嗅,案就破了。他担心这条叫希特勒的狼狗嗅出他心中的鬼来,一口把他咬住。他身子缩着,心也缩着,故作镇静地走到希特勒面前去了。还好,希特勒没有咬他。希特勒好像有些乏味,它嗅完了王明君,就塌下眼皮,双腿往前一伸,趴下了。当王风把两手藏在裤裆前,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时,希特勒只例行公事似的嗅了一下他的裤腿就放行了。

他们三个乘坐同一个铁罐下窑。铁罐在黑糊糊地井筒里往下落,王风的心里往上提。王风两跟瞪得大大的,蹲在铁罐里一动也不敢动,神情十分紧张。铁罐像是朝无底的噩梦里坠去,不知坠落了多长时间,当铁罐终于落底里,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大概因为太紧张了,他刚到窑底,就出了满头大汗。

王明君说:“你小子穿得太厚了。”

王风注意到,二叔和张叔叔穿着单衣单裤,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窑下来了。而他原身打原身,穿着毛衣绒裤、秋衣秋裤,还有一身黑灰色的学生装,怪不得这么热呢。

窑底有两个人,在活动,在说话。他们黑头黑脸,一说话露出白厉厉的牙。王风一时有些发蒙,感觉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跟窑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着,一只黑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摸他的人嘻嘻笑着,说:“脸这么白,怎么跟个娘们一样。”王风的两个耳膜使劲往脑袋里面挤,觉得耳膜似乎在变厚,听觉跟窑上也不一样。那个摸他的人在面前跟他说话,他听见声音却来自很远。

王明君对窑底的人说:“这是我侄子,请师傅们多担待。”他命王风:“快喊大爷。”

王风就喊了一声大爷。王风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异样,好像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的影子在说话。

在往巷道深处走时,从未下过窑的中学生王风不仅是紧张,简直有些恐怖了。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前后都漆黑一团。矿灯所照之处,巷道又低又窄,脚下也坑洼不平。巷道的支护异常简陋,两帮和头顶的岩石面目狰狞,如同戏台上的牛头马面。如果阎王有令,说不定这些“牛头马面”随时会猛攫下来,捉他们去见阎王。王风面部肌肉僵硬,瞪着恐惧的双眼,紧紧跟定二叔,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步的后衣襟,又怕二叔小瞧他,就没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点也不怕。他不由地对二叔有些佩服。他开始在心里承认这个在路上遇到的二叔了,并对二叔产生了一些依赖的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还不知道注意什么,咚的一声,他的脑袋就撞在一处压顶的石头上了,尽管他戴着安全帽,他的头还是闷疼了一下,眼里也直冒碎花。

二叔说:“看看,让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脑袋了吧?”

王风把手伸进安全帽里搓了两下,眼里又含了泪。

二叔问:“怎么样,这里没有你们学校的操场好玩吧!”

王风脑子里快速闪过操场,操场面积很大,四周栽着钻天的白杨。他不知道同学们这会儿在操场里干什么,而他,却钻进了一个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见他不说话,口气变得有些严厉,说:“我告诉你,窑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当回事。别看人的命在别的地方很皮实,一到窑下就成了薄皮子鸡蛋。鸡蛋在石头缝儿里滚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了!”

王明君这样教训王风时,张敦厚正在王风身后站着。张敦厚把镐头平端起来,作出极恶的样子在王风头顶比画了一下,那意思是说,这一镐下去,这小子立马完蛋。王明君知道,张敦厚此刻是不会下手的,点子没喂熟不说,他们还没有赢得窑主的信任。再说了,按照“轮流执政”的原则,这个点子应该由他当二叔的来办,并由他当二叔的哭丧。张敦厚奸滑得很,你就是让他办,让他哭,他也不会干。

张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面露一手,以显示他们非同一般的技术。在他们的要求下,矿上的窑师分配给他们在一个独头的掌子面干活儿,所谓独头儿,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样,是一个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独头掌子面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面是通天的,空气是流动的。独头儿掌子面上下左右和前面都堵得晋升晋升实实,它更像一只放倒的瓶子,只有瓶口那儿才能进去。瓶子里爬进了昆虫,若把瓶口一塞,昆虫就会被闷死。独头掌子面的问题是,尽管巷道的进口没被封死,掌子面的空气也出不来,外面的空气也进不去。掌子面的空气是腐朽的,也是死滞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进去也许会把“死水”搅和得流动一下,但空气会变得更加混浊,更加黏稠,更加难以呼吸。这种没有任何通风设备的独头儿掌子面,最大的特点就是闷热。煤虽然还没有燃烧,但它本身固有的热量似乎已经开始散发。它散发出来的热量,带着亿万年煤炭生成时那种沼泽的气息、腐植物的气息,和溽热的气息。一来到掌子面,王风就觉得胸口发沉,汗水流得更欢。

张敦厚说:“操他妈的,上面还是天寒地冻,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说着,张叔叔和二叔开始脱衣服。他们脱得光着膀子,只穿一件单裤。二叔对王风说:“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衣服脱掉!”

王风没有光膀子,上面还保留着一件高领的红秋衣。

二叔没有让王风马上投入干活儿,要他先看一看,学着点儿。

二叔和张叔叔用镐头刨了一会儿煤,热得把单裤也撕下来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干活儿。刚脱掉裤子时,他们的下身还是白的,又干了一会儿,煤粉沾满一身,他们就成黑的了,跟煤壁乌黑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王风不敢把矿灯直接照在他们身上,这种远古般的劳动场景让他震惊。他慢慢地转着脑袋,让头顶的矿灯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动。哪儿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头。这里的石头也是黑的。王风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不知上面有多高,下面有多厚;也不知道前面有多远,后面有多深。他想,煤窑要是塌下来的话,他们跑不出去,上面的人也没救他们,他们只能被活埋,永远被活埋。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点幻觉,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体地正在刨煤,煤窑突然塌了,爹就被埋进去了。这样的幻觉使他不寒而栗,几乎想逃离这里。这时二叔喊他,让他过去刨几一下煤试试。他很不情愿,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过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来却感到很硬,镐尖刨在上面,跟刨在石头上一样,震得手腕发麻,也刨不下什么煤来。他刚刨了几下,头上和浑身的大汗就出来了。汗流进眼里,是辣的。汗流进嘴里,是咸的。汗流进脊梁沟里,把衣服溻湿了。汗流进裤裆里湿得跟和泥一样。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还多。他落稿处刨不下煤来,上面没落镐的地方却掉下一些碎煤来,碎煤哗啦一响,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为煤窑要塌,惊呼一声,扔下镐头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骂了他,问他跑什么,瞎叫什么。“你的胆还没老鼠的胆子大呢,像个男人吗?像个挖煤的人吗?要是怕死,你趁早滚蛋!”

二叔命王风接着刨,并让他把衣服都扒掉。王风把湿透的秋衣脱下来了。二叔说:“把秋裤也脱掉,小鸡巴孩儿,这儿没有女人,没人咬你的鸡巴!”

王风抓住裤腰犹豫了一下,才把秋裤脱下来了。但他还保留了一件裤衩,没有彻底脱光。裤衩像是他身体最后的防线,他露出愤怒和坚定的表情,说什么也放弃这最后的防线了。

一个运煤的窑工到掌子面来了,二叔替下了王风,让王风帮人家装煤。二叔跟运煤工说:“让我侄子帮你装煤吧。”

运煤工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侄子岁数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还不到二十岁。”

王风看见,运煤工拉来一辆低架子带轱辘的拖车,车架子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大荆条筐。他们就是把煤装进荆条筐里。王风还看见,车架子一角挂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里装着大半瓶子水。一看见水,王风感到自己渴了,喉咙里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运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闭上嘴巴,往肚子里咽了两下。忍住了。

运煤工问他:“小伙子,发过市吗?”

王风眨眨眼皮,不懂运煤工问的是什么意思。

张敦厚解释说:“他是问跟女人搞过没有。”

王风赶紧摇摇头。

运煤工笑了,说:“我看你该发市了,等挣下大钱,让你叔带你发发市去。”

王风把发市的意思听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羞辱一样,对运煤工颇为不满。

荆条筐装满了,运煤工把拖车的绳袢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车走了。运煤工的腰变得很低,身子贴向地面,有时两只手还要在地上扒一下。从后面看去,拉拖车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匹骡子,或是一头驴。

十一

他们上的是夜班。头天下窑时,太阳还没落山。第二天出窑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当王风从窑出来时,他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为了证实确实醒过来了,他就四下里看。他看见天觉得亲切,看见地觉得亲切,连窑口拴着的那只狼狗,他看着也不似昨日那么可怕和讨厌了。也许是刚从黑暗里出来阳光刺目的缘故,也许他为窑上的一切所感动,他的两只眼睛都湿得厉害。

窑工从窑里出来,洗个热水澡是必须的。澡塘离窑口不远,只有一间屋子。迎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锅台后面,连着锅台的后壁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烧热后,起进水泥池子里,窑工就在里面洗澡。这样的大锅王风见过,他们老家过年时杀猪,就是把吹饱气的猪放进这样的大锅里煺毛。锅底的煤火红通通的,烧得正旺。大铁锅敞着口子,水面上走着缕缕热气,刚到澡塘门口时,由于高高的锅台着,王风没看见里面的水泥池子,还以为人直接跳进大锅里洗澡呢!这可不行,人要跳进锅里,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进澡塘,看见水泥池子,并看见有人正在水泥池子里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脱裤衩是不行了。王风趁不注意,很快脱掉裤衩,迈进水泥池子里去了。池子里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够深,王风赶紧蹲下身子,才勉强把下身淹住。他腿裆里刚生出一层细毛,细毛不但不能遮羞。这个时候的男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刚从蛋壳里出来不久的小鸟,只扎出了圆毛,还没长成扁毛,还不会飞,这时的小鸟是最脆弱的,最见不得人的。王风越是不愿意让人看他那个地方,在澡塘里洗澡的那些窑工越愿意看他那个地方。一个窑工说:“哥们儿,站起来亮亮,咱俩比比,看谁的棒。”另一个窑工对他说:“哥们儿,你的鸟毛还没扎全哪!”还有一个窑工说:“这小子还没开过壶吧!”他们这么一逗,王风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着移到水池一角,面对澡塘的后墙,用手擦着水洗脸搓脖子。

一个窑工向着澡塘外面,大声喊:“老马,老马!”

老马答应着过来了,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年轻媳妇说:“喊什么,这么好的水还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吗!”

喊老马的窑工说:“水都凉了,你再给来点热乎的,让我们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脚!”年轻媳妇一点也不避讳,说着就进澡塘去了。

那些光着肚子洗澡的窑工更有邪的,见年轻媳妇进来,他们不但不躲避,反而都站起来了,面向年轻媳妇,把阳具的矛头指向年轻媳妇。他们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笑得有些傻。只有王风背着身子,躲在那些窑工后面的水里不敢动。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当年轻媳妇从大锅里起出一桶热水,泼向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一起乱叫起来。也许水温有此高,泼在他们身上有点烫,也许水温正好,他们确实感到舒适极了,也许根本就不是水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的确兴奋起来了。他们的叫声像是欢呼,但调子又不够一致。叫声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发的都是没有明确意义的单音。如果单听叫声,人们很判断出他们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别的什么动物。

“瞎叫什么,再叫老娘也没奶给你们吃!”年轻媳妇又起了一桶水,倒进池里。

一个窑工说:“老马,这里有个没开壶的哥们儿,你帮他开开壶怎么样?”

“什么?没有开过壶?”老马问。

有人让王风站起来,让老马看看,验证一下。

王风知道众人都在看他,那个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针芒在背,恨不得把头也埋进水里。

有人动手拉王风的胳膊,有人往后板王风的肩膀,还有人把脚伸到王风屁股底下去了,张着螃蟹夹子一样的脚趾头,在王风的腿裆里乱来。

王风恼了,说:“谁再招我,我就骂人!”

二叔说话了:“我侄子害羞,你们饶了他吧。”

年轻媳妇笑了,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没开过壶。钻窑门子的老不开壶多亏呀,你们帮他开开壶吧!”

一个窑工说:“我们要是会开壶还找你干什么,我们没工具呀!”

年轻媳妇说:“这话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给你了吗?”

那个窑工一时不解,不知年轻媳妇指的是什么。别的窑工也在那个窑工身上乱找,不明白年轻媳妇借给他的工具在哪里。

年轻媳妇把题意点出来了,说:“你们往他鼻子底下找。”

众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王风睡觉睡得很沉,连午饭都没吃,一觉睡到了半个下午。刚醒来时,他没弄清自己在哪里。眨眨眼,他才想起来了,自己睡在地上。这个宿舍是圆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进宿舍的时候先要下几级台阶,出宿舍也要先低头,先上台阶。速个宿舍打成了地铺,地铺上铺着碎烂的谷草。宿舍没有窗户,黑暗得跟窑下差不多,所以宿舍里一天到晚开着灯。灯泡上落了一层毛绒绒的东西,也很昏暗。王风看见,二叔和张叔叔也醒了,他们正凑在一起吸烟,没有说话。二位叔叔眉头皱阒,他们的表情像是有些苦闷。宿舍还住着另外几个窑工,有的还在大睡,有的捏着大针缝衣服,有的把衣服翻过来捉虱子。还有一个窑工,身子靠在墙壁上,在看一本书。书已经很破旧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隐约可以看见,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红大绿的衣服,好像还有一把闪着光芒的剑。王风估计,那个窑工看的可能是一体武侠小说。

王风欠起身来,把带来的挎包拉在手连打开了。他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是他的课本,有英语、物理、政治、语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开语文课本时,他从课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起来。照片是他们家的全家福,后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飞回老家去了。

“王风,看什么呢?”二叔问。

王风抽了一个冷战,说:“照片,我们家的照片。”

“给我看看。”

王风把照片给二叔,指着照片上的他爹介绍说:“这个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脸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风急忙掩口。他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哪有当弟弟不认识哥哥的。

二叔说:“我知道,这张照片我见过。”说了这句,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口了,差点露出一个骇的线索。为了掩饰,他补充了一句:“这张照片是在咱们老家照的。”

张敦厚探过头来,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转向王明君。

王明君也在看他。

两个人同时认定,这张照片跟张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上次办掉的点子,不用说,这小子就是那个点子的儿子。

二叔把照片还给了王风,说:“这张照片太小了,应该放大一张。”王风刚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来了,说:“这样吧,我正好到镇上有点事,顺便给你放大一张。”说着就把照片放进自己口袋里,站起来出门去了。往外走时,他装作无意间碰了张敦厚一下。张敦厚会意,跟在他后面向宿舍外头走去。来到一条山沟里,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停下来了。王明君说:“坏了,在火车站这小子一说他姓元,我就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他是上次那个点子的儿子,我就不想要他。看来真是那个点子的儿子,操他妈的,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呢!”

张敦厚说:“这有什么,只要有两条腿的,谁都一样,我只认点子不认人!”

“咱要是把这小子当点子办了,他们家不是绝后了吗!”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这小子不是来找咱位报仇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更得把他办掉了,来个斩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来!”

“什么?”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来了,递给了张敦厚。张敦厚接过照片,连看都不看,就一点一点撕碎了。他撕照片的时候,眼睛却瞅着王明君,仿佛是撕给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没有制止他撕照片,说:“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不是要给他放大吗?”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真要给他放大呀,我觉得照片是个隐患,那样说是为了把照片从他手里要过来。”

张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事例脚踩上去使劲往土里拧。拧不进土里,他就用脚后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

十二

第二次从窑里出来,王风有了收获,带到窑上一块煤。煤块像一只蛤蜊那么大,一面印着一片树叶。发现这块带有树叶印迹的煤时,王风觉得十分欣喜,马上拿给二叔看,说:“二叔二叔,你看,这块煤上有一片树叶,这是树叶的化石。”

二叔说:“我有什么稀罕的。”

王风说:“稀罕着呢。老师给我们讲过,说煤是森林变成的,我们还不相信呢。有了这块带树叶的煤,就可以证明煤确实是亿万年前的森林变成的。”

“煤就是煤,证明不证明有什么要紧。煤是黑的,再证明也变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

“不,我要把这块煤带回老家去,给我妹妹看看,给老师看盾。”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

“我也不知道。听二叔您的,您说什么时候回,咱就什么时候回。”

王明君牙齿间冷笑了一下,心说:“你小子还惦着回老家呢,过个三两天,你的魂儿回老家去吧。”

王风把煤块拿到宿舍里,又在那里反复看。印在煤上的树叶是扇形的,叶梗叶脉都十分清晰。王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也许这样的树早就绝种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面”轻轻摸了一下,还捏起两根指头去捏树叶的叶梗。他想,要是能从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树叶,那该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岁数较大的老窑工问他:“小伙子,看什么呢?”

“树叶,长在煤上的树叶。”

“给我看看行吗?”

王风把煤块给老窑工送过去了。老窑工翻转着把煤端详了一下,以赞赏的口气说:“不错,是树叶。这树叶就是煤的魂哪!”

王风有些惊奇,问:“煤还有魂?”

老窑工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煤当然有魂。以前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么吗?”

“不知道。”

“叫神木”

“神木”

“对,神木。从前,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挖煤烧煤。有一年发大水,把煤从河床里冲出来了。人们看到黑家伙身上有木头的纹路,一敲当当响,却不是木头,像石头。人们把黑家伙捞上来,也没当回事,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搭在厕所的墙头上了。毒太阳一晒,黑家伙冒烟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黑家伙能当木头烧锅吗?有人把黑家伙敲了下一块,扔进灶膛里去了。你猜怎么着,黑家伙烘烘地着起来了,浑身通红,冒出来的火头蓝荧荧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这是大树老得变成神了,变成神木了。”

王风听得眼睛亮亮的,说:“这我块煤就是带树叶的神木。”

王明君不想让王风跟别人多说话,以免露了底细,说:“王风,我让你刮胡子你刮了吗?”

“还没刮。”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要是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马上刮去吧。”

王风从书包里拿出刮胡子刀,开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层细细的茸毛摸了摸,迟疑着下不了刀子。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里不大情愿。他也听说过,胡子越刮长得越旺。他不想让胡子长旺。男同学们都不想让胡子长旺。胡子一长起来,就不像个学生了。可是,二叔让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尽快变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他不能违背二叔的意志。把刀片的利刃贴在上唇上方,他终于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第一茬胡子就细纷纷地落在地铺的谷草上。他是干刮,既没有湿水,也没打肥皂。刮过之后,他觉得嘴唇上面有点热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不由地生出了几分伤感。

下午睡醒后,王风拿出纸和笔,给家里人写信。他身子靠着墙,把课本搁在膝盖上,信纸垫着课本写,每写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见妹妹。问起娘,好像是看到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不知怎么留下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妹妹是在娘面前哭,怕娘不让她上学;娘是满头草灰、满头在大汗地在灶屋里做饭;爹呢,则是背着铺盖卷儿从外面回家。亲人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鼻子酸了又酸,跟圈红了又红。要不是他揉了好几次眼,他的眼泪几乎打在信纸上了。

张敦厚碰碰王明君,意思让他注意王风的一举一动。王明君看出王风是给家里人写信,故意问道:“王风,给女同学写信呢?”

王风说:“不是,是给我妹妹写。”

“你在学校里跟女同学谈过恋爱吗?”

王风的脸红了,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女同学喜欢你吗?”

“老师不准同学们谈恋爱。”

“老师不准的事儿多着呢,你偷偷地谈,别让老师发现不就得了。跟二叔说实话,有没有女同学喜欢过你。”

王风皱起眉头想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再到学校自己谈一个,那样我和你爹就不用操你的心了。”

王风写完了信,王明君马上把信要过去了,说他要到镇上办点事,捎带着替王风把信送到邮局发走。王风对二深信不疑。

王明君拿了信,就到附近的一条山沟里去了。张敦厚随后也去了。他们找了一个背风和背人的地方,坐下来看王风的信。王风在信上告诉妹妹,他现在找到了工作。在一个矿上挖煤。等他发了工资,就给家里寄去,他保证不让妹妹失学。他要妹妹一定要努力学习。说他放弃了上学,正是为了让妹妹好好上学,希望妹妹一定要争气啊!他问娘的身体怎么样,让妹妹告诉娘,不要挂念他。他用了一个词,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也是一个男儿,不能老靠娘养活,该出来闯一闯了。还说他工作的地方很安全,请娘不要为儿担心。他说,他还没有打听到爹的下落,他会继续打听,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有了钱后,他准备到报社去,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他不相信爹会永远失踪。王明君还没把信看完,张敦厚捅了他一下,让他往山沟上面看。王明君仰起脸往前面山沟的崖头上一看,赶紧把信收起来了。崖头上站着一个居高临下的人,手里牵着一条居高临下的狗,人和狗都显得比较高大,几乎顶着了天。人是本窑的窑主,狗是窑主的宠信。窑主及其宠信定是观察过他们一会儿了,窑主大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鬼鬼崇崇的,不是在搞什么特务活动吧?”

狼狗随声附和,冲他们威胁似的低呔了两声。

王明君说:“是矿长呀!我让侄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我给他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看信不在宿舍里看,钻到这里干什么!”

“我告诉你们,要干就老老实实地干,不要给我捣乱!”

狗挣着要往山沟下冲,窑主使劲拽住了它,喝道:“哎,老希,老希,老实点儿!”窑主给老希指定了一个方面,他和老希沿着崖头上沿往前走了。老希在前面挣,窑主在后面拖。老希的劲很大,窑主把铁链子后面的皮绳缠在手上,双腿戗地,使劲往后仰着身子,还是被老希拖得跌跌撞撞,收不住势。

王明君一直等到窑主和狗在崖头上消失,才接着把信看完。王风在信的最后说,他遇到了两个好心人,一个是王叔叔,一个是张叔叔。两个叔叔都对他很关心,像亲叔叔一样。王明君把信捏着,却没有说信的事儿。对窑主的突然出现,他心里还惊惊的,吸了一下牙说:“我看这个窑主是个老狐狸,他是不是发现咱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张敦厚说:“不可能,他是出来遛狗,偶尔碰见我们了。狗不能老拴着,每天都要遛一遛。你不要疑神疑鬼。”

王明君不大同意张敦厚的说法,说:“反正我觉得这个窑主不一般,不说别的,你听他给狗起的名字,希特勒,反‘希特勒’牵来牵去的人,能是好对付的吗!”

“不好对付怎么的,窑上死了人他照样得出血。你只管把点子办了,我来对付他!”张敦厚把信要过去,看了一遍。他没把信还给王明君,冷笑一下,就把信撕碎了,跟撕照片一样。

王明君不悦,:“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我自己不会撕吗?”

“会撕是会撕,我怕你舍不得撕。”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要问你,你是不是同情那小子了?”

王明君打了一个愣,否认说:“我干吗要同情他!我同情他,谁同情我?”

张敦厚说:“这就对了,你想想看,这信要是发出去,就等于把商业秘密露出去了,咱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就算片硬把生意做了,这封信捏在人家手里,也是一个祸根。”

“就你他妈的懂,我是傻子,行了吧!我把信要过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随时掌握情况,及时堵塞漏洞。我主要是想着,这小子来到人世走一回,连女人是什么味都没尝过,是不是有点亏?”

“这还不好办,把他领到路边店,或者发廊,找个女人玩一把不就得了。”

“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带他去玩吧。”

张敦厚不由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说:“那是你侄子,干吗交给我呀!有那个钱,我自己还想玩呢。再说了,咱们以前办的点子,从来没有这个项目,谁管他日不日女人。”

王明君指着张敦厚:“这就是你的态度?你不合作是不是?”

“谁不合作了?我说不合作了吗?”

“那你为什么斤斤计较,光跟我算小帐?”

张敦厚见王明君像是恼了,作出了妥协,说:“得得得,钱你先垫上,等窑主把钱赔下来,咱哥俩平摊还不行吗!”

张敦厚主张当天下午就带王风去开壶,王明君坚持明天再去。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张敦厚认为,解决点子要趁早,让点子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麻烦。王明君说,今天他累了,没精神,不想去。要去由张敦厚一个人带点子去。张敦厚向王明君伸手,让王明君借钱给他。王明君在他手上狠抽了一巴掌,说:“借给你一根鸡巴,拿回去给你妹妹用吧!”

不料张敦厚说:“拿来,拿来,鸡巴我也要,我炖炖当狗鞭吃。”

“没有你不要的东西,我看你小子完了,不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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