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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黑暗大布局——西方人记述中国的非洲经营 -- 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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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中国人在非洲的影响力,已经不是新闻

中国人在非洲的影响力,已经不是新闻。近四、五年来,我们在安哥拉、塞内加尔、科特迪瓦与狮子山共和国的采访过程中,几乎每个地方都看到中国人的增加。改变的幅度,超乎很多人的想象。从几内亚总统──一个如今只前往瑞士治病的年迈老人,到稚嫩得尚无法辨明欧洲人与亚洲人差别的刚果孩子,一切的发生,非洲人彷佛得花上十倍的力气,才能理解这个变化。

就在这几年,对研究地缘政治的专家们 来说,「中国人在非洲」早已不再是敏感话题,而是国际关系与非洲大陆日常生活中的核心课题。不过,学者与记者们仍然在所谓的宏观经济数据上做文章︰从一九八0到二00五年间,中非的双边贸易增加了五0倍,从早期的十亿美元,到了二0一0年会达一百亿美元。今天,在非洲土地上约有九百家中国企业,二00七年时,中国取代了法国,成为非洲第二大经济伙伴。

这些官方数字,并没有把所有移民的投资算进来。有多少中国移民在这里落脚呢?非洲的记者们常宣称有「数百万」中国人在非洲;二00六年底,在拥有最大中国人社群的南非举办的一场大学讲座,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数字︰全非洲大陆共有七十五万中国人。中国这边最高的预估数字,来自行遍三十五个非洲国家的「中非友谊联盟副主席」黄子全(Huang Zequan,音译),在《中国贸易报》二00七年二月十五日的访谈中,估计有五十万的中国人生活在非洲(黎巴嫩人有二十五万,法国人还不到十一万)。

这里的移民彷佛是蚂蚁兵团,没有名字,没有面孔,总保持缄默。记者们一边抱怨这些人不肯受访,一边担心着──甚至惊慌──一股新势力的来临,又会给这片黑暗大陆带来更多无止尽的痛苦。

让我们用另一个角度来看。中国这个世界超级强权,在自己国内奇迹似的发展能力,或许可以在这个地球上最贫脊的土地上复制。对非洲来说,或许意味着自六0年代去殖民化以来,长期等待中的经济起飞、属于非洲的时代终于来临。这不只是几内亚总统最后的希望,也是九亿非洲人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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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人道主义 中国在非洲只管做生意

这就是我们的成功秘诀。

你们过去也是一样的,在欧洲,有五十年了,

当时你们仍旧还有工作欲望,不是吗?

──Benjamin Chen,拉哥斯,尼日利亚的中国人,2007年4月

尼日利亚的拉哥斯(Lagos)交通严重阻塞,感觉整座城市像是一座冒着烟的静止火山。两辆蓝色警车花了好一番工夫在其间缓慢向前,不时警笛大响,从人行道旁突如其来地超车,千方百计只为了在车阵中前进,一公尺接着一公尺,开向乐卡(Lekki)半岛。过了法洛莫(Falomo)桥,两座巨幅电讯网的广告之间,另外一辆困在对向车道的警车,对他们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招呼手势。或许是因为带头的奔驰五轮传动车司机并非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而是一位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中国商人。

这位中国商人叫胡介国(Jacob Wood,其第一任妻子Amy的中文本名则为胡谢美仪),五十九年前在上海出生,他载我们前往参观一座由他其中一家企业──尼日利亚金天鹅有限公司(Golden Swan Nigeria Ltd.)所完成、距离此地二十五公里、有五百四十四个房舍的建设工地。我们使出最后手段,逃离这动弹不得的车阵后,离开这有一千六百万居民的大都会,在拉哥斯快速道上,猛踩油门加速。在我们的左边,闪过一间间超级市场与建筑工事材料商场;右边,则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埃克森美孚(Exxon-Mobil)石油公司总部:一栋有四层楼高的灰色堡垒。

「我是第一个从中国大陆到尼日利亚做生意的中国人,」胡介国说:「我父亲在一九四九年毛泽东胜利后,从上海逃出来,当时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九五三年,他在香港,那时香港还是英国殖民地,后来他就跑到拉哥斯开纺织厂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每星期会收到一封父亲的信──当然都是被公安警察打开检查过的。一九七六年毛死后,紧张的气氛趋缓,我终于也能出国。第二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父亲碰面。」

与父亲重逢之后不久,胡介国就被送往加拿大多伦多习商三年。他学英语,并辛苦工作取得加拿大护照。就在他搭机重返尼日利亚的几小时前,他的父亲为他安排了一个小惊喜──在一间咖啡馆,与一名他不认识的女子Amy相亲。艾咪出生于香港一个背景不错的家庭,才刚到加拿大念书。双方家长们都想促成这桩姻缘,不出所料,年轻的胡介国马上陷入爱河。

胡介国在一九八0年也到了拉哥斯,经营香格里拉餐厅。这家餐厅位于Eko饭店顶楼,一座曾经属于赤色亿万富豪、西方石油(Occidental Petroleum,首批进入中国的企业)总裁阿曼德.汉默(Armand Hammer,俄裔美国人,以企业家与收藏家身分活动于各领域,企业界中与邓小平最有缘分的西方人,还曾助列宁制定新经济政策)的宫殿。「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年轻的中国小伙子说。他招待过许多政商名流,包括当时还是里根总统副手的老布什。

九0年代初期,尼日利亚陷入军事独裁最黑暗的时刻, Eko饭店由于外国客源不足而濒临破产。胡介国在城里盖起一座餐厅,叫金门餐厅(Golden Gate),拥有一千五百个席位,专门经营国内富豪们的宴会;接着他又开了一家建设公司。这段期间,正是中国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之际。虽然,胡介国始终不认同共产党,但他发现,在投资非洲与寻找优秀的技术人才上,他可以仰赖他的祖国。今天,他已经是一个集团的总裁,旗下超过一千五百名员工,其中有三百个中国人,他同时也给了尼日利亚政府许多好处,换取享有警车牌照的特权。「Go slow(奈式英语,当地人称呼交通阻塞之意)时就很方便,」他咕哝道:「对我没什么损失。我只要给警官太太们每年筹备一个宴席,虽然她们的胃口一年比一年大,但对我来说还是不算什么,毕竟这是一桩好买卖。」

他用丰盛的筵席换来的好处很多。除了能够在壅塞的都市中畅行无阻,在非洲这个人口最多、也最危险的国家,在武装警察的保护下行动,能避免许多突发事件。尼日利亚,这个非洲石油生产量第一的国家,常常发生武装冲突,油井密布的地区,至今仍被尼日河三角洲的游击分子把持。几乎每个星期,尼日河三角洲解放运动(MEND)的武装分子,便会挟持那些大型石油企业的外派人员,像是壳牌(Shell)的英国人、还有埃尼(ENI)的意大利人,这两大公司可是训练了真正的私人军队,来保卫自己的安全。中国的石油巨人──中国海洋石油有限公司(CNOOC)近年来到了尼日利亚,二00六年一月于法国托塔(Total)石油公司的租地上,投下两百三十亿美元的巨资。四个月后,趁中国领导人胡锦涛来访,签了附加开采四个石油的区块,取代在尼日利亚基础工程上投资四十亿美元的承诺。

游击分子也没闲着。中国领导人这趟行程的三天后,同年五月,一辆装有炸弹的汽车于奈国南部城市瓦里(Warri)的精炼厂前爆炸,留下这个讯息:「只要被我们发现中国人,将以偷窃者视之。」接下来的两年里,解放运动分子曾经绑架中国人三次,这些人质最后都在付了赎金之后被放回。

来到雪佛龙(Chevron)公司位于乐卡半岛中央的尼日利亚总部,两辆车向左转进一堆矮房子,这里所有的屋舍长得一模一样。胡介国在铺满电线与水泥板的院子停下车。一名中国工程师打开一间初步完工的房舍大门,里头摆了三张桌子。这位工程师叫做姓周(Reagan Zhou),曾经在中国政府部门里工作过,他曾冒险去苏利南(Surinan)盖一百八十五公里长的高压电缆,也在科威特待过三年。然后,他和胡介国在上海的人力中介公司搭上线。在拉哥斯,他负责五百四十四个房舍(不到两年就盖好)的最后程序,等着要进行他老板的下一个扩建计划──五百栋别墅。「全部都已经售出,」他笑着说道:「大部分都是雪佛龙公司帮他们在尼日利亚的员工订的。」

如果你以为中国人在非洲,只会用国家的钱大搞基础建设、换取天然资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片黑暗大陆上的新买家、新投资者,也是中国人。中非两国民间的生意往来,其实非常热络。为什么中国人要大老远跑来这个被西方人漠视的地方?因为,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太拥挤了,对他们来说,非洲是一片处女地,有着无限的商机。他们勇敢地从事小本投资,一间间的按摩店、餐厅、裁缝店、药房,凡是能赚钱的都做。

在中国,通常整个家庭会合起来,让其中一位成员踏上探险之路。他们明白,在像非洲这样的落后土地上,需求大,竞争少──甚至根本没有竞争者。非洲的政府们都很清楚这点,于是纷纷扩增经济特区,为中国的投资者与工业生产者提供各种财税豁免的好处,也不必担心会对环境造成的冲击。这类特区光是在尼日利亚就有三个,其中,与邻国喀麦隆相连,东南部克罗斯河畔省的首府卡拉巴尔(Calabar)尤其重要。她仰仗其三十六州之一,已经参访中国无数次的十字河(Cross River)州治理积极的州长。

为了准备写作的素材,我们曾在华盛顿与号称「经济学大老」、世界银行非洲区的顾问 哈利.博德曼(Harry Broadman)碰面。他从未听说过胡介国这号人物,真是可惜了,胡介国出色的事业表现,应该可作为他论述中的案例。「假使你们看过撒哈拉以南,中国投资非洲的数字,就能很清楚地发现:石油主导一切。不过,假使你们以为中国人只专注在石油上,那你们就错了。他们投资在最基础的产业建设:基础建设、电讯、纺织、旅游业及食品工业。」这就是那些自由经济学家所梦想的「多角化」,中国人的方法、稳定性与科技移转,比那些什么人道援助更有用。

距离世界银行几条大街外,莫洛.德.罗伦佐(Mauro de Lorenzo),一位保守的智库美国企业研究院的研究员,谈得更深入。「中国人正向西方展示,他们能够在非洲做生意,」他说:「他们做的是有利可图的生意,而我们西方人,全都封闭在人道的视野里。歌手波诺以及他的大队人马,想要去包扎非洲人的伤口,救援他们,和他们一起哭,因为他们有艾滋病,因为他们贫穷。但人道主义也是一种掌控伎俩:它维系着一种支配关系。」

「还有,」这位美国分析家继续说:「西方人朗朗上口的非洲故事,都是从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所衍生出来的──屠杀、可怕的疾病、强暴小女孩、种族灭绝。其中最糟糕的是:在这里,人们可以强迫其它人服从。但是,中国人没有这种想法,他们只管做生意。这让我们开了眼界,然后我们也跟着这么做!因为,人道主义带来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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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纵容独裁者 中国在非洲趁势崛起

如果不探讨法国在非洲大陆之所以节节衰退,是由于一连串的流弊、误判、幌子、怯懦,以及对独裁者们的纵容,我们就无法理解中国在法语系非洲为什么能够成功崛起。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当庞毕度总统于巴黎启动第一届由十一国七位元首参与的法非高峰会,法国几乎处处支持独裁君主们──例如开朗的塞内加尔的里欧波尔·桑戈尔(Leopold Sedar Senghor),有时开朗但也残暴的科特迪瓦的腓立克斯·乌弗埃-博瓦尼(Félix Houphouet-Boigny),有时残暴且疯狂的中非强人尚巴贝尔·博卡萨(Jean-Babel Bokassa)将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要算是一九七九年在中非首都班基(Bangui)举行的中非国王加冕典礼,有欧洲宪法之父的季斯卡.德斯坦(Giscard d’Estaing)和许多法国人都出席了这场盛会。毕竟当时仍处于冷战气氛中,「现实主义」占上风,博卡萨或许残暴,但至少不是共产主义者,而且他与成千上万的非洲人一样,曾于一九三九年投身法国外籍军团,赴阿尔及利亚和印度尼西亚作战,还受勋加爵。这样的人,能够坏到哪里呢?

这场加冕典礼的舞台,后来也成为法国非洲衰败的开始。法国以维护人权作为借口,纵容一个容许非法交易与犯罪的网络,公私不分地攫取利益。以合作之名,法国与这些国家维持着某种依赖关系,延长法国在非洲的殖民历史。

自戴高乐时代起,有「非洲先生」之称的贾克·佛卡尔(Jacques Foccart)将「法国非洲」奉献给政变的胜利者。另外还有一九六七年多哥的埃亚德马(Gnassingbé Eyadema)将军、一九八四年几内亚的兰萨纳·孔戴,一九八七年获法国支持的巴莱斯·孔波雷(Balaise Campaoré)。以人民性情耿直纯朴著称的「君子之国」布吉纳法索遭到血洗,自一九八三年政变以降军事专政的西非强人托马.桑卡拉(Thomas Sankara)也被推翻。一九九0年,德比义诺在巴黎的策动下取得乍得的政权。

自从柏林墙倒下后,要求民主的声浪充斥在这片大陆上,遍及贝宁、科特迪瓦、加彭、喀麦隆以及刚果民主共和国。非洲强人们再次利用外力,熄灭众人对人权的希望。因为「非洲还不够成熟去实践民主」,法国总理席哈克于一九八六年拜访阿必尚时这么说。当时的东道主乌弗埃·博瓦尼,大概也会同意席哈克的看法。

无论如何,自九0年代起,法国越来越难在华盛顿与伦敦吹起的道德主义风潮下独善其身;包括国际货币基金与世界银行,也设下对人权与民主的基本要求。但法国非洲的结构依旧坚强,这可从一九九0年六月于博勒(Baule)高峰会上,密特朗总统非常暧昧的演说中看出:他邀请这些非洲的强人领袖们出席,却绝口不提他们的贪污舞弊。

密特朗自以为在颂扬民主这个「普世价值」,他不谈「人权」,只强调「尊重差异」。密特朗曾问过自己:投资别的地方,对法国会比较好吗?答案是否定的,因此,巴黎不会放弃非洲,至少不会对非洲的领导人放手。一九九0年,法国支持血腥镇压埃亚德马与支持蒙博托(Mobutu),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到了一九九三年,一切开始改变了。当时的法国总理爱德华·巴拉迪尔(Edouard Balladur)离开非洲大陆,在国际投资者的施压下,宣告法郎与西非法郎(CFA)自一九四八年以来的等值时代结束。一九九四年一月,西非法郎在非洲十五个国家贬值掉一半。这项骇人的协议,让尚未做好全球竞争准备的非洲人更陷入贫穷,也导致寄望移民法国的穷人愈来愈多。这不是法国想看到的结果。

对法国来说,非洲于两次大战期间无怨无悔地奉献鲜血;独立以后,也继续对法国侨民提供最好的招待。然而这不是真正的平等互惠,因为法国并没有为改善非洲的生活条件奋斗,也不想理会非洲移民,只把他们置于偏僻、贫困的郊区。在巴拉迪尔的治理下,法国擦干了「白人的眼泪」,将非洲大陆的命运交托给国际金融业──也就是:在支持独裁者对抗人民后,再把这些独裁者一个一个抛弃掉。这就是法国。

一九九四年二月七日,乌弗埃·博瓦尼总统的葬礼,如同一根插在法国非洲棺材上的钉子。这位亲法的老人家,是科特迪瓦的第一任总统,一直受到巴黎的重视,法国紧急派出七十七位府会高层,搭乘两架特地租来的空中巴士与协和号,前往首府亚穆索戈(Yamoussoukro)吊唁。就在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另一则灾难于两个月后袭来:卢旺达大屠杀。但法国对大屠杀一事,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法国─非洲关系的绿灯,会再度亮起吗?随着一九九五年席哈克竞选总统,非洲的党政干部们重燃起希望。席哈克不遗余力、在人群中挥汗如雨、在非洲的大太阳底下拥抱问候妇女,他建立了一个「席哈克非洲」。「我可以告诉你们,在法国,一旦我当选之后,我会成立一个跨部会的单位,独立运作非洲事务,」席哈克宣称。十足的宣示姿态,因为他不再是过去的席哈克。非洲发现,席哈克不过是在治理国家和配置援助的方法上,赢得民心罢了。

对非洲领导人而言,西方国家不断灌输非洲人民主观念,是很糟糕的。道德主义不断蔓延,后来继任为总理的社会党人约瑟潘(Lionel Jospin)甚至鼓吹「不干预、不漠视」。一九九八年,法国人关掉了反复发生政变的中非军事基地,任其自生自灭;中非独裁者安吉腓立克斯.巴塔塞(Ange-Félix Patassé)终在二00三年,被另一位专制君主柏席斯(Francois Bozizé)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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