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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梦评版】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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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戒毒与出洋

解职赴沪解除嗜好

  我卸职之后,飞抵上海,第一宗的决心,要戒除嗜好。因此时无官一身轻,非比往日,屡受事物牵连,不能彻底实行。聘请上海疗养院米勒大夫(Dr. H.W.Miller)为我施治,戒除的痛苦,真笔墨难以形容,我曾昏迷了三昼夜,卧床一个星期不能起动。我在这里说一说,我关于那一次亲历的故事:

(按:解除东北军军权,推崇张氏之说法是:张将军走得轻松,拿得起,放得下之豪气冲天,但脱离东北袍泽,如释重负之轻松,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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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让张学良辞职事,据《蒋总统秘录》记载:蒋介石九日进抵保定,与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商谈张学良辞职问题。宋子文认为张学良如果脱离军职,则北方军队的指挥调度将会发生困难,故对於准张辞职一节颇有难色;但蒋总统鉴於为使责任分明,只有让张辞职,当天的日记是这样的──

 『此时情形,固使余心难堪,而此后之事, 又不能直说,更觉难过。然处此公私得失成败关头,非断然决策不可,利害相权,惟有重公轻私,无愧於心而已。』(三月九日日记)

  国难当头的当时舆论,对于张的放洋出国多没有好的评论,林语堂还作了一首打油诗,幽了他一默:“赞助革命丢爸爸,拥护统一失老家。巴黎风光多和丽,将军走马看茶花。”

不过,也有报道称道张的此举,说:自民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可以因保定车中一席谈,即自动辞职下野的。

  此外,也有人批评他在日军进迫长城线上,平津震撼之际,整个华北为之风雨飘摇的时刻,张学良以当时华北最高指挥官的身份,居然置其子弟兵于不顾而出之以一走了之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一种临难逃避的行为。

  

  我卧床到第八天,可以下地行走,不但我自己快愉,守护的人们,皆为欣欢 。尤其是负责医治的大夫们,曾冒危险,(在我昏迷时,我的部属,曾对米勒大夫声言,假如把我戒死拉了,他们就会把大夫们给枪杀了。如非是米勒大夫是我的好友,绝不肯冒此危险,负此责任。) 自然深表欣畅。可是翌日,我又周身酸痛,卧床不能起立,大夫们睹我的情形,苦脸愁眉,退出我的卧室而去商讨。我思此情景,心中发生好些感想:我自己不肖,习染不良嗜好,大夫们苦心为我医戒,友朋们以及僚属为我悬心。今日反复如此,致他人为我忧心。我遂想到过去的两宗往事:(一)我在河南作战,曾俘获靳云鹗的军长马文远,彼由鸦片之嗜好,在看管之时,因吸食不足,打闹嘈骂。我一怒令给他带上刑具,不准再吸。彼昏卧十余日,将嗜好戒除,迨恢复他的自由,临行之时,向我诚恳的致谢说:“张军团长,我最感激你的是,把我的烟瘾给我戒了,若不是你这样的办法,我恐怕是不会戒的。(二)我的同事韩芳宸(麟春)将军,他也有鸦片的嗜好,――

  人们一定非常的奇怪,为什么当时的将领们,多是吸食鸦片呢?我现在以过来人的身份,略为说一说,以免在这一个问题上,使人费解:

  在战斗激烈时,常连日昼夜不得休息,而情况上发生变化,负责者必须立即处断,不但身体上劳苦,精神思想上亦十分费力。我自己曾经有过一次,两日夜未曾安睡。而中夜之间,前线上忽然发生变故,我乘马用快步速度,在黑夜里行崎岖的山路,往返六十余里,在困顿劳乏之下,仍须说服,处断,命令种种困难的情形。(按:为第二次直奉战争,郭松龄不满于调度,一怒把军队撤回,张氏闻讯骑马夜间赶山路,找到郭松龄,劝说其回心转意,再将军队拉回战场,一举击败吴佩孚的直军。)

   

  我的吸上鸦片,是在郑州战事之时,在那个时候,我已厌倦内战,心中十分烦闷,战事又不甚得手。在某一次将领们进见,向我请求撤退,我闻之十分气愤,责彼等无胆无识,在这三面包围之下,后路只凭一线黄河铁桥,如此情况撤退,等于自杀,身为高级将领,空受教育,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你们所图者,打算丢掉部下,只身逃跑乎?就是希图撤退,在这样情况下,也必须把敌人击退到若干距离外,方能行动。否则仓皇退却,一线黄河铁桥,少数船只,我们如此许多火炮马匹,必致拥挤不堪,其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已经陷入这个困境,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拿出来我们军人的本色,咬紧牙关,争取最后。不必讲那些古今战例,就以过去咱们自己战争经验来说吧,现在还不能知道胜负是属于谁呢?你们就认输了吗?我觉着离失败还远的很哪?我现在已将这情形,解释的相当明白,我想你们也懂得,是用不着我来说的。你们赶快各归职守,要打算死,死在阵线上。如有敢言退却者,我可毫不客气,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把他们说服退去之后,我心中十分痛苦,不能饮食,但仍须支撑这个困苦局面,就这样的吸上了鸦片。我心中最痛苦的是,每当危难之时,必须选择优秀分子,来担当这困难的任务,方能胜任。明知他之一去,是九死一生。当功成之后,庸庸者是擎功受赏,佼佼者是孤儿寡妇。在无目的的混乱之内战中,说不上是成功成仁,彼不过是私人感情上,命令威严之下,走上牺牲之路。中国有多少良好的军事人才,就是这样白白的断送。我每一思及,心中十分悲痛。以己度人,在过去内战上,与我同感者,自然不在少数。吸食鸦片,不只是一时兴奋,藉助刺激精力,亦含有借酒浇愁之意存也。

  再会来说那韩芳宸将军的故事吧!我们在一次退却时,韩之勤务兵在仓皇之中,将其烟具丢失。到达宿营地,寒气愤地说:“好,打仗败了,军队未被缴械,我的烟枪倒被缴了,从此再也不抽了!”勤务兵给他另外寻来一套烟具,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动用。到了中夜,韩之瘾发,不能安睡,在地上来回的踱步。我劝说:“老韩,抽点吧,何苦自己怄气哪!”他绝对不肯,仍来回地踱步。我说:“你不抽,弄得我也能安眠。”他发神经似的,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两拳。自言自语:“韩麟春,你没有小子骨头(东北人说小子,是男子之意。)把烟枪被缴械,你还有脸想抽烟?你犯的是什么瘾?快快地给我上床睡觉。”于是乎,倒在床上,乎乎大睡。他就这样把嗜好断戒了。

  

  我当时想到了这两宗事。我自己在那里想,假如我父亲生在,他老人家会给我硬性地戒除嗜好,如同我对马文远一样,带上刑具,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按:一夕,张作霖见张学良形容憔悴,为毒平品萎靡,谈曰:“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又一想,难道我不如韩芳宸吗?没有小子骨头吗?我也照着我自己头上打了两拳,用力坐起,下地要走。吓得看护,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赶快的来扶我。我说没有关系,让我自己地来走吧。就这样的一咬牙关,在地上踱了几步。等大夫取药回来一看见,惊异地问我:“你好了吗?”我告诉他,我自己的两拳,比你的药还灵。我们相顾一笑。由此的走动,就这样好了起来。

  英国有句谚语,“诚心,可以移山”(Faith will move mountain)书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语云:“万众一心海可填”。请注意这个心字! 你若是真的有决心,会发生超人的力量。如非你自身有过经历,你不会信,也体会不到,心的力量是如何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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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私人飞机驾驶员(Royal Leonard)曾把张氏在挣扎中咬人一事记录下来,于院方人员无法控制时,米勒院长只得以体力与张氏之疯狂搏斗。其激烈可以想见。终于张氏在精疲力竭下屈服。不料张将军伏枕大哭,同时吐露为人所不知心声――我不愿作军人,尤其奉父命去杀人更是伤心惨目。由此可见张氏军旅自白确是出之肺腑。

放洋出国

  距我戒除嗜好,不到一个月,我尚未能完全恢复健康,即登轮放洋。这是因为有三个原因,我决定这样的匆匆离国:(一)我不愿意,在国内停留,使那些好事者发生留言流语。(二)我恐在国内易于接触鸦片,再返回我的嗜好,如同我过去几次戒除,未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包括协和医院戒毒失败)。(三)会同意大利驻华公使,我的好朋友,墨索里尼的女婿和女儿--齐亚诺夫妇,同船结伴,诸多方便,海上不会寂寞。(按:张氏在意大利,不避于凤至与赵一狄,自应墨索里尼之女齐亚格邀请,同去郊外一别墅,车行至半途,为宪兵拦阻,因有政变警讯,乃折返。这与北京逐游客,清场了颐和全园,为便利张氏与齐亚格游湖赏景,张氏未敢作非份之想。至老,张氏以与此女无瓜葛是大幸事。因与其有缠绵者,国人中陈公博遭枪毙,阿根廷总统亦死于非命。)

  抵欧我先在意大利登岸。我虽以私人身份,承意大利政府优礼款待,曾派专车由登陆海口迎我至罗马。由于这一招待,我尔后去到别的国家,也皆承礼遇,因之我不得不摆一摆场面,我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反害得我大为破钞。

  我在意大利得到了好些方便,参观了他们的陆海空军以及法西斯党的组织和设备。

  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意大利空军部长巴里博。我二人曾放浪行骸,其居而大谈航空事业。 蒋委员长曾电令我向意大利政府探寻,拟聘巴里博来华担任总顾问,事为齐亚诺所阻而不果。

  意大利的历史背景,有多与中国相似之处。为一老大帝国,罗马的古典,影响了整个西方文明。迨至近世,受强邻压迫侵略,甚至内政上都受到邻国的束缚。政治上腐败贪污,外交上丧权辱国,可以与我中国同病相怜。墨索里尼大声疾呼,从事反抗奥国,组织法西斯党,谋取政权。墨氏执政以后,努力图强,挤于五强之列。当时我非常艳羡墨氏的政绩,从而常想到我的祖国中华,亦应该拥戴一位英明领袖,加以训治。

  我继游英法,转赴北欧,在德国正逢希特勒崛起,加深了我的想象--一个受压迫的国家,如果希望更生,必须万众一心,精诚团结之外,还需要有一位能干的领袖来领导。我十分赞叹丹麦的路不拾遗和他们的完美的合作事业。我本打算到苏联去,看一看共产党的统治究竟。时季维诺夫正在意大利,我派人向其接洽,彼以该当时,对日本方面恐发生误会,不便招待为藉口,请缓以时日,未得如愿。本拟去波兰,捷克,土耳其等国,因闽变发生而返祖国。

由欧归国

  

  当归国之时,我自己心中打算,愿为抗日作些准备工作,如能保持超然,是比较方便。我尚未抵国门,旧日的僚属多人,远迎至海外,其情可感。可是我对他们的表露,相当的冷淡,使我的好些故旧,发生一些误会。这是自然他们不能知道我心中之事,我也不便向他们明白表示。(按:为张氏对东北军认为是“包袱”的又一明证。)

  路经香港,陈伯南(济棠)派人持函欢迎至粤,我婉词谢绝。胡展棠(汉民)先生曾派胡木兰,陈中孚登轮邀请,我遂至胡寓进见,时有萧佛成在座。胡先生劝我应暂留于香港。我向胡先生陈述。我出国的观感。中国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抵抗日本的侵略,现在应该大家团结,放弃前嫌,一致对外,不可再事内争,自取覆亡,任人吞噬。当我拜别之时,胡先生恳切地嘱我保重。

  抵沪之后,适 蒋委员长在闽,电嘱我去杭州侯见。在杭州澄庐,数次进谒,报告旅欧观感,深蒙奖誉。我本希望能在左右,多亲诲益。尔后被任为豫鄂皖三省剿匪副司令。此非我之愿也。本拟不就,经王维宙劝阻,遂赴武汉就职。(张氏原自愿担任蒋之侍从室主任。)

  当三省边区共匪逃往西北,我思能可息肩,希冀调以练兵或其他职务。然仍继续被任命担任西北剿匪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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