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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烟花记(1) -- 即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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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烟花记(3)(有更新)

跟泉桦道别致谢后凌露马上打电话找到高文涛,指令他通知银行支票做废,找有关保健计划的资料和申请表。妻子派丈夫做事是再方便不过的了,并且凌露这时的口语和听力要加上手势与表情才能对付,电话上的交流能免则免,她忘不了跟口语老师闹的笑话:想问老师是不是开车来的,张口就说:“Did you open your car to here?”老太太老师半天也没明白凌露到底想问什么,凌露意识到用词肯定有错误,但怎么也想不起该用drive,于是比划半天,老太太恍然大悟:“Oh, yes, I drive here。”在电话上可没法给别人大打手语。她大学时学中文专业,GRE考2100,托福考600分已让同学们倾羡不已,但日常口语连三岁小儿都不如,至少三岁小儿不会“open your car”,当然搞破坏时也未尝可知。进了上口语课的教室坐下,凌露心里还在忐忑,不知道支票有没有被取走,不知道泉桦所说的“低收入家庭医疗保健计划”收不收自己,不知道如何搜寻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以说服医生,一节课中大半时间对口齿漏风的老太太教师发下的练习发呆,只盼快点下课与高文涛一起先去申请这个计划。这是个业余性质的口语班,老师才不在乎学生是不是用心上课呢,何况凌露想说“我明白了(I see)”时来句“I know”,老太太轩轩眉,“You do know!”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更不管凌露,去和波多黎哥来的美哥哥讲话去了。

中国知识分子不食喈来之食的清高让高文涛犹豫了一下。“低收入家庭”尽管刺耳,却是实情,写出那张支票后顿时有板凳被抽走三条腿的晃悠,加入计划就不用再花一分钱极具诱惑,没准可以说服凌露最终把孩子生下来呢。多方询问之下,发现几乎所有新添两脚众生的学生家庭都得利于这个计划,不管男女老少,东南西北,黄白黑棕。有这么多前例,窝囊的感觉一扫而空,本来就是嘛,学生又不挣工资,不是低收入还是什么,只不过这个低收入是暂时的。高文涛不再费劲计较道义名节,以说干就干的一贯干脆劲头立刻约好时间去申请。但凡不要钱的福利机构办事效率都拖拉,难不成你一生气还给点钱?毫不理会这边小两口心急如火,时间约在一周之后的早晨。庆幸的是,顺利取消掉银行支票,大笔钱追回来,两人都放下一块石头,身家恢复后,为这死而复生的钞票上了一次饭馆。谁都不想提孩子的事,等有确切消息时再说吧。

环滁皆山也,这句话可以完完全全套用于这个大学城。申请地点在另一边的山上,两人研究地图,需要倒两趟公共汽车。带好所有的证件,裹得严严实实,两人各有所思地出发,不徐不急地上车,都没兴致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和地。挤惯了国内的公共汽车,刚来时上车前都是一副准备拼命的阵仗,但大家彬彬有礼地你谦我让自然而然消除了一拥而上产生的焦虑烦燥。身边坐着凌露,高文涛更多感到一种平静的踏实幸福,老婆孩子热炕头,大学卧谈会上对未来的憧憬眼看就要实现,虽然阻力也不小。回想起单身一人在这里时,晚上独自坐公共汽车回家,黑乎乎的窗户映照出凄惶的孤独,打电话、写信都不如一具身旁的温香暖玉实在。心里一热,警醒到窗缝里灌进的冷风,给凌露紧了紧羽绒大衣领口,叮嘱别冻着了。其实车里有空调,穿着大衣甚至有些微微发汗,凌露受到不必要的真心照顾,感动微笑,粘粘腻腻太妃糖似的撒着娇:“没事,我还热呢。哎,一会儿都得你说话啊。”仍旧对自己的英语能力没信心。快下第一趟汽车时,凌露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只想要呕吐。强力忍下后,皱眉扪胸对高文涛说:“不好了,我想吐。”凌露小时坐汽车走山路曾晕过车,所以“别是早孕反应吧”的第一想法过后又安慰似地对自己暗说:“也许不过是晕车罢了。”虽然心里已几乎扎下一切不正常都是因为怀孕的根,总还存有侥幸,希望这个根虚无飘渺,经不起试剂的检验。侥幸就像黑暗中门缝透出的一缕光,细弱却又不屈不挠。

高文涛听见凌露的难过,慌忙翻随身的书包,一张纸巾也没找到。一个男同志的书包里能翻出纸巾,大半可能真的是同志。幸好原本打算事办完后直接去学校,包里有塑料袋包好的饭盒,急忙哗啦做响扯出塑料袋,响声引得有人转头来看,对凌露说:“你先忍一忍,马上到站了。是不是早上吃什么东西吃坏肚子了,要不昨晚没盖好被子着凉了?别急别急,咱们快下车了。”自己的头上倒首先急出一层细汗。凌露全副精力都用来镇压胃部的叛乱,连带食道、咽喉的助攻,没精神对付提问,只能咬紧牙关,紧皱眉头,靠在座椅上闭眼摇头,算做否定高文涛的猜测。叛乱来得这么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车总算到站了,凌露脚酸腿软地下车,大口呼吸几下清冽新鲜空气,感觉好多了。高文涛给冷风一吹,汗稍微下去一些,看见妻子的难受劲儿,又帮不上忙,心疼得直抓头皮。听说过怀孕早期是要吐的,那么这是给抱儿子或女儿的目的地又添了一块路标,半是欣喜半是紧张。有心想让凌露坐下休息会儿,但约好的时间迟到不妥。第二趟公共汽车来了,只好拉着太太上车。这回让凌露坐靠窗的坐位。车子一开,叛乱接到号令,有如潮汐,一波一波袭来,绵绵不绝。凌露什么也顾不上,一个人与翻腾不息的浪潮博斗,牙齿咬成防洪大坝,竭力不让叛军得逞。高文涛见状,无法,连忙又翻出那个塑料袋,递给死不张嘴就义烈士般的太太。凌露还没接过,就闻到塑料袋上的一丝饭菜油气,再也忍不住,“哇--”对着迅速被张开的塑料袋直吐出去。身体难受还在其次,最羞愧的是这下全车的人都听到了,很有可能也都闻到了。趁凌露歇口气的功夫,高文涛又抱着绝处逢生的希翼猛翻书包,祈祷能找出一张餐巾纸,谢天谢地,还真在书包的夹层找到一张。凌露顾不得看餐巾纸是否干净,擦擦嘴角,疲惫地头靠在窗棂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吐空的胃使心思也空了,好想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此刻真是比稻草人还脆弱,身体小小的捣乱就把精力抽得一干二净。下了车,高文涛赶紧找垃圾箱扔掉袋子,而凌露也不闲着,对着雪地又干呕起来,眼泪都呕出来了。高文涛一脸焦急地问:“怎么吐的这么历害。咱们申请完就找大夫给你看病。现在好些了吗?”丈夫的殷切使太太心里宽慰不少,完全忘记埋怨他是肇事者的可能性。

找到办计划申请的办公室,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凌露摸到卫生间洗脸,镜中的人毫无生气,缩眉垂目的,刚叹一口气,叛乱的余部让她没有时间继续自怜。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心宽体胖的黑人中年妇女,极像妇联的工作干部,座椅在她身下宛如小人国的家具,面积大小和臀部极不相称,但她又那么舒服,学物理的看见一定会重新考虑压力和压强的关系。妇联干部热情万分,一口一个甜心,蜜糖,大约吃甜品过多,都满溢出来,也使人怀疑是不是口口声声的honey,sweetie,pumpkin pie使她食欲旺盛,摄入热量过多。妇联干部一边问他们问题,一边填各种表格,凌露这才发现高文涛的英语好不到哪去,胆子渐大,慢慢把问题全接过来,精力一集中,倒把恶心给忘了。问到他们有没有做检测试条时,两人相对望望,茫然摇头,先入为主地只顾着找医生,买保险,却忘了打听如何回答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可怜美国15岁的中学生遇见这种情况都比他们老道。妇联干部拿出一个尿检试条,不厌其烦地详细解释怎么用,凌露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也辩不清哪听懂了,哪没听懂,不过倒也不怕,一会关上门仔细读读说明就好了。

凌露做检测的时候,妇联干部显然把高文涛当做革命同道,对他象春天般的温暖:“其实做检测就是走个形式,我觉得你太太是怀孕了,恭喜你呀。”脸和眼一起放光,就象是自己家的喜事:“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而高文涛分明是惊蛰时分的爬虫,在春风中局促不安:“Um,我还没想过,什么都好,无所谓,男孩女孩都一样。”妇联干部不满意高文涛语气中的平淡,春风越发浓郁:“Oh, those little babies !They are soooooo cute!那些小手小脚,看到她们我的心都会化掉。孩子是上帝在人世上给父母最大的礼物,对不对?看,这是我第八个孙子的照片,啊,他就是我的心肝,多可爱呀。”高文涛一面敷衍,一面暗想,看你年级也不大,都抱第八个孙子了,看来你家也没少用这个低收入家庭医疗保健计划。

凌露走出来,手上的试条明白无误的蓝色,妇联干部的黑脸泛出油亮地夸张大笑,晃眼的白牙没去做牙膏广告真是可惜:“Oh,蜜糖,恭喜恭喜,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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