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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烟花记(1) -- 即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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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烟花记(1)

    到美国才两个月,凌露就发觉不对了。

    老公在辛辛苦苦地念常青藤博士。说是念博士,其实在未通过半年后的资格考试前还说不准呢。虽然是常青藤学校,但学生福利极差,需要自己张罗医疗保险,学生的家属,如凌露这样的F2之流,更得自己想法子了。但学生又有几个大洋,一个月刨掉税后老公只能拿回家1100块钱,雷打不动的房租就要交掉450元,剩下的吃饭,还债,买老公的医疗保险,所剩无几,自然不会买家属的保险。好在那时凌露刚从六人一间的小宿舍钻出来,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何况屋后有好大一片树林,单听听鸟鸣,看看鹿影,只觉神仙也不过如此罢。

    凌露走在学子匆匆的校园,意气飞扬,出来之前已经考过所有的试,但联系哪个专业,还没拿定主意,所以亲身到系里走走,应该很有帮助。同时上一个学费很便宜近似免费的口语班,希望真上课时能自如交流。

    两个月飞快,伴随着口语愈来愈美国化,凌露的身体没想到也愈来愈美国化。不知何物滋润,一直盼望丰满的地方不知不觉真的丰满起来,凌露暗想难到传说里牛奶中的生长激素给我来了个二次发育?乖乖,美国妞们从小喝牛奶长大,怪不得个个“挺”好。其实中国老祖宗的智慧早就为凌露的暗喜下了结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因为暗喜中发现大姨妈不正常的迟到。

    人生地不熟的凌露束手无策,早到半年的老公也一样不知所措。两个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的人连去商店买个检测试条都不知道。但凌露心中已几乎肯定:我怀孕了!

    怎么办?当事人的第一选择想都没想是打掉。刚从大学毕业,计划了很多前程。不仅仅是凌露,父母也对她抱有极高的期望。如果现在就生小孩,凌露无法想象被打乱的一切。尽管承认自己喜欢小孩,在路上看见小可爱们,眼光都会随他们转,但现在实在不是要孩子的时机啊。肇事者却坚决想要这个孩子,如果凌露真怀孕了的话。

    未知的现实和不同的处理意见使两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吵嘴。吵架是二人世界中的必修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暗波涌流,人在异地和卒不可料只不过是催化剂。凌露抹着眼泪:“高文涛,你也不想想,现在我们有时间来要小孩吗?你父母都七老八十了,肯定来不了这里帮我们带孩子,我都发愁怎么和我爸妈提这事,他们一门心思盼我读个博士呢,而且我爸妈现在有他们的生意,他们也是不可能到美国来的。真有了小孩,我可不忍心把他送回国,我得天天看到他才放心,那样的话,我还念什么书啊。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当家庭主妇。”

    当初是高文涛使出糊、赖、粘、贴,尤其脸皮厚十八般武艺才把凌露追到手,所以凌露对老公一向不在意地缺少情调,从来连名带姓一起称呼。凌露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出众,众星捧月的女孩,虽然说到底对老公没有那种见之心动的感觉,但难得有这么一个对自己死心踏地,当自己是心肝宝贝的追求者,终于聆听了古老的教训:找一个你爱的男朋友,嫁一个爱你的老公,不顾好友们反对,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在高文涛拿到签证,即将赴美的前一个月,急急忙忙地取了结婚证。心眼灵活的人完全可以再把那古老的教训颠倒一下:嫁一个爱你的老公,找一个你爱的情人。好在高文涛运气好,凌露虽然有着一切小女人的共性:任性、脾气坏、嘴谗、懒于料理家务、虚容…,但同时也有着和厚黑死不两立的“妇人之仁”,她毕竟心软,不忍做对不起老公的事。凌露的缺点在结婚并且两人生活在一起之前,高文涛是无论如何发现不了的,那时眼里尽是小鸟依人,温柔可亲,发了疯似的追上去。就象一幢雕梁画栋的别墅,除非买下来并住进去,才会发现地下室渗水、烟囱裂缝,心疼得要死,现在体会到小鸟聒噪起来也是烦心不已,却没想到自己对小鸟的态度也不是以往的千依百顺,而是希望小鸟能唯自己马首是瞻,主见的发源地已微妙地转移。领了结婚证,洞房却没有,仍旧各自住宿舍。当天晚上,高文涛对同宿舍的小郑晃大红结婚证书:“看,总算领到执照了。”全没留意就要离开的凌露剜他一眼。除非自己去吊销才失效的执照领到手后,做生意有了法律保护,舆论制约,高文涛很快放心离别娇妻,背了菜板菜刀炒锅到新大陆去探路开荒。一直到凌露办完各种手续,交完各种罚款、违约金,也到达新大陆,这时人到齐了,铺面也租好了,生意才正式开张。只是两人没想到一开张就志喜。

    其实凌露哭诉的这一切不利高文涛心里早就一一考虑过。他是个勤劳肯干、踏实稳重、忠厚老实、言语无味的典型理工科学生,身上可以堆砌所有歌颂老黄牛词汇的一头年青黄牛,又因为属猪,上天眷顾,具备了猪的傻福气。凌露当初也算有眼光,看出这是一只球鞋臭哄哄胡子拉茬但潜力大的原始股,从来忧柔寡断的她点头答应原始股的第一百零一次求婚时,心理从梦想凭捣腾股票赚一笔的小股民演变到对手中股票忧心仲仲的董事,可见女人冒起险来丝毫不输须眉。董事同时装备了赌徒欠缺的冷静,而且执照约束着投机,所以董事和年青黄牛一起沿设想的绩优蓝筹股的上升红线努力。凌露还没有修炼到把老公当长期饭票的境界,一心一意身体力行要去开自己的天下,不合时宜的小生命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以内。高文涛的黄牛品质和傻猪福气决定他不计吃苦,只想把这个喜事落成,至于真的怎么对付吹弹得破的小肉团,等抱到手里再说吧,只听说过想生却生不出来,没听说过想养却养不下来的。潜意识里还有借这个也许的小生命为执照再盖一个红印的想法,好教基础不牢靠的婚姻稳固一些,但明白多少有些卑鄙,所以只是闪过念头,立刻拿无形的大山压上,将这个念头压得粉身碎骨,做梦都聚不到一处。

    高文涛心里早已拿定主意,可是凌露的眼泪让他口舌笨拙。还只是新婚,眼泪具有无比的威摄震捍能力。凌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会泼辣地拍床板大哭――他们买的二手货席梦思床垫也拍不响,只是细细?砥?,泪珠不出声地直滚落出眼眶,垂着眼皮盯牢地毯。生气时假如瞪着对方,怒气便会仿佛见到火源越腾越高。

    (待续)

    • 家园 【原创】烟花记(5)

      同时高文涛不断指出凌露读学位的坏处,每天独自晚饭后碗也不洗,反正太太也不会管,坐在床边一丝不苟做功课,仔细劝谕太太:“你申请的那个比较文学系,要念多少年才能念出来,出来后多半只能当教授,”--语气里的无奈好象教授是个多么见不得人的职位--“还未必找得着教授的位置,就算找着了,申请funding,发表文章也够你忙的,还不一定最后能拿到tenure。你看看你的那个长脖师兄,这博士都读第六年了,离毕业还遥遥无期呢,真是脖子都读直了,现在还单身一人,我看他都有点变态,招roommate专招女的。”凌露再忍不住,懊悔平时对丈夫八卦师兄太多:“你别胡说!干什么背后说人坏话。你离我远点,闻到你身上的酸臭油味都难受。”最多只能批评丈夫不应背后咬舌头,其余部份却没法反驳,因为都是实情。高文涛被冤旺一身臭气,毫不为忤,挪挪身子:“你静下心来,先把孩子养好,比什么都强。那些学位,名声,钱,职位都是虚的,有个亲骨肉,小宝贝儿,天天捧着亲着,多好。我们系温强的孩子多好玩,咱们的孩子肯定比他的还可爱。现在我们够资格加入这个计划,生小孩没有经济负担,多好。”

      凌露坚冷硬实的决心就象牛蹄筋在高文涛每天的文火慢炖下渐渐变软。大学时光很好混,读读小说,泡泡舞厅,四年一滑而过,倒是毕业后的半年为准备考试没日没夜地背单词吃了些苦。决定下嫁高文涛跟他出国后,以后的路怎么走着实费过一番脑筋。什么都考虑过,就是没想当家庭主妇。这突来的事故把计划打翻在地,但回过头来想想,上学有什么好,累得半死不说,关键是毕业后也未必找到工作。教会里的陈太太是博士毕业,还是电子工程的博士呢,一样在家相夫教子,幸苦五年的唯一印记只是人人尊称一声“陈博士”,在教会里远没“张牧师”响亮。假如毕业后只能呆在家里消磨时光,何必走弯路呢?打从第一次呕吐开始,口语课早不去了,不能想象以后拖个小孩怎么读书。

      学校体贴凌露,替她把最后一个担心省了,给她一封短短的信,措词外表热情而内在滴血坚硬,和他们的牛排如出一辙:“你的条件非常好,但鉴于申请人太多,所以很遗撼地今年不能录取你。欢迎你明年继续申请,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和我们联系。”

      窗外仍旧是灰暗的天空,一入冬,造物者仿佛也被冻得懒于理事,只拿一把大刷子,沾满灰浆,往天地间一刷了事。凌露的心情坏到极点,躺在床上发呆,原先的计划全被打乱,以后到底何去何从?看来只有先把小孩生了,上学的事缓一缓吧。心事不情愿地有了结论,胃口一如既往地差,常常一整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竟也不觉得饿。丁点油星都不能沾,每次都是高文涛逼迫着喂些清水白煮豆腐粉丝,然后预料中施施然踱进卫生间半小时内全吐出来。一时凌露就象一个管理有序的港口,吞吐平衡有致。同时又很怀念国内满街的麻小,羊肉串,真有机会吃这些肯定也会吐个干干净净,大倒胃口,但距离不仅仅产生美,也幻生美味,在美国山沟里的小镇上,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味显得那么诱人。高文涛在赵刚,泉桦的建议下,买来各种怪模怪样五颜六色的蔬菜水果,但愿哪一样能入这会儿比老佛爷还难伺候的太太的法眼。凌露都是厌恶地只瞧一眼,连尖起指头捏一捏翻一翻都不要,全部打入冷宫,最后都烂坏在冰箱。一次高文涛煮了白菜猪肉速冻饺子,和醋碟一起端给太太,凌露还有兴致吃下几个,更惊奇的是,没有吐!都不记得多长时间以来,两人已习惯了凌露餐后去卫生间报到,饭后吐一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忽然症状停止,两人反而缺点什么的不习惯,并且不敢张扬地快乐,害怕一高兴轻敌,症状卷土重来。过了几天,凌露的饭量一天好似一天,两人明白,早孕反应总算过去了。

      假如时间真的是金钱的话,同样一个月里,凌露是大富豪,大把时间只躺在床上向睡梦中挥霍,而高文涛的时间财富只好比小瘪三,事情真多!选的两门课都很重,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的听力仍旧成问题,课堂上听讲,集中精力只够捕捉到几个连接词,美国学生有时哄堂大笑,自己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傻笑。这不能怪他,除了上课接触英语外,别的时候全可用中文解决。湍流的教授尤其tough,南斯拉夫口音的英语比天书还难懂,布置的作业期限那么短,不点灯熬夜休想按时交上。比他高一级的温强和他同时选这门课,每次一下课两人就同声大骂教授混蛋:“这样的老师能坐稳终身教授,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就没有学生反映怨情吗?”日本学生Kituoga――高文涛们管他叫小K,以和系秘书 Katherine老K区别――不懂中文,可心有灵犀,操起棱角分明的日式英语一字一句恨恨嘟囔:“How -can -he -be a faculty?”Faculty 明明说成“F*ckuty”,高文涛和温强和往常一样,要想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明白过来后,同时咬住嘴憋着笑,温强比较有定力,接着问小K:“I heard that you want to be a faculty yourself,Do you want to be this kind of Faculty?”小K连连摇头:“No, no, this kind of f*ckuty is bad。”高文涛只微笑摇头。美国学生迈克也叹气:“We really need to learn stress management。(我们真得学学如何解除压力。)”俄罗斯的米盖收拾好书包,站起来含笑拍拍迈克的肩膀:“这个简单,我们俄国人最懂怎么有效地解除压力。这种压力小意思,你知道我们怎么办吗?我们就是大家聚一块儿,一人一瓶伏特加!”大笑声中,学生们各自散去。高文涛当然不能灌一瓶伏特加,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做题。这些还不够忙得使他四脚朝天,再过一个月,就要资格考试了,请师兄们列的书单还没看几本。没有考古题可发掘,只好硬碰硬,但愿看过的书能覆涵考题。所以每天晚上高文涛回到家后最多和凌露说半小时的话,太太半推半就不再提人工流产的事后,连这半小时都不想拿出来,实在是太忙。

    • 家园 【原创】烟花记(4)

      这一声宣判使高文涛笑从心底荡漾出来,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了自己的意识,只顾扯着嘴角几乎到耳边,想命令它们收敛回来都办不到,嘴巴所占的面积忽然增大,肌肉们只好推推搡搡,横在一处。而凌露的那丝饶幸被连根拔除,坐实的消息却使心空虚异常,似乎过好久才有一连串的“怎么办”从空到墨黑的心头冒上来,尽管已下定了打胎的决心,但那时多半好象是小孩过家家的游戏,不承担责任,现在问题真实地摆在面前,要着实掂量“打胎”了。 凌露不愧是中文系的好学生, 读过苏洵的《心术》,学以致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心里转念头时还能同时配合妇联干部,挤着脸说谢谢你,太好了。春风吹了这么久,加上确定太太怀孕的春雷,高文涛完全活泛过来,表情愈加丰富,嗓门愈加豪放,笑声愈加响亮,不再觉得妇联干部琐碎,对她说的一切指示连连点头,仿佛大胖儿子再点点头就会到手。

      拿了一份医生名单出来,凌露初步收拾好头绪,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赶快确定大夫吧,要不然来不及了。”不肯说得明目张胆,怕过分打击兴头上的丈夫。这一句话很轻,但效果绝对强于夏天的霹雳,可怜高文涛刚经历了春风化雨,身心皆酥,刚才屋子里看见太太也满面笑容,还以为消息确定,太太在妇联干部的感召下回心转意了呢,正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猛可里太太甩出一句话,定定神才反应过来,已被震掉半个魂。高文涛虽然也读过《心术》,但只顾看打仗热闹,才不琢磨中心思想呢,也没认真体味过“女人心,海底针”,所以轻易就被假象迷惑,要怪只能怪自己。剩下的半个魂好不容易收拢,老调重弹地想说服太太改变主意:“凌露,”语气诚恳而紧张,极象50年代向支部汇报工作的进步党员,60年代向武装部告密的造反派,70年代向赤脚医生要回城病条的下放知青,80年代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光杆经理,90年代试图让职工痛快下岗的领导,“有小孩子挺不容易的,现在咱们年青,生个小孩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想上学,我支持,也可以等小孩生下来再上学嘛,反正你这个学期上不成的。要是等到年级大了,恐怕身体上的问题就很多,你看我们系的几个教授都是抱养的孩子,就是因为年青时不敢要,等混得差不多了,再要小孩,反而太太们生不出来。你看,好多人还试管婴儿,多受罪啊,或者抱养小孩,那肯定没有自己的亲。既然我们有了,生下来多好。你也挺喜欢小孩的,不是吗,别再胡思乱想了,啊。”

      凌露听出很多可攻击的漏洞,但身体仍旧不舒服,想到还要倒两趟公车回家,心里发怵,暂且不同丈夫纠缠,转而道:“打电话让赵刚送我回家吧,我害怕一上公车又吐。”高文涛知道赵刚快毕业了,正忙于找工作,不情愿随便麻烦师兄,但也害怕太太又吐,思想斗争几个回合,还是找投币电话请赵刚帮忙。心里明白自己要赶紧买车了。

      赵刚开着他那辆红色的二手本田很快赶到,小小的个头使劲伸展四肢在方向盘后操纵一个诺大机器,有马戏团猴子的滑稽,一头板寸是何泉桦的手笔,但头发黄、软,没有国内暴发户板寸的嚣张,只有国外穷学生的平实,早已过时的黑框眼镜压在白净书生脸上,显得身材越发瘦小。赵刚话不多,但凌露听来比老公讲话有意思,先生们在羡慕“老婆是别人的好”时,千万要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赵刚5月份就要论文答辩,可现在一月份了工作还没有着落,成天忙着发简历,老板有意留他做博士后,但他实在厌烦了廉价小工的角色,还是先在公司找一个职位,把绿花花的票子先挣到手比什么都强。接到高文涛结结巴巴的求救电话,倒是没有二话,安慰师弟马上就到。等高文涛两口子坐进车,赵刚问起检查结果,高文涛尽量不去在意凌露的决心,强坟起面上的笑纹:“真是怀孕了。这下子得赶紧找大夫。”小车开起比公共汽车平滑多了,但凌露现在的感官灵敏度堪堪可比最精密的地震仪,仍为转弯,停顿,加速,减速弄得频频做呕,还好早些时候肚内都吐光了,强忍下总算没吐出来。她一人坐在后排,有气没力对赵刚抱歉:“不好意思,我很难受,这次又麻烦你。”说完只能皱眉闭眼屏息吐纳,听丈夫向赵刚打听买车事宜。

      老天爷明显站在高文涛一边,凌露到底没有实现她的决心。下来的一个月里,她扎扎实实做了一回真正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去看一回大夫,天天都是躺在床上昏睡,因为她做不了任何别的事,卧室床上是唯一不会引起她呕吐的地方。睡眠和名家们的作品不一样,质量和时间成反比,她成天呆在床上,睡是棉薄透亮藕断丝连的。厨房根本不能去,进去就闻见墙角灶台处处散发的油烟气,迫得凌露要立即逃难到卫生间捧着洗脸池哦哦大做。高文涛虽然又回复到凌露来之前的混乱生活,饭自己做,菜自己买,甚至还不如那时,做饭时要紧闭卧室门,大开所有的窗户,冷空气直往屋里灌,尽力不要让油烟进卧室引发连锁反应,还得绞尽脑汁喂凌露吃点东西,但心里有象老婆肚里的小生命一样萌芽的欢欣,干一切事都极带劲儿。凌露躺在床上听丈夫炒菜时快乐地吹口哨,心中一片空白。第一次去看大夫时,刚问到人工流产事宜,项链、皮鞋、套裙、发式和身材、言语、动作无一不干练的大夫看过来一眼,颇具深意,虽然她只简短地问:“和你先生商量过吗?”但在凌露听来,似乎洞悉了自己的内心而且被瞧不起,这个大夫可没有妇联干部好对付,事先圆好的谎话突然讲不出口,含含混混地说还没商量出最终结果,终于没有继续预谋的话题,悱红了脸结束检查。这个大夫有一半法国血统,自然行事里带着百分之五十的傲慢,看凌露的那一眼其实很平常,但凌露看大夫之前,高文涛请过四五个朋友到家里陪太太,个个都有意无意地大谈流产的坚难可怕巨痛和社会对做流产者的鄙视,比爱滋病患都不如,弄得好面子的凌露在大夫面前心虚得很,计划才迈了半步就走不下去了。

    • 家园 先送花, 再根据老大的意思, 转到感性去了
    • 家园 有意思。不错。送花。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只要有爱。。。

    • 家园 恕不一一回复大家,

      写完后,总是不满意居多,所以不好意思回复,见谅。

      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这是我写下去的动力。诚恳希望大家多砸砖。

    • 家园 【原创】烟花记(3)(有更新)

      跟泉桦道别致谢后凌露马上打电话找到高文涛,指令他通知银行支票做废,找有关保健计划的资料和申请表。妻子派丈夫做事是再方便不过的了,并且凌露这时的口语和听力要加上手势与表情才能对付,电话上的交流能免则免,她忘不了跟口语老师闹的笑话:想问老师是不是开车来的,张口就说:“Did you open your car to here?”老太太老师半天也没明白凌露到底想问什么,凌露意识到用词肯定有错误,但怎么也想不起该用drive,于是比划半天,老太太恍然大悟:“Oh, yes, I drive here。”在电话上可没法给别人大打手语。她大学时学中文专业,GRE考2100,托福考600分已让同学们倾羡不已,但日常口语连三岁小儿都不如,至少三岁小儿不会“open your car”,当然搞破坏时也未尝可知。进了上口语课的教室坐下,凌露心里还在忐忑,不知道支票有没有被取走,不知道泉桦所说的“低收入家庭医疗保健计划”收不收自己,不知道如何搜寻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以说服医生,一节课中大半时间对口齿漏风的老太太教师发下的练习发呆,只盼快点下课与高文涛一起先去申请这个计划。这是个业余性质的口语班,老师才不在乎学生是不是用心上课呢,何况凌露想说“我明白了(I see)”时来句“I know”,老太太轩轩眉,“You do know!”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更不管凌露,去和波多黎哥来的美哥哥讲话去了。

      中国知识分子不食喈来之食的清高让高文涛犹豫了一下。“低收入家庭”尽管刺耳,却是实情,写出那张支票后顿时有板凳被抽走三条腿的晃悠,加入计划就不用再花一分钱极具诱惑,没准可以说服凌露最终把孩子生下来呢。多方询问之下,发现几乎所有新添两脚众生的学生家庭都得利于这个计划,不管男女老少,东南西北,黄白黑棕。有这么多前例,窝囊的感觉一扫而空,本来就是嘛,学生又不挣工资,不是低收入还是什么,只不过这个低收入是暂时的。高文涛不再费劲计较道义名节,以说干就干的一贯干脆劲头立刻约好时间去申请。但凡不要钱的福利机构办事效率都拖拉,难不成你一生气还给点钱?毫不理会这边小两口心急如火,时间约在一周之后的早晨。庆幸的是,顺利取消掉银行支票,大笔钱追回来,两人都放下一块石头,身家恢复后,为这死而复生的钞票上了一次饭馆。谁都不想提孩子的事,等有确切消息时再说吧。

      环滁皆山也,这句话可以完完全全套用于这个大学城。申请地点在另一边的山上,两人研究地图,需要倒两趟公共汽车。带好所有的证件,裹得严严实实,两人各有所思地出发,不徐不急地上车,都没兴致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和地。挤惯了国内的公共汽车,刚来时上车前都是一副准备拼命的阵仗,但大家彬彬有礼地你谦我让自然而然消除了一拥而上产生的焦虑烦燥。身边坐着凌露,高文涛更多感到一种平静的踏实幸福,老婆孩子热炕头,大学卧谈会上对未来的憧憬眼看就要实现,虽然阻力也不小。回想起单身一人在这里时,晚上独自坐公共汽车回家,黑乎乎的窗户映照出凄惶的孤独,打电话、写信都不如一具身旁的温香暖玉实在。心里一热,警醒到窗缝里灌进的冷风,给凌露紧了紧羽绒大衣领口,叮嘱别冻着了。其实车里有空调,穿着大衣甚至有些微微发汗,凌露受到不必要的真心照顾,感动微笑,粘粘腻腻太妃糖似的撒着娇:“没事,我还热呢。哎,一会儿都得你说话啊。”仍旧对自己的英语能力没信心。快下第一趟汽车时,凌露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只想要呕吐。强力忍下后,皱眉扪胸对高文涛说:“不好了,我想吐。”凌露小时坐汽车走山路曾晕过车,所以“别是早孕反应吧”的第一想法过后又安慰似地对自己暗说:“也许不过是晕车罢了。”虽然心里已几乎扎下一切不正常都是因为怀孕的根,总还存有侥幸,希望这个根虚无飘渺,经不起试剂的检验。侥幸就像黑暗中门缝透出的一缕光,细弱却又不屈不挠。

      高文涛听见凌露的难过,慌忙翻随身的书包,一张纸巾也没找到。一个男同志的书包里能翻出纸巾,大半可能真的是同志。幸好原本打算事办完后直接去学校,包里有塑料袋包好的饭盒,急忙哗啦做响扯出塑料袋,响声引得有人转头来看,对凌露说:“你先忍一忍,马上到站了。是不是早上吃什么东西吃坏肚子了,要不昨晚没盖好被子着凉了?别急别急,咱们快下车了。”自己的头上倒首先急出一层细汗。凌露全副精力都用来镇压胃部的叛乱,连带食道、咽喉的助攻,没精神对付提问,只能咬紧牙关,紧皱眉头,靠在座椅上闭眼摇头,算做否定高文涛的猜测。叛乱来得这么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车总算到站了,凌露脚酸腿软地下车,大口呼吸几下清冽新鲜空气,感觉好多了。高文涛给冷风一吹,汗稍微下去一些,看见妻子的难受劲儿,又帮不上忙,心疼得直抓头皮。听说过怀孕早期是要吐的,那么这是给抱儿子或女儿的目的地又添了一块路标,半是欣喜半是紧张。有心想让凌露坐下休息会儿,但约好的时间迟到不妥。第二趟公共汽车来了,只好拉着太太上车。这回让凌露坐靠窗的坐位。车子一开,叛乱接到号令,有如潮汐,一波一波袭来,绵绵不绝。凌露什么也顾不上,一个人与翻腾不息的浪潮博斗,牙齿咬成防洪大坝,竭力不让叛军得逞。高文涛见状,无法,连忙又翻出那个塑料袋,递给死不张嘴就义烈士般的太太。凌露还没接过,就闻到塑料袋上的一丝饭菜油气,再也忍不住,“哇--”对着迅速被张开的塑料袋直吐出去。身体难受还在其次,最羞愧的是这下全车的人都听到了,很有可能也都闻到了。趁凌露歇口气的功夫,高文涛又抱着绝处逢生的希翼猛翻书包,祈祷能找出一张餐巾纸,谢天谢地,还真在书包的夹层找到一张。凌露顾不得看餐巾纸是否干净,擦擦嘴角,疲惫地头靠在窗棂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吐空的胃使心思也空了,好想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此刻真是比稻草人还脆弱,身体小小的捣乱就把精力抽得一干二净。下了车,高文涛赶紧找垃圾箱扔掉袋子,而凌露也不闲着,对着雪地又干呕起来,眼泪都呕出来了。高文涛一脸焦急地问:“怎么吐的这么历害。咱们申请完就找大夫给你看病。现在好些了吗?”丈夫的殷切使太太心里宽慰不少,完全忘记埋怨他是肇事者的可能性。

      找到办计划申请的办公室,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凌露摸到卫生间洗脸,镜中的人毫无生气,缩眉垂目的,刚叹一口气,叛乱的余部让她没有时间继续自怜。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心宽体胖的黑人中年妇女,极像妇联的工作干部,座椅在她身下宛如小人国的家具,面积大小和臀部极不相称,但她又那么舒服,学物理的看见一定会重新考虑压力和压强的关系。妇联干部热情万分,一口一个甜心,蜜糖,大约吃甜品过多,都满溢出来,也使人怀疑是不是口口声声的honey,sweetie,pumpkin pie使她食欲旺盛,摄入热量过多。妇联干部一边问他们问题,一边填各种表格,凌露这才发现高文涛的英语好不到哪去,胆子渐大,慢慢把问题全接过来,精力一集中,倒把恶心给忘了。问到他们有没有做检测试条时,两人相对望望,茫然摇头,先入为主地只顾着找医生,买保险,却忘了打听如何回答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可怜美国15岁的中学生遇见这种情况都比他们老道。妇联干部拿出一个尿检试条,不厌其烦地详细解释怎么用,凌露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也辩不清哪听懂了,哪没听懂,不过倒也不怕,一会关上门仔细读读说明就好了。

      凌露做检测的时候,妇联干部显然把高文涛当做革命同道,对他象春天般的温暖:“其实做检测就是走个形式,我觉得你太太是怀孕了,恭喜你呀。”脸和眼一起放光,就象是自己家的喜事:“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而高文涛分明是惊蛰时分的爬虫,在春风中局促不安:“Um,我还没想过,什么都好,无所谓,男孩女孩都一样。”妇联干部不满意高文涛语气中的平淡,春风越发浓郁:“Oh, those little babies !They are soooooo cute!那些小手小脚,看到她们我的心都会化掉。孩子是上帝在人世上给父母最大的礼物,对不对?看,这是我第八个孙子的照片,啊,他就是我的心肝,多可爱呀。”高文涛一面敷衍,一面暗想,看你年级也不大,都抱第八个孙子了,看来你家也没少用这个低收入家庭医疗保健计划。

      凌露走出来,手上的试条明白无误的蓝色,妇联干部的黑脸泛出油亮地夸张大笑,晃眼的白牙没去做牙膏广告真是可惜:“Oh,蜜糖,恭喜恭喜,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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