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张一弛，物换星移（读《我的穆斯林父亲》） -- 不打不相识

在读《我的穆斯林父亲》前，看到有奈保尔的推荐语，不仅一笑。奈保尔写过《在信仰者中间》，没有中译本，只看过简介，知道他对伊斯兰没有好话，有人会不喜欢的。作者有个穆斯林父亲，有个印度锡克教母亲，曾外公和外公经历了印巴分治时的惨痛，本人受西方文明熏陶长大，身上体现着鲜明的多元文化特征。出人意料的是，作品有很强的张力，文笔非常克制，虽然他对伊斯兰有点不以为然，却言之成理没有鄙视谩骂。

作者认真探究和批判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相比较而然，张承志虽然是我最敬重的作家，他被回族、汉族、蒙古族、哈萨克族人民养大，本身就是民族团结的象征，我也喜欢《北方的河》、《清洁的精神》，但他不如塔西尔远甚。我读过不知多少遍《心灵史》，他对哲合忍耶与虎夫耶穆斯林兄弟相残、对回汉仇杀的历史悲剧没有反省和批判，他赞颂那种为了信仰绝不妥协的精神，他赞颂白彦虎，就是这个"伟人"残忍杀死嫂子，屠杀无辜汉民、最后投敌叛国，看《心灵史》可知，他没有宗教宽容的精神，而这正是极端穆斯林所欠缺的。他曾经说穆斯林被列强引入一个激进的死弯，唉！总之一切都是别人的错，某些穆斯林总是有理。与伊斯兰世界不同，中华文明面对列强侵略，先是闹了一场荒唐的义和拳，失败后振作精神君子豹变，世界都知道，中国必将崛起。可穆斯林总是在闹义和拳，以为老祖宗曾经阔过，于是祖宗的旧招数会复兴荣光，这无疑刻舟求剑！张承志早年非常崇敬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对本民族劣根性的反省和批判是最深刻的，他学习了鲁迅先生对丑恶的不宽容，却没有学习到反省，不能不说是个悲剧。

人性真是很奇怪，有向上升华冲动，也有向下堕落的冲动。当一个社会普遍都堕落时，就有人想要过一种纯洁的生活，这种道德运动往往会引起某种教条的兴盛。当一个社会被教条束缚的很死时，人们又想过一种宽松的生活。并不是向上意味着绝对的善，那个善可能是灾难，天堂和地狱比邻。罗马帝国的放纵为基督教的传播开路，电影《城市广场》描述的是基督教刚刚占领埃及的时候，那种聛睨一切异教、绝不宽容的精神气质和塔利班太相像了：毁灭珍贵的古代遗迹，乱石砸死社会精英，剧烈的宗教冲突。埃及太不幸了，先是被基督教暴力改造一番，又被伊斯兰教暴力改造一番，“他们崇拜的都是一些嫉妒心最强的神”（萨义德《报道伊斯兰》）。出了那么多圣徒的天主教终于堕落，然后马丁路德和加尔文的宗教改革。本来是异端的加尔文修成正果完全控制了日内瓦后，还是如他的敌人天主教一样绝不宽容，以烧死异端为乐（茨威格《异端的权利》和房龙《宽容》都写了这段历史）。不仅宗教如此，一些道德教义也是如此。抗战时的陕甘宁边区之所以吸引了那么多的进步青年投奔，就因为那里的共产党人廉洁奉公、无私忘我，这种独特的精神气质是国统区所没有的。共产主义运动和一神教确实存在很多有趣的相似之处：有宏大完美的理想，那时历史的终结（或天国、或政教合一的国家），有《资本论》这本工人阶级的《圣经》（或者《圣经》、《古兰经》、《塔木德》）；某个阶级（民族、信仰者）被真理（神）所青睐并终将解放（得救）；有一系列领袖兼导师（或先知、教皇、伊玛目）；各个历史时期产生很多英烈（或圣徒）；对经典的阐释不允许异端存在，理论上的分歧往往兵戎相见；坚信自己所运用的理论是历史和逻辑的统一（神的意志）必将取胜，因而绝不宽容。共产主义运动和一神教的命运也相似，初期存在剧烈内斗和对外惊人的战斗力，后期逐渐腐化堕落。1949年前到现在的历史不正好是弛-张-弛，正是一个历史循环。

　　我原来的印象中，穆斯林都是些顽固的家伙，实行野蛮的割礼、一夫多妻制、政教合一。这本书告诉我们其实伊斯兰世界丰富多彩，各个不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崩溃后，穆斯林也在反思，土耳其走西方化道路，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归伊斯兰教义。不同国家的穆斯林也不同，有些穆斯林认为“不会有一种‘世界体系’能容得下穆斯林，除非他们建立自己的国度”，但大多数人并非极端分子。在土耳其，凯末尔的政治遗产在流失，他只在学校被讨论，在生活中却被敬而远之。因为被拒之欧盟门外的挫折感，让人们越来越保守，一些极端保守的穆斯林社区出现了。在伊朗，令人惊奇的是，很多人认为霍梅尼、内贾德是美国的同谋者，两伊战争是萨达姆发动的，是霍梅尼延长的，通过战争他清洗了军队，牢牢控制了伊朗。人们私下里毫不隐晦的期待着另一场革命，推翻现政权。本书中有些细节很有意思，穆斯林女子也爱美，她们化着妆开车出去，外面罩上蒙面的袍子，在红绿灯前，出租车司机对女子吹口哨。青年男女驾车在特定路段短暂聚会，在宗教警察来之前溜之大吉。严格的教义束缚不了人性，如果伊朗真的再发生一场革命，或许现在这种严格的教义限制会松弛，可惜一回首已是百年身，一个国家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至于巴基斯坦，那是个典型的失败国家，仍然残留着封建制度，社会中坚纷纷逃走，一片破败，毫无希望。伊斯兰教一般会毁灭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人们崇拜阿拉伯，认个阿拉伯祖先，继承了各教派之间的仇恨，只有伊朗多少算个意外，人们还保留对古波斯的荣誉感，瞧不起那些粗鄙的阿拉伯人，在穆斯林里的确比较罕见。

　　 宽容的是对至善世界的失望，如果存在一种可以实现的至善世界，一代人经历一些苦难、牺牲一个阶级、消灭一些异教徒和叛教者就可以实现的话，人们会对听信政治和宗教狂人的蛊惑，皈依一种不宽容的教义。历史告诉我们，最美好的理想如果不尊重社会规律和人性，最后只会导向最龌龊的泥沼。只有对至善世界失望了，对什么高尚理想都不再那么笃信时，人们才可能变的宽容。我曾经以为有信仰总比无信仰好，张承志还说，穆斯林从银行取钱把利息掷回柜台，是很脱俗，可是世界上宗教冲突杀死的人比高利贷杀死的人多得多了。现实可能会让一些有道德洁癖的人深恶痛疾，他们梦想回到毛时代或者绿化中华或者立刻实现民主，历史告诉我们，还是消停消停吧，谋求点滴改善，如果不能速成，我“宁生而曳尾于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