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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总把旧符当新桃: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by 蓝极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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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总把旧符当新桃: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by 蓝极

蓝极 总把旧符当新桃 2004-3-30 22:10

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蓝极

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个学期选了一门叫Independent Study的课。该课的唯一要求是

让学生自己决定课程的内容,由指导教授监督。於是我就将教授前几年出版的一本

书作为自己啃读的蓝本,每周定期一次跟教授讨论阅读进展和遇到的问题。书中涉

及大量有关可兴奋性媒介动力学性质的讨论,其中提出了一个关于心室纤维性颤动

导致心脏猝死的假说。有一次,我傻乎乎地问他,你不是说在十年内将看到对你的

假说的验证吗,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多少动静?教授的脸略微红了一下:别着急嘛,

不是还有一年的时间吗。

要知道,在接触的所有科学家中,教授是我最为敬佩的人物。心血管疾病是发达国

家的第一杀手,教授的假说仍然是待嫁闺中的理论之一。那个脸红在记忆中极其深

刻,以至于到他一年半前病逝为止,我都没有再跟他提及他那假说的命运。

其实,还有无数让人更为惊奇的情形。那些熟悉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应该知道开尔

文爵士(Lord Kelvin),绝对温标的单位就冠以他的爵名。可他居然在1895年宣称任

何重于空气的飞行器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丘吉尔觉得人们必须养整只的鸡才能吃到

鸡胸脯和鸡翅膀是特别荒谬的事情,於是他在1932年断言,五十年后人们完全可以

分开养殖鸡胸脯和鸡翅膀。当然他没有活到见证并脸红的那一天。发明真空管的Lee

Deforest在1957年更为斩钉截铁:无论未来科学如何进步,人类绝不可能抵达月球。

除了很多别的方面,比起其他动物来说,人类预期的能力确实是很杰出的,因为我

们可以通过在时间隧道中畅游而想象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选择给我们带来最

美好感觉或最小难受的判断。可是,一个人要是将自己所有关于未来的言论记录下

来,然后与后来的实际情形相比较,即使不感到脸红的话,至少暗地里应该有些愧

对自己--就算不涉及别人--吧。

生活中(包括网络上)对周遭事件的预言多如牛毛,无论是近日的台湾总统选举,还

是去年美国主导的伊拉克战争,无论是体育竞技场上的输赢,还是地球上可消费性

能源储备的展望,无论是经济前景的评估,还是网争中对一个论坛命运或对手--甚

至包括自身--行为的预测,都可以看到各个谱段的色彩。这还不包括那些说了也白

说、但却被反复引用的所谓“绝对”真理,诸如“道生万物”,“合久比分,分久

比合”之类白开水似的说法。如此预言所包含的信息度等於或接近于零,也失去了

预测的意义。

日常生活中有关生物演化作为理论的争论不时可以听到,似乎还倾向于停留在达尔

文时代的化石断裂或者那个钟表制造者比喻的层次上。殊不知,有关演化的知识早

已深化到分子遗传水平,在有关眼睛近视、微生物导致的感染、现代社会的肥胖症、

情感与理智、两性关系、经济博弈行为、人际对策关系、音乐等艺术欣赏、人为何

走入宗教等方面发挥着惊人的解释力量。

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人类对未来会有出入极其悬殊并带有浓厚情感色彩的预测?

同样的半杯水,为什么有人说是半杯满,还有人认为是半杯空呢?为什么对未来的

模拟充满太大甚至离谱的缺陷和偏差?生物演化能否提供某种洞见?

一般来说,沉缅于热恋中的人估计大都是极端乐观主义者,或者笨嘴拙舌不知所措

或者妙语成串诗话连篇,并且憧憬着极其美好的未来,幻想着玫瑰色的日子:我们

要是天天一起或十指相扣漫步于樱花树下,或携手走过月光流泻着的桥头街尾,该

是多么甜美的生活?当然,失恋时大都是悲观到了极点,世界仿佛一片黑暗,恨不

得立即自杀,表明哀痛和绝望的心迹。

实际上,生活中充满无数心愿和期待无法满足的失望,可奇怪的是,这样的情形并

不会在今后再次坠入情网和结束浪漫关系时改变多少,所以在情网面前感情的充沛

在年龄上没有多少衰减作用,不会因为别人或自己的所谓“经验教训”而有所收敛,

完全可以活到老爱到老,常爱常新。歌德、徐志摩还有“唐?璜(Don Juan)”、

“唐?乔瓦尼(Don Giovanni)”等花花公子式的人物,至少是人生某个侧面的缩影。

人们为何会在那些时刻投入得忘乎所以,失去记忆并全然忽略了周围很多世界的存

在?

人的大脑中有一个叫额叶(frontal lobe)的区域,对人的组织、计划、应变、创作

等能力施加着很大的影响。你如果接受自然在时间远程尺度上的巨大筛选力量的话,

就不难理解大脑的额叶会演化到那样一种程度,以至于让它的主人在导致相应损失

和痛苦较小的情形下尽量享受最大的快乐、幸福和满足。然而,除了在想象的世界

中,自然界的适应性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因为演化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过

程,不可能终结于某个线性系统的最佳状态。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人生选择的很多当口几乎都有着巨大而美好的期望,这些时刻

无所不在,比如职业设计、情侣找寻、股票市场上的投入、赌场上给机器喂入钱币、

返乡探望父母或者踏上新的旅程甚至购物等。当决定买下一件非常喜欢的衣服时,

你有过想象回家后立即穿着并心情欢愉的情形吗?这些期望伴随着从睡梦中醒来的

时刻,我们愿意相信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个“预谋”下的行动都有相应的

“憧憬”,否则那将是一个失去动力甚至索然无味的行动。

在财富的积累上也同样充满执着或贪得无厌,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将财富作为信用

卡支使,通过对未来的投射来获得心理的幸福与满足。实际上,无论是周围作为参

照系的别人生活情形,还是作为经济动物的理性原则,我们几乎所有的行为和情感

都不是最佳的抉择,总是朝着过度乐观或悲观的天平倾斜。即使收入的一小部分才

是边际效应最大的快乐基础,我们还是马不停蹄地追寻边际曲线逐渐平缓的尾巴。

我们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故事,已经巨富的CEO和掌管权杖的高官们,因为胃口的庞

大而失足于贪婪的泥水之中。就是我们检视自己的生活,也明白财富并不完全等同于

幸福,至少不是线性关系,可我们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选择、欲望和追求中难以

自拔吗?

为什么大脑的前瞻性预测会有如此巨大的系统误偏差?这里说的系统偏差不是指随

机现象中可正可负的偶然误差(服从于概率论中均值为零的正态或高斯分布),而是

朝某个方面单向偏斜的差离。难怪莎士比亚会说,'t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 but thinking makes it so. 而奇妙的是,这些系统误差大多是潜意识中的活

动,而不是人们有意的自我欺骗。

如果将大脑当作一部演算机器的话,在对未来进行判断的时候,我们用于模拟的仅

仅是当时所关注的事件本身,是一种“隧道般的模型”,不会也绝不可能考虑到未

来中的无数环境“噪音”,而正是这些环境“噪音”--比如陈水扁遇刺、停车场上

偶遇过去的情人、一场车祸等--导致我们的预测与实际情形的巨大偏离,也正是这

些“噪音”常常淡化、稀释甚至淹没我们原先想象的快乐或哀伤。即使我迷恋的球

队今日夺冠让我疯狂了整整一夜,可第二天还是得应付日常的生活开始新的忙碌啊。

即使这次失恋让你悲恸欲诀,可谁又敢说到你下个月不会艳遇到一个更让你痴情并

为之赴汤蹈火的情侣呢?

每天的实际生活并不如我们所预期的美好,也不是想象中的糟糕。但系统偏误并非

一无是处,或许有很多生存上的适应价值,是长期演化过程中形成并通过神经系统

结晶下来的优势反应模式,否则早就在时间长河中被淘汰出局。正是在期望--比赛

胜利后的极乐或失恋后的悲诀--上的夸大让我们获得最大的动力,驱使着我们前行

并陶醉于满足之中,或极力避免恶劣情形的出现,无论那样的陶醉或痛苦持续多么

短暂都有其生存价值。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浮士德痴迷于绝美瞬间的认同。这种

对最大快乐的渴求和对危险的夸大,如同经济学中所描述的对最大效用或财富的追求

一样直截了当。

同时,即使面对失望,我们也会在潜意识里产生免疫保护机制:或许这本来就不是

我应该获得的;同时危机不仅仅是危险,还蕴含着机会嘛:祸兮福所依也。如果一

个人对我有很多负面的评价,我也许会感觉很不舒服,但也可能会自我安慰或自我

辩护甚至自我欺骗:他/她又不是我很在乎的人,没有大不了的,再说他/她对我又

有多少了解呢?

当面对某项活动或事务没有与别人同等程度的投入时,我们或许会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一种置身其外的旁观者心态。当年一个痴迷于跳舞的朋友对当时没有丝毫兴趣

并无法理喻的我说:这是舞者与观舞、投入和旁观的本质区别,我要么参与,要么

离开,绝不旁观。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她了,不知道她是否还一直坚持自己所声称的

参与和旁观的比例?

有时候,我们或许会给过分投入的人泼一些凉水(别太执着;不要得意忘形;小心陷

阱;爱情容易蒙蔽人的眼睛),或者给沉缅于失意之人一些安慰(Life goes on;太

阳明天还会升起的;归你的不会真正失去,不是你的想要也得不到;其实你们俩并

不般配;天不会塌下来的)。可要是没有这些全副身心的投入,生活还有多少色彩?

还有叶芝 (W. B. Yeates)写给瑁德?冈(Maud Gonne)那篇充满深情爱意的“当你老

了”的动人诗篇吗?还有影视行业的繁荣、股票市场的动荡、人生和社会的兴衰繁复?

在电影院或电视屏幕前津津乐道地沉缅于二维空间上的一些由光子通过射线打击下

的亮点组成的图像时,无论是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是战火绵绵的场面,人们都不会

去在乎是否是真实发生的三维情形,可他们宁愿让大脑受骗于视觉上的图景并如痴

似狂。有多少人愿意放弃如此易于“受骗”的视觉系统?

最基本的一点,所有这些心理活动,几乎都是潜意识层面上的:就算是我明白了这

一点,可我还是不时做着美梦,遍历着喜怒哀乐,地球也仍然在旋转。

那么,宗教情感中的“受骗”呢?那是另外一个巨大无边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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