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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总把旧符当新桃: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by 蓝极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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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总把旧符当新桃: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by 蓝极

蓝极 总把旧符当新桃 2004-3-30 22:10

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3)

蓝极

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个学期选了一门叫Independent Study的课。该课的唯一要求是

让学生自己决定课程的内容,由指导教授监督。於是我就将教授前几年出版的一本

书作为自己啃读的蓝本,每周定期一次跟教授讨论阅读进展和遇到的问题。书中涉

及大量有关可兴奋性媒介动力学性质的讨论,其中提出了一个关于心室纤维性颤动

导致心脏猝死的假说。有一次,我傻乎乎地问他,你不是说在十年内将看到对你的

假说的验证吗,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多少动静?教授的脸略微红了一下:别着急嘛,

不是还有一年的时间吗。

要知道,在接触的所有科学家中,教授是我最为敬佩的人物。心血管疾病是发达国

家的第一杀手,教授的假说仍然是待嫁闺中的理论之一。那个脸红在记忆中极其深

刻,以至于到他一年半前病逝为止,我都没有再跟他提及他那假说的命运。

其实,还有无数让人更为惊奇的情形。那些熟悉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应该知道开尔

文爵士(Lord Kelvin),绝对温标的单位就冠以他的爵名。可他居然在1895年宣称任

何重于空气的飞行器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丘吉尔觉得人们必须养整只的鸡才能吃到

鸡胸脯和鸡翅膀是特别荒谬的事情,於是他在1932年断言,五十年后人们完全可以

分开养殖鸡胸脯和鸡翅膀。当然他没有活到见证并脸红的那一天。发明真空管的Lee

Deforest在1957年更为斩钉截铁:无论未来科学如何进步,人类绝不可能抵达月球。

除了很多别的方面,比起其他动物来说,人类预期的能力确实是很杰出的,因为我

们可以通过在时间隧道中畅游而想象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选择给我们带来最

美好感觉或最小难受的判断。可是,一个人要是将自己所有关于未来的言论记录下

来,然后与后来的实际情形相比较,即使不感到脸红的话,至少暗地里应该有些愧

对自己--就算不涉及别人--吧。

生活中(包括网络上)对周遭事件的预言多如牛毛,无论是近日的台湾总统选举,还

是去年美国主导的伊拉克战争,无论是体育竞技场上的输赢,还是地球上可消费性

能源储备的展望,无论是经济前景的评估,还是网争中对一个论坛命运或对手--甚

至包括自身--行为的预测,都可以看到各个谱段的色彩。这还不包括那些说了也白

说、但却被反复引用的所谓“绝对”真理,诸如“道生万物”,“合久比分,分久

比合”之类白开水似的说法。如此预言所包含的信息度等於或接近于零,也失去了

预测的意义。

日常生活中有关生物演化作为理论的争论不时可以听到,似乎还倾向于停留在达尔

文时代的化石断裂或者那个钟表制造者比喻的层次上。殊不知,有关演化的知识早

已深化到分子遗传水平,在有关眼睛近视、微生物导致的感染、现代社会的肥胖症、

情感与理智、两性关系、经济博弈行为、人际对策关系、音乐等艺术欣赏、人为何

走入宗教等方面发挥着惊人的解释力量。

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人类对未来会有出入极其悬殊并带有浓厚情感色彩的预测?

同样的半杯水,为什么有人说是半杯满,还有人认为是半杯空呢?为什么对未来的

模拟充满太大甚至离谱的缺陷和偏差?生物演化能否提供某种洞见?

一般来说,沉缅于热恋中的人估计大都是极端乐观主义者,或者笨嘴拙舌不知所措

或者妙语成串诗话连篇,并且憧憬着极其美好的未来,幻想着玫瑰色的日子:我们

要是天天一起或十指相扣漫步于樱花树下,或携手走过月光流泻着的桥头街尾,该

是多么甜美的生活?当然,失恋时大都是悲观到了极点,世界仿佛一片黑暗,恨不

得立即自杀,表明哀痛和绝望的心迹。

实际上,生活中充满无数心愿和期待无法满足的失望,可奇怪的是,这样的情形并

不会在今后再次坠入情网和结束浪漫关系时改变多少,所以在情网面前感情的充沛

在年龄上没有多少衰减作用,不会因为别人或自己的所谓“经验教训”而有所收敛,

完全可以活到老爱到老,常爱常新。歌德、徐志摩还有“唐?璜(Don Juan)”、

“唐?乔瓦尼(Don Giovanni)”等花花公子式的人物,至少是人生某个侧面的缩影。

人们为何会在那些时刻投入得忘乎所以,失去记忆并全然忽略了周围很多世界的存

在?

人的大脑中有一个叫额叶(frontal lobe)的区域,对人的组织、计划、应变、创作

等能力施加着很大的影响。你如果接受自然在时间远程尺度上的巨大筛选力量的话,

就不难理解大脑的额叶会演化到那样一种程度,以至于让它的主人在导致相应损失

和痛苦较小的情形下尽量享受最大的快乐、幸福和满足。然而,除了在想象的世界

中,自然界的适应性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因为演化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过

程,不可能终结于某个线性系统的最佳状态。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人生选择的很多当口几乎都有着巨大而美好的期望,这些时刻

无所不在,比如职业设计、情侣找寻、股票市场上的投入、赌场上给机器喂入钱币、

返乡探望父母或者踏上新的旅程甚至购物等。当决定买下一件非常喜欢的衣服时,

你有过想象回家后立即穿着并心情欢愉的情形吗?这些期望伴随着从睡梦中醒来的

时刻,我们愿意相信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个“预谋”下的行动都有相应的

“憧憬”,否则那将是一个失去动力甚至索然无味的行动。

在财富的积累上也同样充满执着或贪得无厌,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将财富作为信用

卡支使,通过对未来的投射来获得心理的幸福与满足。实际上,无论是周围作为参

照系的别人生活情形,还是作为经济动物的理性原则,我们几乎所有的行为和情感

都不是最佳的抉择,总是朝着过度乐观或悲观的天平倾斜。即使收入的一小部分才

是边际效应最大的快乐基础,我们还是马不停蹄地追寻边际曲线逐渐平缓的尾巴。

我们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故事,已经巨富的CEO和掌管权杖的高官们,因为胃口的庞

大而失足于贪婪的泥水之中。就是我们检视自己的生活,也明白财富并不完全等同于

幸福,至少不是线性关系,可我们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选择、欲望和追求中难以

自拔吗?

为什么大脑的前瞻性预测会有如此巨大的系统误偏差?这里说的系统偏差不是指随

机现象中可正可负的偶然误差(服从于概率论中均值为零的正态或高斯分布),而是

朝某个方面单向偏斜的差离。难怪莎士比亚会说,'t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 but thinking makes it so. 而奇妙的是,这些系统误差大多是潜意识中的活

动,而不是人们有意的自我欺骗。

如果将大脑当作一部演算机器的话,在对未来进行判断的时候,我们用于模拟的仅

仅是当时所关注的事件本身,是一种“隧道般的模型”,不会也绝不可能考虑到未

来中的无数环境“噪音”,而正是这些环境“噪音”--比如陈水扁遇刺、停车场上

偶遇过去的情人、一场车祸等--导致我们的预测与实际情形的巨大偏离,也正是这

些“噪音”常常淡化、稀释甚至淹没我们原先想象的快乐或哀伤。即使我迷恋的球

队今日夺冠让我疯狂了整整一夜,可第二天还是得应付日常的生活开始新的忙碌啊。

即使这次失恋让你悲恸欲诀,可谁又敢说到你下个月不会艳遇到一个更让你痴情并

为之赴汤蹈火的情侣呢?

每天的实际生活并不如我们所预期的美好,也不是想象中的糟糕。但系统偏误并非

一无是处,或许有很多生存上的适应价值,是长期演化过程中形成并通过神经系统

结晶下来的优势反应模式,否则早就在时间长河中被淘汰出局。正是在期望--比赛

胜利后的极乐或失恋后的悲诀--上的夸大让我们获得最大的动力,驱使着我们前行

并陶醉于满足之中,或极力避免恶劣情形的出现,无论那样的陶醉或痛苦持续多么

短暂都有其生存价值。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浮士德痴迷于绝美瞬间的认同。这种

对最大快乐的渴求和对危险的夸大,如同经济学中所描述的对最大效用或财富的追求

一样直截了当。

同时,即使面对失望,我们也会在潜意识里产生免疫保护机制:或许这本来就不是

我应该获得的;同时危机不仅仅是危险,还蕴含着机会嘛:祸兮福所依也。如果一

个人对我有很多负面的评价,我也许会感觉很不舒服,但也可能会自我安慰或自我

辩护甚至自我欺骗:他/她又不是我很在乎的人,没有大不了的,再说他/她对我又

有多少了解呢?

当面对某项活动或事务没有与别人同等程度的投入时,我们或许会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一种置身其外的旁观者心态。当年一个痴迷于跳舞的朋友对当时没有丝毫兴趣

并无法理喻的我说:这是舞者与观舞、投入和旁观的本质区别,我要么参与,要么

离开,绝不旁观。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她了,不知道她是否还一直坚持自己所声称的

参与和旁观的比例?

有时候,我们或许会给过分投入的人泼一些凉水(别太执着;不要得意忘形;小心陷

阱;爱情容易蒙蔽人的眼睛),或者给沉缅于失意之人一些安慰(Life goes on;太

阳明天还会升起的;归你的不会真正失去,不是你的想要也得不到;其实你们俩并

不般配;天不会塌下来的)。可要是没有这些全副身心的投入,生活还有多少色彩?

还有叶芝 (W. B. Yeates)写给瑁德?冈(Maud Gonne)那篇充满深情爱意的“当你老

了”的动人诗篇吗?还有影视行业的繁荣、股票市场的动荡、人生和社会的兴衰繁复?

在电影院或电视屏幕前津津乐道地沉缅于二维空间上的一些由光子通过射线打击下

的亮点组成的图像时,无论是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是战火绵绵的场面,人们都不会

去在乎是否是真实发生的三维情形,可他们宁愿让大脑受骗于视觉上的图景并如痴

似狂。有多少人愿意放弃如此易于“受骗”的视觉系统?

最基本的一点,所有这些心理活动,几乎都是潜意识层面上的:就算是我明白了这

一点,可我还是不时做着美梦,遍历着喜怒哀乐,地球也仍然在旋转。

那么,宗教情感中的“受骗”呢?那是另外一个巨大无边的话题了。

元宝推荐:蜜饯,
家园 转帖说明

蓝极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网上写手,另一部他回忆自己的导师的作品“纵使超然也钟情”过去在西西河帖过了。

这是他的“地平线上的信与望”系列的第三篇,整个系列是谈宗教,文化,科学之间的关系问题的,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我再把其他几篇搬来。

家园 好好,喜欢看。

要献花,可惜不会。

家园 点帖子上面的"工具",里面可献花.
家园 坚决支持!

建议你贴在一起,方便查找,也方便我们俩来开后门加个精!

家园 晓会了。
家园 告知海天

好啊,尽管搬来,好东西总是能受欢迎的

家园 转告齐纨素

知道了

家园 【文摘】地平线上的信与望(1) by 蓝极

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蓝极

如果无法笼统概述的话,至少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宗教情绪特别强烈的人,但在所谓

“俗世”繁杂事务中的沉湎、奋斗、纷争和喧嚷之后,面对诸如巴赫(J. S. Bach)的

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还有马斯奈(Jules Massenet)的“冥想曲”那样浸透着浓

厚宗教情绪的音乐,总有心弦为之拨动的恍惚和感动。是什么样在空气中振动的声

波使得我的某部分神经处於兴奋状态?

记得大概还是二十来岁的时候,总感觉周遭太多的谎言和欺骗是社会机理中司空见

惯且不可或缺的部分,而诚实反倒是难以生存的稀世怪物。每当面对生活的一些艰

难选择和诱惑,我会在道德困境的煎熬中祈望:如果真有神的话,那么我此时的标

准行为模式应该是什么?这样的困惑在存在主义盛行的年代阅读刘小枫的“拯救与

逍遥”的文字时极其强烈: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一盏远方的明灯,使得我从思绪的

丛林中不至於迷失方向,同时免除选择时瞻前顾后般的困扰、失落和责任。

去年夏天某个周末的上午,持续一个多月的阴雨绵绵之后终於有了晴朗和蓝色的天

空。放眼窗外,一个印度人用双手虔敬地举着一个拳头般大小的褐色泥陶坛子,面

向旭日初升的东方,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一两分钟后,他将坛中的水倾倒

在草坪上。那个片刻,我突然意识到,如同烙着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

长江、黄河等文化印记在德拉华河畔的汇集一样,在北美这块熔炉般的土地上,也

有发端自恒河流域的虔诚与敬畏在新大陆土壤上的嫁接。

后来认识一个中年女人,是希腊后裔。让我吃惊的是,早年从东正教转向佛教的她,

几乎将家里的所有空间都用作宗教活动的场所。撇开各种信仰详尽脉络之间的差异

不说,至少有一点是类同的,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排它性。我提及达赖喇嘛前段时

间曾到旧金山、华盛顿、波士顿和纽约等地演讲,问她是否出席过。她立即表示不

屑,意思是达赖喇嘛太擅于作秀,并且传播的是极其庸俗化的佛教。当然,她没有

忘记强调,只有她目前信奉的才是真正纯然的珍品。

更自然的是,还有生命中围绕着死亡线上的无数奇迹。面对我显露出的惊讶和兴趣,

她顿时眉飞色舞,说几年前有一天,离婚后的她突然烦躁不安,有种不详的强烈预

感,紧接着就接到电话,她十五岁的儿子在纽约街上滑冰时跌倒,导致右腿粉碎性

骨折。惊惶失措的她一边拼命祈祷,一边赶往纽约。没有过多久,她儿子很快就恢

复了。於是,她将这一“奇迹”归功于她信奉的佛教以及她发自内心的祈祷。

每当看到那些花费巨资的宗教建筑耸立于风景秀丽的黄金地带,或者读到那些腰包

鼓得耀眼的香港巨星们将剩余的情感和信念投放于某个寺庙的豪举时,我总是禁不

住瞎想:怎么人们会花费如此巨大的财力和精力在似乎是极其“空虚”--并且很难

实证--的方面?何况还有无数人投入大量的时间生产蜡烛、Fortune Cookie、贺卡

等信念的载体,到教堂、寺庙等处读经、祈祷、礼拜、练功等活动。

所谓的“灵魂”或“精神”真的有需要存放于某个坚实的基石之上?不说红色高棉

的屠杀、德国的集中营、苏联的古拉格、中国的劳改营等,就是美国也有千分之七

的人生活在监狱里面。如果将这些空间和财力用于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或其它更

有“意义”的事务,世界或许要美好一点?

比如,今年2月1日,大约两百万伊斯兰教徒象往年一样,从世界各地云集圣地麦加

朝圣的三天期间的最后一天,举行投石仪式,从围栏或桥上向彼此间隔155米、象征

撒旦的约18米高的柱子投掷七块石头,以驱邪除魔。由於拥挤导致互相践踏,有244

人(其中包括来自中国甘肃的5人)死亡和两百多人受伤。

问题是,那些宣称不是宗教信徒的人--或者对宗教抱持淡然甚至不屑一顾的人--是

否就真正超然和彻底,还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的距离甚至殊途同归?日常生活中

是否可以将“理性”一以贯之地坚持到底?

2月5日元宵节期间,北京密云县第二届迎春灯展第六天晚上,一观灯游人在公园里

彩虹桥上跌倒,引起人群拥挤混乱,踩死37人,挤伤24人。一个非伊斯兰教徒或许

很难理解朝圣中的虔诚行为所导致的悲剧,可一个对彩带、彩灯、猴子生肖等象征

没有认同或对“热闹”没有兴趣的人是否也可能有类似的困惑?两者之间除了地理

空间距离之外,在象征文化上的广义宗教距离到底有多少?

不说东南亚一些华人对关羽的敬奉,也毋需讨论执着于毛像避“邪”功效的现象,

或者倒贴的“福”字,响彻云霄的“恭喜发财”,对数字8的迷恋,海参、人参、滋

阴补阳、Omega 3脂肪油(深海鱼油)和松果体素(“脑白金”)的神奇心理效应,笼罩

在可口可乐、麦当劳、爆玉米花等美国“垃圾”食品在味蕾上的着迷,更不去追究

附着在珍珠、项链、钻石、耳环、戒指等信物上的情感,添加在国旗、花卉上的象

征,提简单一些的吧:生活需要“营造”一些“祥和”的幸福或氛围吗?你是否在

乎新年、生日或情人节时的祝福?

再比如,在启程作长途旅行之前,你是否在乎家人或朋友道一声“一路平安”?或

者你会理性地认为家人或朋友的祝福不会根本改变旅途的安全性质和未来的属性,

因此即使别人诅咒一句,你也只是潇洒地耸耸肩,心里没有一丝涟漪更不用说波澜?

1925年12月28日,倍受躁郁症折磨的叶赛宁在圣?彼得堡一家旅馆房间天花板上的

暖气管上悬梁自尽。如同躁动起伏的情绪,他一生结过五次婚,包括与舞蹈家阿赛

朵拉?邓肯(Isadora Duncan)和托尔斯泰的孙女的短暂婚姻。自杀前一天,30岁的

诗人割破手腕,蘸血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首诗: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了。

亲爱的,你仍在我的心中。

命定的分别

预示着未来的相聚。

再见,我的朋友,无需握手道别,

也不要忧伤,更不必让悲哀染尽眉梢--

今生此世,死亡毫无新奇,

然而,活着却更没有意义。

无论多么冷静和理智,每当读到他的绝命诗,我总是为之动容。这里唯一想说的是,

诗人提及的那个“命定(predestined or preordained)”到底是什么?是常人模糊

概之的“缘分”,还是争论不休的“决定论”,涉及诸如因果关系、自由意志、遗

传决定等?

当一场灾难性的车祸骤然降临于一个不幸的人身上之后,我们或许可以追溯甚至假

设他/她最后的生命历程:要是在出门前少磨蹭或者跟家人多唠叨一段时间,比如五

分钟,他/她的“命运”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可我们对这样的追溯或假设产

生什么样的感叹呢:冥冥之中他/她的命运该当“倒酶”?

反过来呢?如果因为偶然的缘故而避开了很可能降临的灾难,同样也算是奇迹。据

报导,纽约的陈小敏就因为在2001年9月11日第一次护送儿子上学,从而避开了发生

于世界贸易大楼上的灾难。於是他从那天起意识到了上帝的召唤,坚信了神的存在,

一切就有自认合理的因果“解释”和内心的平静。

或许人的大脑尚未习惯偶然和紊乱,因此即使是无常的事件也要归之于某种模式。

於是就有宗教、巫术、迷信、星象、血型等“命定”中的秘密,於是SARS出现之后

便有“流年不利”的说法,或者美国人日本人释放病毒施加于中国人的阴谋?也许

你会说,这些是从猎狩、游牧、农业生存方式时期遗留下来的瓜葛,对诸如森林中

神出鬼没的野兽、谷物收成的担忧和祈愿,是某种文化遗传上的怀旧?

假如你在观看两个球队或球员之间的比赛,但对他们不曾具有任何先验的知识。比

赛进行一阵之后,你很可能不由自主地倾向比赛中的一方,也许是因为那一方与你

的出生地或族群相关连,或者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或者仅仅因为你喜欢其中某个人

的长相、言论气质、举手投足等。如果没有那样的倾向,你很可能会觉得比赛索然

无味,无法继续观看:不就是双方在那里为某个条条框框--美其名曰“规则”--而

争得不可开交,最后看谁能充分展示肌肉的力量和配合,再加上运气,决出所谓的

胜负?不就是远古时代人类处於主要依赖体力生存而保留至今的残余现象?这样的胜

负较劲,除了参与和观看的人满足肾上腺等激素起伏而带来的心理昂奋--还有主办

机构的巨大商业利益--之外,还有别的什么生存价值?(网络上的争战是否也有类似

的心理功效?)而这样的原始残余现象,即使不象现在盲肠那样多余甚至带来麻烦,

也跟失去生理功能的头发差不多;并且与娱乐性比赛类似的是,头发除了变着花样

展示发型和染出色彩等废物利用之外,还可以赋予“民族气节”(比如辫子保留与否

)、性别区分、羞辱(比如剃阴阳头)、个性甚至反叛(比如古怪的发型)等绚丽的色彩。

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曾经将人类的无知分成问题(problems)和神秘(mysteries)两

种。在大脑和电脑的合作中,我们能否看到在问题与神秘张成的地平线所掩盖的景

致?

如果还以为心理学仅仅停留在佛乐医德时代那些意识层面上的区分和性本能上的归

结,那科学的表现未免太过寒碜。最近十年来,一些大学心理学系的地下室里静静

地发生着革命。那里放着一台能够读写大脑活动的庞大机器,在嗡嗡声中扰动一个

人或者猴子的平静,让他/她/它的神经活动产生波澜壮阔般的起伏,然后在电脑中

通过数学上的图像处理、Fourier变换、卷积/反卷积、回归方差分析等手段,再加

上遗传学和其它交叉学科,深化着对大脑、意识、情感还有宗教等人类活动的认识。

我们目前至少可以看到地平线下大致的轮廓了。

家园 【文摘】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2) by 蓝极

地平线上的信与望 (2)

蓝极

在去年夏季某天晚上为纪念发现遗传密码DNA五十周年而放映的电影Double Helix之

后,特邀演讲人Francis S. Collins提到他前不久在国会上的一次经历。在Collins博

士做了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讲座后,一个国会议员带着责备的口吻对他说,你们科学

家就是喜欢卖弄学问玩深沉,既然是设置遗传密码代号,直接用ABCD多省事也容易

记住,干嘛非要用ATGC,不是成心跟我们常人过不去吗?

如果说这还不算对牛弹琴的话,或许还真能认可生活中常常听到的说法:只要通过

列举事实和逻辑,不说让沟通的双方达成相互理解,也总能理性地认识到彼此的不

同。要是理性的争辩以及文字陈述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成年人的言行、思维方式甚

至性格,那很可能低估了一个人在性格和行为方式上的自恰性和完备性。

同样,如果一个人在生活(包括网络)中有关自我的所有宣称或定位真的绝对可靠的

话,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的至上真诚,那至少有视而不见心理学上从自恋到自

欺的可能,更不必说有悖于当今认知神经科学对意识/潜意识、本能、记忆等大脑活

动的探索结果。

我甚至觉得,对牛弹琴似乎是生活中的主旋律了,否则为何人们总是叹息难以出现

象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知音,为什么感叹“江山易该,本性难移”?为什么有那么

多的争吵、离婚?

对於人体认识过程中的最后城堡,脑壳中那三磅左右重的一团浆糊般的东西,我们

目前能说些什么呢?有一点似乎特别明显,也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那就

是,学习过程(比如记忆)如同在大脑的某个区域--具体什么区域取决于相应的认知

活动--搭建一个脚手架,用于处理该项任务。一旦该任务完成(比如从短程记忆过渡

到长期记忆)之后,阵地马上就转移到大脑中另外某个对应于该项任务的储存区域,

於是脚手架便被拆除,意识活动也因此进入到潜意识活动的领域。不仅如此,脚手

架一旦拆除,有时候甚至不太可能企及原先的那些意识活动。这就是为何“恶习难改

(Habit dies hard)的生理机制。

比如刚开始学开车的时候,你可能费老鼻子劲儿了,想想不光两只手需要专注于方

向盘的旋转(如果是手动车的话,还得换档),脚又得在油门、煞车(再加上离合器)之

间来回折腾,手忙脚乱不说,眼睛必须前后左右四顾流盼。要是转换成数学问题的

话,你能够在开车的瞬间(比如100毫妙内)解出准确的答案吗:保持五十英哩的时速,

你的右脚需要对油门施加多少牛顿的力?如果紧接着需要降低到四十五英哩的时速,

小腿的那几块肌肉该如何伸缩配合才能实现目的?

当然,实际生活中的学习情形远没有上述数学问题那么复杂,真正复杂的是人们试

图理解学习过程中的机制。一旦学会自如地开车之后,从掏出钥匙,到上路行驶过

程的视觉反馈,到双手在方向盘上交替着转弯,到油门(速度)的控制,几乎完全不

需要大脑的有意识活动了。在这个意义上,大脑从有意识活动到潜意识的转换,如

同电脑程序的执行。早期无数有意识的思维活动之间的交互作用,如同前期的小程

序模块之间的配合连通。这个过程反复尝试、compile(真该死,我居然不知道汉语

中这个词怎么说)、执行,最后作为整体真正运行,一切几乎都转入地下活动了,表

面上看到的只是执行的结果。

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说,如此不断转换使得信息储存累积,最后一个成年人只需要

运行那些宏大的指令性任务(比如恋爱、玩网、结婚、养育后代等),而不必纠缠于

繁琐的细节。其中有些程序的运行早已纳入遗传机制而不需要重新学习,於是便有

生命中的无数本能,所以有本能是如同汪洋般潜意识活动中露出的冰山之角的说法。

否则,如果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需要我们去操心计算的话,生命将被淹没在无数有

关电生理过程--比如钠、钾、钙、氢、氯等电离子活动--以及肌肉纤维的杠杆作用

机制的微分方程的繁复计算之中无法自拔,哪有时间享受生活,更不用说思考人生的

所谓“意义”,甚至连自杀都无法完成。演化过程中这种效率的提高程度,也反映

在生命之树上不同生物之间的繁复程度:藏入潜意识越多,便可以腾出更多的空间

用于有意识的活动,提高生存的能力并改善环境。

不用说,效率的提高也会带来隐患:任何环节都有可能出现毛病,并且越是复杂的

系统隐患越多。一旦大脑某部分神经的执行偏离了“正常”的运行轨迹,人们会不

知道如何应对,所以日常生活中用“神经病”作为骂人的口头禅出现,或者将行为

的偏离归结于撒旦(基督教)或恶魔附身之后的结果,或者是神经失常(比如各种忧郁

症)的缘故。可问题是,将这些人或言行归入非“常人”的范畴,扫到日常生活的视

野或归类之外的某个角落(比如非我族类、敌人、监狱、异教徒、神经病医院等),

眼不见心不烦,难道这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

前几天在图书馆的前厅里偶然碰到一个好长时间没有交流的朋友,并随机地聊到了

遗传还是环境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更为重要的问题。让我有些奇怪的是,他坚持认

为,环境并且只有环境才是举足轻重并具有至高决定性的。他用自己的两个儿子作

为例子:大儿子在中国出生,由於他当时生活压抑很不得志,因此他认为后来大儿

子的性格就比较内向柔弱;形成对照的是小儿子在北美出生,他的生存环境和心情

变化都很大,家庭气氛也因此舒畅起来,於是在他看来,这就是为什么小儿子性格

开朗活泼好动的缘由。

在我列举了几个人群实验和研究结果并置疑他对两个儿子的性格差异的解释之后,

他用带有解嘲味道的口吻说,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出生低微,从潜意识里认为,只有

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环境,从而实现人生的梦想,所以更愿意相信环境是彻底改

变人生的根本因素。我开玩笑说,尽管你会极力否认,但至少在这一点,你是一个

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徒。

其实,这样的闲聊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只不过是人类文化长河中有关本性与环

境之间关系认知的悠长回响:从“人之初,性本善”,到“原罪”说;从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的“白板(tabula rasa)论”和他的门徒弥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在政治上的引伸,到行为主义学说的创始人华特生(John B. Watson, 1878-1958)

以及后来的史金纳(B.F.Skinner, 1904-1990);从希特勒的种族清洗,到共产主义

者信奉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信条,以及席卷东欧、俄罗斯、中国、东南

亚等土地上宏大悲凉的人群试验,还有反映于毛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

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的信念;从充斥于媒体中各种版本的一厢情愿

的观念还有小孩教育培养中的典型灌输,到与社会生物学长期论战、自称为马克思

主义信徒、前年六十岁去世的著名生物学家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 1941-2002)在

科学文化上的坚定信念;从社会观念中的极“左”潮流、女权运动中的某些偏激现

象,到人文艺术领域中的各种所谓“后现代主义”思潮......

契可夫说:“当你给他展示他真实面孔的时候,人才真正变好。”是到了清算的时

候了吗?

家园 谢谢各位,1和2已经找来了

其他的会陆续推出。

家园 呵呵,谨遵法旨

1和2贴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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