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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亲历抗美援朝”――王剑贞回忆录 -- 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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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王剑贞: 回忆抗美援朝空战中的战机迫降

回忆抗美援朝空战中的战机迫降

王剑贞

迫降,也称强迫着陆。是空军和民航的专业术语,通常指飞机在负伤、故障或出现其它意外情况时,以非正常状态降落。每一个飞机场的水泥跑道旁边,都并排着一条土跑道。依据飞机出现的不同情况,选择不同的跑道。

大约在上个世纪末,上海民航有一架大型客机,因为机头下方的前起落架无法放下,以机翼下的两个起落架迫降成功。这件事,在国内外,引起很大震动。还以此为专题,拍了一部电影。此后,每当我从电视中,看到转播这部电影。我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在抗美援朝空战中,志愿空军十五师和苏军飞行员驾驶米格-15强迫着陆的惊险画面。

有各种各样的迫降:

有的充满戏剧性;

有的悲壮惨烈,机毁人亡;

有的经历极度惊险后,人机平安落地。

1952年初,十五师进驻大狐山机场。这是志愿空军在安东(今丹东市)一线的四个主战机场(浪头、大堡、大东沟、大孤山)中,唯一的一个钢板跑道机场。跑道铺设在平坦的谷地,我们定向台架设在机场东北方向、距跑道约1000多米的一个陡坡上。为了防备敌机偷袭,机场配备了不知是属于防空军还是陆军的高炮部队。我台南边40多米处,驻有一个高炮连。这个连装备了4门37高射机关炮,专门对付中、低空敌机。好像一次可以连发五发炮弹。在跑道沿长线上,还有高射机枪,对付低空敌机。

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快4点了。天空晴朗,能见度很好。突然,高炮阵地上,响起防空警报器凄厉地啸叫。我因没有值班任务,听见警报、一步抢出门外,但见炮连的指战员飞速地各就各位,四门高炮齐唰唰地指向跑道北端的4转弯处。

大狐山机场跑道北头的4转弯处,有一道山。如果飞机高度低一些,只有等它从山后转出来,人们才能看到。这架突然出现的“敌机”就是。当它从山后刚一露头,四门机炮一齐开火,下面的高射机枪也对准“敌机”齐射。

我细细一看,这架“来犯之敌”怎么尾部高高翘起?

米格-15!

它和我师战机唯一的不同,是机身上涂有迷彩。这是我参战以来,第一次看到迷彩米格。

再一看,更绝了:

这架“敌机”的起落架放下,55度襟翼和减速板打开:标准的米格机着陆动作!

我相信高炮连,从连长、瞄准手、观测手,到全体炮手,也都看清这是一架米格-15!因为它和F-86最大的区别就是垂尾:F-86是小垂尾。米格-15是大尾巴。太好区别了。

但是,看清归看清,射击归射击。高炮和高射机枪速射的声音,响得连成一片。在这架迷彩米格的上下左右,织成一片密集的火网。但是,这架米格机既不躲闪,也不脱离,而是对准跑道,倔犟而又固执地下滑、下滑、下滑。

我身后的高炮,开始是高射,随着飞机不断降低高度,变成平射。当飞机与我们在一条垂线上时,它的高度己低于我们处的水平线。平射又变为俯射。但见成排的炮弹,掠过“敌机”落到对面谷地,炮弹爆炸掀起一片高高地土柱和烟尘。

奇迹!

这架“敌机”竟毫发未伤,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高炮和高射机枪这才沉寂下来。

不用说,他们傻眼了:要是敌机,他会着陆吗?

原来,这是一架从朝鲜上空空战归来的苏军战机,因飞机油料不够,在我们机场临时迫降。

也就是通过这次迫降,我才知道,参战的苏联老大哥,为了与我们的战机相区别,把他们的米格,涂装了迷彩。其实,那时候还没有迷彩这个词儿。当时习惯称作:保护色。

据说,那位苏军飞行员落地后,对遭到我们的炮击,非常不满。他拽着皮夹克上的弹洞,给我师迎接他的人看。嘴里大叫着:

“不老好!不老好!(俄语:不好)”。

应该说,这个结果,对我们大家,很“哈老少”(俄语:好)了。我身后的高炮连,只要有一发炮弹命中,这位俄罗斯的空中骄子,必然是机毁人亡,粉身碎骨,冤死异乡。

1953年初,十五师转场到大堡机场参战。不久,传来美军为挽救战场的颓势,准备发动第二次仁川登陆。志愿军紧急布署了抗登陆战行动,师里为保证定向台在机场遭受空袭时的安全,在电台四周垒起一人多高的防空工事。我坐在机前值班时,再也观察不到战机起降的情景,看到的只是钭上方的一片天空。

大约是2月份的一个上午,蓝天无云。我师的机群正在前方空域与敌机激战,通讯频道里,一片飞行员们你呼我喊的通话声。我头戴耳机、全神贯注地守听空中通话,唯恐遗漏了战友对我台的呼叫。无意中,我看到南窗外几十米处,升腾起熊熊的浓烟烈火。我赶紧叫不值班的战友,出去观察。他们返回后,却说:没什么大事。直到战机返航、着陆完毕,我接到关机通知,才摘下耳机,外出观察。

就在电台南面几十米处,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架苏军米格坠地爆炸,机毁人亡!

战友们怕我分神,不告诉我。而我,因为当时太专注了,竟然没听到坠机爆炸的声音。

这架苏军战机在空战中受伤,驾驶它的是一位参加过二战的老飞行员-一位飞行大队长。他正准备驾机迫降,突然间,战机失控,一头扎向地面。

飞机在剧烈的爆炸中解体,周围几十米的范围内,布满了飞机的残骸碎片。在我出来之前,救援人员已扑灭了大火,飞行员的遗体,已经清理、运走。空气中迷漫着飞机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的气味。在大火没烧到的地方,在一片片皑皑白雪里。散落着多处己经冻凝的血渍。战友们告诉我,他们出来时,飞行员被炸得支离破碎的遗体,在冬日的严寒中,竟然还冒着缕缕热气!

从此,我知道了,世界各国空军,都有一条内部规定:不允许飞行员,到达刚刚机毁人亡的坠机现场。是的,那个场面,太惨、太惨!真正的惨不忍睹。

我热泪盈眶,默默无言,对着那一滩滩鲜红的血迹和皑皑白雪,形成的太鲜明的反差。

一名优秀的俄罗斯飞行员,就这样在异国的土地上,猝然殒命,魂归蓝天。

现今的人可能会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弃机跳伞呢?只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知道,飞行员早就把他的座机当成他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都会争取和座机一起平安落地。

大约与这次坠机相隔一个来月,也就是1953年3月,十五师的飞行员闪亮上场,登上驾驶米格机迫降的舞台。

那是一个下午,高空被一层薄云覆盖,用东北话说:阴乎拉的,但能见度还可以。机场一片沉静,没有战机起飞、降落。机场上的人,都在关注一架银白色的米格在跑道北头的上空做特技。

这不是特技表演,也不是飞行训练。师射击主任姜震同志驾驶的座机,出现了一个罕见的故障:飞机的前起落架放不下来!

这是十五师从组建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种多年难遇的险情。

飞行副师长吕茂堂同志,用无线电指挥他在空中做各种特技:翻跟头、横滚,争取把前起落架甩出来。但是,各种动作作完,那个前起落架就是赖在舱里,纹丝不动。飞机的油料己快用完,不允许再留空翻滚。

这天,根据风向,战机的着陆方向由北向南。

但见这架只放下两个起落架的米格,从跑道北头的四转弯处,对准跑道滑下来。

大家的心突然被提起来:人人屏息呼吸,全身贯注。这次迫降,实在是凶多吉少。

飞机没有前起落架,它落地后,必然要以机头下方的机炮,构成一个支撑点。那时的水泥跑道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一方方大水泥方块拼成。在浇注水泥块时,块和快之间,夹有厚约1-2公分的木板。平时用起落架着陆,轮胎很容易滑过这些间隔。但现在可是硬碰硬的炮管!别说被卡住,就是在哪个接缝处,硬顶一下,飞机立马会倒扣过去。结果肯定是飞机摔烂,机毁人亡!

而这个时候,站在地面的战友,干着急,邦不上忙。

一切,全靠飞行员了。

姜震同志的同志的着陆动作,一开始,就很漂亮:先是两个起落架平稳触地,又轻跳况下,机头保持平飞的姿态,大约持续了几秒、10秒?机头开始缓缓下落。这是功败垂成的关键。

机头下方终于触及跑道,那醒目的大尾巴高高翘起,向前猛冲!。

炮身与跑道的强烈磨擦,产生的刺耳的啸叫,响彻机场。

飞机继续前“滑”,可能也就100来米,自动停住。那个位置,还不及跑道全长的一半。

工程车、牵引车、救护车、吉普车蜂涌而至。

我至今还记得,姜震同志打开座舱,站起来:头戴飞行帽,一身棕色的皮飞行服,显得格外的威武潇洒。他伸出右手向来迎接的战友们,招手致意。

我们现在喜欢说,谁谁是干什么事情的第一人。我对空军史没有研究,不知道姜震同志的这次成功迫降,在世界和我国喷气式战机的迫降史上,是第一次,还是第几次?

我记忆中,姜震同志在抗美援朝空战中,曾经击落击伤过敌机,具体是几架,记不清了。

在2年的空战和训练中,我们定向员和飞行员结下了很深的战斗友谊,但却是属于心心相印的那种。因为营区、驻地不在一起,从没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唯有姜震同志是例外。

那是因为1953年5月,空军在沈阳东塔机场成立我军的第一个盲目(气象)飞行训练团,培训飞行员在昼间复杂气象条件下的 飞行能力,简称:盲训团 。我们台再次暂时脱离十五师建制,到沈阳配合盲训团训练。后来,盲训团迁到辽阳机场,最后迁到沈阳北陵机场东大楼营区。

在东大楼营区,我们遇到前来参加培训的姜震同志和十五师的另一名飞行干部。我们离开十五师半年多了,突然见到他们,心中特别激动。我们三名定向员立即迎上去,向姜震同志立正、敬礼。

姜震同志个头不高,脸色黑红,一口山东腔。浑身透着机警和干练。他和我们一一热情握手,仔细询问我们到盲训团的工作、生活情况。我们站在那儿,聊了好一阵子。这是我们三名定向员,唯一的一次和心仪的飞行员,面对面的交谈。

想不到,我和姜震同志都喜欢打蓝球。我们又经常在飞行训练

结束后,在蓝球场上相逢。不管我和他是否分在一边,只要我投中一个球,他都大声为我叫好,以示鼓励。那种首长、战友、兄长的友情,溢于言表。

1953年4月,应该是在韩德彩击落费席尔之后的某一天,十五师又发生一次迫降。

这次迫降,也是有一个起落架没有放下,却不是前起落架,而是机翼下的左起落架。

驾机迫降的主人公是张牛科。大家对这个名字可能不太熟悉,但他的僚机飞行员,却是大名鼎鼎,名扬海外的战斗英雄:韩德彩。他是十五师43团1大队副大队长,也是韩德彩的长机。

那天中午,晴空无云,我师返航的战机正依次由南向北着陆。

和姜震同志那次迫降不同,他的迫降,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在机场上空做任何特技动作(可能是因为我事先一直站在外面,没有听到他和师首长的通话)。

这次他是从土跑道上迫降,又是从南往北降落。而我们台的位置,靠近跑道南头,在土跑道外,距土跑道约100多米。观察位置非常近。

我是在他的座机呼啸而过时,才发现这架飞机左起落架没有放下!

因为上次姜震同志是在水泥跑道上迫降成功,这架飞机为什不在水泥跑道上迫降呢?

没等我缓过神儿来,战机的两个起落架己触及跑道,划起两道黄色烟尘。战机也就前冲了几拾米,左机翼一歪,重重地拍向土跑道!左翼尖划进土里。瞬间,左机翼又被高高弹起来。眼看着它就要向右侧翻过去的瞬间,突然稳住,在机翼又开始下落。战机继续前冲的同时,左机翼又一歪,又重重地拍向地面,翼尖又划进土里。翼尖划过之处,腾起一道高高的黄色土幕。就这样,左机翼歪歪扭扭地弹起来、拍下去,弹起来、拍下去。几次眼瞅着要反扣过去,却都在左翼尖没到最高点时,又落了回去。折腾了几次后,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

在机翼的 每一次弹跳,都把我们的心也弹了起来:担心机翼断裂,飞机解体,机毁人亡呀。

每每想起那几个弹跳的镜头,我都在心里,由衷地赞赏:

米格-15太结实了!

张牛科太棒啦!

最后,飞机竟然在以左翼尖为一个支点的情况下,形成一个特殊的三“点”着陆,侧歪着往前冲了一段,停下了。而且,竟然没有偏出土跑道!

就是今天回想起来,也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不可思议。

过后,我才回过神儿来:这两次迫降,起落架的位置不同:姜主任那次,前起落架没放下,若在土跑道上着陆,肯定一头札进土里!那就全完了。所以,他只能在水泥跑道上迫降。而张副大队长,却是要以左翼尖做第三个支撑点,就像刚才那样,若是在水泥跑道上,左机翼一会儿重重拍下去,一会儿又反弹上去。只怕机翼早就震断了,自然要选择土跑道。

需要说明,我对飞机是外行。这点儿分析,仅仅是管窥之见。

同样的问题:张牛科的迫降成功,在中国和世界喷气式战斗机的迫降史上,排名次的话,该是第几位?

记不清这是1953年的4月还是5月,反正是在张牛科同志迫降之后,中午。我值完班,走到外边休息。已经没有飞机起降,机场一片沉寂。我习惯地向跑道看去,但见在跑道南头偏东,有一架苏军米格像母鸡扒窝一样,扒在那里。最奇怪的是它的三个起落全没放下。它是以机腹和右翼尖做支撑,左机翼翘翘着,头向西北,斜扒着。

这次是真开眼界了:到十五师两年了,看过几万次飞机起降,也看见两个起落架着陆,但三个起落架全没放下的米格机,还是头一次看见。

我问旁边的战友,他给我讲了他看到的经过。

因为苏军飞行师在跑道北头,十五师在跑道南头。在气象条件如风向、风速允许的条件下,苏军飞行师愿意从南往北降落;我们师愿意从北向南降落。这样,战机落地后,一进滑行道,就到了自己的行机坪。省下牵引车一架一架往回拖,能节省很多时间、人力、物力。但这种着陆方法,双方必须协调好,中苏双方绝对不能有战机同时降落。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在一条跑道上,在同一时间,你从南往北降落,我从北向南降落。两架战机就会在跑道上对头撞个粉身碎骨,机毁人亡!

刚才,就几乎发生这种惨剧。

我们师一架战机正从北向南落上跑道,苏军的一架米格也同时从南向北落到跑道上。也不知是苏军指挥员指挥的,还是苏军飞行员自己急中生智,我的战友只看见苏军这架米格落地后,突然把三个起落架全部收起,飞机就像陀罗一样,立马在原地打起转转,一边转一边侧滑着脱离了跑道。

苏军的飞行员早就被接走了,但飞机扔在那里。

一场两机正面相撞的惨祸避免了。

每当我回味这个故事,都感到它太神,太奇,太玄!

假如有朋友对这件事提出质疑、甚至否定,我都无话可说。因为我只看到那个事件的结果:那架扒窝的迷彩米格。我没有目击到到那个过程。

毕竟,当我头带耳机,坐在定向机前,全神贯注地守听空中通话时,在大堡机场上空,在那条跑道上,肯定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应该永垂史册的事情。

2005 01 01 北京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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