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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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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题记:我不是直到这一刻

才突然悲痛莫名

伊达在离地九千米的高空默默念诵这两句句子,心中多少有些伤感之意。特殊的空间位置使他有足够的心理落差去超越他曾反复上溯的往事,从而使记忆中某些意义所在的部分能够清晰地呈现于眼前。尽管伊达的这种努力似乎正愈来愈接近他所要的──如果说他曾试图从每一寸进入虚无的时光中找回一些什么的话──然而无论如何他此刻所怀有的这份心境对于1999年的夏天而言,实在是来得过于迟缓了一些。

这两句句子出自北方的一位流浪诗人之手。伊达曾在南方的某个城市见过他一面,当时这位流浪诗人尚未完成他的那篇名叫《风之翅》的小说,但他向伊达透露了他动笔的意向。那是一个微凉的秋日午后,两人走在高校校园那铺满落叶的水泥道上。南方的落木大多生长着大片的叶子,飞扬下来的时候令人浮想翩翩,踩在脚下更是哗啦哗啦地响。

“我已经想好了名字,”来自北方的诗人说,“就叫做《风之翅》吧!”

“不错。”伊达笑了起来,“写好了寄一本来看看?”

“那是当然,”对方像是也跟着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他转向伊达,“到完成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也就是因为他的这一问,伊达记住了这位默默无闻然而才华出众的诗人,连带记住了那个午后从南方落木那疏落的枝叶间透出来的点点阳光。与这位诗人分别后的许多年里,伊达总在他流浪的行程中随时随处地想起他的问话。“到完成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呢?”伊达问自己,然而他每每感到无从回答。

事实上伊达已记不真切他是从何时开始了他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涯。也许是因为这份漂泊本没有原初的动因,没有一件值得纪念的标志性的回忆。伊达只记得他小时候比较孤僻,喜欢独处,稍大一些以后他也开始学会与人交际,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不过是见事稍晚一些而已。在伊达的求学时代里,他也曾有过几段“如茉莉花心般洁白”的恋情,不过每次他都是浅尝辄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的同龄人那样去恣意地品尝青春所赋予成长的种种悲喜心情,他只知道每每他被唤起某种潜藏的兴趣时,他也曾表现得认真而投入,然而每每在得到之后他又发现那并非是自己原初想要的,于是他又不得不放弃。在伊达身边自有不少人对伊达这种喜新厌旧的行为颇为不齿,伊达虽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评判,但毕竟不能无动于衷,所以他便开始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到后来伊达便开始觉得即使是一个人也未尝不可。真的,有很多时候伊达想的并非是应该怎么做,或者去习惯怎么做,而是这么做也未尝不可。若要问这其间究竟有何种细微的差别,伊达想,那也许至少说明了一点,他所要的至今仍在前方某处,与他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距离。

那位把人叫做“终有一死者”的诗人特拉克尔有一句名言: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伊达很喜欢这句话。他在人世间漫无边际地游荡,追寻着他所不能确知的梦想,这一切也许仅仅是因为生是一种偶然,而理想总在彼岸,因此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身处异乡。寻找归宿的终有一死者身处异乡,直至踏上永恒而崎岖的归途。

后来伊达还是辗转地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这本小说,当时这本小说的作者已去世多年。据说那是在一次结伴旅行中他失足从山上掉了下去,然而他死后别人却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他的遗书。说是遗书其实不过是一份类似于遗书的文本,上面写着的意思是他已对人生感到厌倦,所以如果他不幸丧生的话,请不要把那个事情当做一次意外,仅此而已。

伊达在后来的旅行中就一直带着这本书。这本书也是那位流浪诗人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一部作品。他生前的时候是一个个体的书商,然而由于北方文人一贯的疏懒,他这一生并没有多少积蓄,因此他不得不借债来出版他的小说。可想而知的是书的印数很少,加上他原本就默默无闻,所以知道这本书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

只有一次,伊达听到有人以极为严重的口吻提起这本书。当时他与这个人同住在一起。有一次两人一起看了部名叫《天与地》的日本古装片,讲的是日本战国时代发生在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之间的一场毫无价值然而却异常惨烈的战役。片子的风格显然受了黑泽明的影响,严谨、唯美,并且意味深长。

伊达很喜欢这部片子,然而与他同住的这个人看后却反应冷淡,只是说了句“唔,结尾的音乐还不错。”伊达对于这个人的反应也未感到诧异,因为在他印象中这个人原是一贯如此,似乎从没有什么能令他受到触动。相识之初伊达也曾问过他:

“难道你从没有被别人的故事感动过吗?”

“叫你这么一问,还真有点罪过呢。”那个人微微地笑了起来,伊达跟着也就笑了。这个问题也就留在了那一个特定的时刻里。

不知为什么,伊达总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与他同住的人虽然与自己朝夕相处,但却始终生活在个人的世界里。他既不想让谁走进他的世界里去,他自己也不想从里面走出来。这个人身上似乎缺少了某种东西,尽管他工作很努力,待人很温和,有着自己习惯的生活法则,看上去也就是很普通而已。但是伊达却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人对身边的一切竟没有半点的好奇心,他好像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活着不过是为了履行某种既定的程序。打个比方来说,这个人就像那种上了发条就会从盒子里出来转一圈的玩具木偶,等到时刻一到便又安静地回到盒子里,他根本不明白他出来转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没有想弄明白的愿望。不过他也并非麻木,你如果给他一些建议,他也会接受,只不过如果你对他说“你应该活得快乐一点”,他会善解人意地朝你笑笑,那个笑容让伊达想起那个在博览会上展出的智能机器人。主持人先是让它抬起一条腿站着,然后再下达指令让它抬起另一条腿。它会站在原地计算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考虑过了,很遗憾,我做不到。”它每每作出这样的回答,下面的观众就会哈哈大笑,但伊达心中却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伊达见到那人的微笑就会产生一种类似的悲哀。

但是伊达竟是与这样一个人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伊达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自从某年冬季与那人在酒吧中结识之后,在哪里都呆不久的伊达竟与他一同住了很久,并且两人之间竟建立起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情感,直至后来那人竟也偶尔向伊达多多少少地流露了一点他的内心世界。

那次关于《天与地》的谈话之后,他就曾叹了口气道:

“其实就算在我而言也有例外的。”

“什么例外的?”伊达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一本叫做《风之翅》的书,”他说,“在大学期间的时候我曾连读了六遍,每一次读到文末的那句话我总禁不住伤感莫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风之翅》吗?”伊达若有所思,感觉上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后来他当然记起来这正是那个北方流浪诗人允诺要寄给他的书,于是伊达便开口问是否这本书还在,那人就把这本书拿了出来。

伊达怀着对他求学时代的深深的怀旧之情读完了这本薄薄的书,第一遍读完之后他竟完全没有找到感觉。书里记叙了一些平淡的琐事,读来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特别是结局,伊达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主人公最后离开的选择,因为看上去毫无动机可言。

“你真的连读了六遍吗?”伊达疑惑地问。

“是的。”那人点点头。

伊达放下书,没有看下去。他知道那人很善于做那种琐碎、枯燥而单调重复的事,比如他的工作就是在电视台从事后期编辑。伊达参观过他的工作,感觉一个镜头有时要重复几十遍,那和坐在电视机前享受节目的乐趣压根是两回事,但那人却已干了许多年。伊达不得不感叹世上的确有别样的人生,正如有人喜欢反复打磨一件金饰一样,那人喜欢将时间打磨成一件可以均匀度量的流逝。当然说喜欢也许不确切,只是生活的内容在那人眼中极为次要,且毫无差别而已。所以伊达想当然地认为如果那人喜欢这本书,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伊达也隐隐感到这是一个悖论:那人对待不同内容的书也应是无差别的,他喜欢这本书本就违反了惯例,更何况他竟然还说他感到了伤感!

直到伊达获知了那位北方诗人的死讯,他才不得不再度拾起这本书,这一次他所看到的彻底改变了。原说好的作品应该使作者在背后隐去,可这部小说却是例外。它似乎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能被理解。伊达获悉了友人之死,带着这种无可理喻的惆怅之情来看这本书,竟然觉得这本书的每一处都回味无穷。他一口气读到了结尾,结尾便赫然是那一句:

我不是直到这一刻

才突然悲痛莫名

伊达顿时浸入了一种无尽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从此伴随着伊达以后的人生。多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远在他的生命之初他就已带着这一份莫大的悲哀,真的并非直到这一刻,他才能回头把它看个明白。

也正是通过这本书折射出的光芒,让伊达开始懂得了凉──凉就是与他同住的这个人的名字──也就像此刻,伊达隔着机舱的舷窗望着外面的朵朵浮云,嘴里默默念诵着文本的诗句,眼前的微薄之光中依稀浮现凉的侧影。伊达仿佛看见他就站在他那离地十七层的居所的玻璃窗前,听着那悠扬而略带伤感的乐声在房间里回响起来。那是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在凉所居住的城市里,每天早晨他都会让自己深深沉浸于这一阙美到极致因而显得如此忧伤的旋律之中。他听着这首曲子,静静地伫立于窗前,凝视晨光中的淡淡雾气渐渐散去,直到显出这个都市清晰而冷峻的轮廓。那个给人抑郁之感的侧影在其它细节逐渐淡化的时候却从未自伊达的脑际消失,反而由于时光的推移而变得愈来愈清晰。想到这里伊达又禁不住悲难自禁起来,因为这个伊达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如今亦早已不在了,虽然伊达多年来从未能接受过这个事实,即便在亲自参加过他的葬礼之后伊达也仍然未能相信,但他确确实实不在了,就像那个北方的诗人一样。伊达不曾亲眼目睹他们的死亡,却曾深刻地沉浸于他们的存在场,因此他们的消失对伊达而言就像一个不可索解的谜一样。他想像不出舍弃这个世界,他们还能去向何方,他们的灵魂在大地上漂泊多年,突然想起要返归故乡,于是他们便悄然启程了。就像作一次远足一样,他们收拾好行囊,整理好行装,也没有过多的道白,就这样平静地踏上了归路。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伊达从不觉得死是一件值得担忧的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努力加油,对于注定的事多想又有何意义呢?伊达这样认为,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在感受了与他密切关联的存在者的消失之后他忽然觉得他已不能如此超脱地对待死亡。在他的求学时代,他一年只有一次远行的机会去他想去的地方。那时他耐心地渡过每一个上课的日子,静待假期的来临。当他终于踏上行程,远离日常生活的全部细节的时候,那种极度的轻快与自由往往令他不能自主地感到狂喜。然而当他毕业以后选择了流浪的生活并一直身处行程之中的时候,那种想逃离什么的愿望倒并不那么强烈了。所以在伊达看来生命中自有精彩与平淡的章节,那些大段的波澜不兴的生活不过是为了极少的精彩瞬间而作的情感堆积,就像全年上课的时光不过是短暂假期的一种心理准备一样。如此说来,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不过也是在作着这样一种预期,预期死亡。就以伊达所认识的这两个人而言,焉知他们在渡过漫长的等待而终于启程远行时不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呢?如果生的世界已无可流连,那么让他们执拗地生存于这个世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伊达反复地问,那个飘浮于异度空间的侧影不曾向他转过头来,给他那个他所要知道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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