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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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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 2

伊达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侧影还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六月。那天清晨伊达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醒来,听见耳边回响着熟悉的乐声,便习惯性地望了望窗前,凉一如从前地伫立在那里,神情静穆。

伊达自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并不常有向谁倾诉的愿望,不过他明白他无法像凉那样始终对过往的一切只字不提,直到无穷次的反复上溯使自己宛如患上某种精神上的强迫症。伊达从不过多地流连于往事,那些在倥偬的行程中曾错失的一切在他一无反顾的前行中终于凝聚成一个渺然的刹那,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粒孤单的火种。伊达也曾试图揣度过凉的想法,但每每这样的揣度总会让他晕眩不已。久而久之伊达就决定不再去想了。

就在他掉转头来准备继续他的睡眠的时候,忽然听到凉开口问他。

凉好像是问他昨晚是不是回来得很晚,事隔多年伊达有些记不真切了,不过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凉在他一成不变的宗教仪式中打破谜一样的静默。

伊达怔了怔,“呃,昨晚吗?”他敲了敲依旧发胀的脑壳。

凉没有等待伊达的回答,他像是无心地问了一句,然后又缓缓道:“昨天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在你我相识的那个酒吧里。”

伊达听见凉的话,坐起身来,“你说你看见了谁?”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凉道,“你上次带到这里来的那个。”

伊达定神想了想,印像中仅有一次,伊达带了个女孩子来到凉的住处。伊达知道凉洁身自好,一直过着近乎清教徒的生活,并且他从不曾请过谁到他这里来作客。伊达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伊达既然是借宿于别人的地方,自当尊重人家的生活习惯,所以通常情况下伊达宁愿去通宵营业的地方。自从在这个城市寄居下来以后伊达很快在各处的酒吧之类的地方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也结识了不少志趣各异的朋友。有一回一个贝斯手邀伊达加入他们的乐队,伊达也竟答应了下来,这在往常是没有可能的。伊达一向自命是一位流浪的民间艺术家,事实也的确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伊达向来独来独往,既没有固定的职业,亦不从属于任何的团体,身边除了一把陈旧的吉他之外再无长物。说到吉他,伊达常会在酒吧里弹奏一些耳熟能详的曲子,有时也会弹他自己的原创作品。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他最得意的是那一首《水边的伊达之花》:

“今次可会相逢?水边的翩翩少年,美丽的伊达之花。”

曲调轻快,却又略带感伤,唱来十分地上口。也正是因为这首曲子,伊达才会在一个叫做“部落人”的酒吧里认识了凉。当时伊达演奏完这首曲子,来到吧台旁要了一杯“自由古巴”,伊达喜欢这种类似咳嗽药水似的味道,所以他偏爱“自由古巴”。也就在那个时候旁边的一个穿长风衣的家伙忽然开口问他是不是在旁边的F大就读过。伊达回答说从来没有。“可是,”那人说,“可是在九年之前的一次新生联谊会上我曾听到过你弹这首曲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首曲子是叫《水边的伊达之花》对吧?”

伊达是惰于追想过去的,既然对方将时间与场合记得如此真切,想必其他部分也不太会有错的,于是他答以“兴许是吧”似的神情。

于是那人便感叹了一句:“F大是个好地方,想忘记都不可能。”

伊达听后报以善解人意的一笑。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个孤单的白领。像他这样的家伙多半在社会上混得不太如意,因而对高校生活抱着一种缠绵的流连之意。其实伊达自己也常会有这样的心情,虽不缘自对当下生存境况的不称意,但每每想起林荫道上早起锻炼的身影,想起充满阳光的午后,情侣们从宿舍楼前的车棚里取出车子,以及在教学楼的阳台上看下去三三两两的穿短裙的女生,心中总不能不对那段也许是人生中最明快的日子充满一种念旧的情绪。所以伊达虽不是F大的,但他想他能够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可是既然回想起来如此美丽,那么又何必说什么忘不忘记呢?

就这样伊达便认识了凉。当凉得悉伊达在这个近乎陌生的城市里并无落脚之处的时候便邀请伊达住到了自己家里。

然而伊达毕竟不是一个喜欢规则生活的人,在凉这里搭伙之后反倒令他原本就很闲散的心变得更加慵懒起来。他并不是急于寻找一份谋生的差事,而是继续做他的无业游民,对此凉从来都不曾过问。

所以即使伊达想带个女孩子回来过夜想必凉也不会介意的,因此上说尊重凉的生活方式似乎并非伊达不这样做的主要原因。那晚凉说要加班,晚上不能回来了,伊达知道这在工作繁忙的凉而言并非是偶尔的事,所以也并未太过在意。不过就在那一个晚上,伊达带了个名叫亚男的女孩子回到家来。当时这个叫亚男的女孩子紧紧挽住伊达的手臂道:“带我上你那儿吧?”伊达望了望她。亚男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算不上很漂亮,但有一双稚气的大眼睛。当这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时候常令人误会了她的年龄,然而事实上在这个夏日里她就会从她所就读的大学毕业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和我同住的那人会回来的,到那时你必须得走,这样也可以吗?”伊达问道。

亚男嘻嘻地笑了,“那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啦!”

她笑得很孩子气,看不出有半点的心事。伊达于是便带亚男回到了住处。

当亚男坐到客厅那张宽大的沙发上时,伊达给她倒了杯水。亚男手捧着杯子,忽然感到同伊达根本无话可讲。说来也奇怪,她和伊达往这里一路走来的时候也不曾有什么交谈,然而情形却不曾如此刻这般尴尬,就仿佛引发这种情形的是手中端着的杯子,或者是此刻身处其中的那张沙发。

伊达静静地坐在另一旁,什么也不做,神态倒一如平常。或许他早知道会这样,虽然事情不是如往日的程序那样进行,伊达却也不曾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伊达的这种近乎没所谓的态度反倒让亚男有了一点勇气。

“呃,”她开口道,“能再弹一首曲子吗?很想再听听。”

“哦,今天不了,我有点累。”伊达答道,然后像是怕亚男有什么想法似的又谨慎地补了一句:“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亚男笑了笑,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亚男忽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伊达身边,然后紧挨着伊达坐了下来。“你不抱我吗?”亚男望着伊达道。

伊达默默无言地搂住了亚男的肩膀,亚男便顺势倒在伊达的怀里。那时时近六月,但气候反常,空气中已有了几分夏日里的燥热。亚男穿得很紧,此刻贴着伊达的身体便开始微微发着细汗,伊达于是闻到了那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气息。

说实在的,那天晚上伊达自始至终未曾产生过任何其他的念头,他只是和亚男坐在一起,静静地在流逝中等待第二天的凌晨。

“不讨厌我吧?”亚男问。

“不讨厌。”伊达如实地回答。

“但是也不喜欢?”亚男接着追问了一句。

伊达不响了。亚男似乎很理解似的也没有再问。

不知何时伊达忽然对亚男说起了凉。并且用一种近乎是嘲讽的口吻说起凉如何刻板地遵守时间,生活内容如何地枯燥乏味。当伊达说起那个机器人的比喻的时候亚男禁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这个话题就一下子被掐断在半空中。

后来凉提早回来了,见到亚男依偎在伊达的怀里。

“她睡着了。”伊达轻声地开口道,“不太忍心叫醒她。”

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是吗?原来是叫亚男吗?”凉听了伊达的回答后应道,“我昨晚见到她好像很不开心呢,和你有关吗?”

伊达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与此事无关,伊达还补充说后来也没再怎么接触过。

“可是你多少还是有点喜欢她的吧?否则为何偏偏带她回来?”凉问道。

“并不是那样。”伊达否定了凉的判断,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快,不过究竟为什么会带她回来心底下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怎么认识她的?”凉问伊达。

伊达想了想,道:“有一次在酒吧里看到她在听一个乐队演奏,是那种全是短乐句的曲子,她跟着音乐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很有意思。”说完伊达微微地笑了起来。

“想像得出,”凉也笑了,“完全就像一个小孩子。”

“是的,”伊达赞同道,“就像个小孩子。”

静默了一会儿,凉开口问道:“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怎么可能,”伊达答道,“不过都不太深,忘记也不很可惜。”

凉沉默了,这回轮到伊达来发问了:

“怎么?忽然对我的经历有兴趣了吗?”

凉缓缓地笑了,他说道:“听说你一直在四处旅行,因而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说到这里,音响发出“咔”的一声,曲子结束了,凉从窗前走开来,坐到了伊达身旁。“怎么样,”凉道,“不介意说些有趣的事给我听吗?”

伊达半仰起了头,靠在沙发背上,默默地想了想。

“我一直不喜欢北方的树,你知道,那里的树叶小、脂厚。我也不喜欢常青的植物,虽说生命力很强,但我总觉得会泛黄、会凋零的那才叫树,就像会谢的才叫花一样。所以入秋以后我都会去南方,这已是我的习惯,说起来倒不是因为怕冷。”说到这里,伊达自顾自笑起来,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可是有一次,我因为一些事情,直到入秋后仍滞留在北方。”伊达继续他的话,说到“因为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颊,凉注意到那里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创伤。伊达摸到创伤之处时眼里闪过了一个瞬间的抑郁,就似一头大鸟飞过凝望的瞳孔。“那一次我见到了一种紫色的小花,花朵小小的,茎上像是有一个个突起,像初民记事的绳结。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这种花原初长着对生的叶子,到了秋天叶子脱落了,只留下纤细的茎,然而那时她的花却开始绽放。

“当地人说这种花叫做紫菀,就是传说中的返魂草。传说在爱人早猝之后,她便一直等待着爱人漂泊的灵魂。然而秋天到了,她也将随风而逝,爱人的灵魂却还是不曾归来,于是在绝望中绽放着紫色的小花,那花朵是她最后的守望。”

伊达结束他的追述,转过头来,发觉凉正用一种幽长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还记得那首《水边的伊达之花》吗?”伊达道,“紫菀花的传说像极了纳西瑟斯的神话,于是带给了我创作的灵感。”

“《水边的伊达之花》。”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歌的名字,“能再弹一次吗?还想再听听。”

伊达若有所思地望着凉,一言不发地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吉它。

“今次可会相逢?水边的翩翩少年,美丽的伊达之花。”曲调一如往常,轻快而略带忧伤。在曲子所轻轻泛起的迷离光影中,凉仿佛看到在北方一个清冷的黄昏,一个身背吉他的长发少年独自来到河边,没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只是见到他轻轻拭去右颊上的血痕,然后坐在了河堤上,当风起时他忽然发觉河畔三三两两地开着一种紫色的小花。然而恍然间那长发的少年忽然变成了一个留齐耳短发的女孩,她穿着一袭洁白的衣衫,唇际鲜红,翩然地向自己径直走来。走到面前时她莞尔一笑,开口问道:

“猜出来了吗?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于是刹那间,她身后晚霞横流的黄昏转眼成为睛朗夏日的西站月台……

一曲既终,凉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了窗前。窗外天很晴,而都市的轮廓依然清冷。凉面对着窗外清冷的都市对伊达说道:

“‘只有会泛黄、会凋零的那才叫树,就像会谢的才叫花一样。’”凉重复着这个句子,“伊达,”凉道,“你这两句话说得真叫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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