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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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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 3

这就是伊达与凉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此后凉便动身去了北方。凉的出行十分突然,直到临走时才告诉伊达。当时伊达非常吃惊。

“你要去哪?”伊达问。

“去旅行,像你一样,”凉笑着回答。

“为什么早不跟我讲?”伊达奇道,“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向导的。”

“不必了,”凉笑笑,“我想一个人,你了解的。”

本来伊达还想坚持,但凉的一句“你了解的”堵住了伊达的嘴,让他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行。

伊达拎起凉的行李送凉去了火车站。一路上伊达总觉得有什么横梗于心中,却又说不出来,接近火车站的时候伊达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而且愈是接近站台就跳得愈是剧烈,让伊达心慌得想吐,直到凉踏上那节车厢的台阶,伊达终于叫出口来:

“凉!”

凉驻足转回身望着伊达。

“你,你的行李。”伊达走上前一步,将行李箱缓缓递过去。

“谢谢。”凉笑了笑,伸手去接。可是伊达直直地瞪着自己,竟死死抓着把手不曾松手,凉拽了几下都不曾拽动。

“伊达?”凉奇怪地叫着伊达的名字。

伊达一惊,将手松了开来。

“回去吧,”凉接过行李道,“我的房子现在只有你住了,这下可自由啦,不过别乱来哦!”凉笑着朝伊达扬了扬手。

就在凉刚刚转身时,伊达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他要说什么。“凉!”他开口叫道。

凉再度停步回望。

“那本叫《风之翅》的书呢?”伊达问道,“你放在哪儿?”

“不就在书架上吗?”凉怔了怔,回答道。

忽然之间,凉明白了伊达近乎神经质的眼神究竟是为了什么。明白了这一点后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伸出手来,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轻轻划过伊达右脸颊上的那处创伤,唇边露出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微笑。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凉,我在你这里还得多呆一段,你柜子里的清酒要被我喝光啦。”

“尽管喝吧。喏,这串钥匙拿去给那个叫亚男的女孩子吧,我感觉她和你挺衬的。

“还有,记得常开信箱,我会寄明信片来的。”

“那就说定了,我要上面画风景的那种。”

“没问题。”

“还有特产也要寄一些。”

“哈哈,行!你这家伙!”

凉的列车徐徐地开走了,只留下冷冷清清的月台。直到列车远得终于无可寻迹的时候,伊达方才低下头来,缓缓摊开掌心,看到里面躺着一把钥匙,系着紫色的带子。伊达的鼻子忽然接触到一种酸酸的空气,于是迅速抬起头来张惶地四下望了望。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 …

凉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直到那一刻,他的笑容还是如此地灿烂辉煌。

伊达并不曾料到这就是他见到凉的最后一面,而那入夏季节客站月台的一刻便成为两人的永诀。多年来伊达一直力图能够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次意外,那仅仅是凉在他谨小慎微的一生中的一次偶尔的疏忽。可是尽管如此,伊达终究还是无法对此感到释怀。他本可以阻止凉的,至少可以一同随行,如果他坚持,随性的凉一定不会拒绝,那么,凉便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意外”,而伊达也便不会在后悔与自责中渡过其后的岁月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当时自己竟没有这样做呢?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那一幕对白之后听来处处都像是永别,究竟为什么我竟会将心中所有不祥的预感掖藏起来,坐视这种预感的最终印证呢?伊达反复地追问自己,但他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

其实在凉远行后的最初的日子里,伊达觉得他应当可以放下心来,因为他如期地收到凉从各地给他寄来的明信片。如他所要求的,都是以当地的风光为封面的那一种。凉会在背后写上几句简短的附言,诉说他每到一处的心情感悟。这时伊达方才发现凉竟有那样好的文采,虽是寥寥数语,但却令人印像深刻。每当伊达又一次收到凉这样的明信片,他便又多了一分释然。

“伊达,我见到了你所说的那种名叫紫菀的花,不知为什么我发觉它对生的叶子间并没有特别的隆起之处,是不是你回想时的微妙之误呢?我会在北方逗留到它开花的季节,下回见。凉。”

伊达在楼底的信箱边读完凉的留言,然后揣进衣袋里,走向电梯的门。他的心中异常地平静,凉在追寻一种新的生命,伊达相信,那种不同以往的盎然流露于字里行间,纵是带着某种毕竟无可消除的伤感气息,可是凉终究不再是那个关在盒子里的发条玩具,他应是可以期待那个花开的季节的,他会的。

想到这里伊达不禁又记起那个流浪诗人的问话:

“可是到完成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呢?”

真的难以想像此刻身处旅途的竟会是凉,而自己却寄居在这个南方的都市里,两人的生活会不会从此倒个个儿呢?伊达刚刚这样反问自己,便不由得笑了起来。不会的,无论如何他不会成为凉,而凉也不会成为自己。

在凉离开之后,伊达并没有按凉所说的去找过亚男。凉毕竟无法完全明白自己,伊达想,因为他自己对亚男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在以往的行程中伊达遇到过很多的女孩子,伊达同她们之间多多少少也有过不仅仅是暧昧的关系,但伊达的想法从来都很现实。他从不曾试图将这些随处发生的情缘际遇当做他世界中十分重要的事实,他并不想介入太深,更不想带在身上去旅行。这对他而言本是十分容易的,因为他只要启程离开即可,他没有固定地址和相关讯息,用不着费心向谁交待明白。当然他也并不是想要欺骗谁,因为同他交往的女孩子大都明白他的处境。在这个世界上,伊达也并不曾见到一味偏执地追求所谓“永恒”的人,这个时代的人们原本都多少有些浮躁,并不曾试图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深深走进某人的心底,然后静静地在里面安居。因此伊达惯于挥挥手便踏上行程,也不必多说什么彼此珍重或者后会有期。总而言之,伊达非常了解自己,他心中也会有其他留着长发、身背吉他的那类人的浪漫联想,但一旦置身行程,他便无所流连,无论现实与想像有多么遥远的距离,漂泊永远是他的宿命。

在这一点上,凉和自己有本质的区别,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怀念,凉恐怕不会踏上行程。伊达有时不得不承认凉是他世界里的一个悖论,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凉竟还会守着那一份“永恒”,而如果这份“永恒”仅是凉头脑里的一个孤单的影像,那么这种“永恒”甚至仅仅是某种唯灵论,而不是爱情。

伊达如此这般地向凉指出过,凉未置一词。不过伊达并不认为他与凉的区别有多么大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词远非“了解”,而是“相信”。无论凉所坚执的在伊达看来多么无谓,但如果凉坚执,伊达就愿意因此而相信,相信这份坚执于凉自己而言自有旁人所无法理解也不能代替的意义。

一九九五年的夏日众所周知十分地漫长,空气中迟迟地未有丝毫凉爽之意,相反愈近夏末竟愈是炎热起来。伊达不知道凉在北方是否见到了花开,还是一直在静静地等待。伊达知道凉是会这样做的,他会不惜花一个整夜等待一场雨,不惜花一生等待一个人,当然也不惜花一个夏季去等待花开。不过,由于迟迟见不到凉的讯息,伊达的心情在这个夏日即将结束的时刻又开始异常烦躁起来。

伊达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是八月十八日的深夜,他从Touching Couse──凉走后伊达在那个酒吧里的做事──赶回家来。那晚他所加盟的乐队有一场演出,伊达很投入,所以踏上归程时他已感到了些许的疲惫。

当伊达经过楼底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信箱,看到里面躺着一张淡紫色的明信片。伊达本已走了过去,见到这张明信片后马上退了回来。他打开信箱,取出那张明信片,封面上印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的照片。

“紫菀。”伊达默默地念出了它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他犹疑着迟迟不曾将明信片翻过来。他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向电梯走去,最后在电梯门口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将明信片轻轻翻了过来,眼前是凉那异常熟悉的字迹。

“伊达,北方的秋天不知还要等多久,我在此逗留已近一个月,觉得不必再等下去了,我明天动身到别处去,临行时买了这张明信片作为弥补。也许在你叙述中的样子比亲眼见到更美,所以,我并不遗憾。凉。”

看完这段文字,伊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明信片揣进了口袋。“谢谢你,凉。”伊达在心底默念,“祝你一路平安。”停了停又道:“早点回来。”说完,他按下了电梯的揿钮。

凉出行一年后的那个夏季,伊达遇见了他生命中一位极为不同寻常的访客。那时伊达已习惯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他习惯了放下吉他,从酒吧主人那里接过他的薪水,然后到附近的邮局交付各种费用。有一次伊达翻到凉的帐簿,发觉每月付费的回执整整齐齐地贴着,他也便照着做了。当然他偶尔还是会忘记,但是,那对于一生漂荡的伊达,不羁放任的伊达而言,这已可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习惯的还有那条归家的路,不是最繁华,却也并不荒僻,寻常得像是一个随时会被遗忘的角落。伊达每次在深夜的归途中总会不自觉地揣想凉走在这条路上时的心境。年复一年,在这闭上眼睛也可走到的路上,凉究竟会想些什么呢?也许置身于人群中回避着任何被认出的可能?也许当车灯闪过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阴影里?伊达忽然觉得在这种庸常重复的生活中他也竟开始体会到凉那些不可触及的心情,诸如伊达会在走到居所的楼下时忽然停步,想像着凉抬头仰望整座大厦辉煌的灯火,然后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喟叹。

“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亚男见伊达停步叹息,不解地问了一句。

“如果将一天延展成一生的时间,那么你忙碌一天之后在入夜时分走到这里你会想些什么呢?”伊达反问道。

“到家了。”亚男静静地答道。

伊达闻言一怔,回头望了望亚男,亚男也安然地望着伊达,两人忽然间静默无言了。

这一年中亚男来的次数不算少,有时也会整夜呆在伊达这里。亚男这时已在一家小公司里工作。有时两人一同到超市采购,然后回到住所做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亚男总是很体谅地主动去洗刷餐具,而伊达则会坐在沙发上弹奏一些自己创作的曲子。

“想过自己的未来吗?”有一次伊达像是无心地开口问道。

亚男停下洗刷餐具的动作,直起了身子。

“有想过的,”亚男答道,“辛苦地工作,存一大笔钱,然后一次性地花掉。”

伊达抬头看了看亚男的背影,“然后呢?”他问。

“不知道。”亚男回头嫣然一笑,“也许找个既有钱,心地也好的男人嫁了。”

“唔。”伊达没有去接触亚男的目光,“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啊。”

“那也没办法,”亚男耸了耸肩膀,“到了一定年纪,我若是不嫁人的话,妈妈会哭的。”

伊达默然了。他觉得他本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又发觉不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真的,在这样一个个庸常琐碎的日子里,时间均匀地流逝而去,有好几次伊达伸手触及袋里那把系着紫色带子的钥匙,几乎一时冲动将它拿出来,可终于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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