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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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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儒学再兴第一人——颜之推

儒学在汉末魏晋的衰落零微,已经为一般人所熟知,孔融非孝,嵇康非汤武,阮籍不守礼教这些故事尤其为文人耳熟能详。但是,曾经一度声名扫地的儒学,在南北朝末期再度复兴,以至于到隋唐再度成为社会主流,这个过程就往往不为人重视了,颜之推就是儒学这次复兴开先河的人物之一。

魏晋以后,以前反潮流的清谈玄学一直是主要潮流,以礼教为桎梏,以忠孝为聱疣,只有风流放任才是名士,是通达,是高人。所以,对朝代更迭无动于衷,对篡位弑君谈笑置之,对沙场胜负漠不关心,对百姓苦乐充耳不闻。这种道德败坏在颜之推生活的梁朝末年达到了极点:举国坐视四十多年的天子梁武帝被饿死台城,可谓无忠臣;武帝诸子置被囚老夫于不顾而忙于手足相残,可谓无孝子;武帝之女做了杀父仇人侯景的宠妃还自得其乐,可谓无贞妇;文臣武将朝三暮四旦降夕叛可谓无信友。礼教扫地无余,廉耻荡然无存,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在士大夫们心目里,曾经被视若败履的忠义孝弟,渐渐变的亲切温暖,而不是令人生厌,曾经被束之高阁置之度外的圣贤教诲,渐渐变的娓娓动听,而不是装腔作势,相反,那些谈玄说妙的清谈反而开始让人厌恶了,用颜之推自己的话说:“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未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颜氏家训.勉学》)。即使皇帝亲自讲授,也不能让他提起兴趣了。

颜之推自己的遭遇非常坎坷,颠沛流离于江南、关中、山东、河北诸地,身历萧梁、西魏、北齐、北周、隋几朝,对他而言,连什么是故国,什么是故乡都显得模糊不清了。欲忠已无君可忠,欲孝已无亲可孝,欲报国且无国可报,更不必说治国平天下,就专心于教养后人,于是就有了传诵至今不衰的《颜氏家训》,其中字字都有血泪,句句饱含深情。颜之推对老庄玄学者流批判甚严,对阮籍、嵇康等也没有什么同情,也是见惯了流血死亡之后,已经无法再做书生之论了。他尤其反感老庄玄学名为养生实为偷生:“夫生不可不借,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匿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自乱离已来,吾见名臣贤士,临难求生,终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愤懑”(《颜氏家训.养生》)。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自从魏晋以来,几乎从来没有读书人说过了。颜之推并非仅仅空谈,他也曾冒险举家从西魏偷渡北齐,想要报效梁朝,曾作诗《夜渡砥柱》明志:“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宾。”也是慨然至生死于度外,重现了失传已久的仁人志士的风采。

颜之推,还有瘐信等有相似经历的南朝文士,喊出了向儒学回归的第一声,他们有切肤之痛的呼唤与原河西诸儒所保存的礼乐制度相结合,就掀起了儒学复兴的新潮流,并进而为隋唐帝国的建立准备了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支持。颜氏一门,数百年家教不衰,门廷不落,大儒颜师古,名臣颜真卿,人才辈出,群星璀璨,成为著名的华族。

今人南怀瑾曾说:道家是随波逐流,儒家是做中流砥柱。其实也是皮相之见,儒家并非仅仅是抱守不变,当风云际会时,也能成为开辟新时代的人物。只不过,儒家所坚持的,与所开创的本质上都是一样,卫道守道与开风气引潮流只是方法不同,而这与道家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确乎是不同的,而这是浸淫佛老的南怀瑾所无法领悟的:他哪里知道,儒家还能够挺身开风气引领潮流。

通宝推:晴空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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