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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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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他忽然来到我家,对我说,他不想活了,他就要死了,他这次来,就是特为告诉我,和我见上最后一面。我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地摇着他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钱吗?是因为病吗?还是因为仇人?

我看到两行清泪,从他的面颊流下。我为他的泪水震颤,因为我只见过他流血,没见过他流泪。他是猛兽。

他把我扭到窗前,扯开窗帘,在熹微的晨光里审视着我,似乎在验证我真实的面貌。我们都发现对方老了,青春不再,鬓发斑白。

我们四目相对,任凭晨光逝去。终于,他伸手拂向我的后脑,我微笑着把手伸向他的腰际,摸到彼此的伤痕,我们都笑了,觉得说完了一些说不完的话。我心里踏实了,知道他不会就死,就像当年他知道我死不了一样。我相信我能让他不死。

睡会儿觉吧,我说,我站岗。他说:要得。就把外衣甩到沙发上,钻进我没叠的被窝儿。我把窗帘又拉上。他说:别走,坐在那里,摆龙门阵。我说:好。就点上一支烟。

二十二年前,那次是我睡,他坐着抽烟,靠着又湿又凉的坑道壁。我不敢抽烟,咳嗽会让我的伤口炸开。但我想让他抽,借以冲淡无边无际的尸臭。远远近近,除了敌方特工队员的尸体,还有肢体残缺的死猪死牛。这里原来是敌人的据点,一场拼杀,我们成了窜入敌人阵地的一根钉子。我们两个班也失去了四个兄弟。他们就躺在我的身边。

是他把我放在床上的,这是坑道拐角处一排炮弹箱,在泥地里,敌人留下的。我记得他说,躺这上头就算回国了。我说,好,那你就别给我盖那个东西。我说的是缴获的那面旗子。红色,绣着金字,这是我们惟一可盖的东西。战前轻装的时候,只留下武器、弹药和干粮,好像可以带一包烟。东南亚恼人的雨季,三月初就淫雨霏霏,到前线作战二十多天,差不多每天下雨。军装早就被雨、汗、泥、血反复浆成硬板,看不出颜色。

我蜷成一团,昏睡,不停地腾出手来拼命抓挠能抓到的部位,浑身奇痒。但我不能翻身,左后脑被急救包和绷带、破布条包着,里面一跳一跳地疼。冷饿交加,就做梦,梦到北京的秋日,很温暖很干燥,还有飘香的瓜果和月饼。

我被呛醒的时候,看到他伏在膝盖上剧烈地咳嗽,脖子涨得通红,好像要把声音和气体压缩到肺里去。敌人的旗子还是盖到了我的身上。我说:少抽点儿烟吧,树叶子会呛死你。他说这烟不错,叫“三合一”,是用大前门加干树叶再加压缩饼干混合而成的。我说胡扯,哪儿来的干树叶儿?他说是焐在身上焐干的,足足焐了两天。我说那就该叫“四合一”,再加上你身上的臭汗他就笑,说你龟儿子根本就死不了,脑壳肿得象个笆斗,格老子还在篡改我的发明。他是四川人,开口就是脏话,当年在新兵连我们为此结结实实打过一架。我们是连里仅有的两个地市兵,所有的北方兵都向着我,说四川兵天天骂人,该揍;所有的四川兵都向着他,说老子们从来不骂人,在屋头谈恋爱耍朋友也是这个调调儿。

他是典型的南人北相,听噪音,是正宗麻辣烫的重庆官话,看身架却活像剽悍的哥萨克骑兵,肌肉隆起,气猛声雄,再加上维吾尔式的高鼻深眼,初次照面,便令我从心底赞叹。有好心人悄声告我:那家伙性如枪药,胆大包天,是你的劲敌。我挥挥手,心想,跟这样的人打架,不丢人。

后来他就跟我学普通话,学得极其认真但乡音难改,满嘴的“川普”。我却喜欢上四川话,让他教我唱川江号子。那调子沉重而激越,那歌词悲愤而昂扬,是世世代代的纤夫――那些苦汉、硬汉、拼命汉的生命呼号。

侦察兵训练使我们伤痕累累,彼此敬畏。几年下来,我俩成了兵王,基本上瓜分了团里从体能训练、单兵技术、军事地形学到擒拿格斗的所有冠军。加赛是民间的,在兄弟们的吆喝中,我赢了,斗大的包子我吃了十二个,他吃了十一个。我们整躺了一天。连长让全连列队到床头参观。他躺在床上喊:这次不作数,格老子我们四川人从小就不吃包子。

我们接受了教训,后面的比赛是绝密的,地点定在营房背后的五里岗,烈士陵园里,时间定在星期六,日落之后。

两个军用水壶,满装着四斤当地土酿的红薯干酒,人称顺墙倒。我们约定:一人一壶,先完算赢;赢了的,回去睡觉;输了的,就在这坟地里醒酒。

我张望四周――月明星稀,鸦雀南飞,荒坟衰草之间,薄雾正在升起。我心里发虚,因为狂喝豪饮非我所长。但我仍说:这次输了,格老子你别说红薯干酒是北方的不作数。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咕咚,我一咬牙,也咕咚咕咚咕咚。月光下,他两眼现出精光,看不清是赞许还是挑衅。我再次举起酒石酸壶,他却伸手拦住,给我一支彩蝶牌香烟,这牌子的烟是极其奢侈的。

他说:四班长,今天不是来跟你比喝酒的,你是好样的。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辞行?哪儿去?

出去。

少他妈的跟我装醉!我大声叫着。

在那个年代,说出去就是出国,但这跟说登月差不多。

晓得金三角吗?他问我。

废话!我盯着他,看样子他不是开玩笑。

他说:老子已经写了退伍申请,明天就交给指导员,老子要过金三角,参加那儿的共产党游击队,在那儿可以真刀实枪地干。

他两眼的精光更旺,酒气直喷到我脸上。远处的背景是怪异的树影和参差的墓碑。

他猛喝了两口酒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同学,老初三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外号叫哈儿――大概就是你们北京话傻瓜的意思――是原来我在重庆武斗的兄弟伙,莽得很!自家躲到云南去插队,早就过去了,现在是个支队的司令。最近来了信,让我赶快过去,能带几个人更好。你看――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展平在一个墓室上,“啪”的一声点燃了打火机――这是去的路线和接头的地点……

我说:这种哈儿的话能当真?

他说:哎――哈儿不哈呦!格老子在那边名头响得很!据说是英勇善战,屡建奇功的那种。

我说:是土匪吧?

他说:啷咯是土匪耶?别个打土豪,分田地,把革命闹得如火如荼的,还要建立根据地,农村包围城市,一切照中国的经验办的嘛,最缺的就是智勇双全的中国哥们儿;怎样,你去不去?一句话!别个老子还看不上!

他接着说:当兵的不打仗,就好比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你我练就这副身手莫非就是为了提干,然后转业回家抱娃儿?

我说:现在退伍不可能,起码要等到年底。

他说:那就不辞而别,格老子买张火车票直奔过去。

我说:当逃兵?

他说:垂子!这算啥子逃兵?这才是真革命!去晚了,别个就夺取全国政权了!

这一切太突然,太陌生,太离奇,我无法回答,只是一口一口喝着酒,看着月亮听他说。胸中不觉潮水涌动,红薯干酒更推波助澜。时近三更,彩云追月,我看见我俩――还有哈儿――冒着敌人的炮火,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两壶酒喝完了,也不知谁先醉,反正我俩都蜷在墓地中央最大的墓碑下,醉眼蒙胧。

五里外的县城已经不再是灯火璀璨,零星的残灯显得稀疏而淡远,令人辨不清星空和大地。夜风袭来,陵园间的草木发出阵阵呼啸,仿佛地下的英灵在喟叹。他一遍一遍问我:你去不去嘛,你去不去嘛――声音像从墓穴里发出,像威胁又像乞求。清明节的时候,连队在这里举行过一个仪式,这大墓掩埋着36个无名烈士的尸骨,他们是在解放战争中为夺取这座县城牺牲物。现在,他们就在我们的身下。这种感觉无法形容。现在我们有机会去像他们那样干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了,机会就在眼前。他的声音不断飘来:老子不怕死……老子又不是没死过……老子活着就得轰轰烈烈……老子就不信老子就翻不过狗日反动派那个天!

酒后,头痛欲裂!

抉择是如此痛苦,我在床上滚着,满把是揪掉的头发……

我终于做了那件很难听的事情――告密?当然,在我们有幸上前线之后,他对这件事便有了另外的评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只是因为来信的人外号叫哈儿,如果不是这个低俗的外号而是一个响亮的英雄般的名字,事情的发展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就这么简单。另外,我的父亲是个老军人,逃兵一词在我的词典里和粪便同义,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不能去,也不能让他去。我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他,只是隐隐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翘首以盼的哈儿。

他从政治处回来的时候,我正带着两个班的新兵做捕俘示范,我从他的眼神里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他逼进我,闪电般带住我的大臂,一个大背挎把我摔在沙坑里。我从来没被人这么狠摔过。我知道这是告密的代价,告密必有代价。我爬起来,掸掸土,吐出嘴里的沙子,他已经走了。新兵们脸色煞白。我说:继续练,就这么摔!

这些新兵都是我俩的崇拜者,有河南的,有湖北的,也有四川的,他们给家里写信,都说有两个班长是全军最棒的,跟着这样的班长肯定有出息。但我们对不起他们,他们跟着我们打过去,却有好几个没能跟着我们一块儿回来。

他睡得很沉,很放松,这很好。我轻轻地走近他,他只有在我的床上,才可能如此地无备。他依然壮硕,依然健美,真不知是什么打击会让这样的人想到死。他不会死,对要死的人我是有直觉的。他说过他有九条命,我算过,减去他所有死里逃生的经历,他起码还剩下三条命。何况,我这儿还有一条呢!

我拔掉电话,到车库去擦车。我知道他醒了应该干什么。我有个好主意。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只能从电影上看到这样的车了,敞篷的美式军用吉普,眼下满大街跑的切诺基应该是它的亲孙子。二次大战时,美国的将军们就是坐着它在欧洲战场穷追猛打,后来的美国大兵也是开着它在北平街头和上海滩横冲直撞。别看它车体不大,方头方脑,性能着实不错,以至60年代它仍在美军中服役。美国佬在东南亚的丛林里熬不住了,就像所有的阔少逃跑时一样,把大批的装备物资完好地遗弃在原地。

它是我至爱的宝贝,尽管上不了牌照,缺少配件,但我每周都要保养一番。夜深人静时分,我没准儿会到附近的马路上去遛遛它。我最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它狂奔时做出的,它总能给我激情与灵感。有人要用一辆崭新的切诺基换它---用孙子换爷爷,乱了辈分,我婉言谢绝。上月有个开饭馆儿的胖子要出30万买它,我不理他;他不断加码,疯了似的,一直涨到60万。这疯胖子我不认识,不知他从哪儿知道了我的电话,更不知他怎么盯上了我的车。他说他在交通队有路子,能上牌照。

我动心了。60万!

我想起他。他退伍后的境遇一直不太好,企业效益滑坡,他自己不会做生意,又不肯屈身事人,听说抽的是劣质的烟,喝的是用塑料桶打来的酒。前次来电话说,有了一份兼职,是到特警队当散打教练。他在电话里说:好歹也是除暴安良的差事,废物利用吧!

我祝贺他,其实我很心酸――他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有一身的伤。可是我还能说什么呢?

还有,这么多年,我们班牺牲的三个农村籍的兄弟,时常到梦中找我,我总疑心他们有事相托。尤其是那个湖北兄弟,他牺牲之前,父亲便已瘫痪在床,后来母亲又哭瞎了双眼……

我去擦车,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它洗澡了。它身上凝结着我们那么多的痛苦和欢乐,还有血――我每次看到那车座上的血迹,便不由自主地猜测:谁的?――是敌人的?还是我们哪一个侦察兵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穷困的父亲,为了几吊铜钱,要眼看着大户把亲生的儿女拉走。我是个混蛋!

我打开后备箱,一件一件取出我的东西。我的车里宝贝不少,钢盔、墨镜、背囊、望远镜……都是美式的,那时那个国家人没有自己的东西,除了美国人留下的就是我们支援的,包括砸到我头上的那把镐。

第二天,那胖子来了,带着个女的。他不像是来谈生意的,倒像是来施舍的,他鄙夷地看看我房间里的哑铃和沙袋,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倒着一拎,几十捆钞票像箩卜一样滚在客厅的桌上――点点吧,老同志,这可都是真的!

说完就坐在我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仰起下巴看着我。我透过那身名牌服装,能看见他一肚子板油和两条娘儿们样的肥腿。

我倒真希望那钱是假的,那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劈面一拳,直接把他从楼梯打下去。

他接过车钥匙,歪着嘴冷笑说:知道您打过仗,知道您厉害,可这年头儿您再厉害也没钱厉害不是?

他们走了,楼梯深处传来他们的调笑声。

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拿着那包钱,不忍去看我的宝贝最后一眼。

楼下,他们嘻嘻哈哈的,大概在围着我的宝贝左转右转。女的说:破玩艺儿,不值!胖子说:你懂个屁!女的忽然一声尖叫――血!人血!胖子说:管它人血狗血!

他轰的一声打着了引擎,一脚一脚猛轰油门,声声揪我心。他在挂挡了,变速箱发出嘎嘎的响声,就像我的孩子不堪虐待,正在挣扎着向我哭喊!

他大声说:哥们儿要让全北京都知道,谁有钱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傻×才他妈上前线呢!

王八蛋!

――我怒骂着冲上阳台,抄起一个花盆,一抬手,从四楼砸在车前三米处,碎片纷飞!

汽车熄火了。

胖子惊得站起来:你!……你丫想怎么着?

我又一抬手,那包钱像炮弹一样呼啸着砸进他怀里,他跌坐回去,捂着胸口,张着臭嘴,喘不上气儿来。

我第三次抬手,举起一盆仙人刺,对准他的肉头:把车钥匙送上来,快!

仙人刺扎进我的手掌,鲜血滴落,但我毫无知觉。

胖子双手抱头,举着钥匙站起来,裤裆精湿。

我抚摩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愧悔交加――我怎么这么糊涂,会让我的宝贝儿和这种软体的粪虫在一起!

我对它说:好宝贝儿,爸爸就是卖血也不会卖你了!

关键词(Tags): #特种兵(嘉英)#牛石林(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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