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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值九一八本人新书《壬辰1592——决战朝鲜》上架 -- 恶魔之读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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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二章 日本袭来 第一节 秀吉的野心

秀吉的野心

万历十九年六月日,朝鲜国王李讳,奉复日本国王殿下。使至获审,体中佳裕,深慰深慰。两国相与信义交孚,鲸波万里,聘问以时。今又废礼重修,旧好益坚,实万世之福也。所有鞍马器玩、甲胄兵具,名般甚伙,制造亦精,赠馈之诚,藑超寻常,尤用感荷。但奉前后二书,辞旨张皇,欲超入上国,而望吾国之为党。不知此言,奚为而至也。自弊邦言之,语犯上国,非可相较于文字之间,而言之不酬,亦非交邻之义,敢此布露,幸有以亮之。惟我东国,即殷太师箕子受封之旧也。礼美之义,见称中华,凡历几代乎?逮我皇明,混一区宇,威德远被,薄海内外,悉主悉侍,无敢距违,贵国亦尝航海纳贡,而达于京师。况敝邦,世守藩封,执壤是恭,侯度罔愆,故中朝之待我也,亦视同内服,赴告必先,患难相救,有若家人父子之亲者。此贵国之所尝闻,亦天下之所共知也。夫党者,偏陂反侧之谓。人臣有党者,天必殛之。况舍君父,而党邻国乎?且丁未接遇之违例,虽未详其故,而事在已往,时亦异代,非百世必报之怨,而大王新立未久,谓宜安静镇抚之是图。岂可以小谋大,妄动干弋于天限海堑外哉?呜呼!伐国之问,仁者所耻。况于君父之国乎?敝邦之人,素秉仁义,知尊君父,大伦大经,赖以不坠。今固不以私交之厚,而易天赋之常也,岂不较然矣乎!窃料贵国今日之愤,不过耻夫见絶之久,礼义无所效,开市不得通,不得并立于万国玉帛之列也。贵国何不反求其求,自尽其道,而唯不臧之谋是依?可谓不思之甚矣。二浦开路之事,在先朝,约誓已定,坚如金石。若以使价一时之少倦,而轻改久立之成宪,则彼此俱失之矣。其可乎哉!不腆土宜,具在别幅。天时极热,只祈若序万重。不宣。

手捧着这份朝鲜回复的国书很久,丰臣秀吉的眼光却并未落到这封国书之上,思绪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在信长主公【即织田信长】面前的那段慷慨陈词:“……率兵扫平朝鲜,更收朝鲜兵马,席卷明国四百余州,为主公大人混一日本、朝鲜、明国,此为臣之宏愿!”“彼时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呀”,丰臣秀吉感叹着,“难道现在真的老了么?”

“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既然已经成了天下人,就必须有身为天下人的觉悟!信长主公,臣必定能完成对您的承诺!”随着秀吉的喃喃自语,手中的朝鲜国书已经被紧紧揉成一团,下午明媚的阳光打在丰臣秀吉的脸上,却显得那么地狰狞。

对丰臣秀吉如此狂热的侵略野心,不论是朝鲜还是明朝都是难以理解的,他们想象不到一个区区的岛夷国家,居然有胆子打大明朝的主意,这简直是狂妄到荒唐的地步了。可是真正了解这个国家历史的人才会知道,丰臣秀吉的野心并非是空穴来风,某日突发奇想出来的,而是身为一个国土狭小的岛国民族一份子为了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对大陆那深入骨髓的向往。日本对朝鲜的侵攻,丰臣秀吉也不是第一个。最早在日本的古坟时代,传说日本第十四代仲哀天皇的皇后--神功皇后【神功皇后(170年?-269年?),日本第十四代仲哀天皇的皇后。其在《日本书纪》中被称作气长足姬尊,《古事记》里则名为息长带姬命。传说在仲哀天皇去世后曾长期摄理朝政,为日本史书上首位女性统治者,其三度出征朝鲜也开日本海外拓土之先例。】便曾率军对朝鲜半岛展开了攻击,并成功击败当时在朝鲜半岛南端立国的新罗国,建立了从属于日本的任那府殖民地。后来新罗国求救于高句丽,遏止了日本在朝鲜半岛的扩张计划,并最终消灭了任那府,但是日本依然没有死心。公元七世纪又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国勾结起来,侵攻新罗国,企图再度殖民朝鲜半岛,将其生存空间扩张至东亚大陆上来。可是这一企图再次被当时如日方中的唐帝国所打破,白江一战,唐军以少克多,痛歼日本百济联军,以至于到了明朝,日本人称呼中国的相关名词大部分依然用唐这个词来指代,例如唐人、唐国、唐船等,可见此战对日本的教训是多么地深刻。如今丰臣秀吉站上了日本权力的最巅峰,自然会对东亚大陆野心重燃。当然即便日本自古以来对大陆就有极大的野心,但是丰臣秀吉的这份野心也大得过于夸张了些。他不仅仅对朝鲜和明朝抱有野心,甚至后来还命令当时处于西班牙殖民之下的菲律宾【当时称高山国】投降,不然就要进行征讨。此后更在给他的继承人关白丰臣秀次的《二十五条觉书》中宣称还要占领印度【当时称天竺】。实在可以用不知所谓来形容。

为何丰臣秀吉对击败朝鲜甚至明朝如此自信满满?这跟他手中的两样战争利器有关。日本战国百年战乱,对日本人民来说自然是一部苦难史,但是对日本的战争形态而言改变极大。正是通过这百年的战乱,使得日本人从冷兵器战争慢慢过渡到热兵器战争,而其中最关键的便是日本铁炮的大规模应用。

铁炮即日本人制作使用的火绳枪,在中国则被叫做鸟铳。日本自公元1543年首次从葡萄牙商人处得到火绳枪之后,种子岛工匠八板金兵卫模仿其构造制作出第一把日本制的火绳枪,遂以此地命名,不久后迅速传遍日本。随着日本人不断地研究改进,在日本战国中后期,铁炮早已成为了日本各路大名们互相征伐的主力战斗兵器之一。在明朝嘉靖年间,日本的铁炮便随着倭寇的大举入侵而传入中国,当时日本制造的铁炮已经比明朝自产的火器要精良得多,因此深受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推崇,甚至大举仿造,将其命名为鸟铳。此后戚继光一手训练出来的南方兵均有一手鸟铳绝活。而对朝鲜来说,铁炮这玩意可是个新鲜玩意,没多少人对其有清晰的认识,自然也谈不上有何策略对付。以先进的火器对抗落伍的冷兵器,怎么会不成功呢?

除了铁炮,还有另外一样利器便是传统的日本刀。日本刀锋利无比,制作精良,其源头为中国制刀术,尤其唐代的唐刀传入日本给日本的制刀技术带来了极大飞跃。到了宋代后,日本刀在技术上已经极为出名,以至于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梅尧臣等宋代名臣均写过各种版本的《日本刀歌》以夸赞日本刀的极尽精良。而到了明朝,日本刀在技术上已经远超中国,不论是长度、锋利还是形制上,均远超明军所用的腰刀,因此日本刀在嘉靖大倭寇时代便给了明朝人极深的印象,因此戚继光亦模仿了日本刀的形制创制戚家刀。此种利器在短兵相接当中,威力无比,不论对朝鲜还是明朝,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有了这两样战争利器,丰臣秀吉才会对自己的军事实力自信满满,乃至于狂言要征服世界。

当然对于丰臣秀吉这样人生风云起伏几十年的枭雄人物,举国入侵朝鲜这样的大事,也不是单纯地野心使然。十九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的一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道尽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本质。对于丰臣秀吉来说,之所以要侵略朝鲜甚至于想更进一步占领中国,后面自然有着大量利益的纠葛。日本战国时代战乱数百年,到了丰臣秀吉这里才算初步平定全国。但是和中国传统的统一不同,日本的这个“统一”并非单纯地靠武力来镇压全国,其中更有很大程度上的政治妥协,其中如德川家康这样的大领主对其的降服仅仅是一个姿态罢了,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对秀吉并不处于劣势,因此秀吉需要占领更广阔的土地来强大自己的力量。而秀吉本身对自己直属家臣的领地分封又十分慷慨,因此日本这么个国土狭小的岛国上的土地就很不够分,面对武士们那强烈的领土欲望,秀吉也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供他来分配。

除了对土地的渴求之外,在丰臣秀吉兵发朝鲜的背后更有着强大的经济推动力。当时的日本商业非常发达,商人拥有强大的经济力,通常势力强大的日本大名背后,都有着商人势力的支持,丰臣秀吉也不例外。而日本这样的岛国,在商业上利润最为丰厚的莫过于同明朝的“勘合”贸易。说起这个“勘合”贸易,是一种极富明朝特色的贸易形式。在明朝以前,中国历朝历代,对外海洋贸易都是经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到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搞了一个“海禁”,严禁人民跟老外做生意。朱元璋是个开国的皇帝,他这一禁止,那就变成了所谓的祖制。中国人天大地大祖宗最大,一旦某种东西变成了祖制,那想破除就万分地困难。但是外国想与中国做生意的愿望又极为强烈,那怎么办呢?于是明朝人发明了一种变通的办法,由明朝朝廷对海外诸国颁发“勘合”,上面写明了时间地点,允许各国或三年,或五年向明朝进贡本国的特产,而明朝朝廷收下贡品以后,为了显示我天朝地大物博物产多有,自然不会白拿海外藩国的贡品。因此便会以“国赐”的形式回酬外商所需中国物品。因此这样的贸易也被称之为“贡舶贸易”。

这样的“勘合”贸易,显然根本不能满足商人们贸易的愿望,对于日本则更加如此。别国都可以三五年来一次“勘合”,而日本则是十年才被允许一次“勘合”,甚至到了嘉靖时期对日本的勘合贸易直接就被禁止了。为何对日本就如此特殊对待呢?主要因为日本有一样特产,那就是“倭寇”。明朝的“海禁”,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对付肆虐中国沿海的倭寇,因此日本方面的贸易需求才如此被明朝区别对待。这样的结果对于支持丰臣秀吉的商人来说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靠外交交涉又不可能让明朝改变主意,那么最终只有靠武力这一条路可走。

所谓利令智昏,在国内利益的需求下,在野心的推动下,丰臣秀吉开始了征讨朝鲜乃至明朝的军备计划。但是由于倭寇的问题,日本与明朝关系非常恶劣,因此日本方面对明朝国内的情况也属于是盲人摸象。就像老鼠永远无法挑战大象一样,做出进攻中国这个决定的丰臣秀吉心里也在打鼓,到底能不能赢呢?要摸清明朝的情况那就得问内行人,于是丰臣秀吉就找上了他能找到的最为内行的人,那就是曾经纵横明朝沿海的大倭寇王直的余部。王直这个人又叫汪直,号五峰,是明朝徽州人,也就是现在安徽的黄山市,此人原本是以走私为生,生意做大之后被称之为“五峰船主”,后来甚至垄断了中日之间的海上贸易。王直这样的大规模走私的行为自然会被朝廷盯上,于是遭到了围剿,王直于是将基地迁移到日本。在日本王直如鱼得水,他以日本平户(今属日本长崎县)为基地,挂起“徽王”的旗号,借着日本国内诸侯战乱不休的机会,招纳日本的流浪武士与亡命之徒,并勾结各路倭寇头目,向明朝沿海进行劫掠,彻底走向了勾结倭寇劫掠中国东南沿海地区财富和杀戮中国百姓的道路,因此成为了嘉靖时期最大的倭寇巨头。此人虽然后来被胡宗宪诱降后并被处死,但是余党并未消亡,甚至到了丰臣秀吉这个时代还能找到王直的余党来问话。

这帮人对秀吉说:“当年胡宗宪追捕王直之时,我等三百余人从南京一路烧杀抢掠到福建,纵横一年之久,全身而还。唐人【日本对唐代的强盛和辉煌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到了明朝依然称呼中国为大唐,称呼中国人为唐人。】畏日本如虎,占领唐地简直易如反掌。”

丰臣秀吉听到这帮内行这样说,也开始自吹自擂起来,说:“以我的智慧来指挥我的兵马,就像大水崩开沙子,用利刃破开竹子,什么城池拿不下?什么国家灭亡不了呢?君临大唐那是十拿九稳了。唯一可虑的就是唐人的水军厉害,恐怕我的兵马不能顺利地登陆唐地。”

与王直残党的这一番对话,更加深了丰臣秀吉必胜的信念。可是王直残党的话到底是不是事实呢?其实这番对话既对,又不对。在王直那个时代,的确明朝沿海卫所败坏,士兵纷纷逃亡,战斗力极为低下,因此王直等一干大小倭寇才能在明朝沿海肆虐如此之久。以至于曾经有一伙倭寇可是王直残党却不知道,他们所知道的那些已经是老黄历了。在一代名相张居正的改革下,明朝的经济大有改观,此外张居正又重用戚继光这位名将,放手让其招募义乌矿工,打造成了“戚家军”这么一支铁军。此后几十年,以浙兵为主力的南方明军均以训练有素并善用火器而闻名。另外王直残党所交手的明军都是江浙福建一代的南方卫所明军,对北方明军的战法及战力则完全不了解。北方镇守宣府大同和辽东的明朝北方边军由于常年与蒙古、女真等少数民族交手,以马军为主力,野战能力更为强劲。后来戚继光在蓟州(今天津蓟县)练兵十六年,将明朝北方边军训练得更为精锐。虽说明朝万历皇帝昏庸,将张居正的改革毁于一旦,又将戚继光贬谪,以至于一代名将潦倒而死。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绝对的实力看,明军战斗力依然非常可观。而这些情况则是这些王直残党所不知道的,因此虽然他们说的都是当年的实情,但是这些情报却严重误导了丰臣秀吉对于明朝实力的估计,同样对战争的结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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