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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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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卷】锦衣异志录(56)

进入传武堂对李龙和石勇来说是一种喜悦,但对周昂来说却平添了一丝窒迫。叔叔对他的期望他能接受,他主动离开家成为叔叔的义子,他前来京师入职锦衣卫,都是为了更远大的未来。

但是王纯就在咫尺之外,他却只能回避。

高玉和邢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一日三餐定时可口,所有人围绕着王岳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王纯的笑声对周昂来说是一种煎熬。

王纯的身影对周昂来说更是一种煎熬。

传武堂内看不到月光,看不到日光,随着时光在山中石室静止,周昂却愈加的心焦。

啪!

手上的剑落在地上,再一次被师父挑落宝剑的他无声地跪了下来。

赵良的面色凝重,沉默无语。

石室之门被推开,王纯盈盈笑着走进来:“师兄,你要回去了。”

赵良盯着周昂。

王纯笑道:“师兄,我来教教师侄可好?”

赵良缓缓侧目看了王纯一眼,点头,拂袖而去。

石门被王纯关上,周昂随即起身背对王纯。

“连环剑法是太祖高皇帝当年自创的剑法,起手自坎入于坤,坤走震乾至离门。从离杀艮行兑巽,巽转坎方八卦阵。基础招式不过三十六式,但是却能连环不绝的变化万千。我虽不曾习学连环剑法,但平日也见师兄练过,倒也略知一二。”

“我不用你教,我不要你做我的师父!”周昂断然道。

王纯微微笑:“昂儿,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你到底爱我甚么?”

周昂心颤。

十年前的他不过是个懞懂无知十岁孩童,但是那少女,那像神仙一样美丽的少女持两把凤头短刀,在阳光照耀下独立于点苍山之巅。

风吹着她亭亭玉立之身,阳光照耀着她绝世容颜。

那两把凤头短刀却是寒光凛凛,令周昂刻骨铭心。

那一天,师尊和少女恶斗,从日出斗至日落,终于在夕阳西下,万点红染尽没的瞬间,凤头短刀被师尊挑落点苍绝顶的悬崖。

那个女子,娇笑着从悬崖一跃而下,山谷回荡着她的声音:“老道士,五年后我们洱海再会!”

那纵身一跃,曾吓得周昂腿软失色。

在夜里,却梦到那美丽无匹的容颜,从此便刻在心底。

五年之约与其说是师父与女子的约定,不如说是周昂内心深处的渴盼,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完全是悬梁刺股、铁面枪牙、夏热握火、冬寒抱冰的习学着点苍派的功夫,期望有朝一日可与那美丽女子相匹配。

洱海之约,去的不是师父,是周昂。师父重病,是周昂主动请缨代为前往。周氏世居云南,周昂自小便目睹洱海美景,但是像目今这般立于高山之上往下望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洱海宛如一轮新月静静地依卧在群山之间,海面蔚蓝如碧,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没有边际。

满月之夜月圆如轮,浮光摇金,水月一色。海面十二小舟泛于碧波之上,如梦如幻。女子依然一身白衣,立于首舟之上。周昂虽年仅十五,却是英姿玉面,亭亭如风下松,驻立尾舟。

“你师父是怕了我装病么?”女子娇笑讥道。

“我赢了你便可,你要挑战的是点苍派,我来又有何不可?”周昂压制着内心的激越,朗声道。

女子掩唇而笑:“为何如此高声?却又颤音难止?”

周昂有些懊恼于被女子识破心思,长剑一抽,冷月下寒光一闪,身已飘起。

女子仰头而望,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周昂不解何意,却也不愿多想,剑花一挽,直向女子心口刺去。女子甩袖,白炼如雪缠住了周昂的剑。

月光之下,俩俩相望。

女子面如凝脂肤胜雪,纤指轻拨,贴过来却是一片冰凉。

周昂心下激颤。

女子低笑一声,抬首向后倒去。

周昂本能的伸手去拉,却被女子暗力一扯,两人齐齐落入水中。水中月倒影,暗流激涌。

女子于海中嬉水,犹如白鱼归海。

蓦然间,周昂目空心空,伸展四肢伴着女子游向那月光指引的未知深处。

“怪我,那夜不该引你嬉水。”

王纯叹息,直视周昂道:“但你既入传武堂,我们师兄弟妹数人就都有责任教导你,他日出得传武堂去,也不会丢了太祖高皇帝的脸面。”

周昂不语,也不转身。

王纯忽又一笑:“好吧,你若无心我便休,我去找李龙去。”

周昂赫然回首:“你为何要去找他?”

“他也是传武堂弟子,我前去教导他有何不可?”

“你不许去。”周昂断然道。

王纯嫣然一笑:“那,要我教你?”

周昂抿唇略久,终点头。

在不知日月升落的地方,李龙,周昂和石勇初始会看着赵良和太子的来去计算时日,但渐渐的就沉迷在武功里不知时日了。

所有的人都指点过李龙和周昂。只有石勇,钟信一直没有对他有任何指点。石勇也不在意,因为他已经沉迷在组合新的太祖大宏拳的快乐当中去了。周义没有阻止,他只是一直在观察,观察,终于让他确定石勇是一个不太可能追得上周昂的人。石勇就是一个不能循序渐进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会是偏才但肯定不会真正成大器,这是周义对石勇最终的评价。所以他也放纵石勇,随石勇怎么玩怎么练,石勇玩得很开心,自然就完全没有把钟信的态度放在心上。

他们出关的时节已经是春暖花开的三月底。周义要重回广东上任,王纯也要离开京城继续她昙花娘子的逍遥日子。

周昂似乎变得更加沉稳,但眉宇间明显有了温柔暖意。李龙只是时不时注视着他和王纯微微而笑,短短的三个月,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了。

现在他们三人,站立在阳光普照的周宅、李宅、石宅的大门前。这里是他们升任百户被赐予的新居,靠近紫禁城西,与皇家兽坊仅一墙之隔。

听着兽坊发出来的狮吼虎啸,李龙不禁开玩笑道:“该不会我们以后要去养这些狮子老虎吧?”

石勇大笑道:“那也不错,我还不曾见过活狮子呢,听说是番邦进贡之物,我朝并无有狮子。”

周昂不语,只是伸手去推自家宅门入内。

“石大哥,你终于来了。”身后传来阎群儿的欢呼声。

石勇回头望,只见阎群儿带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公公一路小跑着奔过来。阎群儿没有穿军服,石勇以为他休假。

“群儿,你休假?”

阎群儿笑道:“不瞒大哥,节后工部正好缺几个监头,到京军抽人,我就主动去了。还就巧了,就是帮大哥新宅监工。”阎群儿说着又把那位老公公拉过来说:“石大哥,这位老公公在此等了你三个月了。”

石勇愣了,忙向老公公行礼道:“老人家,您何故等我?”

老公公忙还礼道:“公子大礼不敢当,小姓马,是邵太妃宫里人。”

“邵太妃?我不认识。”石勇更是一头雾水。

李龙走过来问道:“是兴献王母亲邵太妃么?”

马公公忙点头:“正是,正是。”

石勇又行礼:“不知太妃寻我何事?”

“想请石百户到宫中一绪。”

石勇看向李龙。

李龙笑道:“既然太妃有请那就去呗。”

“你陪我去?”

“我不去,我要看我的新房去。”李龙一笑,进自家宅子去了。有了自己的家,总是特别高兴的。

石勇见老公公一脸殷切的样子,不好扫兴,就请老公公带路前往宫中见邵太妃。

这邵太妃原是宪庙贵妃,生子兴献王。孝宗继位后兴献王就藩外地,她却不能跟随,留在宫中奉养。这许多年来眼也花了,腰也弯了,一心念佛吃斋。今天因为要见石勇,竟少有的穿着略带鲜色的衣服,拄着凤拐,由宫中侍女扶着在正殿等候。

石勇入宫见太妃,行礼周到。

“抬起头来。”老太妃声音慈祥。

石勇依言抬起头来,就见扶着老太妃的纤瘦女子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窃喜向太妃低语。老太妃频频点头,喜笑颜开向着石勇道:“起来吧,老身有话问你。”

“太妃请问。”石勇站起身道。

“你家中父母安在?”

“回太妃,父母俱在家乡。”

“家中可有妻儿?”

“还不曾娶妻。”

“可有订亲?”

“亦不曾订亲。”

“你既已升百户,是否会将父母接到京城居住?”

“有此打算。”

“不怕父母来京,水土不服么?”

“找个好人儿服侍应当就好。”

老太妃望向石勇道:“我替你选个好人儿服侍你的父母可好?”

石勇呆住了,忙问:“不知太妃何意?”

“你可还记得三个月前你在一驾马车上救过一个女子?”

石勇点头:“记得。”

“那女子是我的心肝宝贝,自小随我长在宫中,乖巧大方,知书识礼,敬孝老人,我便做主将她许配给你为妻,媳妇服侍公婆,便是天经地义了。”

石勇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知如何回答。

“她做你妻子,你不喜欢么?”

“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母同意了,我没有反对的。此事还须向父母亲禀报方能定夺。”

“也是,如此自合了礼数,我便差人去你家乡接你父母入京提亲。”

“不劳太妃,我会亲自去接父母入京。”

“那你快去快回。”

石勇出得宫门还觉得如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你怎生如此失魂落魄?”李龙好奇地问。

呆坐在大厅之上的石勇愣愣盯着李龙傻笑,好一会才道:“你可知太妃召见所为何事?”

“何事?”

“原来竟是向我提亲。”

李龙倒不意外:“是你救了人,太妃由此向你提亲?”

“你如何知道?”石勇惊奇道。

“这世间总不会有无缘无故提亲的事,更何况是皇室中人,须得事事小心谨慎。若不是你做了甚么事,太妃如何会向你提亲?但你所做何事呢?我思来想去也就是当日你救人一事最值得怀疑了。”

“你的脑子当真好使,便是如此。”

“那你答应了?”

“我如何能答应?儿女婚事向来由父母做主,我须得禀报父母之后再定夺。”

“那你是打算回江南一趟?”

石勇点头:“太妃催得急,我是要回家乡一趟。”

“你已升百户,也是时候将父母接入京中居住,光宗耀祖。”李龙笑道。

“走,你陪我去向师伯请假。”

李龙微微笑道:“是指挥使。”

“啊,啊,是,是指挥使。”石勇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醒悟道。

“走吧,我陪你去向指挥使请假。”李龙一笑,拉着石勇的手就往外走。

“周昂呢?”

“他自进了自己的百户宅便不曾出来过。”

石勇笑道:“周昂倒真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正旦日如此热闹,他也能一个人在山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两人说说笑笑离开宅院,也不打扰周昂,前往锦衣卫指挥衙门面见赵良,请假归乡。这种事一般都是准的,石勇也就高高兴兴的辞别众人回乡去了。

石勇白昼高兴回乡,李龙午夜子时却被紧急召见入乾清宫。

原来皇帝陛下因偶感风寒,依太医院药方饮药,不料药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呕血不止,慌煞宫中上下。陛下惊急之中高呼德官和龙儿,皇后娘娘因此紧急派人将李龙召入宫中。

李龙入宫,母亲黄惟德已为陛下做了紧急施救,止血舒脉,卧床静休。

李龙握着陛下的手,感觉到他手掌的绵软无力和微凉,心下凄然。陛下的龙炕是热的,可是整个乾清宫又是冷的,冷热不均的皇宫令人莫名的悲凉。李龙低下头去轻声道:“陛下,我们去东宫暖阁住,好不好?”

陛下缓缓的摇头,缓缓道:“不必,留在乾清宫就好。我在此住久了,其他地方都住不惯。”

李龙无言。

“龙儿,你要好好保护我儿。龙儿,你明白朕的心意吗?”

“我明白陛下的心意。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定会好好保护太子殿下。”

“我累了,陪我睡一会。”陛下说完闭上双眼。

李龙坐在炕边紧握着他的手陪伴着他。其他人默默退下去,整个寝宫只剩下陛下和李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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