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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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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杰姬

杰姬.罗斯的成长时期算不上最适合做聋人的时代,但是与她的父母相比她还算是赶上了好时候。杰姬的父亲名叫沃尔特.罗斯。他小时候长得十分好看,他的母亲一开始也十分疼爱这个孩子,直到她发现他听不见为止。然后她就决心与这个孩子撇清一切关系。“她觉得太丢人了。”杰姬这样认为。沃尔特被交给了他的姥姥来抚养。“我的曾外祖母不懂得失聪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心肠很好。”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的老太太前后一共将沃尔特送去了十一所学校——其中既有聋人学校也有普通学校,还有为智力障碍儿童开设的特殊学校——但是他的读写能力始终没有超过三年级水平。不过他长得实在太帅了,以至于所有这些限制一开始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少麻烦。然后他就爱上了比他年长十岁的萝丝。当时萝丝的第一段婚姻正在解体,因为她有不孕不育的问题。沃尔特表示自己反正不打算要孩子,于是两个人就结婚了。两个月以后萝丝就怀上了杰姬。沃尔特的母亲对此怒不可遏。

沃尔特与萝丝都不觉得耳聋值得骄傲。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女儿同样也是聋人的时候两个人都哭了。沃尔特的母亲将这个外孙女拒之门外,一心一意地疼爱着沃尔特的妹妹生下来的另一个有听力的外孙女。沃尔特的兄弟姐妹全都缔结了不错的婚事,在纽约市举行了昂贵的婚礼与受戒礼。但是沃尔特没受过教育,只能在印刷厂里干体力活,因此他与萝丝两口子相对而言比较穷。每到举行婚宴的时候,他们俩的座位总是安置在角落,拼命摆出一副自家人的架势。

“你肯定会喜欢我父亲的,”杰姬这样说。“大家全都很喜欢他。但是他一有机会就背着我妈到处乱搞。他喜欢赌博,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但是我们家从来都没钱。”但是沃尔特也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并且很有想象力,这一点萝丝可是不如他。“我母亲的文笔很好,我父亲则几乎是个文盲。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在桌子上放一本字典,随便挑一个词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父亲什么技能都没有,可是他一直督促我上进。我母亲只希望我嫁给一个愿意照顾我的好人,再生几个孩子。”沃尔特一直强调做事情要力争上游,拿出最好的水平。“他总是这样教训我,‘自己感觉再糟糕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走路一定要挺胸抬头。’”

杰姬从来都没能获准在公开场合使用手语,因为她的母亲觉得丢人。但是杰姬的双亲一个有听力的朋友都不认识。“所以聋人群体就好像我们家的亲戚一样,”杰姬说道。“我母亲总是担心其他聋人怎么看他们两口子。她总是因为我父亲的举止感到烦心,因为她担心其他聋人朋友会因此看不起他们。”许多聋人其实还有一点残留听力,能够听见剧烈的噪音或者某个音域的声音,比方说音调特别高或者特别低的声音。杰姬具有相当程度的残余听力,而且她还很擅长分辨声音与读唇。换句话说,她可以通过助听器的帮助在更大的世界里活动。她甚至还可以借助扩音装置来打电话。十七岁那年她已经上过了四所学校,并且一直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是聋人吗?我有听力吗?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孤独。”在莱克星顿,她因为还保有一点听力而遭到排挤;在其他学校,她则因为耳聋而受人排挤。她的妹妹艾伦是个彻底的聋人,也是莱克星顿的寄宿学生。在杰姬看来,她的道路要笔直得多。杰姬本人则一直被两个世界拉来扯去。她的说话能力使得她成为了全家人的翻译。“比方说去看大夫的时候,‘杰姬,快过来!’去见律师的时候也是‘杰姬,快过来!’我见识得太多了,我成长得太快太快了。”

杰姬十三岁那年的一天晚上,她的姑妈打来了电话。“杰姬,告诉你爸爸来医院找我们,他母亲就要死了。”沃尔特流着眼泪冲到了医院,凌晨五点才回来。一进家门他就反复开关电灯,闪醒了自己的妻子与女儿,然后手舞足蹈地用手语示意道:“妈妈聋了!妈妈聋了!”却原来沃尔特的母亲遭受了致命的感染,因此接受了大剂量抗生素注射,而药物破坏了她的听觉神经。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沃尔特一直在寸步不离地陪床。“他想要赢得她的爱,”杰姬回忆到。“他希望自己能够平生第一次获得母爱。可惜他只是一厢情愿。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建议与意见,甚至都不愿意让他来照顾自己。”七年之后沃尔特的母亲去世了。杰姬在她的葬礼上笑了出来,沃尔特当场扇了她一个耳光。“他这辈子就打过我这一次。我终于意识到无论怎样他都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杰姬十五岁那年,沃尔特在《华盛顿邮报》找了一份印刷工的工作。每到周末他都要从纽约市赶回家里陪伴家人。在即将获得工会会员证之前仅仅几周,沃尔特出了车祸,昏迷了一个星期,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整整一年不能上班。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加入工会,也就没有医保。原本已经十分拮据的一家人几乎走到了破产的边缘。杰姬谎报了自己的年龄,在某家超市找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并且将超市里的食物偷偷带回家。遭到解雇之后她不得不向萝丝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得萝丝大为惊骇。第二天,萝丝忍气吞声地来到沃尔特的家人面前借钱。“他们把她嘲笑了一顿,一分钱也没给她。孤身一人还摊上这么一帮亲戚,绝对要比仅仅孤身一人糟糕得多。遇到这种事就像遭受毒液腐蚀一样难受。”

经受如此变故的冲击,沃尔特的婚姻陷入了崩溃。住在学校里的艾伦倒是没有受到直接影响,但是杰姬经历了那段黑暗时光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我是他们的翻译,后来我就成为了他们的裁判。我手里的权力太大了,实在是大的不像话。我这么说听上去确实很伤心,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他们两个都是极好的父母,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钱全都花在了我与我妹妹身上。他们付出了额外的努力,在我面前进行了顽强的抗争。我很爱他们。我父亲是个梦想家。假如我对他说我想当歌手,他绝不会告诉我‘听不见的女孩不能唱歌’,只会鼓励我尽情歌唱。”

七十年代初期,杰姬得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录取。当时正是聋人骄傲运动的兴起时期。萝丝简直不相信在大学里居然存在手语译员。“能听见的人为什么要用手语呢?”她这样询问杰姬。与家里拉开距离之后,杰姬迎来了全新的开始。“我的心理年龄在大学里一路倒退,我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成长起来。”

沃尔特在1986年去世了,那年杰姬正好三十岁。萝丝很伤心,但是没了他之后她的确更幸福了。她与杰姬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改善。随着萝丝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杰姬邀请她搬到曼哈顿下城与自己同住。“她始终记得自己小时候遭受的羞辱,并且年复一年地记恨在心。我可不想变成这个样子。”杰姬说。就像她父亲一直敦促的那样,杰姬养成了远远超越父母的能力,并且生活在一个远远更加宽广的世界里——她做过演员,干过房地产中介,自己搞过创业,在选美大赛当中拿过冠军,参加过很多社会活动,还拍摄过电影——此外她一点也没有沾染上母亲的怨气。她的优雅气质熠熠生辉,她的坚韧品质令人称道,这两者源自她的智识与意志的通力合作。但是这一切也伴随着高昂的代价。沃尔特的母亲因为他是聋人而拒绝承认他这个儿子,萝丝的耳聋使得她终生未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心智,从小在学校里寄宿的艾伦成了自己家庭当中的边缘人。耳聋是这个家庭背负的诅咒,但是听力对于这家人来说也同样是诅咒。

我第一次遇到杰姬是在1993年,当时她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她投入了通信领域,致力于研发能够让聋人与有听力者通过译员在线交流的互联网转播机制。她还成为了一家基金会的董事,这个基金会的目的是教授聋人儿童的父母学习手语,并且教导他们如何支持接受了耳蜗植入并且具有模拟听力的孩子。她的工作重心在于沟通聋人文化与听觉文化——就像她在自己家里所做的那样。五十五岁那年她为自己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这是一场慷慨的盛会,她所热爱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丰盛的款待。此情此景使得每一位宾客都展现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我这辈子简直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样,一个是无声世界,另一个是有声世界。”杰姬说道。“我的许多有听力朋友都从没见过我身为聋人的一面。我的许多聋人朋友也从没见过我在有声世界里的一面。因此能够让所有人共聚一堂实在是太好了。这两个世界我都离不开,而且我终于意识到我是谁了。只要想一想这些问题产生的焦虑情绪,我肯定是我母亲的女儿。但是我又能在一场派对上将这些问题全都想明白,这不是很好吗?所以我也是我父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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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杰姬一样,演员兼剧作家路易斯.莫肯在童年时期也艰难地背负着围绕着失聪的耻辱遗产。“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见识了太多的草根阶层聋人,无足轻重地徘徊在社会边缘,完全依赖他人为生。他们没受过教育,并且自视为二等人。这些人使得我的内心畏缩成了一团,一想到自己也是聋人我就觉得恶心。我花了很久才理解身为聋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面前究竟敞开了怎样一座世界。”路易斯也是同性恋。“我见过毫无阳刚之气的变装皇后,也见过全身包裹着皮衣的壮汉。我再一次心想,这也不是我。同样也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才逐渐养成了真正的同性恋身份。”加德劳特大学的美式手语与聋人研究教授MJ.别文纽告诉我,“我们的经历太相似了:假如你是聋人,你就几乎完全清楚身为同性恋的感受,反过来说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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