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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 太乙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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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取经(五二)弃道从佛?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二 弃道从佛?》

原著称孙悟空拜唐僧为师同往灵山是“弃道从佛”,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看看那些修行纲目,佛家辨认出来的七情六欲需要戒除,道家的神丹玉性并未抛弃,儒家的德行品性仍然奉若珍宝,就连世俗的忍耐和阴功也一并受到推崇,可见孙悟空皈依佛门后的修持并没有特别突出佛家经义,而是把现有观念重新包装上市。既然对“道”没有一弃了之,“弃道从佛”就是个幌子,拿来为坚定信心刻意修持擂鼓助威而已,心猿所从的还是原来那个观念体系,灵山顶多算2.0版的天宫。再次回顾佛祖的作为,他无非是让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吃二茬苦、受二茬罪,然后推给他精细打磨过的原有观念,孙悟空也就欣然接受,再也不怀二想,一颗躁动的心从此彻底顺服。

孙悟空最终成了斗战胜佛,所斗所战并不是世上的恶人歹事,而是参修者心里的各种心魔,根本上还是他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因此他的作为就是通过自我禁绝而达致毁灭,简称“自我禁毁”。潘知常有个断语,传统文化走过了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遗忘生命存在的审美之路”(《王国维——独上高楼》1:1),孙悟空明里降妖除魔,暗里坚定执行唐僧的修行意志,把心中的各种意念想头统统赶走,形象演绎了遗忘生命存在的完整过程。至此可以为心猿运动轨迹添补右半边。以生命活力为度量,左半边活力日增,是上升曲线,右半边活力锐减,是直落深渊的下降曲线,下降节点包含剪除六门趣、清清净净绝尘埃和扫退万缘归寂灭等,鲁迅所发现的“人性颓败与历史颓败”也蕴含在这道下降曲线里。从上升到下降,合一起形成一道抛物线,称作“心猿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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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并未弃道从佛,唐僧的身份跟着要做调整。唐僧一向被视为佛教徒兼取经人,然而细较藏在大量诗文里的论断,唐僧的取经人头衔保不住了,他还是个躲在庙里盘腿打座的参修者。那么说他是个佛教徒总没错吧?他可丝毫没有违背佛家教义。是的,他确实笃信佛经上的教导,然而同时他也笃信道经、儒经的教导,甚至对世俗中有道理、没道理的教导也都坚信不移,因此说他是佛教徒不够全面,他还是个道教徒、儒教徒,同时也保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传统观念。一句话,他是个传统中国人,对于传统中国文化所倡导的教条、理论、观念照单全收,没有丁点怀疑,也不做任何改动。

那么问题来了,闹天宫是怎么回事?火烧观音院又是怎么回事?当初那么决绝,闹起来激情四射犹如火山喷发,怎么突然一退六二五,全都不认账?前后差别确实挺大。西游爱好者们一向存有疑问,闹天宫的孙大圣和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孙行者行为差别太大,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仙工以取经为基本视角,给出某些可能的解释:

1. 取经人(唐僧+孙悟空)确实看到了问题,怀疑过,抗争过,于是才有闹天宫和火烧观音院。

2. 烧掉了观音院(16-17回),取经人没落着好,不得不请回观音,重新确认了观音的权威。

3. 来到黄风岭(20-21回),跟灵山来的老鼠大闹了一番,又得请高人帮忙,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只老鼠回灵山去。这一经历对于取经人心理冲击极大,原来灵山也不是美妙无比。反过来想,是天宫、观音院、灵山都不好,还是自个儿心态有问题?很可能是后者。从此取经人的想法很可能改变了。

4. 来到观音办的农家乐(23回),取经人心思彻底扭转过来,原有的观念没啥不好,关键是自己要努力再努力,进行更严格的修行。当他高唱“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时,他已然走上回头路,正手持瓦刀满头大汗地整修观音院。

前后两个孙悟空,转变不是某个时刻突然发生的,而是经过了从17到23回的漫长过程。请回观音是转变的开始,跟观音辩论出家在家的好处,俨然是在同声高唱“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修行!”,取经人正向观音输诚,变身为参修者。

取经人的心思转变也可以看作中国传统文化走过的一段道路。文化总是要经历改造和更新。庄子一再拿楚狂接舆说事,把他当反主流的形象代表;讲说楚狂接舆的时候,庄子也在干闹天宫的事,然而用不了多久,庄子本人荣升为天宫的重要一员;当陶渊明念着“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回归田园,他给主流思想的院子点了把火,之后观音院为他专门造了一座大殿,他成为观音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包括王阳明、李贽,还有鲁迅,以唐僧形象出现的取经人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他们的总代表。

取经人所做的无非是传统文化的一次自我更新,从玉帝式的苦修升级为“断欲忘情即是禅”的看破一切,以至“扫退万缘归寂灭”,彻底消除生命意义。庄子、陶渊明的反叛运用的是道家思想,取经人(参修者)的思想更新运用的则是佛家思想,然而很遗憾,佛家思想跟道家思想并没有质的不同,离世俗观念也没有相去太远——“我们三十六计的走为上,就是阿Q式的;我们的好死不如赖活,也是阿Q式的;我们的禅宗,还是阿Q式的;我们的庄子,也是阿Q……”(潘知常《失败的鲁迅和鲁迅的失败》)。《红楼梦》一上来,一僧一道同行,没造成违和感,就是因为他们唱的调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怎样一种宿命使得众多睿智而热情的天才走不出传统的泥沼?

孙悟空(包括唐僧)身上凝聚着深刻的传统思想,只因故事离奇而为人们喜爱,而当阿Q形象跃然出现的时候,情况不妙了,阿Q还怎么让人爱得起来?说他是孙悟空的继承人,对,还是不对?

参修者唐僧只思更新不思改造,然而更新是条死路,从《狂人日记》到《河殇》,七十多年的时间,后来者勤勤恳恳干着弃传统文化之道的事,这回可是来真格的,把参修者唐僧的辛劳成果彻底否弃了。

“取经人”分为现实的和观念的,历史上的唐僧就是现实的取经人,没二话。故事里的唐僧已经是观念的取经人,在他那儿要追问真经,以及面向真经时的心态,然而他摇身一变,成为参修者,致使追问失去目标。取经人何以转变为参修者,可以找到很多解释,仙工把着眼点放在思维方式上。同一个思想体系里面要搞出新颖的东西很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佛家思想来自外部,应带来崭新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古人的确眼前亮过,可是现在来看就亮不起来。刘小枫说佛家思想“从质地上讲,与中国文化是相契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依仙工理解,这个相契的“质地”就是线性思维,即太依赖理性,缺少超越因素,思维无法跳跃。用理性想事,只关心能看到、可理解的事物,最终只专注于世界和身体,而对内心里把握不住的东西一再忽视,甚至耗用大量精力把握心思,克制内心里的躁动,不曾想因此而埋没了心魂。朱夫子的灭情存性,以及孙悟空不厌其烦地除魔,都是克制躁动,终致遗忘生命存在。

弃道那事就那样了,如今要问,后来从了哪个佛,从到什么程度了,这才是目前需要认真看待的问题。以心魂为观察点,有很多可说道的,这是接下来远离唐僧师徒之后第三站要讲的事情。

认识心魂需要动用象征思维,刘小枫、史铁生就象征思维做过大量引介,能读到他们的文字,仙工深感幸运。而今谈论取经,仍然要坚持象征思维,并将目标锁定在心魂上。行文至此,忍不住要呼一句口号,过把瘾:

——将象征思维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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