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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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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奥黛丽与达什恩特

达什恩特.马尔科姆的家人与朋友都管他叫酷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十六岁,是一个相貌英俊,谈吐得体的非裔小伙子。他的言行举止都反映了良好的教养与先天的本能,对于自己的处境也不乏一丝幽默感。他看上去非常可靠,你完全可以将自己的支票簿或者妹妹托付给他。因此人们很容易就会相信他因为别人行事不端才被拖累进了监狱。“我这次是初犯,”他低着头说,“也是最后一次。”家教学校里的很多孩子都因为被剥夺最基本自由的羞辱而感到尴尬,而达什恩特似乎确实对自己的罪行感到懊悔。

达什恩特的父亲是一名公交车司机,达什恩特五岁那年他死于酒精诱发的中风。达什恩特的母亲奥黛丽在明尼阿波利斯南部条件恶劣的贫民区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自己的独子。奥黛丽的父亲是明尼苏达州神在基督五旬节教会的主教,这位威风凛凛的老人多年来一直在关照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当地共有四十四所教堂在他的管理之下。他的权威气派总让我感到几分敬畏。奥黛丽.马尔科姆身材高大,相貌美丽,目光柔和,周身笼罩着安详自重的气场。她总会用最热情的欢迎来招呼你,尽管细致观察也会让人发现她的外向做派多少掩饰了有所保留的态度。奥黛丽与达什恩特的住址与她父母的住址相隔六个街区,她的兄弟姐妹的居住范围都在方圆一英里之内,一家人几乎每天都要碰头。达什恩特将母亲称作他最好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想将母亲的面容纹在自己的胳膊上,“这样她就会一直与我在一起了。”

为了让达什恩特远离犯罪,奥黛丽搬离了贫民窟当中最糟糕的区域。“但是我心里总是有点痒痒的,想要回到麻烦所在的地方,”达什恩特说。他觉得自己在学校里“特别不好惹”。根据奥黛丽的说法,他经常与别人发生龃龉,因为“他总想着要保护别人。”她又补充道,“你希望自家孩子充满同情心,所以这种事也就只能忍了。”

三年级的时候,达什恩特的学校里来了一位来自塔拉哈西的转学生,名叫达鲁斯.斯图尔特。这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因为据说达鲁斯骚扰了一个低年级学生。“他们两个差点把教室拆了,”奥黛丽回忆道,“桌子椅子扔得满天乱飞。”可是到了第二天,达什恩特和他的对头就成了最铁的哥们。奥黛丽不喜欢达鲁斯对自己儿子的影响,于是她在六年级的时候将达什恩特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两年以后达鲁斯也转到新学校。达什恩特十六岁那年,奥黛丽给他买了一辆车,因为公交车站是街头帮派招募新人的主要地点。达鲁斯没有车,于是达什恩特每天都主动拉着他上学。后来达什恩特出了车祸,奥黛丽告诉他以后上学坐公交车。但是达什恩特抱怨说帮派生活一直在拉拢他。于是奥黛丽又给他买了一辆车。

达什恩特十八岁之前,奥黛丽总共给他买了五辆车,他撞坏了其中三辆,并且坚称每一次车祸都是对面司机的过错。心里想着这三辆汽车的残骸,我听完了他的故事的剩余部分。“达鲁斯越来越缠着他了,于是我让酷哥再次转学了,”奥黛丽解释道。可是在新学校的新生介绍会上达鲁斯又出现了。很快达什恩特就开始带着达鲁斯到家里玩。奥黛丽能从他的呼吸当中闻到酒精的味道。“我告诉他,‘要是你爸爸不酗酒,他到现在还能活着陪你呢。酷哥,你要学坏了,我可不能听之任之,就算我要把你在家里锁一辈子我也认了。’”但是对达什恩特来说,与达鲁斯隔离开来简直不可想象。“我们就像兄弟一样,”他说。

达什恩特遭到拘禁的罪名是严重伤害罪。他与达鲁斯在公交站勾搭上了一个姑娘,想带着她去参加弹子球锦标赛,报名费是七美元。达鲁斯建议他们去抢劫。达什恩特随身带着枪,他们发现了一个独自出门的男孩并且威胁了他,从他身上抢走了八十美元,还抢走了他的外套与球鞋。第二天达鲁斯穿着他们抢来的衣服在学校里招摇,消息随即不胫而走,然后达鲁斯与达什恩特就被捕了。“警官打电话来说,‘严重抢劫与袭击’,我简直无法理解。”奥黛丽说。她坚称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拥有过枪支——她经常搜查达什恩特的房间,因此知道这一点。她走进少年犯拘留中心之后大声痛哭了起来。“我说,‘酷哥,明天早上我兴许要把你打个半死,但是今天晚上我要知道出了什么事。’因此他清楚,我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和他作对。”

在法庭上,达鲁斯将罪责推给了达什恩特,达什恩特又将罪责推给了达鲁斯。“我们两个都说过‘宁死不能出卖朋友’,但是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就怂了,”达什恩特说。我在家教学校见过他们两个人,并且觉得达什恩特远比达鲁斯更可爱。但是无可辩驳的是,那一天的确是达什恩特带着枪。被捕之后,达什恩特在拘留中心呆了一周,又度过了两个月的软禁。他的脚腕上套着电子脚镣,只要走出他们家的车库范围以外就会发出报警信号。在这两个月里,夜复一夜他与奥黛丽彻夜长谈,奥黛丽一直想问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但是他却说不出来。

两个孩子都被判处在家教学校里呆上八个月。奥黛丽解释道,“我当时觉得你已经羞辱了你自己。我妈曾经告诉我们,‘我不关心你杀没杀人,我只希望你回家告诉我。’这就是我想让酷哥听到的话: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就算你真杀了人,难道我就会不管你吗?绝不可能。我跟他就是这么说的。”家教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奥黛丽肯定会在每个探视日的一大早第一个赶过来,最后一个离开。她每天都会给达什恩特写信,每封信的落款都是“爱你胜过爱生命,妈妈。”她计划要为达什恩特获释筹办一场庆祝,还在拉斯维加斯租了一间阁楼,打算在那里度过达什恩特获释之后母子共度的第一个周末。这种依赖之情是相互的。我第一次见到达什恩特之后过了一个月,他获得了第一次外出放风许可——在社工陪伴下离开家教学校四个小时。我问他打算干什么,他坚定地说,“我要去BBW给我妈买一份生日礼物。”

英勇的爱与盲目的一厢情愿之间只有一条纤细的分隔线。奥黛丽.马尔科姆曾经涉足过分界线的两边。“他说他甚至都不觉得他们抢劫的男孩当真觉得受到了冒犯,因为他从始至终一直冲着他们笑,”她这样告诉我。“酷哥还打算把钱还回去,但是达鲁斯从他手里把钱抢走了。”我确实想要相信达什恩特的母亲所相信的事情,但是管教人员与其他犯人都告诉我达什恩特是鲜血帮的成员。明尼阿波利斯的街头帮派名称花样百出并且经常相互重叠,非常难以掌握。相比之下,记住中国历朝历代所有皇帝的名讳还要更容易一些。“我有几个表兄成立了自己的小帮派,”达什恩特解释道,“那个帮派的名字叫佛格森一家。”在我听来这个名字更像是某个独立摇滚乐队的名称,而不是致力于有计划暴力行为的危险团伙。“佛格森的人全都加入了鲜血帮,”达什恩特补充道。“我们经常相互开战,比方说在午饭后的学校走廊里,有时候打着玩,有时候真打,但脸上总会带着笑。”我向奥黛丽提到了帮派问题,她说达什恩特总喜欢和别人打成一片。她相信他只是在假装帮派成员,为的是赢取别人的尊重。

达什恩特也承认,主动出头让他很有满足感。“当我意识到我没有父亲之后非常愤怒,”他说。根据我的理解,他热衷于帮派的原因在于从小缺乏男性之间的情义——达什恩特继承了教会的文化遗产,与母亲的关系也非常亲密,而帮派则为他提供了振奋男子汉气概的手段。他这样解释他在帮派当中的熟人们:“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你的血亲,或者娶了你的表妹,或者虽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却让你觉得彼此都是一家人。你们一起开派对,一起在公园里玩,相互开玩笑,我喜欢这样。抢地盘与相互开战都是第二位的。”

达什恩特获释之后不久,我与他的母亲一起来到了神在基督教会以马内利会幕教堂。我们与其他教众一起鱼贯而入,女性教众全都戴着钟形帽子,花色与她们的衣服和手包相得益彰。她们的高跟鞋上装饰着金刚石镶嵌的蝴蝶与丝绸花朵。男性教众全都穿着挺括精致的西装,裤线如同刀切一般鲜明,人人都打着领结。教堂里的气氛温暖而友好。我向达什恩特的姥姥打了招呼——老太太的地位相当于教会里的第一夫人。布道台上已经站了一个人。很快一名女性就站起来开始唱歌,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唱起来,伴奏的乐器是一台电子风琴和一套架子鼓。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喊道“荣耀归主!”或者“耶稣啊,我需要你!”第一次来到教堂的访客需要站起来介绍自己,第一个起身发言的女性说,“我在双城出差,今天是周日,我不会让这蒙恩的一天白白过去,因为离开了耶稣我什么都不是。”接着第二位女性站起来做了一套类似的演讲,“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摆脱罪孽,哈利路亚!”接下来话筒就传到了我的手里。我有些腼腆地说道,“我今天作为奥黛丽.马尔科姆与福布斯妈妈的客人来到这里。贵会众的信仰为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主教当天要去其他地方进行一场祝圣仪式,因此当天的布道人是主日学校的校长。他在布道一开始谈起了父母如何不希望看到子女行不义,引用了撒母耳记下与哥林多前书的内容作为告诫父母提高警惕的范例。“你们要小心子女与什么人为伍。假如他们与错误的同伴为伍,这些坏人就会将他们拖下水。他们将会一起多行不义。”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像这样谴责“坏同伴”的论调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儿童教会成员的纯洁天性。接下来的环节是历数邪恶:教会成员必须起身反对“同性恋的公国”,还必须从圣所当中将当代的兑换银钱之人赶出去。根据这套说辞,明尼阿波利斯的黑人问题都是同性恋、犹太人与银行家的过错。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到了达什恩特如何在撞毁三辆车之后依旧振振有词,以及奥黛丽如何一厢情愿地认为达什恩特之所以行为不端完全是因为遭到了达鲁斯诱骗。教众的慷慨大方与好斗排外编织在了一起,多少让我想起了帮派的气质。这个社区将强硬与温和的混合做派当做了基督的延伸,而基督不仅象征着无限的爱,也象征着审判日的可怖判决。

六个月之后,我再次来到了马尔科姆家。达什恩特已经离开了家教学校,他的姥姥那一天也过来了。我们四个人分享了一桌柠檬水与胡萝卜蛋糕。“你知道,我尽管非常不想这么说,”奥黛丽告诉我,“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酷哥身上还算不错。当然有些牛刀杀鸡的意思,但是他确实需要接受教训。”我听说达什恩特依然是鲜血帮的一员。但是当他母亲也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描述了他为自己设想的更好的生活:他打算娶妻成家,找一份坐办公室的白领工作。我觉得这套说辞更像是敷衍而不是欺骗。“帮派生活永远会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达什恩特和我独处时终于说了实话。“我要是真的做起了案头工作,心里一定会想,‘如果现在我还在街上混,会不会更好呢?’但是如果你要卖毒品,就必须随时小心提防。有时候你连你的表兄、你的母亲都不能信任。这种事儿我已经受够了。”退出帮派不能大搞庆祝,而是要等着你的帮派熟人们一个一个冷落你,通常他们的态度都有些模棱两可。我很想相信达什恩特的决心,但是在目前阶段,他的无辜态度看上去更像是缺乏定性、一日一变的决定。

事实证明,奥黛丽的优点之一就是忠诚。与本书当中绝大多数其他采访对象不同,她总是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够有来有往。当我最终向她承认我是同性恋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感谢你如此坦诚地对待我们。你是同性恋并且有伴侣的事实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你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是黑人,或者酷哥进过监狱,或者我是在内城养家糊口的单亲母亲而评判我们。有些人从没有过得到爱与幸福的机会。现在我知道你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很为你感到高兴。我交朋友看得是人心。我相信,上帝让我们走到一起成为朋友,肯定有更高更深的目的。”

我逐渐喜欢上了造访马尔科姆一家。达什恩特最终也没有得到他一直在谈论的白领工作,但是他确实设法远离了严重的麻烦并且再也没有回到监狱。他遇到了一个他真心喜欢的姑娘,每当谈起她的时候都会满怀喜悦。不久后他就订婚了。到头来,母亲的信念使他成为了他经常假装的那个人。奥黛丽的信仰如此强大,不仅为她带来了往生的救赎,也让她在今生今世获得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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