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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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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一,跨性别。1,跨性别简述

西方文化热爱二分法:假如我们能将善恶好坏分列两边,在身心之间划分界限,假如男性必然阳刚而女性必然阴柔,那么生活给人的感觉也就没那么吓人了。针对性别划分的威胁也就是针对社会秩序的威胁。假如规则得不到维系,那么世间万事似乎就全无禁忌了。因此不顾女性身份的贞德必须被活活烧死。假如我们容忍那些切除了自己的阴茎与乳房的人们,那么我们自己的肉体的完整性又怎能得到保障呢?著名心理分析家理查德.C.弗里德曼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假如所有的变性人士都穿着T恤衫,上面写着‘别慌——这事轮不着你’,兴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性别本身就是一个很难捉摸的概念。作家艾米.布鲁姆认为,“男性就是男性,并不必然意味着同性恋或者异性恋。性欲、喝啤酒、攥拳头都不是构成男性特质的要素。我们不知道男性要素究竟是什么,变性的男性也不知道,在心理与生理上治疗他们的人们就更不知道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简.莫里斯勇敢地写到了自己的变性手术过程。“跨性别并不是性别模式或者性取向,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性行为。跨性别是一种充满激情、无法抹杀的毕生信念,人们从来没能纠正过任何一位真正的跨性别者。”她进一步解释道:“我的惘然就像彩色的漩涡与云团,一团朦胧的雾气。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在我的头脑里,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裆部还是在我的血液里。”

只要某人的行为显著偏离了伴随着他或她的天然生理性别的社会行为规范,就可以被算进跨性别一词的指代范围。变性者(transsexual)一词通常用来指代借助手术或者激素干预将自身肉体向非天生性别靠拢的人们。变装者(transvestite)一词通常用来指代喜欢穿着常规异性服饰的人们。尽管各种术语的用法变化多端,但是跨性别群体的成员大都接受跨性别这个称谓。跨性别男性(transman)指指的是生而为女性后来变成男性的人,跨性别女性(transwoman)指的是生而为男性后来变成女性的人,间性体(intersex)指的是生来生殖器性征不明显或者在其他方面兼具男女性征的人。

我们的语言用性这个词同时指代性别与肉欲行为,这一点是语言贫乏的表现。如此不幸的混淆衍生出了大量针对跨性别儿童的厌恶。跨性别被人们视为堕落,而儿童身上的堕落不仅反常,而且令人心慌意乱。但是跨性别儿童彰显得并不是性取向,而是性别。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想与谁在一起,而是在于他们想成为谁。跨性别群体活动家艾登.凯这样说道:“我的性别意味着我的本质,我的性取向意味着我想与谁搭讪。”这是本质上的不同。然而跨性别的复杂性总会被人们单独挑出来,这一点揭示了这方面的问题——对于子女、父母以及更广大群体来说——多么容易令人陷入困惑。同性恋与跨性别是两个不同的门类,然而两者之间并没有黑白分明的分界线。在儿童时期进行区分尤其困难。一个皮打皮闹的女孩或者一个文静秀气的男孩或许想要立刻转换性别,或许会在日后产生这种愿望,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一位母亲告诉我,曾有一个男性朋友想知道她家里那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儿是不是同性恋。她说:“她今年才四岁呢,我觉得她还没有产生性欲。”但是此类儿童或许会流露出与成年之后的吸引模式相关的特质;或者说他们或许会倾向于同性恋,尽管他们对性欲还没有概念。

1987年,理查德.格林出版了富有影响力的《“娘娘腔男孩综合症”与同性恋的发展》(The “Sissy Boy Syndrom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Homosexuality)一书。他在十四年的时间里追踪调查了四十四名从小表现出女性特质的男孩。这些孩子当中只有一人进行了变性,其他人仅仅是长成了同性恋而已。性取向与性别相互独立却又彼此纠缠。因为跨性别表达在同性恋群体当中永远比在异性恋群体当中更加常见,所以针对跨性别群体的歧视也就成为了同性恋议题的分支之一。尽管简.莫里斯言之凿凿,但是同性恋也是一种身份——并不是你所做的事情,而是你的本质。就算某人从没有与同性发生过性关系也依然可以是一名同性恋。同理,某人可以终生保持天生的生理性别但依然是一名跨性别者。对同性恋及跨性别文化一无所知的人们往往会并非毫无道理地将两者混为一谈:恐同的目标通常总是不符合性别规范的行为与表现。有些同性恋男性举止招摇,尤其喜欢时尚杂志与装潢指南。也有些雄赳赳的学校橄榄球队明星碰巧喜欢与男性做爱。两者虽然都是同性恋群体的成员,但彼此间的差距却不足以道里计。不过话又说回来,橄榄球星或许会因为试图与另一名男性成婚而遭遇法律障碍,也可能会在背后遭到队友们的诋毁,但是他并不会像喜欢时尚杂志的同学那样遭受日复一日的虐待,终日挣扎在地狱当中。

跨性别群体的政治自由与男女同性恋权益的斗争向来密不可分。同性恋的数量远比跨性别者多得多,而跨性别运动也确实需要更广大的支持。但是对于两项议题的混淆还是导致了不容小觑的认识混乱。有些同性恋认为他们的跨性别兄弟姐妹与他们自身处境一致,只是更有过之,因此充满激情地为他们代言。也有些人觉得跨性别群体令他们尴尬不已,因此试图进行切割。那些试图彰显自身雄性气质的同性恋男性尤其倾向这种做法。这种分裂在某些方面应和了早期女权主义者与女同性恋之间的关系。有些早期女权主义者认为女同性恋是女性身份的终极表达,也有些人认为同性恋女性会破坏女权阵营的抗争,甚至还会牺牲她们的理想去逢迎主流社会。2008年,众议院审议了旨在保护同性恋群体免遭就业歧视的《就业非歧视法案》(ENDA)。但是这份法案丝毫没有提及针对性别表达的保护。全国男女同性恋工作队竭力试图在法案当中加入性别表达条款,防止人们因为不符合特定性别类型而不被雇用或者遭到解雇。最早引入该项法案的众议员巴尼.弗兰克却告诉他们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性别认知失调的彰显时间可以非常早。在三四岁甚至更小的时候,有些孩子们就会发现,别人口中他们的身份与他们心中自己的身份并不一致。这种差异被称为性别身份失调或者说GID。在童年早期,不符合性别规范的行为表现往往会得到容忍。但是到了七岁左右,儿童总会被更加用力地塞进性别刻板模式当中。跨性别儿童应对此类压力的方式就是焦虑或者抑郁。向父母表明心迹对他们来说非常可怕。“假如你不让他们完成转变,他们的内在能量就会被性别身份完全占据,这会阻碍他们的正常成长。”咨询组织“性别光谱”的创始人斯蒂芬妮.布里尔这样说道。她还与雷切尔.泰珀共同撰写了《跨性别儿童》(The Transgender Child)一书。“随着性别转变的完成,儿童的学习障碍与其他诊断结果往往也会自行消解,因为他们的身心已经从这个中心问题当中解放了出来。”

甚至就在二十年以前,绝大多数跨性别者都试图彻底从一种性别步入另一种性别。如今这些分类已经模糊了。有些跨性别者选择了隐蔽生活,他们身边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属于主动彰显出来的性别。每当别人用他们的天生性别来辨识他们,他们都会感到非常失败。也有些跨性别者公开地以跨性别男性或跨性别女性的身份生活。有些人时而隐蔽时而公开。有些人认为自己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属于女性。有些人认为自己在有些时候属于男性有些时候属于女性,还有些时候不属于任何一边或者兼顾两边。还有些人遭受了性别焦虑——也就是因为自己生来具有的身体而感到万分痛苦——但是也有其他人反对这个术语的黑暗意味。有些跨性别者非常张扬,也有些人极端私密。

属于上述各个类别的跨性别人士都可能会或者不会接受变性手术、激素疗法或者类型众多的其他身体干预手段。总体来说,他们形成了某个作家所谓的“性别明暗对照”。根据DSM诊断标准,每三万名基因男性与每十万名基因女性当中就会有一个人接受变性手术。不过如果采信了这套统计数据,那就意味着在美国只有一万五千名手术后跨性别男性与五千名手术后跨性别女性。这套数据的基础陈旧过时的调查结果,反映了对于变性手术的极端狭隘见解,并没有意识到乳房塑形或者乳房移除之类的手术尽管并不涉及生殖器却也依然是变性手术。电脑工程师林恩.康威曾经分析过近来的数据,并测算在美国的手术后跨性别女性人数应该是三万两千到四万人之间。但是他还表示,每五到十位对于天生性别感到极为不适的人们当中只有一人会接受涉及生殖器的变性手术。跨性别平等国家中心估计,目前美国大约有三百万人——按照芭芭拉.沃尔特斯的说法——“两腿之间的部分与双耳之间的部分并不配套。”

科学家、精神病学家、教士与学者们一直在争论是否应当改造身体来适应心智,还是说应当改造心智来适应身体。有些人相信,所有背离性别常规的人们都可以通过接受精神治疗满意地与自己的天生性别共存。他们开具了范围广泛的修复性疗法来解决身心失调问题。也有些人认为医学的角色是促进性别转变,并且主张使用激素疗法与变性手术。就像本书之前各个章节的情况一样,本章的父母同样要在治疗与接受之间进行取舍。修复性疗法的支持者坚称,身体未曾挨刀的人们肯定更快乐,而且医学干预既痛苦又风险并且费用高昂,只能作为最后手段来使用。反对者认为严格的性别规则非常过时,用意无非是让人受罪,还认为反对跨性别人群展现真正的自我会让他们陷入绝望甚至走上绝路。关于跨性别的社会共识正在飞速狂奔。残疾社会模型——既跨性别群体面临的问题主要源于他们所遇到的社会态度——在这一领域的正当性尤其遭到了激烈的争辩。

支持子女进行变性的父母往往需要给子女起一个新名字,使用新的代词,还必须要转换“儿子”与“女儿”这两个词的用法。语言学上的混乱往往难以避免。“他是我的女儿,”有一位母亲向我介绍她的跨性别儿子的时候这样解释道。另一位母亲则说,“我只用‘孩子’这个词,因为我实在绕不过来。尽管我不介意管我的孩子叫伊莲,但是女儿这个词还是难以出口。”社会学家霍利.迪瓦写道:“有些人在接受采访时以男性身份生活,但是却谈到了此前作为女孩或者女性的生活经历。在这些案例当中我会使用女性代词。例如‘他还记得,身为女孩的时候她是个假小子。’”我们对事物的命名方式也决定了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方式。

绝大多数我采访过的跨性别者都讨厌男变女(MTF)或者女变男(FTM)的说法,觉得这些术语贬低了遭到指代的人们。很多活动家都谈到了有些人如何在出生时“被宣称为男性”或者“宣称为女性”,后来又变成了“自我主张的女性”或者“自我主张的男性”。跨性别者通常会将非跨性别者称作“顺性别者”(cisgender)。这是从化学领域借用的术语。Cis-这个拉丁前缀意味着“同侧”。在本章当中,我用天生性别来指代变性之前的受访者,用自我主张的性别来指代变性之后的同一位受访者,对待受访者的家人也尽量如此办理。有些人希望自己变性之前的名字被人遗忘。我也只会使用变性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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