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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第九章

我问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就感觉全国要胜利了?”

父亲想了想答:“还是从大别山出来以后,突然发觉到处没了敌人。”

一九四八年二月,邓小平电告中央,提出开辟新区的建议:“一)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团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中立那些可以中立或暂时中立的人;二)区分巩固区、游击区的不同政策;三)禁止乱杀人;四)注意工商政策。”“暂时不斗富农不分底财。使地主,特别是小地主能够生活,不要一扫而光。”“地主经营的工商业应该保留,不予没收。”

毛泽东批示: “报告非常之好,立转各地仿办。”

三月,邓小平在中原局会议上发言:“政策是党的生命,我们应该做执行党的政策的模范”。

共产党在大别山站住了脚跟。

三旅和纵队会合后,在英山,罗田,光山,潢川之间继续和敌人周旋。由于国民党军全局败坏,被迫挖肉补疮,把围剿大别山区的主力陆续抽调出去,支援其他战场的燃眉之急。父亲他们面临的压力日渐减轻。这天凌晨,父亲起床刚洗了把脸,赵保田就拿着一封电报大步走来。

“黎明,黎明,好消息。纵队来了新任务,要部队过淮河,集中打大仗。”他见父亲愣着没反应,举起手中的电报,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我们要走出大别山了。”

“噼里啪啦”,周围的人都高兴得不禁鼓起掌来。

“还不给大家庆祝一下?”父亲望着白丁。

“好,好,我的烟卷全部共产,见人有份。”白丁忙不迭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烟,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都是皱巴巴的。

“保田,你也别打埋伏啊。”白丁边散烟边盯着赵保田。

赵保田还没说话,他的警卫员已经把他的私藏货扔到桌子上。

“旅长的东西全在这儿,大家快来拿。”警卫员招呼道。

“我日你个逑,老子的东西你拿来做人情。”赵保田火冒三丈,抬脚要踢警卫员,警卫员嬉皮笑脸躲开了。

星晨风送马蹄轻,一个年参谋在旅部前面跳下马。

“报告,我是纵队作战参谋甄宜。”青年参谋给赵保田和父亲敬了个礼,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份命令:“这是陈司令员的命令。要三旅到新集地区,把纵队直属炮兵营接出来,并护送到淮河以北归还建制。”

“炮兵营有多少炮?”赵保田接过命令后问。

“十一门山炮。这是炮兵营的位置和接头材料。”甄宜又从公文包中翻出几张纸递给父亲。

“十一门山炮?他们在那儿蹲多久了?”赵保田怀疑地问。

“从敌人围攻开始,直到现在。”

“开玩笑?那么笨重的东西,我们都拖不动,扔了好几门在河里,山沟里,他们在敌人眼皮底下呆了几个月,绝不可能。叫驴,哦,不,陈司令员是不是搞错了?”赵保田摇着头说。

“这样的事要能弄错,岂不成天大的笑话。赵旅长,听说你对陈司令员有看法,不会把他当大草包吧?”甄宜眨巴着眼睛。

“好家伙,大草包在指挥一个纵队,这话可是你这个小参谋说的。”白丁插话道。

“白主任别乱扣帽子,我不过把赵旅长那点意思点明罢了。”甄宜没有丝毫慌乱。

“你少给我贫嘴。我只问你,要是按照指定位置,找不到炮兵营,咋办?”赵保田眼睛瞪着小参谋,威胁性地说。

“临走时,韩副政委特意交代清楚,不管炮兵营在不在原地,三旅都必须找到,把他们安全带过淮河,交给纵队。我不过是传达命令,执行不执行,如何执行,能不能完成任务是你们的事儿。”

父亲看了看小参谋带来的材料问:“小家伙,这里有些问题。还要我们顺带取回纵队供给处的后勤物质,都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命令你们都要找到,然后一块儿护送过去。”

父亲说:“那好,给我们的材料上只说叫我们找‘瘸子司令’。‘瘸子司令’姓甚名谁?有多大神通?”

“‘瘸子司令’就是龙文枝,龙司令。现在带着两千多人,整个大别山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甄宜嘴皮溜快。“当然,除去你们。”

“我的个老子,原来是他。他是本地的,人熟地熟,可能是有些鬼名堂。”父亲点点头。

赵保田担心地说:“就算找到了,那些笨家伙,跟老太爷似的,很难伺候呀。”

“到打大仗的时候,就不怕难伺候了。”甄宜微微不屑。

“你这个小参谋,首长说话,请不要打岔。”白丁说。

“首长如果考虑不周,参谋应该明确指出。这是职责所在。”

“嗬,小家伙,懂得还不少。”父亲说。

“多谢黎政委夸奖。刘司令员说过:当参谋就要做到眼勤,耳勤,手勤,腿勤,脑子勤。”

“我看你就嘴皮子勤。”赵保田皱着眉头。

“赵旅长说得对,嘴勤就是要多学,多问,多向老同志请教。”

“好,老子先教你一件事:不要耍小聪明。耍小聪明的成不了大气候。”赵保田拍拍甄宜的脑袋。

“当年赵旅长在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是有名的机灵鬼,能说会道嘴皮子快,连张国焘都知道。”甄宜依旧不示弱,竟把赵保田说楞住了。

父亲笑道:“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这不过是基本功。连所在部队的历史,沿革都搞不清楚,怎么做好参谋工作?”

“好一张利口。”白丁说:“叫你当外交官,肯定不会丧权辱国。”

“等打倒蒋介石,要是派白主任当美国大使,甄宜甘愿牵马坠镫。”甄宜不假思索地答。

“到美国去恐怕要坐汽车了,大使馆肯定没有饲养员的编制。”父亲好歹找到一个漏子。

“编制是死的,人是活得,只要和帝国主义斗,干什么都行。”

几个人都笑了。父亲说:“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回去告诉纵队首长,我们决心克服困难,一定完成任务。”

甄宜走后,旅干部们开会研究,决定由赵保田,白丁等人带旅主力控制通往淮河渡口的道路。父亲带七团去新集附近找龙文枝。由于新集一带驻有国民党军一个旅,父亲有个穿越封锁线的问题。他和罗志远商量后,决定乘黑夜从泼皮河和新集之间悄悄插过去,直达炮兵营的可能驻扎地。白天,罗志远带人化装成老百姓,到公路边看了地形,选择了道路。当晚,他派两个排先期到达公路两旁,占领制高点,向新集和泼皮河方向警戒。等罗志远把一切安排停当,父亲命令部队乘夜深人静,淌小河,跨公路,一溜烟奔出二十多里,最后收回警戒排。敌人没有丝毫觉察。

龙文枝依旧很精神,虽然黑瘦了不少。他腰挎驳壳枪,身后跟着十几个游击队员,见到父亲,老远就打招呼:“不是冤家不聚头,黎明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上前握了握他的手说:“一路听说‘瘸子司令’,当真是大名鼎鼎呀。”

“我给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弄点好吃的。这段时间太紧张,相必你们‘痨’坏了。”

“军情紧急,还是先找到炮兵营再说。”父亲推辞道。

“嘿嘿,你们军情急,我找人也得要点功夫。人都到了这儿,吃顿饭还是有时间,何况以前你是静文同志的领导。我喜欢和知识分子交朋友,有文化,听你们说话涨知识。”龙文枝挽着父亲的手,带着他们往前面村子去。

进了村子,父亲眼见四处空空荡荡,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更别说找什么吃的用的了。他疑惑地看看龙文枝问:“龙司令,你是唱空城计吗?”

龙文枝张开嘴大笑,暴露出几个黑洞洞的缺牙:“好饭不怕晚,黎明同志,别着急,有你们吃的。”

“龙司令,你们这么快就到了?”前面跑过来一个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说:“乡亲们马上就回来。”

顷刻间,赶着牲畜,推着车的老乡好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粮食有了,菜蔬有了,连房子里的家具都有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子大人喊,小孩叫,突然就活了过来。把部队安顿好,龙文枝硬拉着父亲和罗志远到他叔伯兄弟家吃饭,父亲他们进了屋,发现桌上摆着大碗的鱼,大碗的肉,以及蔬菜米饭什么的,简直感觉身处魔幻世界。

“哎,这个不行,老乡们都很困难。”黎明转身要往外走。

龙文枝一把抓住他:“老乡再困难也不缺你这一口。”

他的叔伯兄弟也过来拉住父亲:“首长,你们放心吃吧。俺们村儿家家有人当红军,这就是对亲人的一点心意。首长不吃,那才是见外了。吃过饭,你去问问你的那些兵,今而个晚上,哪家少做了鱼啊肉的。”

“黎明,”龙文枝仰在一张椅子上,得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刚才老乡都哪去了?我告诉你啊,这就叫人民战争。肖家河村离新集几步路,敌人说来就来。我们把群众都组织起来,敌人一有动静,老乡们马上往山里躲。就像刚才那样,你们看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任何吃的。我们的口号是不给敌人留一粒米,一匹布,把他们饿死,困死在大别山。”

说着话,从门外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脸型瘦长,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花白头发,嘴边一撮八字胡,手里拿着拐杖和黑色瓜皮帽,脚穿青布圆口鞋,精神矍铄,神态飘逸。

“叶老师,我估摸着你该到了。” 龙文枝见了连忙起身迎接来人,他给父亲和罗志远介绍:“叶老师是我们这儿的私塾老师,当年,我就是听他的话才参加革命的。红军主力离开后,叶老师在大别山坚持斗争十多年,不容易啊。你们的炮兵营就是他安排隐蔽的。”

“你们不要听他的。革命嘛,最起码就是坚持,不管多苦多难。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革个啥子命?”叶老师笑咪咪地对父亲说:“黎明同志,我们就盼着你们来。你们一来就说明革命快成功了。”

罗志远问:“叶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炮兵营?”

叶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不急,不急,明天早晨再说。冬儿他娘,”说着冲身后喊了一声:“把东西拿过来,给黎明同志和罗团长尝尝。”

一个小脚女人跟进屋,把手里抱着的小木桶放在桌子中央,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醪糟香甜飘了出来。父亲见酒酿汤面粘稠,滋滋冒着热气,还浮着厚厚一层嫩黄的蔫糯米,十多个白里透红的荷包蛋颤微微地在里面游荡。女人拿过木勺,手腕伸进桶沿,灵巧地一转就起一勺。一勺一碗,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每碗多半拉汤,两个荷包蛋,连碗里糯米粒都看着均匀。

叶老师笑着说:“黎明同志,罗团长,甜酒是冬儿他娘做的,保证你们喝过后就忘不了。”

父亲端起碗吹了口气,轻轻嗞了一口,顿时感觉到一股沁人肺腑的暖意:“好喝,太美气了。”

“还有没有?”罗志远贪婪地问。他是咕咚一口,半碗醪糟连汤带蛋滚进肚子。

“小罗,把我的拿去。我经常去叶老师家,有得甜酒喝。”龙文枝把自己的碗推给罗志远,然后对父亲说:“黎明,要没有叶老师这些人,就没有共产党的今天。‘瘸子司令’再厉害,也早被国民党抓去砍脑壳啰。”

父亲没有再多说话。等冬儿他娘收拾碗筷时,他的那只粗碗里干干净净,没有剩一粒糯米,一滴汁液。

叶老师建议把部队留在原地,只带十来人去找炮兵营,取物质。父亲决定和他一道走,留下罗志远布置向新集方向的警戒。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临行前,父亲不好意思让老人带路,对叶老师说:“您老年纪这么大,派个人带我们去就完了,何必亲自去?”

叶老师摇摇头说:“你们的事儿是我和冬儿他娘张罗的。后生小辈毛毛糙糙,那里弄得清楚?我得去,冬儿他娘也去。”

父亲有些惊讶,冬儿他娘拖着一双小脚,走得动吗?

叶老师看出了父亲的怀疑,笑着说:“别小看她。她的本领可大了,管我们几十口人的生活。还到敌人的巢子里探听消息,新集不知进出过多少次,连信阳都跟走亲戚似的。”

一上路,父亲很快意识到叶老师没有吹牛。别看他上了年纪,冬儿他娘又一双小脚,两人走起当地的山路,战士们要费点劲才能赶上。走了不到十里地,他们进了一条山沟。山沟约数十米宽,两侧怪石嵯峨,绿枝倒悬;沟底长满了小灌木;杂草以及零乱的树。粗一看,根本不知道下面覆盖着一条小路。小路弯弯曲曲,不知过了几程几站,忽地折向旁边一条陡峭的山路。这山路其实不算路,而是山水冲刷成的一溜坡沟,沟面由大小石块堆垒而成。坡沟紧贴峭壁往上延伸,越往上走越窄,窄到山石一线,最后隐没在灌木丛中无影无踪。父亲他们跟着叶老师和冬儿他娘往上走,不时感到脚下石头滑溜,看到石头缝隙中淌着清澈的流水,泠泠有声。

叶老师边走边对父亲说:“走这条路要看天时。若是大雨天,山水下泄,乱石滚动,泥浆横流,飞泻数里,几天之内都不能过人,你就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坚持斗争?”父亲有些好奇。

“也不全在这里,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家。”叶老师说:“不过,这儿是我们的基本阵地。打闹红军开始,我们就没离开过。徐向前,张国焘第一次撤走;徐海东第二次撤走;李先念,郑位三第三次撤走,我们都要进来躲藏一段时间。蹲山洞,钻山沟,在山里面打游击。就是苦了冬儿她娘,十多年来一直跟着我东跑西颠,没个安稳的时候。”

冬儿他娘脸色泛红,眼睛闪着亮光,垂手站在旁边。

“白军对你们就毫无办法?”

“他有啥办法?老乡都是熟人朋友,和我们一条心,老蒋就是把天兵天将搬来也白搭。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屏障,要不?我敢把一个炮兵营窝藏起来。”叶老师捋着胡须,笑得很自在,很得意。

“炮兵营还在前面?”

“不远,很快就到。那个地方,神仙都难找到。我已经通知他们做好准备。你们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叶老师说笑了,您和冬儿他娘都没喊累,我们当兵的何敢言累?还是赶路要紧。”父亲说。

一行人时而曲折蛇行,时而盘旋攀登。走到一处地方,群山怀抱,高峰插天,仿佛四面八方无路可走。忽见悬岩峭壁间闪出一个口子,宽约二三十米,两旁如刀劈斧削一般直上直下,笔立千仞。石壁缝里长满芜杂草木,芒叶劲干,箭拔弩张。抬头仰望,怪石突兀,有的如猛虎下山,有的如苍鹰展翅,周围竹树环绕,阴森森难见天日,俨然一天造地设的闸门。出了隘口,别有洞天。山上有山,峰外有峰,古树苍藤,盘根错结,竟是一道阴森混沌的峡谷。峡谷谷底激浪怒涛,遇到坡坎,万花飞溅,流沫成轮。水到了平坦地方聚成串珠小谭,清澈见底。峡谷两旁开遍各种野花,粉白,橙黄,姹紫嫣红,或星星点点,或联山成片,镶嵌在苍松翠柏,古槐细柳之间。太阳升上山头,山石花树全涂上一层明亮的光彩,倒映在清澈的潭水中,层层叠叠,飘渺深远,如到了水晶宫一般。

“真是世外桃源,太漂亮了。”父亲感叹道。

“世上的好山好水,都是没人住的地方。”叶老师咯咯一笑:“到了冬天,这个地方几乎没法呆,大雪封山,冷得要死。什么吃的都没有。”

“那炮兵营这么多人,一个冬天吃什么?怎么过?”父亲问。

“还不是靠附近的老百姓家。”冬儿他娘突然开口,说得又快又急:“叶老师一发话,我们就村村寨寨到处跑,组织媳妇婶子往里送粮食,你们那些当兵的出隘口来接。大家在雪地里翻来滚去,好耍得很。”说到这里,冬儿他娘竟裂嘴笑了。

父亲没有跟着笑,只是感概地说:“你们,太不容易了。”

“叶老师才不容易,要到处躲国民党抓他。你看看这些,”冬儿他娘忙不迭地从衣服口袋中掏出几张纸,递给父亲:“我去新集,经常看到墙上贴着抓他的布告。每次我都偷偷揭下来,拿回来给他看。每次我们都笑得不得了。”说完又垂着手站在旁边不再说话。

父亲把布告抖弄展拓,边看边读:“捉拿巨匪叶明榜,悬赏三千元。嗯,涨了,变成五千元。我的个乖乖:还有一万元的。”

过了峡谷,翻上大山梁,一道较宽阔的山冲展现在眼前。冲内树木零落却是蔓草青青,横风吹过,骡马成群。真有点“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

父亲他们往山冲下走时,几个正在放牧的汉子边喊边挥手迎面跑来。最前面的是纵队炮兵营教导员胡天华,原来和父亲认识。他过来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在这里可把人憋死了。”

“我们在外面和敌人兜圈子,差点拖死累死,你们倒好,在这里躲清闲。”父亲开起了玩笑。

“多亏叶老师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我们不愁吃,不愁喝,吃了睡,睡了吃,都快变成猪了。”胡天华说。

“是架子猪吧?”父亲见胡天华和其他战士个个头发蓬乱,胡子拉喳,眼窝深陷,脸色发青,瘦得跟干猴子一样。掉头再看看叶老师和冬儿他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是感叹战士们忍饥耐寒的坚韧,还是感叹叶老师他们保障部队生活的艰辛?

父亲来到炮兵营居住的破庙和简陋的山洞中,仔细地查看他们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就感觉鼻尖有些酸楚。战士们已经连夜把隐藏的炮身、炮架、炮弹、鞍具等搬出来,把牲口喂得饱饱的,准备行动。炮兵营营长向父亲报告:“报告首长,全营十一门山炮完好无损,炮弹一发不少,拉出去就可以打。”

父亲说了声好,马上命令出发,部队在天黑前出隘口,经原路下山。出了山沟以后,罗志远派人来迎接炮兵营。父亲和先前的十来个人跟随叶老师走另一条路去取后勤物质。他们转上一个山坡,找到一处孤零零的破房子,随便在里面吃了些东西。等到天黑后,冬儿他娘从房中拿出一大堆锄头,镢头,锹交给大家。叶老师说:“同志们一人一把,跟我来。”

大家走到一块半亩地大小的菜地里,叶老师跺跺脚说:“就是这里,挖。”

“这么好的菜地,挖了多可惜?”战士们莫名其妙。

父亲当然知道要做什么,但没想到挖出来一排箱子,硬梆梆,沉甸甸,周围裹着铁皮,里面装的都是银元。

“黎明同志,请你清点一下,一共十二个箱子,一箱不少。从去年十月部队同志交给我,里面的东西没人动过。这下我算彻底轻松了。”叶老师拍拍手说。

此时,父亲不禁为敌人感到悲哀:“谁想到的这种隐蔽法?如果没有人告密,无论如何不会被发现。”

“是冬儿他娘的主意。我和十几个党员在夜晚一块儿埋的。这些同志都十分可靠。”叶老师答。

东方欲晓,父亲他们背着着银元箱子往回赶。半道上,冬儿他娘忽然停下脚步,对叶老师说:“老倌儿,今天不去下马坡了?”

叶老师沉默片刻说:“不去了。你看那棵树,死了十多年了,今年居然开了花。说明革命真的快要胜利,孩子们也该走啦。”

父亲转头过去,看见天边没有云,只有一片薄薄的曙红,在黑色的土地,乳白的晨光和湛蓝的虚空中抹上一道朦胧地光晕。野旷风劲,苍莽的原上绿草翻波,乱花起伏。一株枯树突兀在地平线上,根茎瘤结扭曲,干枝迴蜷盘绕,枝头开着几朵妖异的粉白色花朵。

父亲愕然地问:“孩子?谁家的孩子?”

“黎明同志,”叶老师有些黯然神伤:“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冬儿三岁零四个月,福夏正好五岁半,秋宝八个月零七天,都埋在下马坡那棵枯树边上。我和冬儿他娘商量好,每次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就过去看看他们。”

冬儿他娘两眼盯着枯树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说:“还是再去一趟吧,也许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告个别。”

“不用麻烦同志们了,”冬儿他娘的语气很干脆:“我们早想开了。要革命,总会有牺牲,好多人还没等到这一天呢,好歹我们盼到了。”

“好,不去就不去。”父亲猛地抱住叶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叫冬儿他娘把那些布告给我,我想留个纪念。以后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们的醪糟。香,甜,滑,嫩,爽,喝完以后浑身暖和。”

归队时,父亲发现自己带着的不再是一个轻便快捷的战斗团,而是拖着几百匹牲口的长长行列。新集的敌人虽然龟缩在坚固的工事里,但到底有一个旅,保不准会出来打一下。龙文枝说:“不用担心,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走。现在敌人的劲头不比年前了。你给我一个营,加上游击队打他一家伙。他们肯定以为我军主力来了,动也不敢动。”

胡天华担心地说:“炮兵营在山沟里呆得太久,战士们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牲口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骨棱毛长,拖不动炮。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乘天黑偷偷走好一些。”

“又是骡子又是马,黑灯瞎火反而难走。”龙文枝说:“你们绕点道。从这里经太平寨,到光山以北,没有任何敌人。我们可以组织群众在史河架桥,帮助你们过河。”

父亲决定按龙文枝的方案办,一边大张旗鼓打新集,一边绕道过史河。他把炮兵营和后勤物质放在两个步兵营中间,浩浩荡荡开向太平寨。新集的敌人被龙文枝吓得心惊胆颤,居然放弃了两个外围据点,全部收缩到县城内。父亲率领的大队伍没有收到丝毫骚扰。

到了太平寨,父亲他们受到地方政府的热烈欢迎。他们组织了上万人沿途护送,安排部队的饮食和休息。到了史河渡口,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龙文枝和赵志一都赶来送别。父亲站在浮桥桥头上,回首眺望身后连绵不绝的青山,无限感概:“难以想象,几个月前,就在这附近,我们被逼着脱光膀子过冰河。”

“现在轮到国民党的日子不好过啰。”龙文枝说。

“太麻烦了。你们地方的工作也挺忙,何必亲自来送?而且组织这么大场面。”父亲有些不好意思。

“嗐,婆婆妈妈个啥?”龙文枝拉着父亲,用手指指点他的鼻子,故作生气地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走出大别山的主力。不表示一下,我龙文枝怎么向大别山的乡亲交代?”

父亲问赵志一:“今天是几号?”

“三月三十。”

“从去年八月二十六到今天,差不多正好七个月。这二百多个日日夜夜总算让我明白了:在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不会垮?”父亲说。

“为啥?”龙文枝问。

“说,不清楚。”父亲“咯噔”噎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答。

“这是一代人的史诗,我们写不出来,让你儿子来写。”赵志一说。

“他们?”父亲面带不屑:“但愿他们的笔尖不会沾上一点奶气。”

十二

过了史河,就是三旅主力控制局面。到达淮河岸边,白丁早派人安排好船只,用了大半夜就把七团和炮兵营全部摆渡完毕。不过,此时纵队主力已开往豫西。三旅收拢部队后,马上向平汉路进发。一路上都是大平原,没有碰到一个敌人。过去,对父亲他们来说,铁路沿线一般就是敌人的封锁线,每次通过都小心翼翼,偷偷摸摸。这回过平汉线完全是大摇大摆,没有丝毫顾忌。赵保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命令把十一门炮从牲口上卸下来,装配好,推拉着从平汉路上轰隆而过,好生威风。父亲沿平汉路转悠一番,发现铁路已被彻底破坏。路基坑坑洼洼,仅存的几根枕木浸泡在污水中;铁轨横七八竖,火车头歪倒在附近的田坎上;站台上板石凌乱,垃圾成堆,水管断裂;站房缺门少窗,倒塌了半拉子,里面苍蝇横飞,老鼠乱窜,一派荒芜景象。

在豫西和纵队主力会和,炮兵营归建。之后,部队西出南阳,东临平汉,打了几个被父亲称之为“扯卵蛋”的仗。期间,华东野战军在豫东全歼敌区寿年兵团,取得空前胜利。豫西国民党军纷纷撤退,数十个县均告解放,减租减息,土改搞得轰轰烈烈。纵队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豫北,太行老解放区,杀猪宰羊,改善生活,整顿风纪,收拾内务。父亲和白丁大发思古之幽情,带上赵保田等人,骑十几匹快马,今日探访卧龙故居,明日驰骋昆阳古战场,引经据点,指点江山,凭吊兴亡成败,展望当前战局,一时好不得意。唯一叫他们泄气的是刘皇叔跃马逃难的檀溪,居然是条小河沟。

“什么‘阔数仗,水通襄江,其波甚紧’?老子一步都跨过去了,用得着骑马?”白丁“扑哧”喷着鼻子。

“古人长得矮一点,腿短些,这么点距离也就算可以了。”父亲的解释如此。

“听说书人讲,刘备个头不小,有七尺多高。”赵保田反诘道。

“呸,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旅政委,说出话就这么个水平?好意思在战士面前装模作样?”白丁先挤兑一句,然后做仰天长叹状:“唉,想我白丁才高八斗,上比卧龙,下比凤雏,却屈尊蠢人之下,实乃‘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哪。”

“涕?踢你个卵蛋。天油地油,谁有你白丁的嘴皮子油?”赵保田骂道。

“他是油嘴滑舌厚脸皮;胡吹海侃大骗子,从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父亲很善于做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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