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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第九章

我问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就感觉全国要胜利了?”

父亲想了想答:“还是从大别山出来以后,突然发觉到处没了敌人。”

一九四八年二月,邓小平电告中央,提出开辟新区的建议:“一)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团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中立那些可以中立或暂时中立的人;二)区分巩固区、游击区的不同政策;三)禁止乱杀人;四)注意工商政策。”“暂时不斗富农不分底财。使地主,特别是小地主能够生活,不要一扫而光。”“地主经营的工商业应该保留,不予没收。”

毛泽东批示: “报告非常之好,立转各地仿办。”

三月,邓小平在中原局会议上发言:“政策是党的生命,我们应该做执行党的政策的模范”。

共产党在大别山站住了脚跟。

三旅和纵队会合后,在英山,罗田,光山,潢川之间继续和敌人周旋。由于国民党军全局败坏,被迫挖肉补疮,把围剿大别山区的主力陆续抽调出去,支援其他战场的燃眉之急。父亲他们面临的压力日渐减轻。这天凌晨,父亲起床刚洗了把脸,赵保田就拿着一封电报大步走来。

“黎明,黎明,好消息。纵队来了新任务,要部队过淮河,集中打大仗。”他见父亲愣着没反应,举起手中的电报,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我们要走出大别山了。”

“噼里啪啦”,周围的人都高兴得不禁鼓起掌来。

“还不给大家庆祝一下?”父亲望着白丁。

“好,好,我的烟卷全部共产,见人有份。”白丁忙不迭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烟,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都是皱巴巴的。

“保田,你也别打埋伏啊。”白丁边散烟边盯着赵保田。

赵保田还没说话,他的警卫员已经把他的私藏货扔到桌子上。

“旅长的东西全在这儿,大家快来拿。”警卫员招呼道。

“我日你个逑,老子的东西你拿来做人情。”赵保田火冒三丈,抬脚要踢警卫员,警卫员嬉皮笑脸躲开了。

星晨风送马蹄轻,一个年参谋在旅部前面跳下马。

“报告,我是纵队作战参谋甄宜。”青年参谋给赵保田和父亲敬了个礼,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份命令:“这是陈司令员的命令。要三旅到新集地区,把纵队直属炮兵营接出来,并护送到淮河以北归还建制。”

“炮兵营有多少炮?”赵保田接过命令后问。

“十一门山炮。这是炮兵营的位置和接头材料。”甄宜又从公文包中翻出几张纸递给父亲。

“十一门山炮?他们在那儿蹲多久了?”赵保田怀疑地问。

“从敌人围攻开始,直到现在。”

“开玩笑?那么笨重的东西,我们都拖不动,扔了好几门在河里,山沟里,他们在敌人眼皮底下呆了几个月,绝不可能。叫驴,哦,不,陈司令员是不是搞错了?”赵保田摇着头说。

“这样的事要能弄错,岂不成天大的笑话。赵旅长,听说你对陈司令员有看法,不会把他当大草包吧?”甄宜眨巴着眼睛。

“好家伙,大草包在指挥一个纵队,这话可是你这个小参谋说的。”白丁插话道。

“白主任别乱扣帽子,我不过把赵旅长那点意思点明罢了。”甄宜没有丝毫慌乱。

“你少给我贫嘴。我只问你,要是按照指定位置,找不到炮兵营,咋办?”赵保田眼睛瞪着小参谋,威胁性地说。

“临走时,韩副政委特意交代清楚,不管炮兵营在不在原地,三旅都必须找到,把他们安全带过淮河,交给纵队。我不过是传达命令,执行不执行,如何执行,能不能完成任务是你们的事儿。”

父亲看了看小参谋带来的材料问:“小家伙,这里有些问题。还要我们顺带取回纵队供给处的后勤物质,都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命令你们都要找到,然后一块儿护送过去。”

父亲说:“那好,给我们的材料上只说叫我们找‘瘸子司令’。‘瘸子司令’姓甚名谁?有多大神通?”

“‘瘸子司令’就是龙文枝,龙司令。现在带着两千多人,整个大别山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甄宜嘴皮溜快。“当然,除去你们。”

“我的个老子,原来是他。他是本地的,人熟地熟,可能是有些鬼名堂。”父亲点点头。

赵保田担心地说:“就算找到了,那些笨家伙,跟老太爷似的,很难伺候呀。”

“到打大仗的时候,就不怕难伺候了。”甄宜微微不屑。

“你这个小参谋,首长说话,请不要打岔。”白丁说。

“首长如果考虑不周,参谋应该明确指出。这是职责所在。”

“嗬,小家伙,懂得还不少。”父亲说。

“多谢黎政委夸奖。刘司令员说过:当参谋就要做到眼勤,耳勤,手勤,腿勤,脑子勤。”

“我看你就嘴皮子勤。”赵保田皱着眉头。

“赵旅长说得对,嘴勤就是要多学,多问,多向老同志请教。”

“好,老子先教你一件事:不要耍小聪明。耍小聪明的成不了大气候。”赵保田拍拍甄宜的脑袋。

“当年赵旅长在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是有名的机灵鬼,能说会道嘴皮子快,连张国焘都知道。”甄宜依旧不示弱,竟把赵保田说楞住了。

父亲笑道:“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这不过是基本功。连所在部队的历史,沿革都搞不清楚,怎么做好参谋工作?”

“好一张利口。”白丁说:“叫你当外交官,肯定不会丧权辱国。”

“等打倒蒋介石,要是派白主任当美国大使,甄宜甘愿牵马坠镫。”甄宜不假思索地答。

“到美国去恐怕要坐汽车了,大使馆肯定没有饲养员的编制。”父亲好歹找到一个漏子。

“编制是死的,人是活得,只要和帝国主义斗,干什么都行。”

几个人都笑了。父亲说:“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回去告诉纵队首长,我们决心克服困难,一定完成任务。”

甄宜走后,旅干部们开会研究,决定由赵保田,白丁等人带旅主力控制通往淮河渡口的道路。父亲带七团去新集附近找龙文枝。由于新集一带驻有国民党军一个旅,父亲有个穿越封锁线的问题。他和罗志远商量后,决定乘黑夜从泼皮河和新集之间悄悄插过去,直达炮兵营的可能驻扎地。白天,罗志远带人化装成老百姓,到公路边看了地形,选择了道路。当晚,他派两个排先期到达公路两旁,占领制高点,向新集和泼皮河方向警戒。等罗志远把一切安排停当,父亲命令部队乘夜深人静,淌小河,跨公路,一溜烟奔出二十多里,最后收回警戒排。敌人没有丝毫觉察。

龙文枝依旧很精神,虽然黑瘦了不少。他腰挎驳壳枪,身后跟着十几个游击队员,见到父亲,老远就打招呼:“不是冤家不聚头,黎明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上前握了握他的手说:“一路听说‘瘸子司令’,当真是大名鼎鼎呀。”

“我给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弄点好吃的。这段时间太紧张,相必你们‘痨’坏了。”

“军情紧急,还是先找到炮兵营再说。”父亲推辞道。

“嘿嘿,你们军情急,我找人也得要点功夫。人都到了这儿,吃顿饭还是有时间,何况以前你是静文同志的领导。我喜欢和知识分子交朋友,有文化,听你们说话涨知识。”龙文枝挽着父亲的手,带着他们往前面村子去。

进了村子,父亲眼见四处空空荡荡,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更别说找什么吃的用的了。他疑惑地看看龙文枝问:“龙司令,你是唱空城计吗?”

龙文枝张开嘴大笑,暴露出几个黑洞洞的缺牙:“好饭不怕晚,黎明同志,别着急,有你们吃的。”

“龙司令,你们这么快就到了?”前面跑过来一个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说:“乡亲们马上就回来。”

顷刻间,赶着牲畜,推着车的老乡好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粮食有了,菜蔬有了,连房子里的家具都有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子大人喊,小孩叫,突然就活了过来。把部队安顿好,龙文枝硬拉着父亲和罗志远到他叔伯兄弟家吃饭,父亲他们进了屋,发现桌上摆着大碗的鱼,大碗的肉,以及蔬菜米饭什么的,简直感觉身处魔幻世界。

“哎,这个不行,老乡们都很困难。”黎明转身要往外走。

龙文枝一把抓住他:“老乡再困难也不缺你这一口。”

他的叔伯兄弟也过来拉住父亲:“首长,你们放心吃吧。俺们村儿家家有人当红军,这就是对亲人的一点心意。首长不吃,那才是见外了。吃过饭,你去问问你的那些兵,今而个晚上,哪家少做了鱼啊肉的。”

“黎明,”龙文枝仰在一张椅子上,得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刚才老乡都哪去了?我告诉你啊,这就叫人民战争。肖家河村离新集几步路,敌人说来就来。我们把群众都组织起来,敌人一有动静,老乡们马上往山里躲。就像刚才那样,你们看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任何吃的。我们的口号是不给敌人留一粒米,一匹布,把他们饿死,困死在大别山。”

说着话,从门外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脸型瘦长,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花白头发,嘴边一撮八字胡,手里拿着拐杖和黑色瓜皮帽,脚穿青布圆口鞋,精神矍铄,神态飘逸。

“叶老师,我估摸着你该到了。” 龙文枝见了连忙起身迎接来人,他给父亲和罗志远介绍:“叶老师是我们这儿的私塾老师,当年,我就是听他的话才参加革命的。红军主力离开后,叶老师在大别山坚持斗争十多年,不容易啊。你们的炮兵营就是他安排隐蔽的。”

“你们不要听他的。革命嘛,最起码就是坚持,不管多苦多难。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革个啥子命?”叶老师笑咪咪地对父亲说:“黎明同志,我们就盼着你们来。你们一来就说明革命快成功了。”

罗志远问:“叶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炮兵营?”

叶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不急,不急,明天早晨再说。冬儿他娘,”说着冲身后喊了一声:“把东西拿过来,给黎明同志和罗团长尝尝。”

一个小脚女人跟进屋,把手里抱着的小木桶放在桌子中央,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醪糟香甜飘了出来。父亲见酒酿汤面粘稠,滋滋冒着热气,还浮着厚厚一层嫩黄的蔫糯米,十多个白里透红的荷包蛋颤微微地在里面游荡。女人拿过木勺,手腕伸进桶沿,灵巧地一转就起一勺。一勺一碗,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每碗多半拉汤,两个荷包蛋,连碗里糯米粒都看着均匀。

叶老师笑着说:“黎明同志,罗团长,甜酒是冬儿他娘做的,保证你们喝过后就忘不了。”

父亲端起碗吹了口气,轻轻嗞了一口,顿时感觉到一股沁人肺腑的暖意:“好喝,太美气了。”

“还有没有?”罗志远贪婪地问。他是咕咚一口,半碗醪糟连汤带蛋滚进肚子。

“小罗,把我的拿去。我经常去叶老师家,有得甜酒喝。”龙文枝把自己的碗推给罗志远,然后对父亲说:“黎明,要没有叶老师这些人,就没有共产党的今天。‘瘸子司令’再厉害,也早被国民党抓去砍脑壳啰。”

父亲没有再多说话。等冬儿他娘收拾碗筷时,他的那只粗碗里干干净净,没有剩一粒糯米,一滴汁液。

叶老师建议把部队留在原地,只带十来人去找炮兵营,取物质。父亲决定和他一道走,留下罗志远布置向新集方向的警戒。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临行前,父亲不好意思让老人带路,对叶老师说:“您老年纪这么大,派个人带我们去就完了,何必亲自去?”

叶老师摇摇头说:“你们的事儿是我和冬儿他娘张罗的。后生小辈毛毛糙糙,那里弄得清楚?我得去,冬儿他娘也去。”

父亲有些惊讶,冬儿他娘拖着一双小脚,走得动吗?

叶老师看出了父亲的怀疑,笑着说:“别小看她。她的本领可大了,管我们几十口人的生活。还到敌人的巢子里探听消息,新集不知进出过多少次,连信阳都跟走亲戚似的。”

一上路,父亲很快意识到叶老师没有吹牛。别看他上了年纪,冬儿他娘又一双小脚,两人走起当地的山路,战士们要费点劲才能赶上。走了不到十里地,他们进了一条山沟。山沟约数十米宽,两侧怪石嵯峨,绿枝倒悬;沟底长满了小灌木;杂草以及零乱的树。粗一看,根本不知道下面覆盖着一条小路。小路弯弯曲曲,不知过了几程几站,忽地折向旁边一条陡峭的山路。这山路其实不算路,而是山水冲刷成的一溜坡沟,沟面由大小石块堆垒而成。坡沟紧贴峭壁往上延伸,越往上走越窄,窄到山石一线,最后隐没在灌木丛中无影无踪。父亲他们跟着叶老师和冬儿他娘往上走,不时感到脚下石头滑溜,看到石头缝隙中淌着清澈的流水,泠泠有声。

叶老师边走边对父亲说:“走这条路要看天时。若是大雨天,山水下泄,乱石滚动,泥浆横流,飞泻数里,几天之内都不能过人,你就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坚持斗争?”父亲有些好奇。

“也不全在这里,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家。”叶老师说:“不过,这儿是我们的基本阵地。打闹红军开始,我们就没离开过。徐向前,张国焘第一次撤走;徐海东第二次撤走;李先念,郑位三第三次撤走,我们都要进来躲藏一段时间。蹲山洞,钻山沟,在山里面打游击。就是苦了冬儿她娘,十多年来一直跟着我东跑西颠,没个安稳的时候。”

冬儿他娘脸色泛红,眼睛闪着亮光,垂手站在旁边。

“白军对你们就毫无办法?”

“他有啥办法?老乡都是熟人朋友,和我们一条心,老蒋就是把天兵天将搬来也白搭。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屏障,要不?我敢把一个炮兵营窝藏起来。”叶老师捋着胡须,笑得很自在,很得意。

“炮兵营还在前面?”

“不远,很快就到。那个地方,神仙都难找到。我已经通知他们做好准备。你们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叶老师说笑了,您和冬儿他娘都没喊累,我们当兵的何敢言累?还是赶路要紧。”父亲说。

一行人时而曲折蛇行,时而盘旋攀登。走到一处地方,群山怀抱,高峰插天,仿佛四面八方无路可走。忽见悬岩峭壁间闪出一个口子,宽约二三十米,两旁如刀劈斧削一般直上直下,笔立千仞。石壁缝里长满芜杂草木,芒叶劲干,箭拔弩张。抬头仰望,怪石突兀,有的如猛虎下山,有的如苍鹰展翅,周围竹树环绕,阴森森难见天日,俨然一天造地设的闸门。出了隘口,别有洞天。山上有山,峰外有峰,古树苍藤,盘根错结,竟是一道阴森混沌的峡谷。峡谷谷底激浪怒涛,遇到坡坎,万花飞溅,流沫成轮。水到了平坦地方聚成串珠小谭,清澈见底。峡谷两旁开遍各种野花,粉白,橙黄,姹紫嫣红,或星星点点,或联山成片,镶嵌在苍松翠柏,古槐细柳之间。太阳升上山头,山石花树全涂上一层明亮的光彩,倒映在清澈的潭水中,层层叠叠,飘渺深远,如到了水晶宫一般。

“真是世外桃源,太漂亮了。”父亲感叹道。

“世上的好山好水,都是没人住的地方。”叶老师咯咯一笑:“到了冬天,这个地方几乎没法呆,大雪封山,冷得要死。什么吃的都没有。”

“那炮兵营这么多人,一个冬天吃什么?怎么过?”父亲问。

“还不是靠附近的老百姓家。”冬儿他娘突然开口,说得又快又急:“叶老师一发话,我们就村村寨寨到处跑,组织媳妇婶子往里送粮食,你们那些当兵的出隘口来接。大家在雪地里翻来滚去,好耍得很。”说到这里,冬儿他娘竟裂嘴笑了。

父亲没有跟着笑,只是感概地说:“你们,太不容易了。”

“叶老师才不容易,要到处躲国民党抓他。你看看这些,”冬儿他娘忙不迭地从衣服口袋中掏出几张纸,递给父亲:“我去新集,经常看到墙上贴着抓他的布告。每次我都偷偷揭下来,拿回来给他看。每次我们都笑得不得了。”说完又垂着手站在旁边不再说话。

父亲把布告抖弄展拓,边看边读:“捉拿巨匪叶明榜,悬赏三千元。嗯,涨了,变成五千元。我的个乖乖:还有一万元的。”

过了峡谷,翻上大山梁,一道较宽阔的山冲展现在眼前。冲内树木零落却是蔓草青青,横风吹过,骡马成群。真有点“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

父亲他们往山冲下走时,几个正在放牧的汉子边喊边挥手迎面跑来。最前面的是纵队炮兵营教导员胡天华,原来和父亲认识。他过来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在这里可把人憋死了。”

“我们在外面和敌人兜圈子,差点拖死累死,你们倒好,在这里躲清闲。”父亲开起了玩笑。

“多亏叶老师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我们不愁吃,不愁喝,吃了睡,睡了吃,都快变成猪了。”胡天华说。

“是架子猪吧?”父亲见胡天华和其他战士个个头发蓬乱,胡子拉喳,眼窝深陷,脸色发青,瘦得跟干猴子一样。掉头再看看叶老师和冬儿他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是感叹战士们忍饥耐寒的坚韧,还是感叹叶老师他们保障部队生活的艰辛?

父亲来到炮兵营居住的破庙和简陋的山洞中,仔细地查看他们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就感觉鼻尖有些酸楚。战士们已经连夜把隐藏的炮身、炮架、炮弹、鞍具等搬出来,把牲口喂得饱饱的,准备行动。炮兵营营长向父亲报告:“报告首长,全营十一门山炮完好无损,炮弹一发不少,拉出去就可以打。”

父亲说了声好,马上命令出发,部队在天黑前出隘口,经原路下山。出了山沟以后,罗志远派人来迎接炮兵营。父亲和先前的十来个人跟随叶老师走另一条路去取后勤物质。他们转上一个山坡,找到一处孤零零的破房子,随便在里面吃了些东西。等到天黑后,冬儿他娘从房中拿出一大堆锄头,镢头,锹交给大家。叶老师说:“同志们一人一把,跟我来。”

大家走到一块半亩地大小的菜地里,叶老师跺跺脚说:“就是这里,挖。”

“这么好的菜地,挖了多可惜?”战士们莫名其妙。

父亲当然知道要做什么,但没想到挖出来一排箱子,硬梆梆,沉甸甸,周围裹着铁皮,里面装的都是银元。

“黎明同志,请你清点一下,一共十二个箱子,一箱不少。从去年十月部队同志交给我,里面的东西没人动过。这下我算彻底轻松了。”叶老师拍拍手说。

此时,父亲不禁为敌人感到悲哀:“谁想到的这种隐蔽法?如果没有人告密,无论如何不会被发现。”

“是冬儿他娘的主意。我和十几个党员在夜晚一块儿埋的。这些同志都十分可靠。”叶老师答。

东方欲晓,父亲他们背着着银元箱子往回赶。半道上,冬儿他娘忽然停下脚步,对叶老师说:“老倌儿,今天不去下马坡了?”

叶老师沉默片刻说:“不去了。你看那棵树,死了十多年了,今年居然开了花。说明革命真的快要胜利,孩子们也该走啦。”

父亲转头过去,看见天边没有云,只有一片薄薄的曙红,在黑色的土地,乳白的晨光和湛蓝的虚空中抹上一道朦胧地光晕。野旷风劲,苍莽的原上绿草翻波,乱花起伏。一株枯树突兀在地平线上,根茎瘤结扭曲,干枝迴蜷盘绕,枝头开着几朵妖异的粉白色花朵。

父亲愕然地问:“孩子?谁家的孩子?”

“黎明同志,”叶老师有些黯然神伤:“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冬儿三岁零四个月,福夏正好五岁半,秋宝八个月零七天,都埋在下马坡那棵枯树边上。我和冬儿他娘商量好,每次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就过去看看他们。”

冬儿他娘两眼盯着枯树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说:“还是再去一趟吧,也许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告个别。”

“不用麻烦同志们了,”冬儿他娘的语气很干脆:“我们早想开了。要革命,总会有牺牲,好多人还没等到这一天呢,好歹我们盼到了。”

“好,不去就不去。”父亲猛地抱住叶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叫冬儿他娘把那些布告给我,我想留个纪念。以后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们的醪糟。香,甜,滑,嫩,爽,喝完以后浑身暖和。”

归队时,父亲发现自己带着的不再是一个轻便快捷的战斗团,而是拖着几百匹牲口的长长行列。新集的敌人虽然龟缩在坚固的工事里,但到底有一个旅,保不准会出来打一下。龙文枝说:“不用担心,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走。现在敌人的劲头不比年前了。你给我一个营,加上游击队打他一家伙。他们肯定以为我军主力来了,动也不敢动。”

胡天华担心地说:“炮兵营在山沟里呆得太久,战士们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牲口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骨棱毛长,拖不动炮。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乘天黑偷偷走好一些。”

“又是骡子又是马,黑灯瞎火反而难走。”龙文枝说:“你们绕点道。从这里经太平寨,到光山以北,没有任何敌人。我们可以组织群众在史河架桥,帮助你们过河。”

父亲决定按龙文枝的方案办,一边大张旗鼓打新集,一边绕道过史河。他把炮兵营和后勤物质放在两个步兵营中间,浩浩荡荡开向太平寨。新集的敌人被龙文枝吓得心惊胆颤,居然放弃了两个外围据点,全部收缩到县城内。父亲率领的大队伍没有收到丝毫骚扰。

到了太平寨,父亲他们受到地方政府的热烈欢迎。他们组织了上万人沿途护送,安排部队的饮食和休息。到了史河渡口,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龙文枝和赵志一都赶来送别。父亲站在浮桥桥头上,回首眺望身后连绵不绝的青山,无限感概:“难以想象,几个月前,就在这附近,我们被逼着脱光膀子过冰河。”

“现在轮到国民党的日子不好过啰。”龙文枝说。

“太麻烦了。你们地方的工作也挺忙,何必亲自来送?而且组织这么大场面。”父亲有些不好意思。

“嗐,婆婆妈妈个啥?”龙文枝拉着父亲,用手指指点他的鼻子,故作生气地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走出大别山的主力。不表示一下,我龙文枝怎么向大别山的乡亲交代?”

父亲问赵志一:“今天是几号?”

“三月三十。”

“从去年八月二十六到今天,差不多正好七个月。这二百多个日日夜夜总算让我明白了:在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不会垮?”父亲说。

“为啥?”龙文枝问。

“说,不清楚。”父亲“咯噔”噎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答。

“这是一代人的史诗,我们写不出来,让你儿子来写。”赵志一说。

“他们?”父亲面带不屑:“但愿他们的笔尖不会沾上一点奶气。”

十二

过了史河,就是三旅主力控制局面。到达淮河岸边,白丁早派人安排好船只,用了大半夜就把七团和炮兵营全部摆渡完毕。不过,此时纵队主力已开往豫西。三旅收拢部队后,马上向平汉路进发。一路上都是大平原,没有碰到一个敌人。过去,对父亲他们来说,铁路沿线一般就是敌人的封锁线,每次通过都小心翼翼,偷偷摸摸。这回过平汉线完全是大摇大摆,没有丝毫顾忌。赵保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命令把十一门炮从牲口上卸下来,装配好,推拉着从平汉路上轰隆而过,好生威风。父亲沿平汉路转悠一番,发现铁路已被彻底破坏。路基坑坑洼洼,仅存的几根枕木浸泡在污水中;铁轨横七八竖,火车头歪倒在附近的田坎上;站台上板石凌乱,垃圾成堆,水管断裂;站房缺门少窗,倒塌了半拉子,里面苍蝇横飞,老鼠乱窜,一派荒芜景象。

在豫西和纵队主力会和,炮兵营归建。之后,部队西出南阳,东临平汉,打了几个被父亲称之为“扯卵蛋”的仗。期间,华东野战军在豫东全歼敌区寿年兵团,取得空前胜利。豫西国民党军纷纷撤退,数十个县均告解放,减租减息,土改搞得轰轰烈烈。纵队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豫北,太行老解放区,杀猪宰羊,改善生活,整顿风纪,收拾内务。父亲和白丁大发思古之幽情,带上赵保田等人,骑十几匹快马,今日探访卧龙故居,明日驰骋昆阳古战场,引经据点,指点江山,凭吊兴亡成败,展望当前战局,一时好不得意。唯一叫他们泄气的是刘皇叔跃马逃难的檀溪,居然是条小河沟。

“什么‘阔数仗,水通襄江,其波甚紧’?老子一步都跨过去了,用得着骑马?”白丁“扑哧”喷着鼻子。

“古人长得矮一点,腿短些,这么点距离也就算可以了。”父亲的解释如此。

“听说书人讲,刘备个头不小,有七尺多高。”赵保田反诘道。

“呸,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旅政委,说出话就这么个水平?好意思在战士面前装模作样?”白丁先挤兑一句,然后做仰天长叹状:“唉,想我白丁才高八斗,上比卧龙,下比凤雏,却屈尊蠢人之下,实乃‘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哪。”

“涕?踢你个卵蛋。天油地油,谁有你白丁的嘴皮子油?”赵保田骂道。

“他是油嘴滑舌厚脸皮;胡吹海侃大骗子,从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父亲很善于做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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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2

十三

对部队来说,三纵在大别山近乎放了半年羊,纪律松懈,组织不健全,思想混乱,急需整顿才能应付大的战争要求。到了豫西,环境安定下来,父亲他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总结大别山斗争的经验。不过,共产党里能人多,他们并不干巴巴地将其称之为总结大会,而是发明了一个精炼的新名词:“三查三整”,既生动,又方便大家理解。名词是新名词,运动当然就是“新式整军”。所谓的“三查三整”就是查阶级查斗志查工作,整顿思想整顿组织整顿作风,说穿了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面对面“骂娘”。你揭我的短,我挑他的错,范围从作战训练,执行新区政策,党内外团结到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无所不包,而且提倡大民主,下级给上级提意见。上级同级下级“三层亮”,打开天窗说亮话,标准的“决策公开透明”。小老百姓不光有知情权,也有建议权,批评权。各级干部要“脱了裤子割尾巴”,接受经验教训,错误严重的要受到纪律处分。同时还搞了诉苦教育,形势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和胜利信心。采取官教兵,兵教官,互教互学,包教包学等办法,开展练兵运动,学习城市攻坚战的本领。

三旅对赵保田的批评意见最多,主要集中在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粗暴简单,动辄骂人训人等作风方面,说他是军阀残余。白丁也挨了不少骂,说他吊儿郎当,官僚主义严重,不经常下部队,忽视群众纪律,发现违纪现象处分不严,以至在艰苦条件下大家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丢在一边。大家对父亲提的意见大致是:自以为是,听不进批评意见,知识分子臭清高,追求享受,喜欢搞特殊化,对敌斗争不够坚决,有温情主义的残余等等。和上次整风不同,没有一边倒地围攻整人。

当然,也没人提到太平寨的故事。

十四

由于三纵在大别山减员很大,上级给补充了数千新兵。这些战士都是土改翻身农民的子弟,成分好,觉悟高,斗志昂扬,犹如给部队输送了一批新鲜血液。经过整训后的部队兵员充足,人强马壮,弹药充足,粮草丰裕,犹如一枝弯弓待发的长箭。

更让赵保田惊喜的是郭秀珍抱着儿子,随着三纵留守处的队伍来到豫西。赵保田把父亲赶出去,让郭秀珍布置好房子,天天晚上回家,两口子说不完的温存。最好玩的要算小四六,一岁多了,满院子乱跑,嘴里咿咿呀呀几个单词,逗得人见人爱。父亲拿一颗糖就可以把他“收买”,带出去跑很远的地方,给买点山果,油炸饼子什么的哄着玩。每次一大一小从外面回来,赵保田都很不高兴,一把抢过儿子抱在怀里,边用自己硬梆梆的胡子茬扎儿子的小脸蛋边嘀咕:“你小子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拐跑四六?”

郭秀珍听了马上会嗔怪地数落丈夫两句:“哎呀,看你七横八竖的这么大个人,说的叫个啥话儿。黎政委是这种人吗?”转脸笑呵呵地对父亲说:“黎政委,搁家里吃饺子。”

赵保田当即眼睛瞪的溜圆:“请他吃饺子?怎么请?就那么点肉,请了他,我们都去喝汤?走开走开,到旅部吃你的小灶去。”

只要衣服穿得干净,人就显得精神。郭秀珍一过来,赵保田马上鹤立鸡群,“抖”了起来。因为有了孩子,她当然没功夫像从前一样照顾到旅部其他人。父亲只要和赵保田呆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浑身臭哄哄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白丁干脆下到部队,把旅政治部一摊子都撂给父亲。父亲找他大骂一通:“搞啥名堂?刚说了你吊儿郎当,你就当甩手掌柜,脸长不知羞耻。又没付看家费,谁有功夫替你管闲事?”

白丁嘿嘿奸笑:“狗急跳墙了?告诉你,我是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真克服官僚主义;深入密切干群关系;绝不打扰闷灯儿嫂子。”

十五

这是共产党的金秋十月。首先是华东野战军攻克济南,接着是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敌我兵力对比出现了历史性地倒置。刘邓主力沿平汉路北上,取漯河,下许昌,兵锋直指中原重镇---郑州。郑州是陇海和平汉铁路的连接枢纽,直接控制中国南北和东西两条交通大动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华东,东北相继告急,国民党无力顾及郑州的防御,只留下一个杂牌军据守。野司命令陈赓,谢富治,陈锡联负责指挥,集中一,三,四,九共四个纵队攻城。陈赓理解刘邓的意思,捡郑州这个软柿子就是想把三纵喂饱,所以把兵强马壮的四纵放在一边,安排陈锡联主攻。父亲他们听说后群情激动,个个磨拳擦掌。陈锡联更是连声说:“要多搞他几门炮,无论如何也要多搞几门。这次敌人不多,攻城部队不少。虽然我们是主攻,但其他部队也都跟饿狼似的,盯着碗里那几块肉。我们动作稍微慢些,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一连几个晚上,陈锡联几乎没合过眼,精心布置,精心准备。好容易上床打个盹,“噩耗”传来:郑州守敌弃城北逃,正撞进在旁边打酱油的九纵嘴里。秦基伟大口一张,如数吞下,连骨头渣都没给三纵剩一点,气得陈锡联暴跳如雷,大骂秦麻子干捡便宜不要脸。

韩枫劝他说:“算了,谁会想道蒋军这个熊样,看来真是被我们打怕了。”

“窝囊废,胆小鬼,怕死鬼。他妈的,这么大个城市都不敢守,蒋光头栽培的是些啥鸡巴玩意儿?”陈锡联敲桌子砸板凳:“不行,老子得给野司打报告,不能便宜了秦麻子。一次搞不到东西,下次就得靠边站,以后更搞不到好东西。他妈的,这么转两圈,三纵就完了。”

“野司又不当婆婆。他只管拿没拿下城市,谁管你这些闲事儿?再说,他们也算给我们机会了,只怪我们运气不好。还是准备好进城开开眼界吧。这可是我参加革命以来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韩枫说。

“对,还要叫上白丁。”陈锡联一拍大腿说:“那个无赖在大城市上过学,叫他给我们当向导,省得闹出笑话叫人看瘪了。”

十六

赵保田带着一支先遣队进入郑州。中共郑州工委副书记带人在城南五堡迎接他们。秋高气爽,落叶金黄。双方互相握手寒暄后,工委副书记向赵保田介绍身后的同志。介绍了几个人后,他的眼睛似乎寻找了一下,然后才指着站在路边的一个姑娘说:“董颖同志,郑州学联的党支部书记。小董熟悉郑州上上下下的情况,先让她带着你们到处转。”

董颖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穿着月白色上衣,黑裙子,白色长袜,黑布鞋,静静地站在一排白桦林前。听到书记介绍自己,董颖微微一笑,大方地走上来和赵保田握手:“欢迎赵旅长,郑州人民早就盼着解放大军。”

十七

因为是第一次解放大城市,纵队部忙得团团转。韩枫特意把父亲调过去,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如制定入城告示,部队进城守则;准备群众宣传大纲以及传达讨论执行上级指示等等。白丁留在三旅,不光负责全旅的政治工作,还附带给旅部和随军家属找房子。按理说,找房子也不是多大个事儿。但韩枫要求:房子既要阔气,让大家舒舒服服,又不能干扰城市生活。结果让白丁挠了几天头。

一切基本安顿下来,陈锡联,韩枫和父亲拉上白丁悄悄溜进城去。父亲提议先去军管会,让赵保田给安排个“导游”,因为赵保田是军管会的负责人之一。白丁大不以为然:“干嘛非找他?赵闷灯儿懂个啥,他能找的人还不也和他一样是土包子?你们跟着我走,保准丢不了。”

一路上,白丁兴致勃勃,大肆宣扬他的渊博知识。横街而过的通道叫天桥,环状的马路交叉口叫转盘。啥叫公共汽车?啥叫轿车?啥叫卡车?火车必定沿着铁轨跑,但沿着铁轨跑的不光有火车,还有一种叫有轨电车。马路上啥叫人行道,机车,黄包车和行人各走哪里,红绿灯的作用。还有商家店铺,老号名牌的称谓和标识,霓虹灯的色彩和大致工作原理,电影院,剧场,公园的风格,以致茶肆,饭馆,酒楼,烟馆,妓院的区别。父亲以前在西安呆过,但纯属穷学生,没钱到处跑;韩枫去过苏联,见过大世面,插得上几句嘴,但大道道说不出多少,也不愿多说,大家都听着白丁唾沫横飞,对他充满景仰之情。

几爷子转了几圈,走到一条小街上,顿时目瞪口呆。哇,那么多的小摊铺。炸油条,烙烧饼,卖纸烟,小零碎,日杂用品,泥娃娃,花生,瓜子的,苹果挑子,鸭梨担子,还有米面油,猪牛羊肉,鲜鸡活鸭等等,简直无所不包。还有几个馄饨摊,架着火,支着铁锅,锅里滚着汤,香气四溢。

“哎呀,”白丁大喊一声,如获至宝:“你们知道不?郑州馄饨天下闻名,我们来上一碗?”

陈锡联说:“馄饨不就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们在太行山,和豫北吃得多了。”

白丁鼻子哼哼,鄙夷地说:“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亏你们说得出口。干嘛不说手榴弹和炮弹都是一块铁皮包点炸药呢。告诉你,就这面皮,肉疙瘩,还有碗里的汤,学问可大了。北方以面食为主,山西的饺子,山东的饼,河南的馄饨远近闻名。就拿馄饨来说,这肉的讲究,嗯,面的讲究,嗯嗯,汤的讲究,怎么个说呢?”

父亲说:“怎么个说就别说,看你也说不出个啥讲究。”

白丁的脸皮千锤百炼,自然不在乎父亲这两句话:“黎明,不懂就别装懂。毛主席说:文学艺术要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水平。河南是馄饨的故乡,家家会做,人人爱吃。郑州是河南名城,他的馄饨自然是在普及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了。”

父亲呵呵笑道:“馄饨是吃饭,又不是文学艺术,你瞎扯些啥?”

馄饨摊前食客不少,看上去多是下力的苦工。他们坐在矮凳上,捧着碗,掏出口袋里的硬面饼子,掰一点,泡在汤里,然后往嘴里喂,好像很享受的模样。吃完了,就拿出烟袋吸几口,彼此聊聊天。父亲他们不想在这儿花太多时间,只顾往前走,说话间已出了小街。陈锡联边走边说道:“驴逑扯到马胯上,是白丁同志的特长。”

韩枫说:“白丁同志的吃喝拉撒睡,都要讲究个文化吧?”

“嘿,”白丁摇头晃脑地说:“告诉你们,别的不知道,这吃喝还真有个文化一说。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说饭要做得越精细越好。有他老人家提倡,中国人当然是越吃越讲究,饭菜手艺也越来越高。到现在,中国饮食是世界有名,除了西餐的牛排---,”

“牛排我吃过,硬绑绑的,咬不动。”韩枫说。

“哦,真的?”白丁有些意外:“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的饮食,不像别的东西,在全世界都吆喝得开。孙中山怎么革命的?就是他大哥在夏威夷开餐馆赚了大钱,然后每月资助他,跟部队关饷一样。他再拿着钱到处撒,买武器,买人,闹革命。”

“哦,难怪叫他资产阶级革命。靠的是资本家的钱。”韩枫点点头。

“你吹牛也得有个谱,别说买武器,你算算你那个的三旅每月的伙食费要多少?靠孙中山他哥哥一家,撑得起吗?”陈锡联说。

“这你就不懂了。美国人发钱都是金子,一块金子---,”白丁解释道。

“扯逑你的蛋,美元我见过,就一张纸,跟法币差不多。”韩枫说。

“对,对,对,就那张纸值钱。一张可以买好几十,不,好几百碗馄饨。”

“好了,好了,还是讲你的中国吃饭文化吧。美元的事儿,等打倒国民党以后再说。”父亲不耐烦地说。

“嗯,是这样的,外国菜好吃,那是因为东西好,什么鸡鸭鱼肉呀都太普通了,他们还要吃鱼翅,鱼卵。”

“鱼卵不就鱼子酱吗?我也吃过,臭哄哄地。”韩枫再次打断。

白丁被噎得翻白眼,甩甩手说:“去去,我那是打个比方。反正他们什么稀罕吃什么。而中国菜的最大不同就是做饭的材料都很普通,好吃不好吃全靠我们的文化。”

“啥叫文化?是盐巴放多些,还是辣椒放少些?是吃了肉可以演电影,还是喝了汤可以唱京剧?”陈锡联说。

“我的同志,刘司令员说过:以烂为荣,不是光荣。烂就是不讲究,文化就是讲究。我们共产党以后要坐江山,就要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拿吃饭来说吧,一道菜端上桌,讲究色香味俱佳,色就是要好看,香就是闻着舒服,吃也不能狼吞虎咽,要先用筷子夹一小点,放舌尖上细细品尝,啊。”白丁闭上眼睛,好像真的感觉那个香哪。

“那不是望梅止渴,精神会餐吗?”父亲说。

“呸,亏你还读过几天书,说出的话像猪拱圈。”白丁简直彻底瞧不起父亲了:“文化属于精神范畴,是超出酸甜苦辣,味觉之外的抽象高雅。还精神会餐呢,就知道大勺子大桶里捞大肉块吃。”

“越说越玄,”韩枫说:“你就说明白了,这个抽象高雅究竟管不管吃饱肚子?”

“我说你们怎么老关心吃没吃饱肚子?”白丁恼火地说:“你们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难道共产主义就剩下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你们知不知道,中国饮食博大精深,有四大菜系。直鲁菜,四川菜,江浙菜,广东菜。”

“胡说八道,我们湖北菜呢?干炸鱼,你吃过吗?”陈锡联愤愤不平地说。

“湖北菜要算川菜吧?都是吃辣的。”父亲说:“我们陕西菜才应该单列出来,羊肉泡馍,腊羊肉,羊头皮汤,锅盔夹肉,浆水菜。”

“对,应该加上陕西菜,算五大菜系。冬天一碗羊肉泡馍,喝完浑身暖和,什么高雅菜也顶不上。”韩枫说。

白丁眼见历史就这么轻易地被歪曲了,急得冒火:“菜系,菜系,啥叫菜系?你们懂不懂?刀工,火候,各种调料的搭配都有讲究。要是大的宴席,桌上的几大盘还有个菜式搭配问题。主菜,配菜,热菜,凉菜,主食副食,清汤浓羹,里面学问老了去。还羊肉泡馍呢。半扇羊腿砍巴砍巴扔锅里,半块干饼子撕巴撕把扔碗里,然后把烧开的肉,汤,萝卜囫囵往碗里一浇,有什么文化?”

父亲和韩枫被挤兑得哑口无言。

十八

到了火车站,父亲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密密麻麻。冒着蒸汽的巨大火车头缓缓开过身边,拖着长长的货运或旅客车厢。父亲看着有些心虚,笑着说了一句:“打到蒋介石,我们什么都不懂,能搞好工业建设吗?”

韩枫答:“别担心。你搞不了,有人会搞。中国人这么多,能人有的是。”

“看看,那是干什么?”白丁指着车站外大喊了一声。

几个人走过去,发现是军管会正在主持集会。他们挤在人群中往台上张望,见一个端庄俊俏的年青妇女做介绍:“大家安静。革命就要胜利,我们就要开始建设新社会。解放军是我们的救星,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下面请解放军郑州军管会委员赵保田同志讲话。”

赵保田大步走到台前,对听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陈锡联当即“咦”地小声叫起来,几个人无不感觉诧异。眼前的赵保田红光满面,胡子刮得精光,军帽棱角分明,军装笔挺,裤子齐缝线如斧劈刀削,脚下穿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旁边那位年青妇女捧着个小本子,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仰慕的流波逸韵。

“狗日的赵大闷灯儿,鸟枪换炮也忒快了点。”白丁倒吸一口凉气。

十九

几爷子气喘吁吁从人群中钻出来,闷着脑袋走了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当时国民党刚刚撤退,城市还显得有些凌乱。遍地的污水垃圾,也有很多大洋房空着。父亲他们进到一栋楼,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院的感觉,曲里拐弯,几个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很快分散开来。父亲来到一间书房,看见里面虽然灰尘很多,但摆着的沙发,地毯,写字桌,靠背椅,书架都很神气。回到过道,就听那边一间小屋子“嘁哩喀喳’响,接着就见陈锡联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白瓷铁皮的圆东西。父亲问:“你把人家什么偷来了。”

陈锡联得意地说:“嘿嘿,看看这个怎么样,回去盛饭一碗管饱,再不要三碗垒过太行山了。”

正好白丁过来,马上咋呼道:“哎哟,我的个大司令,你倒是仔细看看呀,底下多大个洞,能乘饭菜吗?你拿的是人家厕所里接尿的尿斗。”

几个人哈哈大笑,陈锡联脸一红,把尿斗随手扔到过道边,惋惜地说:“那个晓得,这么好个东西会拿来盛尿。”

韩枫笑着说:“教训哪,教训。大城市是你们瞎跑乱窜的吗?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的会以为你们出解放军的洋相。”

二十

父亲他们中午随便啃了点干粮,到了大晚上肚子饿了,就想找地方吃饭。韩枫对白丁说:“你说了那么多,该给我们找个文明吃饭的地方了。”

白丁说:“那还不简单。前面那家亮着灯,招牌写着‘粤秀楼’,肯定是家广东饭馆子,我们就去那儿吃饭。”

粤秀楼门口有位涂脂抹粉的中年老妇,手拿一把绸子圆扇,看见父亲他们,谄媚地迎上来:“老总,里面坐。”

父亲他们正要往里走,老妇压低嗓子说:“老总,我们是小店,容不下那么多人。”

陈锡联让警卫员,通讯员都呆在外面:“饿了,你们就自己找吃的。”然后和韩枫,父亲,白丁一块儿进去。老妇把他们领到一间灯红酒绿的房间坐下,白丁张口就说:“有什么好菜?有猴头吗?”

没等老妇回答,白丁揉着手给大家解释:“广东人讲究吃猴头。在桌子中央开个洞,把猴子脖子卡在洞里,用开水往猴子头上一浇,扒去毛,敲开头盖骨,用勺子舀活脑髓吃。”

“啊---,”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当即嚎叫起来:“这他妈还是文明吗?我们对土豪都没这样。老板娘,有也别上这道菜。”

“你吃过吗?”韩枫问白丁:“老子以后要当了官,一定禁止吃‘猴头’。”

父亲说:“你们听他胡说八道。‘猴头’是种蘑菇嘛,那里有什么脖子,脑子。”

两个小姑娘给他们倒了茶后,老妇人低眉顺眼地问:“老总要点姑娘?”

父亲他们顿时楞了,张眼一看,周围站着几位年青女孩,个个穿着香艳,露着滑嫩的光膀子。

韩枫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白丁,回去和你算帐。”起身就要离开。

老妇连忙拦阻:“老总别急呀,我这儿的姑娘都很体贴。”

韩枫摔开老妇,指着白丁说:“我们得走了,你们好好伺候他吧,钱也让他出。”

白丁早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韩主任,别开玩笑,我们一起走。”

老妇拉住陈锡联,媚笑道:“对不起,老总,小店一到晚上是有进没有出。”

看门的老头奸笑着说:“是呀,天这么晚了,老总们还是玩个通宵吧。”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错觉,父亲隐隐感觉周围有几条黑影在晃悠。

“把门打开,”陈锡联勃然大怒,指着老妇的鼻子喊道:“你看清楚了,老子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国民党的烂丘八。啥子准进不准出?你们的规矩该改改了。再不开门,老子明天叫人把这野鸡店连锅端了。来人哪。”

门外几个警卫员和通讯员听到陈锡联叫喊,提着枪破门而入,顿时满屋咿呀哇啦,男的女的都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他们走出妓院大门,白丁又开始嘻嘻哈哈:“我的个乖乖,谁知道这是野鸡店?差一丁点就配错种了。”

韩枫厉声说:“你还敢嬉皮笑脸?我这就叫人把你抬进去,好好给你配配种。”

父亲嘻嘻哈哈地笑道:“算了,这也是开开眼界嘛,就当是一次战斗侦察。不了解腐朽没落的东西,我们怎么革他们的命?亏得周围没有记者,要是被他们看见了,明天报上登个头条:解放军司令员夜逛妓院。那才了不得。”

“啥子夜逛妓院?老子是夜查妓院,清除社会渣滓。” 陈锡联眼睛一瞪,威严地说。然后小声地:“说实话,有两个小娘们儿还看得过去,……。”抬眼看见韩枫眉头一皱,马上打断。

二十一

父亲他们再不敢乱闯饭馆,还是回到那条小摊街上。见馄饨摊子旁边没剩下几个人,陈锡联说:“还是享受一下郑州的馄饨文化吧,不然光听老白瞎吹一通,也没个感性认识。”

父亲说:“在豫西发的零用钱,我买了牙膏,牙刷,毛巾,洋瓷漱口杯,全用光了。要吃,得你们请客。”

陈锡联斜吊着眼说:“没钱?呆一边看着我们吃。谁叫你那么讲卫生,要脸不要肚皮。”

韩枫说:“叫我说,这钱还得白丁同志出。他把我们带到那种地方,肯定没安好心。不处分,也得他请客。”

陈锡联说:“对对对,哪个当混蛋,哪个买馄饨。”

白丁急了:“天地良心,你韩枫去过苏联,活脱脱就不认识个妓院?要说我没安好心,我看你是老奸巨猾,故意装傻,等着被腐蚀。”

“不好,白丁同志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了。”韩枫笑道:“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这些腐朽东西?”

陈锡联笑道:“大家小心点。这个同志逼急了,会当街撒泼打滚,影响解放军的形象。算了,算了,我请客,一人一碗。”

“一人一碗?”父亲不满地说:“肚子饿得这样,还不够塞牙缝。”

“好你个黎明,让你打秋风已经便宜了。想吃饱,自己掏腰包。”陈锡联走到馄饨摊子前,一屁股坐下,大喊一声:“老板,给我先来三碗。其他人?有,就一碗;没有,就喝点汤。”

“有,有,”老板看见这群大兵,有些拘谨地问:“老总要几碗,最好给个实数。”

韩枫问了下馄饨价钱,陈锡联的警卫员殷勤地对大家说:“司令员的钱都我管着,平时舍不得花,这会儿每人三碗都够。”

陈锡联啐了一口:“你这个小同志,明儿个下连队去。怎么随便暴露军事秘密?”

警卫员高兴地说:“司令员,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可不成。”他把挎着的钱袋摘下来,交给身边的通讯员:“馄饨我不吃了,马上就走。对了,我去哪儿?回七团行吗?”

韩枫一把把他抓回来:“小鬼,你去哪里司令员说了不算,得你们的党小组讨论同意才行。现在我代表上级,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算账,给大家买馄饨。”

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老板见来了这么多客人,从旁边摊子抄过两条长凳,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拿出碗筷,先在锅里烫洗一遍,往每个碗里分配调料,搁点虾皮,葱花,淋上点汤。老板娘手法熟练,抻面擀开,“嗒嗒”几刀就是一大摞方方正正的馄饨皮。然后她拿支骨头薄片儿从肉馅碗里剔肉,飞快地点在馄饨皮中央,手指三拧两捏就是一个,如同机器一般吐在旁边的麦秸秆案盘上,不一会儿,原本空着的案盘就挤满了馄饨。老板接过案盘往沸水里一撒,拿个大勺子搅两下,雪白的馄饨纷纷浮上水面,不停地旋转蹦跳。他再往锅里“哗”地往浇一勺冷水,水泡刚平息下去,又马上扑腾上来。老板似乎就着馄饨的跳跃,勺子一扫就是一碗,由老板娘端给摊外的顾客。

陈锡联出钱,当然来第一碗。他也不用筷子,也不管烫不烫,仰头望嘴里一倒,一碗就没了。白丁鄙夷地说:“猪八戒吃人身果,吃出啥味道了?”

陈锡联梗着喉咙说:“可以,可以,滑不溜湫,一喝就全进肚子里了。没吃出个文化的味道。”

二十二

回到三旅驻地,天已蒙蒙亮,父亲有事要去旅部,就和白丁分了手。经过家属区时,他看到郭秀珍起了个大早,在屋外晾晒小孩的衣服。父亲顺口和她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保田在家吗?”

郭秀珍直起腰来,笑着答:“没呢。他最近一直在城里忙。”

旅部屋内黑灯瞎火,只有铺着作战地图的巨大桌子边亮着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一个人背对父亲,双手撑着桌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赵保田。

“哦,你回来了?”父亲掸掸裤腿上的灰。

“竺青同志有消息吗?”

父亲答:“我托人到邯郸打听过,她已经走啦,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也好,仗还没打完,操逑不了那么多闲心。”赵保田依旧没有转过头来。

二十三

群星闪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车马络绎不绝。在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挤满了步兵,骑兵,炮兵,后勤分队和庞大的支前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川流不息,繁杂而不紊乱,生动而不浮躁。

白丁快马加鞭从远处跑来,看到父亲站在田埂边,跳下马来问:“部队这么大动静,是往哪里开?”

父亲答:“向东,淮海平原。”

通宝推:jhjdylj,唐家山,红军迷,胡一刀,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粟裕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向徐州以东的黄伯韬兵团发起进攻,拉开了国共之间最后决战的序幕。

从郑州出发,父亲他们向东尾追逃敌。大军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连克开封,兰考,民权,商丘,砀山等地,直到徐州附近的萧县周围才停止前进。

淮海战役开始后不久,陈毅,刘伯承,邓小平召集中野旅以上干部开会作动员。陈毅讲了当前全国战场的形势和准备淮海战役的情况。刘伯承介绍了攻取宿县,斩断津浦路的作战设想。邓小平最后给大家鼓劲,要准备打带决定意义的大歼灭战:“只要歼灭了南线敌人的主力,就是中野部队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回到三纵司令部,众人依旧兴奋不已,议论纷纷。父亲说:“好家伙,这是要和老蒋摊牌了。”

“陈毅同志讲得好。中国历史上的战争,谁占了锦州,郑州,徐州,谁就能得天下。三个州我们已经拿下两个,就剩下一个徐州。拿下徐州,中国就归我们了。刘司令员说:蒋介石是基督徒。徐州的两条铁路就像个十字架。这一次,我们要把蒋介石钉死在徐州这副十字架上。”韩枫说。

“难到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没想到呀,没想到。”白丁摇晃着脑袋说:“鄙人头一次看见陈毅。此人气魄非凡,胸怀全局,有囊括宇宙之机。知识渊博,诙谐风趣,真是脱口珠玑言,谈笑百万兵,有学问,有本事。”

“可惜轮不到我们打黄伯韬。”马强道:“唉,都怪我们在大别山拖瘦了,当初中央怎么不派华野去?”

“马旅长,你是目光短浅,本位主义。”白丁说:“没有我们在大别山拖住敌人,哪有今天的大变化?”

赵保田说:“他一头大狗熊,你能指望看多远?”

于嘉林笑着说:“是呀,当初保田同志打民权目光就很长远,尤其懂得‘什么鸡巴的集中兵力。’”

“我日你个逑,今儿个非拔拉出你的臭鱼肚子。”赵保田伸手要揍于嘉林。于嘉林赶紧躲到父亲身后。

父亲劝阻道:“算了,算了,仗还没打,你们倒先你死我活了。”

“黎明,别帮着他说话。当初过冰河时,不是老子架着你,你早被冲到史河中喂臭鱼了。”

“是冻鱼。天那么冷,鱼泡在冰水里怎么会臭?”白丁说。

“瞧瞧你们这个样子,像个党的高级干部吗?光知道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想想怎样打好这一仗?天下还没有拿到手呢,你们就骄傲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给你们说:这是空前大决战,稍有疏忽,后果不堪设想。”要从兴奋转向严厉,韩枫还是费了很大劲。

“是呀,徐州的敌人有五十多万,我们顶破天也就五十多万。双方兵力对比是一比一,这锅饭的关键是从哪儿下口。”周国维沉思着说。

“刘司令员讲得很清楚。华野咬住了黄伯韬,只要我们斩断津浦线,徐州的敌人就悬在了半空中。打无心,守无力,只有等着我们一口一口吃掉。”陈锡联胸有成竹地说。

“可是宿县有孙元良的一个兵团,中野啃得动吗?”父亲有些担心。

“操逑这些闲心干嘛?”马强大大咧咧地说:“你们看看前委的首长都是些啥人,刘,陈,邓,粟,谭,哪个是省油的灯?中央总是正确的,我们跟着走就行了。”

白丁嬉皮笑脸地说:“叫我说,前委几位大首长真有意思。三个四川老乡,刘陈邓,起一灶酸菜鱼头;两个湖南老乡,粟谭,起一灶剁椒鱼头。老乡见老乡,说话不慌张。就不知道两灶鱼头如何交流?粟司令员提起话筒问:‘搞么的壳?’,刘司令员拿着话筒答:‘打打牙祭’。”

说得大家都笑了。韩枫故意装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白丁,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吐出的都是卵逑蛋。背地里对前委首长评头论足,属于以下犯上,过去是砍脑壳的罪,懂吗?”

“动不动要砍人脑壳的,一般走的是背八字。胜利者总是宽宏大量,没功夫计较芝麻大小的事儿。”白丁眨巴眨巴眼睛。

父亲说:“谭震林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可惜没见着粟裕,七战七捷,孟良崮。”

白丁继续兴致勃勃:“我猜啊,粟裕肯定是白盔银甲,跟常山赵子龙差不多,英姿飒爽,相貌出众。谭震林嘛,八成是个干瘪老头。”

“胡闹,红口白牙,凭什么说谭震林是干瘪老头?”韩枫骂道。

白丁强词夺理:“不是我胡诌。你想,他在井冈山就是大干部。红米饭,南瓜汤,养得胖吗?再说资格那么老,能不是老头吗?”

“放你娘的屁,老子大革命就参加革命了。照你看来,也该是老头了。”韩枫骂道。

正在说笑,电话铃响了。陈锡联吊儿郎当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一句,马上身板绷得笔直,脸色异常严肃:“是,刘司令员,我是陈锡联。”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陈锡联放下电话,转身对大家说:“同志们,孙元良兵团突然北调徐州。刘司令员说:这是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命令我们在九纵配合下,趁着这个空挡立即攻取宿县,彻底切断徐蚌线。”

又是几分钟无人说话,然后是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老蒋莫不是昏了头?”

韩枫斩钉截铁地说:“这才是‘关门打狗’。”

满屋子的人都欢呼起来。

宿县又名南徐州,处于徐州和蚌埠中间,是国民党军重要的兵站基地。孙元良兵团离开后,这里只剩下护路司令张绩武的万把人,要打下来不是什么难事。陈锡联汲取了郑州战役的教训,把自己的三个旅全部铺开,紧紧围住宿县县城,而让秦基伟带着九纵主力在外面打援。九纵本来就是杂牌,当然不好和老大哥抢任务,但秦基伟明显不高兴,于是给陈锡联正儿八经打了个电报,提出自己要来三纵参观,学习主力部队的攻城经验。

陈锡联一看电报,脸色大变:“狗日的秦麻子,敢给老子耍鬼心眼。啥子学习经验?他是要上我们这儿挑毛病。只要从鸡蛋里面挑出一点骨头,九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挤进来。”

韩枫说:“野司同意他来参观学习,我们拒绝也说不过去。不如就叫黎明陪着他转转。黎明和秦基伟熟悉,人也比较谨慎,应该不会出大纰漏。”

父亲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很不高兴,对着话筒里的韩枫喊:“你叫我接待,除了问题我不负责哟。”

赵保田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出得了啥问题?叫秦麻子来。他一个西路军要饭跑回来的,算得了老几?我要叫他挑出毛病,这个旅长马上不当了。”

秦基伟带着几个兵来到三旅。赵保田毕恭毕敬给他讲解三旅的攻城部署,他听得有心莫肠。

“黎明同志,我们到外边看看吧,这儿的空气闷得慌。”秦基伟对父亲说。

“秦司令员,慢走。”赵保田依旧很谦卑:“如果看到什么问题,请一定给我们指出来。”

秦基伟回过头,神情怪异地看着赵保田说:“你狗日的少给我装蒜。老子要看出毛病了,马上把你狗日的轰出宿县城。”

秦基伟出了旅部,气还没顺,劈头就问父亲:“媳妇找怎么样了?”

父亲答:“以前还有点门道,现在好像给堵住了。”

“堵住了?干嘛不拿炮轰开?你要学学兆全同志,死皮赖脸,打上人家门口去。”

“兆全同志怎么样了?”

“在后方养病呢。他那个胃,老是出毛病,不能干重活啰。我给你说呀,这个找对象……,”

“这是华野支援的榴弹炮,纵队放在了我们这里。”父亲介绍说。

一门美制十公分榴弹炮威武地停放在空地上,炮口指着宿县城头,旁边排开一溜闪着黄铜亮光的炮弹。秦基伟望了望,一句话不说,两人继续往前行。

“你们在大别山吃了不少苦,人员,武器减员都很大吧?”秦基伟问。

“是,不过也就苦了几个月。后来在豫西整编时补充了一些。”

“豫西根据地还是我们开辟的呢。”

“这是山炮阵地。旅里的山炮在大别山损失了一些,也是后来补充的。”父亲又介绍道。

四门山炮油光锃亮,炮口齐刷刷地指向宿县城头。炮兵连的战士围着火炮紧张而有序地忙活。秦基伟背着手,埋着头,看也不看,只管大步往前走。

到了前沿,秦基伟干脆不说话了。只见阵地上摆满了平射炮,迫击炮,六零炮,掷弹筒,重机枪,轻机枪,火焰喷射器。战士们热火朝天,挖战壕,修工事,捆扎炸药包,清理枪膛,擦刺刀,别手榴弹,准备攻城器材。各突击队磨拳擦掌,做动员,表决心,画简图,垒小沙盘,讨论战术,谁也顾不上和无关人员聊天。就是见到父亲--他们的旅政委--也就打个招呼或一笑了之。

秦基伟灰溜溜地离开时,父亲小心地问:“秦司令员,你看还有什么……?”

“什么什么?”秦基伟甩头一句:“这样的火力,别说小小的宿县,就是南京城墙也掀开个大豁口。回去告诉叫驴,老子记住他了。”

“想打仗,干嘛不直接去前委争取?冲着陈锡联二话连天,还不等于对牛弹琴?”

秦基伟长叹一声:“黎明,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给你讲点经验之谈。人就是想死也得找棵大树上吊。像九纵这种杂牌队伍,爹妈不疼,娘舅不爱,每次打仗都只能跑跑龙套,喝点别人的残汤剩水。不说去前委争取还好,去了更糟。我就点了根火柴,邓政委就劈头盖脑泼了一盆凉水。什么鼠目寸光,本位主义,没有大局观,个人英雄主义,啥帽子都扣上了。我不就为九纵的万多人争取任务嘛,咋就成了个人英雄主义?一辈子都想不通。”

父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不痛不痒地安慰他几句。不过,后来据说在上甘岭,秦基伟算是“报答”了陈锡联。

如果说攻打宿县的场面震撼了秦基伟,那么攻克宿县后的缴获则震撼了父亲。他后来回忆道:“整个火车站里外都是人。一排又一排的铁轨停满了长串的列车,有的车厢盖着蒙布,有的敞开,有的托着瓮罐,有的就是大长条,还有几节平板车厢放着汽车或火炮。很多车厢里堆着木头箱子,布袋或麻袋。站台上也是如此,到处堆满了物资。我和保田,白丁爬进车厢,打开一个木箱,满满都是炮弹,再打开一个,全是手榴弹。还有成箱的步枪,机枪,小炮,数不清子弹。那些布袋或麻袋里面要装着米面,要么装着崭新的军装。其他如食品,罐头,水壶,包带等军用物资,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我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坐在一节装满炮弹的车厢里,看着周围无数的人流如同阳光辐射伸展开来。有押解俘虏的行列,有领取弹药的部队,有搬运物资的民工,有扛着大刀红缨枪维持次序的民兵,还有看稀奇,或顺手捞点小外快的群众。男女老幼,穿得五花八门,贴告示的,讲话的,做物资登记的,围观的,带棍棒绳索的,肩挑背扛或合伙抬东西的,手提肩挑七八条枪的。牛马骡子各色牲口,独轮车,小车,大车以及少数机动车把各条道路塞得满满当当。几十里地面人欢马叫,尘土飞扬,比春节庙会还热闹。

国民党飞机一批接一批从车站高空飞过,却没有一架低下头来扫射投弹。白丁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珠:“蒋介石是怎么了?这么重要的物资基地,说丢就丢了?徐州的几十万人以后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和我们打仗?真不明白,究竟是刘司令员眼光毒,还是敌人太笨蛋?”

“蒋光头也是没法子了。华野围住黄伯韬,总不能瞪着眼睛看着他被吃掉吧?”赵保田说。

“调孙元良北上是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的事儿。可这些来来回回的飞机呢?也没长个眼睛看着我们搬东西吗?”父亲拿着望远镜观察头顶的飞机说。

“他们光忙着吊孝去了,哪有功夫管这里。”赵保田大笑道。

“呵呵,你们不懂,这也算一种腐败,不是通常说的贪污,而是官僚主义。”白丁说:“等他们层层上报宿县失守,老蒋批准,再层层传递下来,派飞机轰炸,黄花菜都凉了,车站早被我们掏空了。”

“赵旅长,保田同志,保田,”站台那边传来一个青年女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赵保田抬头望过去,喊了声:“董颖,”马上起身,连跨几大步,跳过一节车厢,再跳到站台上,紧紧握住挤到站台边缘的女子双手。

父亲和白丁站在车厢内,垂着手,扬着脖子,傻冒似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晰晰。

“你怎么到了这儿?”赵保田憨笑道。

“我不能来吗?”董颖歪着头,顽皮地笑着说:“学生们听说慰问解放军,都积极踊跃着呢。”

“我是说,这儿刚打完仗,还有些危险。”

“再危险,不是有你们吗?我来了这一带,就到处去打听,好容易才知道你在这儿。”

“可是,我们很快又要离开。”

“有啥了不起?只要见你一面,说几句话,我心里就高兴。”

“要不要我给你找几样东西做纪念?子弹,手榴弹,哦,不,面粉,米?”

董颖“扑哧”一笑,背着手,贴紧脚跟,轻轻摇晃着身体,看着赵保田忙活着拖这个,拽那个。

“唉,都是些笨家伙,你们不会喜欢。”赵保田有些尴尬。

“我喜欢看你忙活。”董颖笑笑,突然飞快地伸出手,理了下赵保田的卷曲的领口,又飞快地缩回去,埋怨地说:“看你,又这么邋遢。”黑亮的眼珠往四周溜一圈,微微低头。

“打仗嘛,管不了那么多。”赵保田依旧憨笑。

“我不管,”董颖嘴一撅,故作生气,然后马上娇笑道:“我喜欢的就应该精神,像,嗯,克拉克-盖博。”

“谁?”

“算了,像赵丹,懂了吗?”

赵保田脸一红,转头看看父亲他们。董颖小声问:“他们都是谁?”

赵保田大声对父亲和白丁喊道:“黎明同志,白丁同志,这位是郑州学联的董颖同志,带学生来慰问我们。你们两个搞政工的,要不要过来和她谈点工作?”

董颖脸上的娇笑顿时收敛,虽然目中余意犹含。她大方洒脱地说:“不用了。赵旅长,学生代表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再向黎政委,白主任请教。”说完转身就走,几步消失在人群中。

赵保田把两手揣裤兜里,在站台上走了几步,然后才回到父亲和白丁身边,大大咧咧地说:“嗐,没想到大城市的老百姓对解放军也有感情。”

白丁面无表情地答:“是,连女孩子都这么热情。”

为解徐州战场于倒悬,蒋介石动用了最后一支精锐部队—黄维的第十二兵团。

黄维兵团下辖四个军及一个快速纵队,总兵力约十二万人,骨干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原整编十一师)。十八军全副美械装备,自内战开始后和解放军多次交手,没有吃过大亏,战斗力很强。兵团由国防部直接指挥,是驰骋中原的一支机动兵力。淮海战役前夕,被刘伯承用少数兵力骗到豫西,远离预定的华东主战场。淮海战役打响后,蒋介石急令该兵团星夜赶赴徐州增援。

十二兵团由驻马店一带出发,沿阜城—蒙城一线向东北方向急进。一路过关斩将,排除中原野战军的堵截,袭扰,跨颖河,过淝河,声势浩大扑向宿县。企图先打通津浦路,再解黄伯韬之围。大军抵达涡河后,黄维充分利用装甲机械化部队的优势,表演了精彩的强渡江河作战。他们空坦步炮立体配合,一举突破解放军防线。当十二兵团的坦克,重炮和卡车以排山倒海之势隆隆驶过涡河,人马蜂拥登岸后,黄维颇有些飘飘然了。后来父亲在审讯黄维时,他还自嘲地说:“当时我确有几分苻坚‘投鞭断流’之感,认定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十二兵团解徐州之围。”

黄维的得意并非虚妄,十二兵团强大的突击力也给中原野战军各将领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和赵保田曾对黄维兵团作过一次夜间战地侦察。但见千里平原;万顶军帐;地空呼应;钢甲隆隆;车驰马奔;灯火漫川;吹角连营,虎啸狼嗥。电影《大决战—淮海战役》中有一幕黄维兵团进军的大场面,父亲看后随便说:“真正的行军哪有那么整齐。”在他看来,一支精锐之师的凛凛杀气,只有在形散而神不乱的莫测变化中才能充分展现。

为了堵截黄维,刘伯承动用了中野实力最强的四纵。与此同时,他把其他纵队悄悄置于十二兵团侧翼。父亲认为:黄维兵团的最大错误就是渡过浍河后,在南坪集和陈赓激战时,丝毫没有注意到近在肘腋的巨大威胁。

黄伯韬兵团覆灭后,黄维终于意识到兵团面临险境,仓惶命令部队回渡浍河,向东南方向的固镇转移。就在这一刻,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略显阵型紊乱,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破绽。刘伯承抓住时机,命令中原野战军全线出击。一时之间,各纵,各旅,各团如暴风骤雨,从四面八方扑向国民党军。赵保田,父亲,白丁等旅干部不管建制大小,只要抓着一支部队就各自往前冲,所谓的战斗命令只有一个:“快冲,快跑。”一路喊叫,一路奔跑。十二兵团被冲得七零八落,被迫收缩阵形,龟缩到以双堆集为中心的几十个村庄里。中原逐鹿,刘伯承终于把黄维赶进了口袋里。

赵保田让副旅长刘伟留在前沿抵近敌人的村庄里,指挥部队挖掘堑壕据守。自己和父亲到稍后的地段选定旅指挥所的位置。他们拿出一个营的兵力,排成长蛇阵,由旅指挥所到前沿阵地,挖掘出两行蜿蜒曲折的交通壕。白丁则忙着担架,救护,民兵,民夫的安排。

连续几日,白昼你来我往小打小闹;一到夜晚,除了偶尔升起的信号弹和零零散散的枪声,就只有锄头,铲子,镐头低沉的挖掘声。几十万人挥汗如雨,如同鼹鼠在地底活动。壕沟交错延伸;铁丝网竖了起来;地雷开始铺设;土木工事正在构筑;连队穿梭调动;火炮进入位置;机关枪也已架起。辽阔的淮北平原,绵延数十里的双堆集战场笼罩在死寂的阴沉中。

这一天东方破晓,所有的声响彻底消失,地面上飘过一股又一股灰黑的烟雾,天空中也不见飞鸟。父亲呆在七团团部的壕沟里,和罗志远低声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正在这时,团部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好多年后,父亲还心有余悸地说:“从没听过那么刺耳的电话铃声。”

电话是赵保田打过来的,声音急促:“注意,敌人要突围了。”

灿烂的阳光,白云蓝天,空旷寥廓的大平原一片苍茫。远处的村庄墙倒屋颓,冒着火苗,卷着浓雾。黄土地上,苦霜经过的绒绒麦苗被炮火翻得七零八落,带着嫩绿的泥团东抛西摔,不少又重新拍到弹坑的新土上。一匹白马倒在弹坑里,后半截身子没了,还仰着脖子对空嘶鸣。鲸鱼骨架般的纵横阡陌如同被狗啃似的凌乱不堪,几棵零落生长的老树枝干断裂,吐着缕缕轻烟,袅袅在半空盘旋。豆茬地还没来得及翻耕,枯干的豆秆秧藤裹着十多具尸体,胡乱粘着些飘过的落叶和从旁飞来的白菜帮子。树叶和菜叶都已经腐烂,融浆的丝状叶脉缠绕着带脓的骨殖,后面耸起一座蒿草蔓延的孤坟包。朔风扫起几许尘土,落到脚踏车碾的田埂上,半截炸断的芋头倒插其间,旁边还搁着少许卷着黑边的红薯叶子以及压碎的地瓜,甜菜或萝卜。芋头粘着血丝;红薯叶带着串筋的皮肉,地瓜,甜菜或萝卜混着碎骨头渣。一只死去的乌鸦张着翅膀,挂在两株孤伶,低矮而残败的棉花枝丫上。

突然,从天边传来隆隆声,父亲抬头看见大群飞机钻出云层。阳光斜射在机身上,银光闪闪,涂抹的青天白日徽显得格外刺眼。飞机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头顶,黑压压一片,也数不清有几架,但觉遮天蔽日,马达声轰鸣震耳欲聋。接着,他们开始盘旋,一架接一架怪叫着向下俯冲,狂风怪吼,飞沙走石,硕长的航空机枪子弹顺着堑壕扫射过来,掀起一连串一连串的尘土。父亲身体紧贴在堑壕内侧的胸墙上,看着一颗接一颗的子弹穿进泥土,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噗噗”声。接着,前后左右都是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四周围红光迸裂,黑烟滚滚,烈焰窜戳,好像置人于烈火烹油中。

“砰,砰。”湛蓝的天际线上升起几朵白烟,紧接着是几十朵,由白色变成灰黄,再变成乌黑,凹凸伸展;喷流泼洒,很快席卷了半个天空。这是敌人的重炮在开火。炮弹由远及近,层层递进,如雨点般倾泻下来。顿时,火光闪闪,霹雳声声,硝烟弥漫,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浓烈的火药味叫人透不过气来。炮火延伸过去,又重新扫荡回来,炸得地面大坑小洼,木石翻飞;泥土乱溅;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等炮火略微减弱,父亲感觉堑壕的胸墙“嗒嗒”颤抖。他探出头去,隐约可见远方有十几个黑点在挪动,每个黑点冒着淡蓝色的烟雾。黑点快速疾驰,很快变成了一群张牙舞爪,吐烟喷火的钢铁怪兽。坦克隆隆碾压过来,冷不丁一枚炮弹飞射过去,打在它身上,它只略微一停,旋转炮塔,调整炮口,“嗵”地回敬一发,又继续前行。跨过坑洼地,撕开铁丝网,连根推倒树木,踏响地雷,转眼就冲到了七团阵地跟前。

坦克后面是猬集遍野的步兵,一排排,一行行,如同滚动的泥石流。在密集的军阵之间,游动着稀疏的散兵;奔跑着数十名骑兵。督阵的军官一边挥舞手枪,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猎猎军旗在风暴中破碎;炮弹不断落入集群中开花,但士兵们依然脚步坚定,踢踏起滚滚尘埃,楞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抹成了昏黄黯淡的火球。他们个个戴着闪亮的钢盔,佩着肩章,斜背满挂的子弹,腰掛几枚小巧的美式地瓜弹,端着枪,提着炮,凶神恶煞,充满仇恨的目光和脸上的汗珠反光混杂在一起,活像一群传说中千眼老妖。

“我的个天,老蒋真要拼老命了。”父亲放下望远镜说:“把什么家当都用上了。”

罗志远脸色铁青,咬着牙,一言不发。

“立体攻势,”陈锡联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就问:“这是敌人的立体攻击。黎明,七团顶得住吗?”

父亲把手上的话筒对着罗志远。罗志远干脆地回答:“顶得住得顶,顶不住也得顶。反正倾家荡产跟他干。”

“好,先用你们自己的力量,坚决顶。纵队会协调兄弟部队,全力支援你们。”

赵保田也打电话过来,询问前沿情况。父亲冷静地说:“从敌人坦克的运动方向看,他们肯定要打一营和二营的结合部,那儿也是我们最薄弱的地方。”

“你坐镇团部,让罗志远带三营过去。一旦被敌突破,马上扑上去堵缺口。记住让过坦克,打步兵。”赵保田命令道。

“赶紧把旅预备队调过来。命令炮兵营开火,打敌后续梯队。”父亲说。

说话间,敌坦克已经突入一线阵地,跟在后面的步兵集群“哗啦”散开,或个人;或成小队,或跪;或蹲;或卧,架起步枪,机枪,小炮压制七团组织的反坦克分队。坦克趁势来回碾压,竟把整条壕沟犁成了平地。七团最前沿的一个齐装满员战斗连几乎被全部活埋。坦克履带的巨大“牙齿”夹带着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从尘土和烟雾中冲出来,吼叫着突向下一段堑壕。一营长又喊又叫又跳,赶紧把当面的战士撤出来。

罗志远的三营刚赶到前沿,敌人的坦克就冲了过来,连撞带机枪扫射,打到一片战士。亏得战士们反应灵敏,纷纷避开,跳入附近的壕沟,试图用火力封锁后面的步兵。敌坦克见步兵前进受阻,又掉过头来支援,准确的直瞄火炮射击把三营的机枪和迫击炮打得从壕沟里飞上天空。罗志远一看不行,干脆命令部队沿交通壕,冒险从碾过壕沟的坦克肚皮下钻过去,和冲破防线的敌步兵扭集在一起,力求最大限度减少其坦克飞机的威力。突破口转眼变成了斗兽场,机枪扫,刺刀戳,手榴弹砸,子弹横飙,血光飞舞。人自为战,前仆后继,一波倒下去,一波冲上来。堑壕内外,到处是受伤的;打死的;损坏的武器;遗弃的弹药;打过的弹壳和破碎的弹片。

战斗如燎原之火从一线堑壕向纵深发展,很快蔓延了大半个村子。坦克推垮院墙;爬上废墟瓦砾;撞倒房屋;压断梁柱。炸弹在周围开花,国民党军士兵面无表情,平抬步枪,手指机械地扣动扳机,冲着一切敢于阻拦的人,牲畜乃至磨盘,水碾等物件开火。七团的兵则依托一切可以算做依托的东西:树,石头,土堆,断墙,破房子进行抵抗。村里村外,田地道路,大车翻倒,小车损坏,到处鸡飞狗跳,脱缰的惊马乱跑,还有一头猪从村里炸坏的圈中跑了出来,嚎叫着跳越壕沟,乱拱乱窜。父亲后来回忆:“真是血肉之躯抵抗钢铁。”

与此同时,二营的防线也被坦克压垮。潮水般的敌人涌向七团团部。带着旅预备队赶来的副旅长刘伟连声喊叫:“炮连,开炮,开炮。”就不见炮兵连的动静。赵保田在电话里对着父亲大骂:“他妈的,配属给七团的炮连怎么回事?全死绝了吗?你们这群狗日的,光想等上级支援?”

父亲皱着眉头说:“我去炮连看看。”

“他妈的你们都跑了,团部谁管?你给老子老实呆着。”赵保田心急火燎。

“炮兵是眼下的关键。团部还有苏大个子,乱不了。再说前后都打成一锅粥,还有个逑指挥?”父亲冷冷地答。

刘伟亲自带队冲向二营的方向。刚到阵地,一架敌机冲过来,二营长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机枪打中头部牺牲。刘伟和赵保田一样,也是血山火海里打出来的。他从地上跳起来,眼中冒火,抓过一挺机枪对着敌人狂扫。期间几次手榴弹落在他脚下,都被他一脚踢开了事。副旅长的凶猛带动全体,三旅的士兵个个像发了疯,端着刺刀向前猛扑,吓得国民党军纷纷避让。“每逢肉搏敌先溃,遗尸遍野污蓬蒿。”父亲后来在诗中自豪地写道。

刘伟正在得意,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队骑兵,十几匹大洋马如旋风般过来,见人就砍,砍得大家晕头转向,枪都不知冲哪儿打。与此同时,敌人攻到七团团部跟前,团参谋长苏然也不用指挥了,抓住些人就往外打,硬是用刺刀把对方打退。苏然见刘伟那边被敌骑兵打得狼狈不堪,连忙集中几挺机枪横扫,打得大洋马骨折血溅,白花花的生肉破皮外翻。

陈锡联正在纵队部协调各部队行动,突然听到身后炮声隆隆,大吃一惊:“狗日的,怎么后边打起来了?前委搞逑啥子名堂?”

韩枫赶紧给前委打电话,得知徐州的敌人突围了,正迅速向双堆集赶过来。

“这才是烧饼两面烙,那边都烫手。”陈锡联嘟噜一声。

韩枫说:“前委命令我们只盯着黄维,其他事天塌不管。”

“说得好听。杜聿明有三十万人,真打过来,全纵队那些坛坛罐罐,还有几万民工,都是些稀汤烂泥,一戳一包糟,怎么办?”

“锡联同志,要相信总前委,相信粟裕,华野正在千方百计想办法。”

“华野,华野。你不知道黄维这回拼老命了?光七团正面就有敌人四个团,我们全纵队能用得上的,不过七个团。前委刚才通报:旁边兄弟纵队的防线差点垮了,靠着华野的二梯队才顶住。我们这边再垮了怎么办?华野又不是三头六臂。”陈锡联咆哮道。

“光急没有用,黄维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也就这点本钱了。注意和四纵的沟通。让他们用炮火狠打敌二梯队和后续兵团,还要派部队从侧面袭击敌进攻队形,减轻我们的压力。”韩枫吐了口烟圈,不慌不忙地说。

十一

这时,整个战场仿佛沐浴在火浪中,到处是爆炸;到处是浓烟;到处是厮杀;到处是扭打;到处是鬼哭狼嚎;到处是挣扎绝望。飞机咆哮肆虐,坦克横冲直撞。四五个战士提着集束手榴弹想去炸坦克,不料刚跳出壕沟就被齐刷刷扫倒,其中一个旋转着又掉落回壕沟中,已经被他拉了线的手榴弹居然“噼里啪啦”在自己人中炸响。危急时刻,罗志远组织力量,把几十个攻坚用的炸药包一起抛向集群敌军,炸得对方血肉横飞,哭爹叫娘。

国民党军不顾伤亡,继续推进,一支部队居然割裂了七团和八团的联系,打到了三旅后方。白丁正在村里组织抢救伤号,忽然周围就枪林弹雨。缺少战斗经验的民兵如没头苍蝇四处乱跑,伤员在火力密集交叉的道路上无助地哭喊;呻吟;垂死挣扎。刹那间鲜血汨汨,顺着浅沟细壑全方位流淌。旅团的后勤人员不待命令,抓起武器参加战斗,依托村庄房屋和敌展开逐屋争夺。白丁一边扔手榴弹,一边嚷嚷:“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打到老子屁股后面了。”眼看一所所房屋落入敌人手中,白丁他们那些勤杂人员快要支持不住,就见陈锡联的纵队预备队及时赶到,拦腰把敌人打垮。

激烈的战斗中,一颗子弹从旅部掩蔽室的观察口飞进来,把赵保田的脖子蹭去一块皮。赵保田没事人一样,继续观察指挥。等他转过头来下命令时,把参谋长傅效先吓了一跳,赶紧叫卫生员。卫生员见他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一时楞找不到伤口。后来死命包扎了一下,似乎依然止不住血。傅效先让他下去,他咆哮着叫唤:“擦破点皮,瞎鸡巴叫逑。”

傅效先报告了韩枫,韩枫大怒:“赵闷灯儿不听招呼,把他捆起来送卫生队。”

这边电话刚放下,那边陈锡联就打过来:“闷灯儿,挺得住吗?”

“啊,这点伤就不打仗,那还了得?”赵保田大着嗓门吼叫。

“好,一切等打完这一仗再说。”陈锡联“啪”地挂断了电话。

十二

配属给七团的只有一门细管子战防炮,架设在环型的掩蔽坑里,非常隐蔽,却始终没有动静。父亲刚跳下去,额头就顶上一支手枪。

“妈拉个逼,哪个再敢乱下命令,老子毙了他。”炮兵连长徐得贵瞪着血红着眼睛,青筋暴额地吼叫。

父亲手心浸汗,但表情异常镇静地说:“徐得贵,把枪放下。”对自己的反应,父亲的解释很简单:当时大脑持续紧张,已接近麻木,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徐得贵一看是旅政委,吓得手一软,差点跪了下去:“政委,是你?我,我……,”

“有意见可以提,为什么不开炮?”父亲的声音可以说是温和。

“没法子,我们的炮弹敲不开乌龟壳,只有等他靠近了才行。”徐得贵说。

“你有把握?”父亲锐利的目光紧盯徐得贵。

“没有其他办法。”徐得贵固执地答。

说是迟,那是快,还没等父亲做出任何判断或决定,徐得贵终于发现了战机,挥手大喊:“放。”

一发炮弹出膛,朝向横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坦克飞过去,可惜偏了一点。坦克横冲直撞,转眼冲到了炮阵地的后面。

“掉转炮口。”徐得贵大喊一声。战士们七手八脚转动火炮。

坦克也在转向,一侧履带飞速翻动。双方迎面对迎面,炮口对炮口,看样子只有二三百米。坦克履带“咔咔”翻转,炮塔左右移动,机枪洒水似地射击。那副耀武扬威的劲头,几十年后父亲依然记忆犹新。

“开炮?”父亲轻声说。

“不。”徐得贵斩钉截铁。

坦克可能发现了炮兵阵地,车体一抖,仿佛爆炸似地加油,一股浓烈的黑烟从屁股后面冒出来,然后猛地往前一跳,像座即将倾倒的大山亘亘压过来,震撼的马达声惊天动地,吓得两个炮兵战士抱头鼠窜。

“不许跑,人在炮在,瞄准。”徐得贵一声大吼,犹如晴天打个炸雷。两个逃兵腿脚发软,当即被徐得贵抓住一个,摁回到炮位上。

“弹上膛。”

似乎没人响应。父亲“嗖”地冲上去,抱起地上的炮弹,客串一把弹药手。

两组工兵身缚炸弹,抱着炸药包试图从侧面冲到坦克近前,旋即被打倒。坦克履带无情地碾过其中一名战士的身体,还带响了他携带的炸弹。然而,对坦克来说,那爆炸的动静就像手指在菜板上挤碎一个鱼肚泡。

坦克越来越近,大地剧烈抖动,震得人站立不稳,每个人的额头上,大汗珠子嘀嗒嘀嗒往下掉。他们从脖子到胳膊都青筋突起,肌肉痉挛,双手死死撑着能抓得住的火炮机件,就像坐在风暴中即将颠覆的小船上。坦克机枪子弹打得火炮护板“当当”响。谁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见一个战士的脑瓜迸裂,红的白的,粘的滑的通通溅射到周围战士的脸上。父亲后脊背发凉,就连久经沙场的炮连指导员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徐得贵弯着腰,眼睛直瞪前方,身体像钉在地面一般纹丝不动。一百米,五十米,他憋住全身力气,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叫:“放”。

顿时天摇地动,父亲好像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过儿。等他晕晕乎乎醒过来,发现战防炮的炮口弯曲,挤压在一块庞大的钢铁疙瘩下面。钢铁疙瘩前方裂开个硕大的窟窿,从里向外冒着烟。坦克屁股后面燃着火,炮塔顶上贴着具坦克手的尸体。徐得贵满脸血肉模糊,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炮架上,似乎还想转动炮口,而他手下的兵七零八落,似乎没几个带着生息。

十三

七团的顽强抵抗为陈锡联赢得了时间。一方面,他把政工,后勤人员统统组织起来,终于集结了足够的预备队投入反突击。另一方面,他还整合了纵队和三个旅的火炮,分区段支援前沿。一发发准确的炮弹在敌群中开花。敌坦克被密集的炮火打得团团转,周围掩护的步兵也被剥离开。三旅的战士乘机蜂拥而上,往坦克履带中塞炸药包,手榴弹,炸得坦克或瘫痪,或摔进壕沟里,或仓惶后撤。两旁的八旅和四纵部队也趁势出击,海水终于退潮了。

日落西天,数千米的前沿阵地上笼罩着一道黄惨惨的烟尘屏障。血色阳光照耀其间,变幻着明暗相间的紫红;橙红;赭红和土红色泡状环斑。烟尘遮蔽了半边天空,覆盖了房屋,村庄,堑壕,地堡,车辆,马匹以及混乱的人群。在爆炸的闪光中,浓黑的烟柱或者一股接一股从黄尘中腾涌而起,直喷云霄;或者几十股同时拔地而起,在空中交集,相互扩散,变成白晃晃,灰扑扑的雾团,蔽日障目。在硝烟和火光之中,士兵在奔跑;在跌跳;在翻滚;在摔踢;在扭打;在肉搏。飞机的盘旋俯冲;坦克的进退;车辆的倾倒;战马的驻驰;伤员的哀嚎;刺刀凝滞的寒光;步枪的点击;机枪长串的火舌;迫击炮短促的抛物线弹道;手榴弹和炸药包冷不丁的爆发,重炮的齐射,以及五百磅航空炸弹的一炸一大坑,缓慢而又狰狞地展示出人性的残酷。

十四

战斗结束后,父亲虽然不时感觉头疼欲裂,但依然强撑着身体,和刘伟,罗志远等人一道,组织干部战士加固工事,掩埋尸体,清理战壕,后送伤员。

夜幕降临,白霜肃杀,一牙新月悬掛中天。空旷的原野上硝烟散去,浩渺苍穹显得异常神清气朗。四辆坦克的残骸,姿态各异,黑古隆冬地停在蓝黑的天幕下,遥望着一杆倒插土中的长枪。长枪枪把顶着个钢盔,被从地面掠过的冷风吹得轻轻摇晃,闪亮着反照其上的萦萦月光。

寒气生风,风动横笛。笛声悠悠,犹如一股暗地里涌出的冷泉划拉过冰天,蜿蜒逶迤,扶摇绵长。泉水凛冽,少妇出浴其中,明眸分辉;纤指点冰;婷立高岗;遥望征人,一袭洁白的长裙飘带在落寞中轻飏。皓天长舞;流水落花,起初圆润无骨,带着青丝哀怨。转眼如诉如泣,于清越中泪滴斑竹;寒透云台。水袖盈盈动冥河,羽衣翩翩弄广寒。继而转承弥合,面虚无独步无奈,冷傲和悲呛;对空灵挑灯回旋,孤独和伤感。“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于是心有不甘;步步攀登;宫商角羽;韵运高亢,如玉龙之吟啸,铿锵激扬;穿云裂石;勾魂摄魄。仰望英雄揽腰,俯视长剑在手。江山美人,关山飞度;笑傲风月;演绎一段波澜壮阔的离合悲欢。待到英雄离去;美人依旧凭栏泪下。竹管斗转星移;月冷影单;彷徨呜咽;抽丝柔肠。最后余音婉转;时断时续,渐次幽微远去,把千种离愁,万般遗恨,一股脑抛洒到飘渺无际中。

父亲手扶铁锹,脚踩冰冷的土地,眼望明月,停在战壕中很长时间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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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章2

十五

回到旅部的掩蔽室,父亲见赵保田坐在靠角落的乱草堆里酣睡。他的手指夹着一张照片,脚下撂着一张信纸。父亲轻轻捡起信纸,走出掩蔽部,借着月光看了看。是郭秀珍写来的。

“保田,你好。

组织上分配我到郑州铁路工会工作。郑州的铁路工人有光荣的革命传统,一旦解放,同志们干劲很高。大家提出的口号是:‘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抢修机车,铁道,桥梁,一小时顶得上过去的两个小时。我们已经为前线开出了几十列列车,还动员了不少工人兄弟加入了解放军。

照片是在城中心的相馆拍的,可惜你不在,没能照全家福。小四六会跑,会跳,会说好多话了。他经常又问又答:爸爸在哪儿?爸爸打坏蛋。老二在我肚里踢得很厉害,肯定又是个男孩,别忘了给他起个名儿。

家里一切都好,安心打仗,勿念。

秀珍

年月日。”

赵保田醒过来,看见父亲说了声:“噢,你回来了,前沿怎么样?”

父亲把信纸递还给他:“秀珍进步很大嘛,能写这么长的信了。”

“她到纵队留守处后,一直坚持参加各种学习班,哪像我,每天非得硬抽点时间才能读书。”赵保田接过信,连同照片一起塞进挎包里。

“估计一两天内,敌人不大可能再组织这么大规模的突围啰。”父亲精神一松弛,马上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一两天?一辈子都休想了。黄维这回算完蛋了。”赵保田站起身,打个呵欠,回头看看刚才他靠着的地方,父亲已然横躺身体,酣然入睡。

十六

十二兵团被打残后,杜聿明的三十万大军也被华野合围在永城东北地区。两军相距不远,炮声相闻,但始终无力靠近一步。不过,黄维还有些力量依托地堡工事固守。三纵向对面的马围子组织了几次进攻,都被打了回来,人员伤亡很大,不得不暂时转入长围久困,依靠政治攻势瓦解敌军。

这天,韩枫来电话叫父亲去纵队政治部,说要安排几个地方人员去三旅,加强对敌宣传工作。父亲一路行来,看到周围的几个村庄都被飞机轰炸过,房倒屋塌,残破不堪,好几处浓烟滚滚。还有一辆运送弹药的车辆被打中,车上“噼里啪啦”,飞子,碎片抛向半空,向四周乱弹。路过的人稍不注意就会被打伤。至于被炸的担架,人员,补给物质更是随处可见,血迹斑斑,一片狼藉。这时,父亲才意识到“现在战争,后方也是前方”的道理。

到纵队政治部一看,原来是郑州的几个学生,带队的就是那位学联负责人董颖。

韩枫热情地介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你不认识她?在郑州火车站。”父亲奇怪地问。

“郑州火车站?我没印象哪。”韩枫显然忘了此事:“不管怎么样,董颖同志提出要去最最英雄的部队,我们应该满足她的要求,对不对。”

董颖走过来,伸出手要和父亲握手:“黎政委,早就听说你名字。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你们过来帮助部队,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父亲的指头随便碰了一下对方的手掌。

“你们不是在阵地前沿架设了很多大喇叭吗?就让董颖同志对敌人喊话,效果一定好。”然后,韩枫把父亲拉过一边,小声说:“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四六年入党,政治上也很可靠。别忘了在生活上多关心关心人家。”

父亲眼皮眨巴两下:“老韩哪,你太官僚主义了。”

“什么官僚主义?你究竟想说什么?”韩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父亲又眨巴眨巴眼睛。

十七

“哦,原来是董颖同志,我还以为你是……,”在旅政治部,白丁卯足了劲儿要对客人表现热情:“呵呵,保田同志他的,那个,那个,嗯,嫂子,呵呵呵。”

“白主任,我在郑州和赵旅长一起工作过几天,印象很深。所以一有机会,马上要求到三旅来工作。”董颖没有一点脸红,扭捏或任何不自在。她说话很善于把握分寸。

“好啊,部队最欢迎有文化的同志。”父亲态度诚恳地对自己的政治部主任说:“白丁同志,我看董颖她们就由政治部安排一下,好吗?”

白丁眼珠子转了几转说:“这个事儿啊,恐怕还是要和保田同志说一声,毕竟他是旅长。”

父亲不以为然:“嗐,这个不用你操心。回头保田同志问起,我会告诉他的。你的任务主要是保证学生们,特别是董颖同志的安全。一定要做好,这个,这个,挡箭牌的作用。”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经受血与火考验。请首长把我们放在第一线。”董颖笑盈盈地说。

白丁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满脸灿烂笑容地对董颖说:“啊,这个,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董颖同志,你们的精神值得表扬。不过,第一线不等于最前沿的火线,对敌宣传也属于第一线。另外,部队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你们可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

十八

三旅的没有停止土工作业,前沿战壕挖得越来越接近敌人的阵地。此时,解放军的战壕已经建设的颇为考究,交通沟四通八达,放置武器,弹药的掩体井然有序,还存放了足够的生活用品。战士们休息的地方打洞套小洞,十分隐蔽。战壕里有贴得花花绿绿的板报,挖了厕所,安了炉灶,有的战士还拉着二胡表演节目。战士们开着玩笑说:“我们是要在这儿安家了吧?”

黄昏时分,赵保田和父亲顺着交通壕摸到前沿的七团三营的指挥所,这里已经建成一座小小的地下室。屋顶上用粗大的树杆密排成横梁,上面堆积厚厚一层泥土,除非重磅炸弹直接命中,休想把它打穿。地下室内壁被战士们刨削得光光生生,下面铺着稻草,稻草既可以睡觉,又可以坐着休息。室内散放着水壶,瓷碗,马灯,军毯,棉被和一些武器,还安装了一台手摇式电话机。指挥所距离敌人占据的马围子不过二百来米,赵保田透过观察孔可以把对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村子周围的树木直剩下焦糊糊,光秃秃的干枝,房屋的顶盖全部被掀翻,剩下些断壁残垣,好像远古时代留下的废墟。村内密布地堡,壕沟,有的已被摧毁,有的侥幸残存,宛如一堆堆密集的荒坟野墓。地堡内还藏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向解放军的阵地,只要一看见三营指挥所有人在观察,马上就会开枪,所以赵保田还是非常小心,也就稍一露头而已。

父亲他们一过来,三营的指挥所到底显得有些拥挤,营干部就都找个借口出去了,只留下赵保田和父亲两人。赵保田坐在稻草上,点燃一枝烟,听见大喇叭的播出了半截“何日君再来”,接着就是董颖甜甜的声音在战场上空拉家常。

“蒋军的弟兄们,‘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是流行于国统区的一首靡靡之音。这首歌真实地反映了当今中国反动派的悲惨处境。辽沈战役已经结束,东北全境解放。东北百万人民解放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傅作义集团已经朝不保夕。我西北野战军也收复了延安,消灭了胡宗南集团的主力,刘堪的二十九军。在华东战场,黄伯韬已经被人民解放军全歼,杜聿明集团也被我们包围,自顾不暇。国统区的人民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政府陷入全国民众一致声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们也在我们的包围圈中,要吃没有吃的,要补给没有补给,在冰天雪地中垂死挣扎,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落花流水春去也。’你们的父亲母亲,老婆孩子还在家乡等待,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一个代表官僚,地主,资本家和有钱人的腐朽政权卖命,有什么意义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放下武器投降吧,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家人着想,走张克侠将军,何基沣将军,廖运周将军走过的道路,尽早投入到人民的怀抱中。这是你们眼前唯一光明的前景。”

“这小妮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赵保田裂开嘴一笑。

“韩主任给安排的。她很能干,点子也多。带着几个学生,还有一部电唱机和几张唱片,把对敌宣传工作搞得生动活泼。”父亲干巴巴地说。

“我了解。她做的会议记录 那才叫好。整齐,秀气,没一个涂抹过的错字。”

“你不要见见她?”父亲略微有些警惕。

赵保田吸了一口烟,猛地探出头去张望两下,然后赶紧缩回脖子:“嘿嘿,小妮子挺懂事儿的。”

两颗子弹“噗,噗”打在地下室外面。

“那是,人家好歹干了几年地下党,有过锻炼。”父亲看着他。

“嘿,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犯错误。”赵保田不满地对父亲说。

“我说过,你得对秀珍同志好一点。都快两个娃了,不能干那些缺德事儿。”

“我说你今天怎么啦?犯神经病了?革命就快胜利,我们都得学会和女同志打交道。总不成说句话,握握手都算错误?”

父亲不好再多说,其实他也闹不清楚:人的本性,道德和革命究竟应该是个啥经纬交织?

十九

一到吃饭时间,前沿战士敲着碗冲对面高喊:“开饭了,开饭了,今晚吃热包子,稀饭大饼啦。”有的战士还故意把包子,大饼扔到半道上,跟逗狗似的引诱国民党士兵逃亡。天稍一黑下来,不时可见三三两两几个国民党军士兵举着白布条偷偷爬过来,不少半道就被自己的机枪打死。那些侥幸逃到解放军战壕里的士兵个个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褴褛的军服须须吊吊,浑身滚裹上一层泥土,连头发,胡须,脖颈都是黄扑扑的,疲困蔫倦,惊魂未定。

“我饿,我饿,我要吃,”每个逃兵的第一句话都是如此。

解放军战士把一篮子包子,大饼递过去,逃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就往嘴里塞,不到一刻功夫,半篮子食品已经下肚。然后就是没命地喊:“渴,渴,水,水。”

战士又把水壶给他,他抱起水壶就往喉咙里“咕咚,咕咚”往下灌,好像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以致最初竟有人被撑死。解放军没有办法,只好适当控制他们的饮食,每次先给小半篮子食品,等他们缓过劲来再保证供应。

这些逃兵吃饱喝足后,下一个动作就是跪在解放军战士面前,磕头如捣蒜,感谢救命之恩。所有的人类尊严在极度的饥饿面前都是一文不值。当时,父亲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对此还有更为深刻的认识。

二十

俘虏被带到收容所后,白丁带着董颖等人找他们做调查。

“这是我们旅的白主任,问你啥,实话实说,是你立功的机会。”收容所的看管战士对俘虏说。

俘虏立即战战兢兢起身,诚惶诚恐地说:“长官,俺王大昌如有半句假话,甘愿枪毙。”

白丁把他摁回去坐下:“别怕,没人枪毙你,能过来就是好样的。那边的情况,能说多少算多少,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长官,”那个俘虏又想站起来,又被白丁按回去:“俺是国军五十二团三营七连九班上等兵王大昌。包围以后,俺们连死的死,伤的伤占了一大半,现在只剩下三十几个战斗兵了。死了的倒好,最造孽的是那些带彩的,死不死,活不活,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在野地里挖个坑,丢在里面,没医没药不说,连吃喝都没人管。日晒夜露,活活等死。剩下的活人,把村子里能吃的东西全掏尽吃光了,连骡马也都杀光吃光了。村里的桌椅凳子都当柴火烧了,连死人丢下的枪,枪托那丁点木头也拆下来烧人。没法呀,眼下就是抓住个耗子也能生吞下去……,”

“那村子里原来的老乡呢?”旁边记录的董颖问。

俘虏楞楞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丁瞪了董颖一眼,然后岔开话题:“你们的飞机不给投食物吗?”

“再别说飞机了。包围圈日益缩小,好多空投都落到了你们手里。我们捡到一些,人多东西少,自己就先争抢起来了,最后弄到动刀动枪,自己杀自己。”俘虏说到这里,用手直抹眼泪:“上峰拿人维持,谁抢枪毙谁,我们的连长就叫打死了。剩下的几十人,这么多天才分到一小包摊饼,塞牙缝都不够。”

正好赵保田和父亲从前沿回来,路过俘虏收容所。

“赵旅长,”董颖最先看见他们,放下笔,站起身来打个招呼。

赵保田喉咙噎了两下,说:“哦,是小董呀。在部队生活还习惯吗?”

“挺好。多亏白主任关心照顾,没有吃太多苦。就是这些俘虏……,”董颖瞟了一眼手中的记录,随口说:“太惨了。有时真,没法下笔。”

“这就是革命,革命有时就得狠下心来。你把记录交给白主任,让政治部印成油印小报,传给前线的每一个战士,让大家明白,无论敌人如何顽强,他们终究撑不了多久。”赵保田说。

“不要小看这些记录和小报,这也是武器,你也在参加战斗。”父亲说:“革命不能讲究个人感情,要抛弃这些包袱,轻装上阵。”

“这个我懂,黎政委,就像过去做地下工作,看着自己的同志牺牲,也要在外面装出笑脸。”董颖闪亮的眼睛盯着赵保田。

“小董同志有觉悟嘛,”白丁说:“有时候,革命需要做出的牺牲不光指自己的生命。”

“说的不错。”赵保田貌似无心地经过白丁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嗓音压得极低:“小心你狗日的胡说八道。”

二十一

淮海战役已到了收官阶段。

此时,国民党军被分割在三个互不相连的区域。最南面是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正有气无力向北进攻,抵达了澥河一线。最北面是杜聿明集团,已被华野死死包围在陈官庄,青龙集一带,无力南突。中间就是以中原野战军为主包围的黄维兵团。只要抽掉了这根柱子,蒋介石在中原的大厦就彻底散了架。刘陈邓决定:集中兵力火力先打黄维。

总攻的命令发布了。

二十二

入夜,战地的交通壕内十分热闹。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部队快速向前运动,火器向前转移,弹药向前输送,救护人员和器材向前靠拢。人人都在紧张奔忙。国民党军似乎也意识到解放军即将开始大的行动,飞机一批批飞过来,投弹,扫射,大小炮,轻重机枪不停地射,照明弹此起彼伏。然而这一切对解放军官兵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一切准备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白丁喜欢看热闹,当然要往前跑。董颖坚持跟着去,白丁心想黄维的脊梁骨已被打断,总攻开始后基本就看我们这边放炮仗,不会有多大危险,于是教了她几条防炮,防飞机的经验,让她跟在自己后面走。白丁天生就有极强的表现欲,现在带着个女孩,更是一路高谈阔论,如何利用地形地物寻找隐蔽位置,如何听到枪声炮声判断其飞行方向和落点远近,如何在交通壕内运动等等。越说董颖越紧张,董颖越紧张,白丁就越得意,说得也越多,什么总攻部署,地方情况,各种武器的性能等等都一股脑倒出来,也不管对方懂不懂。反正大家都忙自己的事儿,不大搭理他。

父亲正和几个团营干部用粉笔在木板上划拉线条,研究攻击部署,扭头看见白丁,后面还跟着个董颖,当即火冒三丈:“胡闹,谁个叫你来的?还带着个女同志,到这么危险的地方?马上给我回去。”

白丁嬉皮笑脸:“哎哟,我的大政委,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我好歹也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不到前线怎么鼓舞战士的情绪?”

父亲不耐烦地说:“去去,到别的地方拉屎放屁去,这儿没人听你油嘴滑舌。”回头又忙着去讨论作战部署。

白丁有些失落,对董颖说:“看来我们不受欢迎。还是稍微躲后边点,先休息休息,等打起来再看热闹。”

白丁和董颖正往后走,忽然看见炮连的战士正吃力地推着山炮往前移动,旁边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他大声吆喝:“把这门炮再往前推,只要敌人抓不走就行。要从炮膛里瞄着敌人地堡打。”

赵保田孤峭地站在小土堆上,头顶月牙和灿烂星光,背驮阴郁的照明弹荧光和滚滚的战场狼烟。虽然脖子上还吊着点纱布,但他的脸膛在变幻莫测的风云中却显得如此刚毅,粗犷,看上去就像一尊远古的青铜雕像。

董颖忽然站住,两眼发直,失声大喊:“保田,就要这样的英雄。”

赵保田扭过头来,头发倒竖,双目圆瞪,一声暴怒:“滚开,这儿没你的事儿。”

“我不,我偏留下,哪怕死在这个炮位上。”董颖突然发力,跳出交通壕,疯了似地朝着山炮,或者说赵保田的方向跑。白丁伸手要拦她,却只扯开了一个衣角,剩下就是留在战壕里目瞪口呆。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久经沙场的赵保田立刻意识到可怕的危险。他猛扑上去,一把把娇小的董颖摁在自己强有力的身体下面。

炮弹近在咫尺爆炸,激起的土块儿砸在他们身上。赵保田摇晃摇晃脑袋,甩掉头上的土,盯着董颖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老子要处分你。”

董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皮,喃喃地答:“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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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赵保田“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对白丁喊:“带她下去,别让她再见我。”

董颖蜷曲双腿坐在地上,抿着嘴唇,眸子里噙着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白天,整个战场看上去很平静。总攻准备已经就绪,各突击队和轻重火炮都已到位。战壕和交通沟里,除了相邻的战士彼此聊聊天,再没有人来人往,没有任何活动和响动,只有敌人那边偶尔打出几发炮弹,传出一阵机步枪的射击声。白丁和董颖隔老远坐在靠后的战壕里,谁也不说话。

白丁看着手腕上的表,秒针嘀嗒嘀嗒响。下午四点半,万炮齐鸣,声威震天。榴弹炮,山炮,野炮,迫击炮的炮弹“嗖嗖”从头顶飞过,砸到对面的阵地上。还有用汽油桶改装的发射筒,把一包包威力巨大的炸药包晃晃荡荡抛过去。敌人的火力霎时变得鸦雀无声。不几分钟,解放军战壕里的人全都探出头来,还有的干脆就站在坡坎上,暴露出半个身体,一起观望敌人阵地。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父亲他们还是第一次以完全轻松的心情看着对手挨炸。在闪亮刺眼,如火树银花的榴霰弹爆炸中,敌人的战壕倒塌,地堡腾空,集团工事七零八落,鹿砦燃烧,铁丝网炸断,地雷爆炸。弹道如流星飞雨,火蛇满地滚窜,敌人兵力集中的地段顿时变成了烈焰熊熊的地狱。

董颖不时望望白丁,几次想站起身探出头去,都因白丁面壁似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作罢。

军号声响起,各色信号弹飞上了天空,战士们持枪跳了出去,喊杀声惊天动地,整个战壕顿时显得空空荡荡。董颖轻声说:“冲锋了。”

白丁还是老和尚打坐。

喊杀声渐渐弱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手榴弹和炸药包爆炸的闷响和机枪的“嗒嗒”声。

董颖又想起来,说了声:“打进村了?”见白丁依旧纹丝不动,只好又坐回去。

敌人在挣扎,一阵阵绝望的哀嚎,惨叫,哭喊声和枪炮爆炸声搅成一团。

董颖掉头看看白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喊杀声和枪炮声终于减弱下来,第一队蓬头垢面的俘虏经过两人所在的交通壕。白丁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冲着对面看了看,对身边的警卫员说了声:“走吧。”然后拿眼睛看着董颖。

董颖很生气,不想动,白丁立刻做出个走的模样。她没办法,眼里噙着泪,只好跟上。

没几个小时,战斗就告结束。各路部队连同支前的民工运输队,担架队纷纷朝马围子涌去。几十,上百的俘虏垂头丧气被押下来。村里到处坑坑洼洼,走两步就会踢着一个呻吟的伤兵,或者踩着一具尸体。硝烟味,焦糊味,腥臭味冲鼻呛喉。董颖蹙着眉头,拿出手绢捂住鼻子。虽然白丁不住提醒,这儿是沟,这儿是坑,这儿是障碍,她走得还是一脚一崴,狼狈不堪。幸亏白丁的警卫员不住地搀着她,拉着她,扶着她,总算没摔大跟斗。他们穿堡越壕,拐弯绕道,晃悠了大半个村子。除了残留的火光,到处黑乎乎的,人挤着人,也不知赵保田和父亲跑到了哪里。

白丁眼尖,瞧见躺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手中捏着一只手电筒。他弯下腰,先用手合上军官的眼皮,然后掰开军官的手指,取下手电,摁了下开关。

“嗯,好的。”白丁转身想把手电交给董颖。董颖厌恶地缩着手,不肯接。白丁叹了口气:“拿去吧,好歹算个纪念。不然尽看见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白跑一趟。”

黄维兵团崩溃了,就像一块坚冰到了临界点,突然融化成水。

三纵攻占马围子后,兄弟部队也相继攻占了黄维兵团的其他外围阵地。敌人被压缩在双堆集东西不到三华里的狭窄地域。刘伯承,陈毅发出了《敦促黄维立即投降书》,迫击炮把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发射到敌人阵地上空。

罗志远第一个发现敌人垮了。头天晚上,双堆集下了点小雪。第二天下午,他意外地发现对面的积雪没有践踏的痕迹,估计敌人已经放弃阵地。罗志远带着三营小心翼翼摸上去,果然发现敌人战壕里空无一人。他一面派人回去报信,一面带着队伍快速前进。到了村里,看见敌人正在乱哄哄地集结,似乎要朝东南方向跑。他向后传话:“别开枪,跟上去。”

三营闷着头,挤进敌人队伍中,一个劲儿往前赶。到了一条小河沟边,罗志远突然命令开火,当即打得敌人狼奔豕突,同时抢占了河沟旁的阵地。正在这时,几辆坦克疾驰而来。罗志远手上只有一只火箭筒,当即打了一炮,火箭弹在坦克身上撞出火团。虽然没有把坦克打坏,但把驾驶员吓得够呛,开着坦克偏离道路,一头扎进了河沟里,屁股朝天,再也不能动弹。两个通讯员跑上去,俘虏了几名坦克组的成员。

这一家伙,仅三营就俘虏敌人两千多,缴获大炮十三门,轻重机枪一百多挺,外带一辆坦克。

晚上,父亲和赵保田还在马围子研究如何组织对敌最后突击,突然前方,后方各单位的电话机忙得不亦乐乎:“抓黄维呀” “敌人垮了,敌人逃跑了”“快抓俘虏” “赶快追呀”“发洋财啦,抓缴获呀”。前沿部队不待纵队和旅部的命令,径直向双堆集猛扑过去。一路上,国民党军残余部队土崩瓦解,如同没头的苍蝇,寻缝觅隙,四散逃命。跟着,解放军所有能跑的人,全部丢下手头的工作,爬起来就跑,连炊事员都提着一根扁担上阵了。跟随部队的支前民工,地方工作人员也纷纷进来“吃大户”,满川遍野都是人。

父亲留在马围子布置警戒队伍,拦截可能的国民党军逃兵。赵保田带人前往双堆集,他刚到集外的土坡上,就见四面八方的队伍蜂拥而来,最后汇集到一起。各部队的战士纵横交错,摩肩接踵,踏着残雪,踩着霜。不管是否认识,都互相拥抱,你啃我一口,我打你一拳,乃至扭打在一起。帽子,背包,水壶漫天飞,还有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冲天抛人。到处是欢笑,奔跑,吼叫。有的人嚎啕大哭,抱着战友擦鼻涕,抹眼泪,旁边的人安慰他,劝解他。有的人很平静,几个围在一处不言语,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有的人情绪亢奋,挥拳头舞胳膊,纵论天下,豪情万丈,说的周围的人开怀大笑。人们如颠如狂,忙不迭地互相问名字,报番号,攀老乡,找关系。

“哪个部队的?”

“二十八团,四纵十旅的。”

“我是三纵的,八旅。”

“华野,还是中野?”

“中野,陈锡联的兵。”

“狗日的蒋光头,总算完蛋了,我们也该回家过日子啦。”

“还要过长江,抄他的老窝,进大城市,点电灯,烧煤炉,那才美气呢。”

“大城市有啥意思?不习惯,还是回家种地好,庄稼人嘛。”

“家哪儿人?”

“山东菏泽。”

“好地方,我家在河北,大名人。”

“狗日的都是好地方,大名乌枣,酸甜,肉多,还有小磨香油。”

真是无酒自然醉。方圆十几里,人群如海潮汹涌,一波接一波,混杂,拥挤,弥散,交叉,简直是水漫双堆集。

白丁在马围子还找到点事儿做,他忙着收容俘虏,组织抢救重伤员,主要是国民党的。董颖基本没人搭理,更别提去找赵保田,感觉颇有些受冷落。不过,虽然有点尴尬,他们俩还是准备一起往回走。这时,忽然发现周围乱了起来,你喊我叫,一片嘈杂,却听不清说啥,就见大家纷纷往村外跑,他赶紧对董颖喊:“快,随大溜跑。”说完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

董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正在犹豫,后面的人就推她,挤她,说:“快走,快走,晚了就没好东西了。”她踉踉跄跄,拿着手电筒想照路,很快发现手电筒的微弱光线根本没用。到后来,整个人身体几乎是被庞大拥挤的人流裹挟着往前移动。不管是壕沟,坑洼,坡坎,障碍,人跳她也跳,人绕她也绕,人跨她也跨,兴奋和惶恐像两把鼓槌交替敲打着心脏。路边成堆成团的国民党军官兵,举着手,抱着脑袋,蹲在旁边瑟瑟发抖,却几乎无人过问。最初,董颖看见了还停下脚步,试图招呼他人:“喂,同志,能管管他们吗?”后来见怪不怪,也就光顾着自己了。半道上,不时有战士,或者民工发现她是年青妇女,借着疯狂劲儿,过来狠劲儿拥抱她一把,好像也阻拦不了她的步伐。很快到了双堆集村外,人潮流到尽头,再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开始前后推挤,来回旋转。董颖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不知该寻找什么东西,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好在原地打转。

白丁是个老滑头。他一声不吭,专门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寻觅。先找到一架高倍望远镜,一套金属开罐头刀,但总感觉不太过瘾。最后来到一间地下室,里面乱七八糟,桌子,椅子翻到在地,到处是纸片,碗盆,挎包,水壶,背带,干粮,空罐头盒等杂物,还有一架收音机。白丁捡起收音机,鼓捣两下,没出任何声响,不禁大失所望,只得扔到一边,随手拿过墙角的一副精致小相册翻了翻。相册半边已经烧焦,剩下几张照片是风度翩翩的军官和他的温馨家庭:端庄秀丽的妻子,乖巧的女儿,蛮赳赳的儿子和慈眉善目的老人。白丁放下相册,手指突然触摸到一件硬梆梆的玩意儿。抓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台完好的德国莱卡相机,包着皮套,还带着两个胶卷。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赵保田身边的部队也都跑得不知哪儿去了,只剩一个警卫员和两个通讯员。他穿行在人海中,眼见战士们押着一队队俘虏,扛着成捆的武器从身边经过。还有抬伤员的队伍,搞运输的大车小车络绎不绝。野地里,到处丢着美式榴弹炮,各式野炮,火箭炮,迫击炮,化学炮以及数不清的枪支弹药,物质器材。一群人吆喝着推坦克,一群人拿绳子拽大炮。成群的骡马东跑西颠,好像找不到主人。赵保田不稀罕任何东西,他就喜欢这样的热闹,没有目的在人群中穿插,见人点点头,说上两句,对个火,吸口烟,从村外进到村里,又从村里挤出来。一辆吉普车歪斜在深沟里,很多人围在车边瞎折腾。赵保田觉得有趣,便也站住,垫着脚尖从人背后往里张望。

忽然,一柱雪亮的灯光射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刹那间,几十辆卡车的大灯几乎同时打开,上百条耀眼的光柱照得整个战场如同白昼。在灯光交错的中央,有一位俊俏的女子,手里拿着只微光暗黄的手电,孑然独立地站在敞平的坝子上,略微惶惑地左瞧右望。当时,女孩还没正式入伍,没穿军装,就戴着本来的淡青色小棉帽,围着奶白色绒毛小围巾,穿着碎花月白底小棉袄,踏着黑色小皮鞋,好像是震天撼地的交响乐中隐约流淌的小夜曲。

“董颖,”赵保田猛然抬头,一声高喊,飞速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懵懵懂懂的女孩,脸上的汗豆子滴落在姑娘的嘴唇边。姑娘微微抿了一下碱咸的水珠,轻轻叫了声:“保田,我以为你跑远了。”

“你怎么到的这儿?”赵保田嘿嘿笑道。

“被人卷着过来的。”董颖答:“白主任跑了,大家都往这边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嘿嘿,我还没处分你呢。”

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马达轰鸣,各自缓慢移动,车灯转向别的方向。周围又恢复了人头攒动的黑暗。董颖伸出小手,轻轻在赵保田脸上拍了一掌。

吉普车和其他的机动车也发动起来,摇摇晃晃在田地里行驶,分向四面八方。还有一辆坦克居然也打燃了火,只是轰隆隆地,不停在原地打转,吓得四周的人群尖叫着躲闪。人们对体型硕大的卡车尤其兴奋,纷纷抓住后车框的把手,跳上去,直到车厢里再也挤不下任何人。有的人干脆爬到驾驶座顶部,站起来,摇晃着手里的武器,或者各种旗帜。周围的人挤不上去,就围着车兴奋地使劲跳,使劲嚷,使劲向车上的人挥舞双手,还有人跟着车赛跑,从这边狂奔到那边。最后,卡车几乎无法移动,司机只好死命摁喇叭,持续不已的刺耳笛声划裂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歌声,没有伴奏,没有音响,却整齐雄壮,一浪高过一浪。

赵保田的手臂放开董颖,从腰间掏出手枪,“砰砰”朝天开了两枪,吓得董颖赶紧把头扑进他怀里。顿时,周围枪声大作,战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枪,不住地朝天鸣放。无数闪亮的曳光弹道,还有各种色彩的信号弹在空中挥洒,好像倒置倾盆的骤雨,把整个夜空点缀得五彩缤纷。枪声,汽车马达声,喇叭声,人群的歌声,喊叫声汇集成欢腾的海洋。

国民党军的飞机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和当初宿县的情景一样,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去,拖着微弱的亮光,带着无奈的嗡嗡声,既不投弹,也不俯冲扫射,徒劳地在空中盘旋,好像就为了给风光一时的黄维兵团送葬。

“看看吧,董颖,胜利了,”赵保田搂着董颖,激动地说:“这回真的胜利了,我们打下了一座江山。”

董颖笑咪咪地说:“那,我们应该有些新的期待。”

黑暗中的白丁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脖子上挂着相机,悄然爬上一记塌落半拉的房顶,蹲下,点烟,悠悠然地吸上一口。枪声平息了,人群开始消散。在车驰马奔,喧哗嘈杂的上方,天清气朗,纤尘不染,闪烁的启明星漾着水样的波光,挂在东方寒透深邃的纯净夜空。白丁打开相机皮套,装上胶卷,揭开镜头盖,选了一个上好的角度,对着灯火流动的一马平川摁动快门。

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照片。也许,没人能够准确记录伟大的双堆集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韩枫来到三旅旅部,要父亲陪着他看看双堆集。父亲虽然一夜没睡,但感觉很精神,两人带着警卫员和通讯员,一共十几人骑上马过去。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透过薄薄的云层,发射出万道金光。双堆集的狂欢结束了,人群也变得稀疏,除了一些搬运困难的大家伙,战场已经显得比较萧条。双堆集周围原来有不少树木,现在全部被炮火毁坏,剩下一些焦糊的矮树桩子。房屋基本倒塌。幸存的几处墙角,孤零零地立在瓦砾堆中,顶着些橼木,横杠,支架以及散碎的砖瓦,可以勉强算作屋顶,标志着过去房屋的位置。废墟中东伸出一只胳膊,西压着一条腿,到处尸体枕籍,骸骨散乱。村庄和田野的界限已经消失,村里村外找不到一条完好的道路,满地挖得稀烂,全部被战壕,地堡和各种工事切割得支离破碎。虽然已经是隆冬时节,四周依然恶臭难闻,苍蝇乱飞。几只难看的黑老鼠惊恐地出没,其他家畜,牲口,家禽乃至野兔,黄鼠狼等体型较大的动物则统统销声匿迹。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天空盘旋,忽上忽下,在死尸中寻觅食物。

父亲和韩枫穿过村子,来到一片野地,看到很多长方形土坑,大小不一,一般长约六七八尺,宽二三尺,深一尺左右。坑里躺的都是伤兵,有的放一人,有的挤两三人。条件好的盖着条军毯,没条件的就只穿着身破烂的军装,任凭风吹沙盖。许多伤兵都已经冻死,剩下些半死不活的,除了发出点呻吟声,连哭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周围一些解放军的救护人员和民工把伤兵从土坑里抬出来,放在担架上。这些伤兵初看上去还有几分人形,一旦抖落掉身上厚厚的尘土,马上变得皮包骨头。除了两个勉强转动的大黑眼珠子,活像刚从坟墓里挖出的僵尸。他们躺在担架上,流着眼泪,纤颤似地竭力想挪动手臂,对救护人员说些什么,却哑着嗓子发不了声。负责救护的干部介绍说:这里是黄维兵团的露天伤兵医院。

父亲问:“这些伤兵有多少还能救活?”

干部摇摇头:“很难说,我们的条件也不好,自己也有很多伤员需要救治。”

韩枫说:“救死扶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就是好的政策也未必有好的效果。”

“要怪就叫他们怪蒋介石,怪黄维吧。谁叫他们不早点投降?”父亲说。

“黄维不想辜负校长的栽培,拿当兵的不当人。算了,这就是与人民为敌的下场。”韩枫说了两句,然后见伤兵医院旁边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堆着些的小黑团,问道:“那是什么?”

干部顺着韩枫目光看了一眼:“哦,那里大概是他们的野外厕所。”

“这群狗娘养的,拉屎也不看地方,跑医院旁边拉。”韩枫骂道。

父亲说:“不管狗养的,驴养的,十几万人挤在这么屁大个地方,怎么解决生理问题?”

韩枫的警卫员高兴地说:“那敢情好,周围的庄稼都不用上肥了。”

父亲干笑两声:“要这么说,一点粪便算什么?还有那么多死尸,都能做肥料,明年的收成肯定好。可是人都死绝了,谁来种地?”

韩枫哈哈大笑:“想那么多干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国人打了几千年的仗,不也没死绝吗?当兵的就有这个好处,打烂一个地方,让别人去收拾摊子,自己又跑另一个地儿去打。”

“这回没多少地方再打啰,”父亲说:“该轮到我们过日子了。”

另一个让父亲诧异的地方是黄维兵团部附近的汽车工事。上百辆大卡车装满泥土,排成行列,里面挖了一丈多深坑,构筑了坚固的地下工事。黄维的兵团部就设在这里,当然比单用草包麻袋垒成的掩体当然结实得多。事实也证明,这些汽车掩体在解放军的强大火力打击下没有遭受太大损坏。工事内外,遗弃的物质器材和食物残渣狼藉遍地。韩枫挖苦地说:“这群王八蛋,好大个家当,舍得拿这么好的汽车做工事。”

父亲说:“敌人也是被我们逼得没办法,刚才不是看到了嘛,村里村外哪还有条稍微像样的路,汽车能往哪儿跑?真不如两条腿跑得快。”

韩枫瞪了父亲一眼说:“对,伤兵睡土坑,士兵到处拉野屎,当官的躲在汽车掩体内,都是被我们逼的?”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大群飞机从南面飞过来,在双堆集周围投下一大堆炸弹,有一些竟扔在了伤兵医院,炸得躺在土坑里的伤兵尸骨横飞。父亲他们冷眼看着双堆集战场的最后一幕,连马都懒得下来。

父亲几个正在转悠,一个通信员骑马过来,交给韩枫一份战场统计。韩枫看了看,失声道:“我的个乖乖,三纵差不多抓了上万俘虏。”

“黄维会不会在我们的俘虏里边?”父亲问。

“你说得对,这个事马虎不得。”韩枫沉吟地说:“要从那么多人中间找出个黄维,真有点大海捞针呀。”

父亲建议:“叫白丁去办吧。他当过敌工科长,又上过大学,以前也经常和国民党俘虏打交道。如果黄维真在我们这儿,他保准有法子找出来。”

“好,马上叫他去纵队俘虏收容所。”韩枫眉头一扬,高兴地说:“找不到黄维,军法从事。”

“去你妈的军法从事。要黄维不在这儿,你叫我变戏法变一个出来?”白丁听到韩枫的命令,气哼哼地对父亲说。

“韩枫同志的意思当然是:如果黄维被三纵抓到,又被你放跑了,当然要军法从事。如果没被我们抓到,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父亲解释道。

“他妈的,哪个狗日的出的馊主意。他们大机关那些卵人,吃饱饭不干事,就抽不出个人来清查俘虏?非得从基层单位调?我这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哪儿找闲得发慌的?”赵保田骂骂咧咧, 对父亲说:“不行,你给姓韩的打个报告,就说我们这里刚打完仗,部队的整顿,教育任务很重,不能抽我的政治部主任。”

父亲唯唯诺诺:“这个嘛,要从全局考虑。”

白丁冷冷地对赵保田说:“你叫他去打报告,真是蚊子叮菩萨,找错了对象。三旅还指不定谁吃里扒外呢。”

父亲脸皮也磨练得够水平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保田同志,白丁同志,话不能这么说。你没在机关呆着,就说机关的人不干事。我们打这么大仗,那么多子弹,手榴弹,炮弹,粮食不都是机关的人员组织起来往过送吗?我们三旅从战役开始到结束,一直是纵队的主攻部队,抓的俘虏也最多,我们不出人清查俘虏叫谁出?说话要讲良心,究竟是我吃里扒外,还是你们本位主义?”

赵保田听了这番话,心服口不服,死鸭子绷硬嘴壳:“逑,我就不信清查个俘虏有啥了不起。”

白丁的心眼反而活动了:“嗯,听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很想亲眼看看这个黄维究竟长个啥模样。要真找出来了,对三旅的干部战士也算有个交代。”

黄维兵团覆灭后,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吓得连官样文章也不做了,就等着孤立无援的杜聿明集团完蛋,他们好赶紧往南逃。中野完全机动出来,撤到浍河一线休整。纵队后方留守处马上组织部队家属前来汇合。郭秀珍也放弃了在郑州的工作,带着孩子一块儿过来。赵保田没说什么,但父亲感觉还是让董颖跟着白丁一块儿去清查俘虏,离开三旅比较合适。

“你这家伙真没出息。一个大学生,还竞争不过一个土包子?你究竟在做挡箭牌还是鼓风机?”父亲骂白丁道。

“你能干,你怎么不去试试?他们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别人根本插不进一根针。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天王老子都不管不顾。”白丁抓过桌上的皮带,扎在腰间,摇头晃脑,哼哼唱唱离开了。

十一

纵队俘虏收容所生意兴隆,几个村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总前委命令:把所有的军官清理出来,不能漏掉一个重要军官,尤其要仔细清查黄维,胡琏等罪大恶极的首要人物。

收容所的负责人是纵队敌工部副部长卢洪远,和白丁一样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原来不在三纵工作。他资格很老,到过日本留学,一九三五年就入了党。不过,在参军前和党一度失去联系,以致于在整风坦白运动中成了大问题,是太行军区的重中之重的突击对象。但他社会阅历丰富,有多年地下工作和敌后工作的经验。在审讯时,随便怎么辱骂拷问,他就是死不开口,顽固地使用哑巴战术。最后被逼得没法,也就承认自己是特务,负有特殊使命,只能单线联系,没有牵连其他人。但也一直被挂着,没有分配工作。直到抗战结束,雁北区党委的一位负责人证明他因组织被破坏,和党失去联系。本人并未被捕,而是为了逃避追捕,改名换姓,去五台山当了和尚。党组织这才承认他的党龄,分配到三纵当了敌工部副部长。

卢洪远文质彬彬,但很少说话。他把一份野司通报递给白丁,上面写着黄维的年龄,身高,体型和面貌轮廓和肤色特征。白丁看了后哧着鼻子说:“这玩意儿管什么用呀?按这张纸去找,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百个人都能跟他对得上号。”

董颖接过纸看了看说:“这一条有点用,黄维脸上有颗痣。”

“那,”卢博士抬眼看看董颖,颌首道:“你们看看该怎么办。眼下只有这么点材料,上级交代的任务总得完成呀。”

“关键是,不知道黄维在不在我们这个收容所里。”白丁摸着下巴沉思道:“总不能掰着每个俘虏的脸去检查那颗痣吧。”

卢博士和董颖都不言语。白丁说:“我看这样吧。先做我们做得了的,清查俘虏里的军官。至于黄维,先扯逑他的蛋去。”话刚出口,就见董颖的脸一红,知道说话有些造次了。

清查军官并没有费多大劲儿,白丁,卢博士,董颖分头走村串巷,很快找出了几十个军官,多是团营级的,其中最大的军官就是黄维嫡系十八军的副军长王元直。王元直在逃跑时掉进了河沟里,被解放军救起来后马上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因为俘虏太多,一直没来得及汇总。直到董颖查访到关押他的那个村,才发现他是目前所知俘虏中最大的官儿。

十二

接下来,白丁他们询问了很多军官,都说突围时走散了,没看见黄维。清查工作陷入停顿。白丁说那就开大会,搞俘虏教育,先提高大家的觉悟再想其他办法。卢博士建议:“开大会不好,不如开小会。”

卢博士说到这儿就闭住嘴,一个字不再往外吐,气得白丁直跺脚:“你别大喘气好不好,倒是往下说呀。怎么个就开大会不好开小会好?”

“嘿嘿,我就琢磨着,没把握,怕影响你考虑。”卢博士憨厚地笑笑而已。

“卢博士哪,卢博士,你是在审查敌人,不是谁整风坦白审查你。别脑子里清楚,嘴巴贴封条,屁的个‘语言是白银,沉默是黄金’。再沉默,黄维都跑个逑了。”白丁给整了个倒憋气,挖苦地说。

董颖打圆场说:“我想卢部长的意思是:开大会人多眼杂,有情况也看不清楚。不如在各村多开几次小会,每次都让这些军官和其他俘虏坐对面。如果他们有认识的人,难免不露出点蛛丝马脚。”

“嗯,这倒真是个好办法,尤其要盯紧那个王元直。”白丁点头道。

于是三人商量,每次开会由白丁在军官和俘虏兵中间讲话,卢博士和王元直坐在一起盯着他,董颖则站边上观察整个会场的动静。

十三

小会每次也有一两千俘虏,开了几次,都没看出个名堂。王元直每逢开会都歪戴着一顶棉军帽,斜披一件棉大衣,弓着腰,操着手坐在最前面的一张小凳子上,卢博士全程陪伴。其他团营军官靠后一些,没有凳子优待,屁股直接贴在冰冷的泥巴地上。

王元直表面上做得很潇洒,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卢博士问他什么都回答得很爽快。谈他们怎么从驻马店出发,经过哪儿,遇到些什么情况,怎么被消灭的等等。唯一暴露他内心不安的就是眼珠,虽然始终低着头,但依然忍不住东瞟西望,不停地窥视对面的俘虏队伍。

这天和往常一样,也是军官们先坐好,然后俘虏兵陆续走进场来,在他们对面依次坐下。白丁已经站到会场中央准备讲话。忽然,王元直眼珠嘟噜,跳了一下,然后把头埋得更低,嘴里禁不住嘀咕一声:“他也来了?”

卢博士赶紧问:“谁来了?”

王元直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把脖子缩在棉衣领子里,两眼贼亮,就只死盯着地面,同时轻轻摇着头,不再说一句话。卢博士抬头看看最后进来的几个俘虏,面貌都长得差不多,目光呆滞,垂头丧气,步履缓慢。他转眼示意董颖,董颖和该村收容所的负责人连忙翻翻手里的花名册子,把最后几个人的名字勾了下来。

白丁讲完话,俘虏兵退场。卢博士又问王元直:“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吗?”

王元直漠然地答:“他们都是些小兵,我怎么认识?”

十四

回到驻地,卢博士兴奋地说:“我敢肯定,这里面有大家伙。”

董颖说:“管理人员反映:开完会,王元直回房间后,居然破天荒地哼起了京剧。问他为什么,他除了嘿嘿笑两声,坚决不说话。”

“能让王元直吃惊,情绪反常的人会是谁呢?”白丁琢磨着说:“兄弟部队已经通报活捉了十八军军长杨伯涛,那就只有兵团级的黄维,胡琏和吴绍周了。王是嫡系中的嫡系,眼睛长在脑门顶上,他肯定瞧不上杂牌出身的吴绍周。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黄维,或者胡琏。”

“黄维的可能性最大。”卢博士说:“从我们掌握的材料看,王元直比较信服胡琏,但对黄维不太恭敬。如果那人是胡琏,他不应该幸灾乐祸。”

“管他是谁,先查查他们叫什么。”白丁说。

卢博士和董颖先翻出花名册,查找最后入场那些人的名字:刘德贵,汪天保,方文新,侯树德……,一共二,三十人。其实,这只能说个大概齐,因为卢博士压根儿吃不准王元直究竟是对后面这几位感兴趣,还是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冷不丁瞧见了坐前面的某位。然而,死马当活马医,有个目标总算有点事儿干。他们挨个,逐条对照前委发来的黄维,胡琏特征通报:“身高差不多,皮肤白,鼻梁高,脸上有痣。可好几个人脸上都有痣。”

白丁不耐烦地说:“还老惦记着那颗痣。这些特征你再找几个也对得上号。先查纪录,看这些人是从哪儿送来的?”

三纵的俘虏纪录很详细。每个俘虏在哪里被俘,是那个部队送来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后面批注:此人可疑。白丁就给送人来的部队挨个打电话,其中的方文新引起了注意,他是七团罗志远送来的。

罗志远在电话里大着嗓门嚷:“哦,那家伙你们得注意。我们是在小河沟边抓到的。当时他们从坦克里爬出来,已经淌过了河。抓住他时,其他人都湿了脚,满裤腿都是泥浆,只有他的脚干干净净。我们叫他背一台油印机,他走不多远就累得不行。我们把他的表现已经报告了收容所。”

乖乖,一有资格坐坦克;二过河不湿鞋,很可能是被别人背着过去;三体力不佳,不是国民党大官是谁?而且方文新脸上确是有颗痣。白丁赶紧叫董颖再找这个收容所的负责人了解情况。他们答对这家伙已经审讯了两次,他都一口咬定是兵团文书,最后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这不简单,”白丁说:“找几个认识黄维的人问问不就行了。”

通宝推:野芹,jhjdylj,唐家山,红军迷,胡一刀,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一章2

十五

天下事都是想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首先找的就是和方文新一起被俘的两个坦克兵,不料他们都说不认识此人。方文新是临近突围时,坦克营营长给硬塞进车里的,说是朋友,要好好对待他。

“你们的营长叫什么?”

“王恒昌。”

“他和你们一块儿被俘的吗?”

“没有,我们过了河就被发现。王营长想抵抗,被你们打死了。”

线索断了,但白丁还是很高兴,感觉这个方文新很不简单。

十六

王营长死了,不是还有其他军官吗?总不成偌大个兵团没人认识兵团司令官吧。白丁几个人又去查访,但那些被俘军官就像事先串了供,异口同声地说:“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出卖长官的事儿还是做不出来。请解放军谅解。”拒绝辨认。

气得白丁回来大骂:“这群王八蛋,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党国都快垮台了,还不忘了上柱香。”

要不说卢博士脑子快,出了个好主意:“看来只能从当兵的里面找认识他的人。毕竟是两个阶级的人,容易做工作。”

当时,在十二兵团兵团部当过差的小兵也清理出不少,白丁就带着董颖去启发他们的思想觉悟。没想到当兵的也个个推说自己在兵团部是小鱼小吓,平常根本见不到司令官,就是偶尔见到也没印象。说好的被压迫阶级和压迫阶级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呢?

强迫俘虏们辨认也可以,但那样做一来违反政策,二来也未必保险。白丁是知识分子,不到山穷水尽,不屑于做那种龌龊事。他再次抓了狂。

十七

正在一筹莫展,天上掉下个馅饼来。这天,董颖正和黄维兵团部那些当兵的扯乱谈,就看见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半大老头,穿着解放军的军装,说是过来看老乡。董颖莫名其妙,问他:“这儿怎么有你老乡?”

“哦,我是打宿县转过来的。以前和他哥儿几个呆一块儿。”老头指着对面几个俘虏说。

董颖没多说,让老头和老乡聊天,自己到门外等着。老头出来后,董颖迎上去,随便说了几句就问:

“您现在在哪儿?”

“八旅旅部,管马。”

“您过去和老乡在一起时干什么?”

“也是养马呀,给黄长官,胡长官都干过。”

“黄长官?您认识黄维?”

“那还用说,我跟他好几年了。这次因为家里有事,路过宿县,正赶上你们来了。”

“太好了,您能不能……?哦,不,等等再说。”

董颖明白刚冒气的蒸米饭不能马上起锅。她让白丁给找了位八旅旅部的股长,两人一块儿和老头谈话。老头犹豫了半天,但架不住股长连劝带吓做工作,终于答应帮忙识别黄维。

白丁听说后,高兴得跳了起来:“马上带人,叫他们当面对质。”

董颖说:“这人赌咒发誓,绝不当面辨认,怕以后没脸见同伴。”

卢博士笑道:“好办,我们让这位马夫躲在屋子里,让方文新和其他俘虏从窗外经过。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楚辨识。当面对质,有时辨认人的心里一紧张,反而会弄错。”

白丁说:“你从哪儿知道这些鬼点子?搞得像警察查案子。”

卢博士笑笑,又不多说了。

十八

卢博士带着方文新和四五个其他俘虏到一所场院中兜圈子,白丁和董颖带着老头躲在房间里观察。老头看着几个人从窗前慢慢经过,眼睛逐渐变得暗淡起来,头也越来越低。董颖连问几次:“黄维在里面吗?”

老头眼睛发直,一概不回答。董颖说:“别紧张。要不要先歇一下,放松些。我们不会强迫你指认的。”

老头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同志,是黄司令长官。”

“第几个?”

老头掰着手指道:“一,二,三,第四个。”

白丁一看,正是方文新。

十九

白丁兴高采烈,马上准备向上级报告:“狗日的,想看老子笑话,老子就做给你们看看。我命系于天,小小的韩枫,黎明焉能害我哉。”

卢博士眼珠转了几圈,拦住他说:“先别高兴太早,这种事必须黄维本人认账才行,马夫的辨认未必绝对准确。你想想,以前的黄维是司令官,走路说话都威风凛凛,那会有眼下这副獐头鼠目,畏畏缩缩的模样。要是中间有百分之一的差错,报告上去,这个纰漏你我都承担不起责任。”

白丁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嗓音问:“狗日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的被捕过?”

卢博士依旧笑笑,不回答。

白丁把手一摊,将他的军说:“好吧。你出的主意,你拿办法,怎么才能叫黄维认账?”

卢博士又不肯负责了:“你是韩主任派来负责的。我只管提醒,办法你自己想。”

董颖说:“当然是单独提审黄维。不过,一得注意提审的气氛,要让他感觉紧张;二呢,得准备几个问题,冷不丁地提出来,叫他错手不及。”

二十

晚上,三堂会审。

宽敞的黄土房子里放着一张条桌,桌上一盏马灯,桌后摆着三张椅子。卢洪远主审,坐中间;白丁当助理审判员,董颖做记录,分坐两边。三人对面摆着一张椅子,供犯人坐。

三人坐好后,对门口站岗的哨兵说:“把人带上来。”

两个战士把方文新带进屋,命令他坐在三个审判员的对面。方文新一见这个场面,脸色陡变,在摇曳的灯光下,青一阵,白一阵,嘴里嘟嘟囔囔道:“你们不是优待俘虏?”

卢洪远冷冰冰地说:“你先老老实实坐下。我们当然优待俘虏,但也不会放过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

方文新屁股坐在椅子上,扭过去,扭过来,跟针扎似的。

卢洪远先等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声:“黄维。”

方文新猛地抬头,惶恐地望了望卢洪远,连忙否认:“我,我叫方文新。”

“我问你认识黄维吗?”卢洪远口气变得缓和。

“不,不,不认识。”

“你是哪儿人?”

“江,江西。”语气很沉着。

“江西什么地方?”

“嗯,赣,赣州。”

“在十二兵团做什么?”

“兵团部文书。”方文新显然稍稍摆脱了刚才的惊恐,开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在兵团部呆多长时间了?”

“一年,嗯,一年多,两年,快两年了。”

卢洪远提高嗓音说:“你不是兵团部的文书。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要老老实实交代。”然后唠唠叨叨开始讲解解放军的俘虏政策,以及坦白从宽的道理。

方文新低着个脑袋,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白丁突然问:“你在兵团部做文书,直接主管是那个部门?”

方文新一下懵了:“嗯,三处,哦,不,不,政工处。”

白丁又问:“那你的直接上司是谁?”

方文新答:“是,是,陈培元。”

“陈培元是兵团部的政工处长,不算你一个小文书的直接上司吧。”白丁语带讥讽。

“王,王恒昌。”

“王恒昌是坦克营营长,你就是坐他的坦克逃跑的吧?”白丁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黄维兵团编制表。

卢洪远笑道:“一个小小的文书,竟然能让全兵团唯一一个坦克营的营长给他开坦克,够神气的。”

“我糊涂,我糊涂,我刚到兵团部不久,忘记了,忘记了。”方文新手在发抖。

“既然是文书,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白丁又问。

“哎,这个……,”方文新一下张口结舌,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八,八十几元吧。”

“八十几元几角几分,得说清楚。”白丁锐利的目光盯着对手。

“零……,零……,零头记不清了。”文书额头直冒汗。

“那八十几元的几,总记得清楚吧?”白丁把“几”字说得特别重。

“也,也许是九,九十几元。”文书开始语无伦次,声音在颤抖。

白丁笑了起来:“你在兵团部做了将近两年文书,连自己领多少薪水都说不清楚,想骗谁?”

方文新使劲用手拍打自己脑袋,连声说:“我糊涂,我糊涂。”

卢洪远冷冷的说:“我们有耐心,等着你清新过来。”

“我也读过几年书,三纲五常的道理也懂些。还能胡说八道,卖了姓名吗?”方文新激动地捏着拳头说。

“我们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的真实名字写在纸上。”卢洪远说完,董颖起身走过去,递给方文新纸和笔。

方文新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方文新,兵团部文书,如职务姓名不符,原受枪毙处分。

卢洪远接过那张纸,当着他的面撕成一半,再慢慢撕成细条。

“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优待俘虏政策,比你更大的官也不例外。你不过是个中将,现在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说着用手指敲敲桌上的纸笔。

白丁趁热打铁:“你也不想一想,兵团里认识你的有多少,这些人包括军长师长都跟着你当了俘虏,你能骗他们吗?”

方文新,哦,不,文书,或者不管其他的什么,终于精神崩溃了。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一刻一划地签了两个字:黄维。

二十一

黄维签完字,颓然坐回椅子上,两眼噙泪,接着用双手抱头蒙面,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蒋介石混蛋,瞎指挥。”

黄维一直耿耿于怀的是:黄伯韬覆灭后,蒋介石居然不告诉他真实消息,还让他继续往解放军的包围圈里钻。

白丁想不通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写了一篇活捉黄维的文章,寄给《星火燎原》杂志。编辑在退稿信上说:“这篇史实很有意义,但由于考虑到黄维如何被捉的细节,怕影响统战工作,目前,不宜公开发表。”后来战友在编《刘邓大军风云录》时,向他约稿,白丁就把这篇东西寄给了他。战友同意刊登,写信给白丁,也说从统战工作的需要出发,打算把黄维被捉和审问黄维的两段去掉。白丁这才知道上边有“精神”,谁也不能违背。

然而,审问黄维的卢洪远,在“文革”中受到非人的待遇。后来白丁到北京见到他,一家老小七口人,挤在两间九平米的小屋子里,没有收入,靠他本人学的一套针灸按摩,给人家治病过日子。白丁不知道卢洪远有多大的罪恶,上级单位很长时间不给他落实政策。而对于已成高级民主人士,统战对象的黄维,却连被俘时的实际情况也不让人知道。

二十二

淮海战役结束后,父亲突然两眼发黑,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医生诊断是梅尼尔式综合症。

之前,他的脑子在黄维突围时受过伤,后来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打黄维兵团,三旅损失很大,战役结束后,部队补充了很多新兵和武器装备,不管是战士的思想教育还是编制调整都需要他过问,忙得不亦乐乎,可能诱发了疾病。休息了两天,他向韩枫请假,想去河北,太行山跑一趟。考虑到杜聿明集团刚刚覆灭,路上可能碰上国民党军的溃散人员,韩枫大大方方给了他一个骑兵班护送。

这一次,父亲不再是当年那个去延安的穷学生了。他带着自己的警卫员,通信员,还有骑兵班的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向北走。一路上,地方政府的干部大多和三纵有点渊源,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好吃好喝好招待。父亲到了邯郸,没有找到竺青,当地政府也没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是答应帮他查找下落。

父亲找到了山路。山路在地方当专员,结了婚,有个男孩已经快满一岁了。山路的老婆是当地的农家女儿,很能干。父亲到他们家时,她忙前忙后,做了好几个菜招待。吃完饭,哥俩儿聊了一晚上。第二天告别时,山路还有些依依不舍。

告别山路后,父亲回了一次太行山,看望几位老朋友。易尚靖和齐仲云的墓并排在一起,坟头积满了长长的荒草,坟前的木牌也早已朽烂。父亲蹲在那里,花了很长时间给他们拔草。警卫员问:“这下面埋的是谁?”

父亲答:“你不认识。”

父亲找了个老石匠,给了点钱,让他打了两块石碑,换掉了朽烂的木牌。

然后,父亲过清漳河,来到当年处决邵英的会场,因为他不知道邵英埋在了何处。过去的会场早已无影无踪,只是一块空旷的平坝地,边上一头老牛啃着地上的草。父亲把跟随自己的战士们和坐骑放在远处,背着手,独自一人在平坝上徘徊。寒冷的太行山风吹得他头发蓬乱,他两眼无神望着悠悠的云天,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就从那一刻,父亲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十三

父亲回到旅部的当天晚上,听到郭秀珍和赵保田吵了小半夜。第二天早上,父亲出门,见郭秀珍挺着大肚子,在门口升火做饭。父亲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旅部有中灶,还自己做饭?”

郭秀珍笑着说:“老赵喜欢早上热乎点儿,给他熬点粥。”

赵保田披着件棉袄走出门,一支接一支抽烟。见到父亲嗝了一下:“回来了?有收获吗?”

“啥也没有,”父亲说:“你们都好?”

郭秀珍抬眼看看父亲,眼睛还有点肿泡,依旧笑着说:“都好。瞧我们家保田,连过日子都不会。昨儿晚上没闹着你们吧。”

赵保田翻着白眼,鼻子哼了一下,抄起手,歪过头去不说话。

父亲说:“嗐,当兵的,大炮都不怕,还怕点吵闹?”

二十四

中原野战军按照中央军委的指示改编为第二野战军,下面有三个兵团。三纵和另一个兄弟纵队,外加刚升级主力的若干独立旅组建为第三兵团。陈锡联当了兵团司令员,谢富治从四纵调过来任兵团政治委员。兵团的政治部主任由韩枫担任。三兵团下辖七,八,九共三个军。九军完全是新搭的架子,主力十一师就是三纵的老三旅,当做军里的骨干,有点‘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味道;其他两个师都是次一级的部队,罗志远被提拔到其中的十三师任政治部主任。

九军的干部配置比较奇怪。副军长是赵保田,同时兼十一师师长;军长是外调来的,名叫殷克光。殷克光是红一方面军的老人,抗战时做过赵保田的上级,后来在华北一个二线纵队当司令员,属于典型的老资格,但据说打仗很一般。赵保田听说给他做下手,当即气得一蹦八尺高。在师党委讨论上级任命时,他当头一炮:“告诉谢富治,老子就在十一师当师长,不逑当他那个副军长。”

白丁刚从政治部主任提为师政委,不好对老旅长说什么。父亲也觉得这个安排纯粹是为了平衡,但韩枫已经通知他去兵团政治部任宣传部长,不算老三旅的人了,何必多说?

“这个安排,恐怕不完全是兵团定的,里面还有野司和前委的意见。十一师的师党委还是应该表个态,不然说不过去。”

“要表态你们表去,我是坚决不说。”

师党委开了几次会都做不出个决议,搞得谢富治很不高兴,专门打电话来问:“九军其他两个师的党委都表态支持上级指示,你们十一师怎么回事?”

白丁拿着电话望父亲,父亲说:“你现在是政委,就代表师党委表了个态呗。”

董颖也正式参了军,先在随军的南下工作团工作,以后调往即将成立的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第三分校。分校预定的党委副书记就是孙大头。

二十五

几天后父亲去兵团政治部报道。他没想到韩枫当了大老板,掌管着一个人丁兴旺,骡马成群的庞大机构,光是宣传部下属的文工团就有一百多人。后来成为有名作曲家的时乐濛,就是那时由豫西调来任文工团政委的。父亲到宣传部后,马上鼓捣文工团排了出大戏:甲申三百年祭。邓小平看完戏很高兴,和韩枫聊了几句天:“这出戏排得不错,有现实意义。要叫他们到基层,到各部队去演,教育大家不要犯李自成胜利后骄傲的错误,尤其要教育像赵保田这样的老资格。不得了啰,天下都是老子打的,老子就是天下第一,还有没有点党性了?”

二十六

部队完成整编后,浩浩荡荡往南开。父亲鸟枪换炮,不再骑马,坐上了吉普车。他和兵团政治部的组织部长,敌工部长和保卫部长,四个人挤一辆车。

“哈哈,四个轮子还是比四条腿舒服。”父亲说。

沿途国民党军无影无踪,部队很快抵达长江北岸。兵团控制了从宿松到枞阳的宽大地段,利用河汊港湾,习水性,学游泳,操练乘船划船。父亲从小在汉水长大,熟悉水性,当上了教练。他来到十一师,发现从师长,政委起,大多是旱鸭子,不会水,当即神气十足地嚷嚷:“你们这群笨蛋,连牲口都不如。你把马呀狗的赶下去,他们还会扑腾几下浮起来,赶你们下水,简直比上刀山还难。”

白丁穿条裤衩,坐在船头,双手抱着身子,在初春的寒气中瑟瑟发抖。他咧咧嘴说:“要不说你是狗日的,从小和牲口沾亲带故。”

父亲大怒,站在船头对几个战士喊:“来啊,把他给我扔水里去。对,扔这儿,这儿水最深。”

“噗通噗通”,白丁在水里一上一下,狼狈不堪地挣扎。

不一会儿,赵保田带着一伙战士笑眯眯地游过来,每个人胳膊下面带着四个串成环的大竹筒。

“姓黎的,别得意。这法子比学游泳快多了。旱鸭子都变成水鸭子了。”赵保田喊道。

从水里爬出来的白丁当即高兴地大叫:“好呀,赶快给我弄一个,省得老子看人脸色受夹板气。”

日出日落,水光天色,湖面河沟,人头攒动。小船滑过去,风帆移过来。战士们或用竹竿扎成竹筏,或用木料钉成舢板,还有的像原始人那样刻木为舟,一个班一个组地爬在上面练习浮水,划船,掌舵,学习驾驶船只进退转弯,在船上开枪打炮。

二十七

韩枫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船只。这里的船只小的可装一个排,大的可装一个连。但麻烦的是船只就是很多船民的家居,上面有睡觉的隔间,有厨房,有堆杂物的储藏舱。要叫船家把自己的“住宅”献出来,供解放军渡江,可不是简单的的一句:“提高阶级觉悟”就可以做到。主要还是靠地方政府帮忙。干部组织,积极分子动员,对征用的船只和船工支付一定的费用。另外,还在群众的帮助下打捞破损沉江的船只,修修补补,也搞了很多。部队还组织人力开挖沟渠,疏通河道,做好引船入江的准备。

一天傍晚,韩枫和父亲带着几个干部走访船家,正好碰上一户船家开饭。船老大以前给新四军跑过交通,对他们很热情,非要拉着吃饭。火红的夕阳半挂在水天一线之间,湖光潋滟,波光荡漾,摆在船甲板上的桌子在青萍涟漪中轻轻摇晃。老板娘从木桶里提溜出一条肥鱼,刮去鳞甲,破去肚脏,洗涮两下,扔进旺火烧热的油锅里,一把青盐,几片生姜,几段葱绿,然后起锅放在桌上,鱼嘴尚在活动。船老大乐哈哈地给韩枫和父亲斟酒,捡肉夹菜。船老大知道不少说书,满口三国,南朝,蒙宋和朱元璋的故事,听得父亲他们津津有味。韩枫感叹地说:“等将来干不动了,我就到这儿来养老。”

酒醇鱼鲜肉嫩,父亲吃后久久难以忘怀。

两天后,赵保田得到消息,郭秀珍给他生了个女儿。

二十八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国民党拒绝在北平和平协议上签订城下之盟。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

三兵团的主要渡江地点选在大拐,玉板洲,鸭儿口三处。下午,父亲前往登船码头。湖港里整齐地摆着数百条船,船头毗邻,桅杆林立。半山坡的树上挂着大喇叭,正在广播一九四九年元旦,毛泽东写的新年致词《将革命进行到底》:

“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父亲向韩枫对了个火,两人干抽着烟,都没说话。

“这里用得着古代希腊的一段寓言:‘一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着。他很可怜它,便拿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气就苏醒了,等到回复了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伤。农夫临死的时候说:我怜惜恶人,应该受这个恶报。’外国和中国的毒蛇们希望中国人民还像这个农夫一样地死去,希望中国共产党,中国的一切革命民主派,都像这个农夫一样地怀有对于毒蛇的好心肠。但是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真正的革命民主派,却听见了并且记住了这个劳动者的遗嘱。况且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

父亲他们记住了这条警句,却没想到精辟背后的陷阱。

兵团和军的军乐队奏着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在远处的湖岸边,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江鸥,白鹭,绿头鸭等水鸟。他们机警地转着头,不知所措地望着这边的喧腾。

父亲刚要登船,忽然一匹快马奔过来,马上的通讯员大喊:“黎部长,等等。”

父亲停住脚,闪到一边,让过后续上船的队伍。通讯员下马,递给他一封信。父亲撕开封皮,原来是邯郸地委来的。

“黎明同志;

我们查到竺青同志前年底即调往晋绥,现在华北十八兵团政治部工作。竺青同志现在的通讯地址是:山西,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八兵团三一八九四信箱。

此致,

敬礼

落款单位和日期。”

父亲赶紧从挎包里翻出本子,草草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竺青同志;

马上就要登船,简单写几字。

革命就要胜利。如果你能原谅我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否重新开始,一起迎接新的生活?

祝好。

黎明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渡江之前。”

然后找到一个信封,把字条放进去,写上地址,交给通讯员。

父亲上了船。很快,码头上千帆万蓬陆续张开。缆绳松开,桨舵摇摆,船头移动,缓缓向天水苍茫的长江入江口驶去。霎那间,湖岸边成千上万的水鸟扑腾翅膀,腾空而起,围着斜照湖口的那轮红日漫天飞舞,那是霞光辉映下灿烂的孔雀开屏。

几十条闪亮的曳光弹道“嗖嗖”从头顶掠过,惊得半空中的水鸟纷纷逃散,只剩下天地辽阔,烟波浩渺的大江。

水鸟散去了,但生命并没有消失。自地球上第一个单细胞的诞生,不管遭遇何等灾难,生命的延伸就没有中断。生命相互杀戮,相互争夺,相互利用,相互依赖,相互支持。从简单到复杂;从粗放到精密;从弱小到强大;从无知无觉到有血有肉;从荒芜到欣欣向荣;从短暂到永恒;从随波逐流到主宰世界。因为生命燃烧的是太阳之火,只要太阳不熄灭,生命就不会在地球上结束。

伟大的渡江战役开始之际,就是这本小说第二部的结束之时。

父亲他们砸碎了一个旧世界,他们能够建设好一个新世界吗?

通宝推:洪枫,野芹,蓝蚊子,天白,我不是海洋,jhjdylj,bluestarry,然后203,和平共处,桥上,唐家山,红军迷,胡一刀,
家园 第二部结束,暂时不再往下写了,抱歉。
家园 郑重感谢。这部小说写得太好了!

引人入胜,感动莫名。又有细节,又不拖泥带水。语言生动,有时代感。把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战争写活了,令人拍案叫绝!每次读来都心潮起伏,几欲泪下。愈发强烈认识到这场运动对中国、对全世界,都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郑重感谢老兄把这段历史以如此逼真的筆法記录下来,而且无私奉献给河友们。

家园 郑重感谢。这部小说写得太好了!

引人入胜,感动莫名。又有细节,又不拖泥带水。语言生动,有时代感。把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战争写活了,令人拍案叫绝!每次读来都心潮起伏,几欲泪下。愈发强烈认识到这场运动对中国、对全世界,都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郑重感谢老兄把这段历史以如此逼真的筆法記录下来,而且无私奉献给河友们。

家园 泪飞顿作倾盆雨!

多么感人的壮丽史诗:

“黎明同志,”叶老师有些黯然神伤:“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冬儿三岁零四个月,福夏正好五岁半,秋宝八个月零七天,都埋在下马坡那棵枯树边上。我和冬儿他娘商量好,每次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就过去看看他们。”

冬儿他娘两眼盯着枯树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说:“还是再去一趟吧,也许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告个别。”

“不用麻烦同志们了,”冬儿他娘的语气很干脆:“我们早想开了。要革命,总会有牺牲,好多人还没等到这一天呢,好歹我们盼到了。”

“好,不去就不去。”父亲猛地抱住叶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叫冬儿他娘把那些布告给我,我想留个纪念。以后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们的醪糟。香,甜,滑,嫩,爽,喝完以后浑身暖和。”

通宝推:然后203,
家园 这个叶老师是确有其人
家园 老兄过奖了。大家就看着玩。

现在的很多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所以也就只能在网上发发了。

家园 大别山,几起几落,红旗不倒,太了不起了

叶老师也是真的老资格。

家园 这部小说感人至深的一个原因是贴近历史原貌

知道这是父亲和他战友们的回忆,就更感逼真。同时又有文学语言的刻画渲染,有血有肉,跃然纸上,不似一般回忆录那样干巴。

家园 感兴趣的多着呢

请继续啊。

特别是解放后,大跃进,四清,文革,作为老革命的“父亲”是什么态度和感想?

个人认为老干部里面真正认同主席理念的人不多啊。比如赵保田,白丁恐怕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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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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