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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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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2

十三

对部队来说,三纵在大别山近乎放了半年羊,纪律松懈,组织不健全,思想混乱,急需整顿才能应付大的战争要求。到了豫西,环境安定下来,父亲他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总结大别山斗争的经验。不过,共产党里能人多,他们并不干巴巴地将其称之为总结大会,而是发明了一个精炼的新名词:“三查三整”,既生动,又方便大家理解。名词是新名词,运动当然就是“新式整军”。所谓的“三查三整”就是查阶级查斗志查工作,整顿思想整顿组织整顿作风,说穿了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面对面“骂娘”。你揭我的短,我挑他的错,范围从作战训练,执行新区政策,党内外团结到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无所不包,而且提倡大民主,下级给上级提意见。上级同级下级“三层亮”,打开天窗说亮话,标准的“决策公开透明”。小老百姓不光有知情权,也有建议权,批评权。各级干部要“脱了裤子割尾巴”,接受经验教训,错误严重的要受到纪律处分。同时还搞了诉苦教育,形势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和胜利信心。采取官教兵,兵教官,互教互学,包教包学等办法,开展练兵运动,学习城市攻坚战的本领。

三旅对赵保田的批评意见最多,主要集中在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粗暴简单,动辄骂人训人等作风方面,说他是军阀残余。白丁也挨了不少骂,说他吊儿郎当,官僚主义严重,不经常下部队,忽视群众纪律,发现违纪现象处分不严,以至在艰苦条件下大家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丢在一边。大家对父亲提的意见大致是:自以为是,听不进批评意见,知识分子臭清高,追求享受,喜欢搞特殊化,对敌斗争不够坚决,有温情主义的残余等等。和上次整风不同,没有一边倒地围攻整人。

当然,也没人提到太平寨的故事。

十四

由于三纵在大别山减员很大,上级给补充了数千新兵。这些战士都是土改翻身农民的子弟,成分好,觉悟高,斗志昂扬,犹如给部队输送了一批新鲜血液。经过整训后的部队兵员充足,人强马壮,弹药充足,粮草丰裕,犹如一枝弯弓待发的长箭。

更让赵保田惊喜的是郭秀珍抱着儿子,随着三纵留守处的队伍来到豫西。赵保田把父亲赶出去,让郭秀珍布置好房子,天天晚上回家,两口子说不完的温存。最好玩的要算小四六,一岁多了,满院子乱跑,嘴里咿咿呀呀几个单词,逗得人见人爱。父亲拿一颗糖就可以把他“收买”,带出去跑很远的地方,给买点山果,油炸饼子什么的哄着玩。每次一大一小从外面回来,赵保田都很不高兴,一把抢过儿子抱在怀里,边用自己硬梆梆的胡子茬扎儿子的小脸蛋边嘀咕:“你小子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拐跑四六?”

郭秀珍听了马上会嗔怪地数落丈夫两句:“哎呀,看你七横八竖的这么大个人,说的叫个啥话儿。黎政委是这种人吗?”转脸笑呵呵地对父亲说:“黎政委,搁家里吃饺子。”

赵保田当即眼睛瞪的溜圆:“请他吃饺子?怎么请?就那么点肉,请了他,我们都去喝汤?走开走开,到旅部吃你的小灶去。”

只要衣服穿得干净,人就显得精神。郭秀珍一过来,赵保田马上鹤立鸡群,“抖”了起来。因为有了孩子,她当然没功夫像从前一样照顾到旅部其他人。父亲只要和赵保田呆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浑身臭哄哄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白丁干脆下到部队,把旅政治部一摊子都撂给父亲。父亲找他大骂一通:“搞啥名堂?刚说了你吊儿郎当,你就当甩手掌柜,脸长不知羞耻。又没付看家费,谁有功夫替你管闲事?”

白丁嘿嘿奸笑:“狗急跳墙了?告诉你,我是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真克服官僚主义;深入密切干群关系;绝不打扰闷灯儿嫂子。”

十五

这是共产党的金秋十月。首先是华东野战军攻克济南,接着是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敌我兵力对比出现了历史性地倒置。刘邓主力沿平汉路北上,取漯河,下许昌,兵锋直指中原重镇---郑州。郑州是陇海和平汉铁路的连接枢纽,直接控制中国南北和东西两条交通大动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华东,东北相继告急,国民党无力顾及郑州的防御,只留下一个杂牌军据守。野司命令陈赓,谢富治,陈锡联负责指挥,集中一,三,四,九共四个纵队攻城。陈赓理解刘邓的意思,捡郑州这个软柿子就是想把三纵喂饱,所以把兵强马壮的四纵放在一边,安排陈锡联主攻。父亲他们听说后群情激动,个个磨拳擦掌。陈锡联更是连声说:“要多搞他几门炮,无论如何也要多搞几门。这次敌人不多,攻城部队不少。虽然我们是主攻,但其他部队也都跟饿狼似的,盯着碗里那几块肉。我们动作稍微慢些,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一连几个晚上,陈锡联几乎没合过眼,精心布置,精心准备。好容易上床打个盹,“噩耗”传来:郑州守敌弃城北逃,正撞进在旁边打酱油的九纵嘴里。秦基伟大口一张,如数吞下,连骨头渣都没给三纵剩一点,气得陈锡联暴跳如雷,大骂秦麻子干捡便宜不要脸。

韩枫劝他说:“算了,谁会想道蒋军这个熊样,看来真是被我们打怕了。”

“窝囊废,胆小鬼,怕死鬼。他妈的,这么大个城市都不敢守,蒋光头栽培的是些啥鸡巴玩意儿?”陈锡联敲桌子砸板凳:“不行,老子得给野司打报告,不能便宜了秦麻子。一次搞不到东西,下次就得靠边站,以后更搞不到好东西。他妈的,这么转两圈,三纵就完了。”

“野司又不当婆婆。他只管拿没拿下城市,谁管你这些闲事儿?再说,他们也算给我们机会了,只怪我们运气不好。还是准备好进城开开眼界吧。这可是我参加革命以来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韩枫说。

“对,还要叫上白丁。”陈锡联一拍大腿说:“那个无赖在大城市上过学,叫他给我们当向导,省得闹出笑话叫人看瘪了。”

十六

赵保田带着一支先遣队进入郑州。中共郑州工委副书记带人在城南五堡迎接他们。秋高气爽,落叶金黄。双方互相握手寒暄后,工委副书记向赵保田介绍身后的同志。介绍了几个人后,他的眼睛似乎寻找了一下,然后才指着站在路边的一个姑娘说:“董颖同志,郑州学联的党支部书记。小董熟悉郑州上上下下的情况,先让她带着你们到处转。”

董颖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穿着月白色上衣,黑裙子,白色长袜,黑布鞋,静静地站在一排白桦林前。听到书记介绍自己,董颖微微一笑,大方地走上来和赵保田握手:“欢迎赵旅长,郑州人民早就盼着解放大军。”

十七

因为是第一次解放大城市,纵队部忙得团团转。韩枫特意把父亲调过去,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如制定入城告示,部队进城守则;准备群众宣传大纲以及传达讨论执行上级指示等等。白丁留在三旅,不光负责全旅的政治工作,还附带给旅部和随军家属找房子。按理说,找房子也不是多大个事儿。但韩枫要求:房子既要阔气,让大家舒舒服服,又不能干扰城市生活。结果让白丁挠了几天头。

一切基本安顿下来,陈锡联,韩枫和父亲拉上白丁悄悄溜进城去。父亲提议先去军管会,让赵保田给安排个“导游”,因为赵保田是军管会的负责人之一。白丁大不以为然:“干嘛非找他?赵闷灯儿懂个啥,他能找的人还不也和他一样是土包子?你们跟着我走,保准丢不了。”

一路上,白丁兴致勃勃,大肆宣扬他的渊博知识。横街而过的通道叫天桥,环状的马路交叉口叫转盘。啥叫公共汽车?啥叫轿车?啥叫卡车?火车必定沿着铁轨跑,但沿着铁轨跑的不光有火车,还有一种叫有轨电车。马路上啥叫人行道,机车,黄包车和行人各走哪里,红绿灯的作用。还有商家店铺,老号名牌的称谓和标识,霓虹灯的色彩和大致工作原理,电影院,剧场,公园的风格,以致茶肆,饭馆,酒楼,烟馆,妓院的区别。父亲以前在西安呆过,但纯属穷学生,没钱到处跑;韩枫去过苏联,见过大世面,插得上几句嘴,但大道道说不出多少,也不愿多说,大家都听着白丁唾沫横飞,对他充满景仰之情。

几爷子转了几圈,走到一条小街上,顿时目瞪口呆。哇,那么多的小摊铺。炸油条,烙烧饼,卖纸烟,小零碎,日杂用品,泥娃娃,花生,瓜子的,苹果挑子,鸭梨担子,还有米面油,猪牛羊肉,鲜鸡活鸭等等,简直无所不包。还有几个馄饨摊,架着火,支着铁锅,锅里滚着汤,香气四溢。

“哎呀,”白丁大喊一声,如获至宝:“你们知道不?郑州馄饨天下闻名,我们来上一碗?”

陈锡联说:“馄饨不就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们在太行山,和豫北吃得多了。”

白丁鼻子哼哼,鄙夷地说:“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亏你们说得出口。干嘛不说手榴弹和炮弹都是一块铁皮包点炸药呢。告诉你,就这面皮,肉疙瘩,还有碗里的汤,学问可大了。北方以面食为主,山西的饺子,山东的饼,河南的馄饨远近闻名。就拿馄饨来说,这肉的讲究,嗯,面的讲究,嗯嗯,汤的讲究,怎么个说呢?”

父亲说:“怎么个说就别说,看你也说不出个啥讲究。”

白丁的脸皮千锤百炼,自然不在乎父亲这两句话:“黎明,不懂就别装懂。毛主席说:文学艺术要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水平。河南是馄饨的故乡,家家会做,人人爱吃。郑州是河南名城,他的馄饨自然是在普及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了。”

父亲呵呵笑道:“馄饨是吃饭,又不是文学艺术,你瞎扯些啥?”

馄饨摊前食客不少,看上去多是下力的苦工。他们坐在矮凳上,捧着碗,掏出口袋里的硬面饼子,掰一点,泡在汤里,然后往嘴里喂,好像很享受的模样。吃完了,就拿出烟袋吸几口,彼此聊聊天。父亲他们不想在这儿花太多时间,只顾往前走,说话间已出了小街。陈锡联边走边说道:“驴逑扯到马胯上,是白丁同志的特长。”

韩枫说:“白丁同志的吃喝拉撒睡,都要讲究个文化吧?”

“嘿,”白丁摇头晃脑地说:“告诉你们,别的不知道,这吃喝还真有个文化一说。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说饭要做得越精细越好。有他老人家提倡,中国人当然是越吃越讲究,饭菜手艺也越来越高。到现在,中国饮食是世界有名,除了西餐的牛排---,”

“牛排我吃过,硬绑绑的,咬不动。”韩枫说。

“哦,真的?”白丁有些意外:“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的饮食,不像别的东西,在全世界都吆喝得开。孙中山怎么革命的?就是他大哥在夏威夷开餐馆赚了大钱,然后每月资助他,跟部队关饷一样。他再拿着钱到处撒,买武器,买人,闹革命。”

“哦,难怪叫他资产阶级革命。靠的是资本家的钱。”韩枫点点头。

“你吹牛也得有个谱,别说买武器,你算算你那个的三旅每月的伙食费要多少?靠孙中山他哥哥一家,撑得起吗?”陈锡联说。

“这你就不懂了。美国人发钱都是金子,一块金子---,”白丁解释道。

“扯逑你的蛋,美元我见过,就一张纸,跟法币差不多。”韩枫说。

“对,对,对,就那张纸值钱。一张可以买好几十,不,好几百碗馄饨。”

“好了,好了,还是讲你的中国吃饭文化吧。美元的事儿,等打倒国民党以后再说。”父亲不耐烦地说。

“嗯,是这样的,外国菜好吃,那是因为东西好,什么鸡鸭鱼肉呀都太普通了,他们还要吃鱼翅,鱼卵。”

“鱼卵不就鱼子酱吗?我也吃过,臭哄哄地。”韩枫再次打断。

白丁被噎得翻白眼,甩甩手说:“去去,我那是打个比方。反正他们什么稀罕吃什么。而中国菜的最大不同就是做饭的材料都很普通,好吃不好吃全靠我们的文化。”

“啥叫文化?是盐巴放多些,还是辣椒放少些?是吃了肉可以演电影,还是喝了汤可以唱京剧?”陈锡联说。

“我的同志,刘司令员说过:以烂为荣,不是光荣。烂就是不讲究,文化就是讲究。我们共产党以后要坐江山,就要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拿吃饭来说吧,一道菜端上桌,讲究色香味俱佳,色就是要好看,香就是闻着舒服,吃也不能狼吞虎咽,要先用筷子夹一小点,放舌尖上细细品尝,啊。”白丁闭上眼睛,好像真的感觉那个香哪。

“那不是望梅止渴,精神会餐吗?”父亲说。

“呸,亏你还读过几天书,说出的话像猪拱圈。”白丁简直彻底瞧不起父亲了:“文化属于精神范畴,是超出酸甜苦辣,味觉之外的抽象高雅。还精神会餐呢,就知道大勺子大桶里捞大肉块吃。”

“越说越玄,”韩枫说:“你就说明白了,这个抽象高雅究竟管不管吃饱肚子?”

“我说你们怎么老关心吃没吃饱肚子?”白丁恼火地说:“你们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难道共产主义就剩下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你们知不知道,中国饮食博大精深,有四大菜系。直鲁菜,四川菜,江浙菜,广东菜。”

“胡说八道,我们湖北菜呢?干炸鱼,你吃过吗?”陈锡联愤愤不平地说。

“湖北菜要算川菜吧?都是吃辣的。”父亲说:“我们陕西菜才应该单列出来,羊肉泡馍,腊羊肉,羊头皮汤,锅盔夹肉,浆水菜。”

“对,应该加上陕西菜,算五大菜系。冬天一碗羊肉泡馍,喝完浑身暖和,什么高雅菜也顶不上。”韩枫说。

白丁眼见历史就这么轻易地被歪曲了,急得冒火:“菜系,菜系,啥叫菜系?你们懂不懂?刀工,火候,各种调料的搭配都有讲究。要是大的宴席,桌上的几大盘还有个菜式搭配问题。主菜,配菜,热菜,凉菜,主食副食,清汤浓羹,里面学问老了去。还羊肉泡馍呢。半扇羊腿砍巴砍巴扔锅里,半块干饼子撕巴撕把扔碗里,然后把烧开的肉,汤,萝卜囫囵往碗里一浇,有什么文化?”

父亲和韩枫被挤兑得哑口无言。

十八

到了火车站,父亲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密密麻麻。冒着蒸汽的巨大火车头缓缓开过身边,拖着长长的货运或旅客车厢。父亲看着有些心虚,笑着说了一句:“打到蒋介石,我们什么都不懂,能搞好工业建设吗?”

韩枫答:“别担心。你搞不了,有人会搞。中国人这么多,能人有的是。”

“看看,那是干什么?”白丁指着车站外大喊了一声。

几个人走过去,发现是军管会正在主持集会。他们挤在人群中往台上张望,见一个端庄俊俏的年青妇女做介绍:“大家安静。革命就要胜利,我们就要开始建设新社会。解放军是我们的救星,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下面请解放军郑州军管会委员赵保田同志讲话。”

赵保田大步走到台前,对听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陈锡联当即“咦”地小声叫起来,几个人无不感觉诧异。眼前的赵保田红光满面,胡子刮得精光,军帽棱角分明,军装笔挺,裤子齐缝线如斧劈刀削,脚下穿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旁边那位年青妇女捧着个小本子,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仰慕的流波逸韵。

“狗日的赵大闷灯儿,鸟枪换炮也忒快了点。”白丁倒吸一口凉气。

十九

几爷子气喘吁吁从人群中钻出来,闷着脑袋走了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当时国民党刚刚撤退,城市还显得有些凌乱。遍地的污水垃圾,也有很多大洋房空着。父亲他们进到一栋楼,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院的感觉,曲里拐弯,几个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很快分散开来。父亲来到一间书房,看见里面虽然灰尘很多,但摆着的沙发,地毯,写字桌,靠背椅,书架都很神气。回到过道,就听那边一间小屋子“嘁哩喀喳’响,接着就见陈锡联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白瓷铁皮的圆东西。父亲问:“你把人家什么偷来了。”

陈锡联得意地说:“嘿嘿,看看这个怎么样,回去盛饭一碗管饱,再不要三碗垒过太行山了。”

正好白丁过来,马上咋呼道:“哎哟,我的个大司令,你倒是仔细看看呀,底下多大个洞,能乘饭菜吗?你拿的是人家厕所里接尿的尿斗。”

几个人哈哈大笑,陈锡联脸一红,把尿斗随手扔到过道边,惋惜地说:“那个晓得,这么好个东西会拿来盛尿。”

韩枫笑着说:“教训哪,教训。大城市是你们瞎跑乱窜的吗?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的会以为你们出解放军的洋相。”

二十

父亲他们中午随便啃了点干粮,到了大晚上肚子饿了,就想找地方吃饭。韩枫对白丁说:“你说了那么多,该给我们找个文明吃饭的地方了。”

白丁说:“那还不简单。前面那家亮着灯,招牌写着‘粤秀楼’,肯定是家广东饭馆子,我们就去那儿吃饭。”

粤秀楼门口有位涂脂抹粉的中年老妇,手拿一把绸子圆扇,看见父亲他们,谄媚地迎上来:“老总,里面坐。”

父亲他们正要往里走,老妇压低嗓子说:“老总,我们是小店,容不下那么多人。”

陈锡联让警卫员,通讯员都呆在外面:“饿了,你们就自己找吃的。”然后和韩枫,父亲,白丁一块儿进去。老妇把他们领到一间灯红酒绿的房间坐下,白丁张口就说:“有什么好菜?有猴头吗?”

没等老妇回答,白丁揉着手给大家解释:“广东人讲究吃猴头。在桌子中央开个洞,把猴子脖子卡在洞里,用开水往猴子头上一浇,扒去毛,敲开头盖骨,用勺子舀活脑髓吃。”

“啊---,”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当即嚎叫起来:“这他妈还是文明吗?我们对土豪都没这样。老板娘,有也别上这道菜。”

“你吃过吗?”韩枫问白丁:“老子以后要当了官,一定禁止吃‘猴头’。”

父亲说:“你们听他胡说八道。‘猴头’是种蘑菇嘛,那里有什么脖子,脑子。”

两个小姑娘给他们倒了茶后,老妇人低眉顺眼地问:“老总要点姑娘?”

父亲他们顿时楞了,张眼一看,周围站着几位年青女孩,个个穿着香艳,露着滑嫩的光膀子。

韩枫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白丁,回去和你算帐。”起身就要离开。

老妇连忙拦阻:“老总别急呀,我这儿的姑娘都很体贴。”

韩枫摔开老妇,指着白丁说:“我们得走了,你们好好伺候他吧,钱也让他出。”

白丁早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韩主任,别开玩笑,我们一起走。”

老妇拉住陈锡联,媚笑道:“对不起,老总,小店一到晚上是有进没有出。”

看门的老头奸笑着说:“是呀,天这么晚了,老总们还是玩个通宵吧。”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错觉,父亲隐隐感觉周围有几条黑影在晃悠。

“把门打开,”陈锡联勃然大怒,指着老妇的鼻子喊道:“你看清楚了,老子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国民党的烂丘八。啥子准进不准出?你们的规矩该改改了。再不开门,老子明天叫人把这野鸡店连锅端了。来人哪。”

门外几个警卫员和通讯员听到陈锡联叫喊,提着枪破门而入,顿时满屋咿呀哇啦,男的女的都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他们走出妓院大门,白丁又开始嘻嘻哈哈:“我的个乖乖,谁知道这是野鸡店?差一丁点就配错种了。”

韩枫厉声说:“你还敢嬉皮笑脸?我这就叫人把你抬进去,好好给你配配种。”

父亲嘻嘻哈哈地笑道:“算了,这也是开开眼界嘛,就当是一次战斗侦察。不了解腐朽没落的东西,我们怎么革他们的命?亏得周围没有记者,要是被他们看见了,明天报上登个头条:解放军司令员夜逛妓院。那才了不得。”

“啥子夜逛妓院?老子是夜查妓院,清除社会渣滓。” 陈锡联眼睛一瞪,威严地说。然后小声地:“说实话,有两个小娘们儿还看得过去,……。”抬眼看见韩枫眉头一皱,马上打断。

二十一

父亲他们再不敢乱闯饭馆,还是回到那条小摊街上。见馄饨摊子旁边没剩下几个人,陈锡联说:“还是享受一下郑州的馄饨文化吧,不然光听老白瞎吹一通,也没个感性认识。”

父亲说:“在豫西发的零用钱,我买了牙膏,牙刷,毛巾,洋瓷漱口杯,全用光了。要吃,得你们请客。”

陈锡联斜吊着眼说:“没钱?呆一边看着我们吃。谁叫你那么讲卫生,要脸不要肚皮。”

韩枫说:“叫我说,这钱还得白丁同志出。他把我们带到那种地方,肯定没安好心。不处分,也得他请客。”

陈锡联说:“对对对,哪个当混蛋,哪个买馄饨。”

白丁急了:“天地良心,你韩枫去过苏联,活脱脱就不认识个妓院?要说我没安好心,我看你是老奸巨猾,故意装傻,等着被腐蚀。”

“不好,白丁同志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了。”韩枫笑道:“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这些腐朽东西?”

陈锡联笑道:“大家小心点。这个同志逼急了,会当街撒泼打滚,影响解放军的形象。算了,算了,我请客,一人一碗。”

“一人一碗?”父亲不满地说:“肚子饿得这样,还不够塞牙缝。”

“好你个黎明,让你打秋风已经便宜了。想吃饱,自己掏腰包。”陈锡联走到馄饨摊子前,一屁股坐下,大喊一声:“老板,给我先来三碗。其他人?有,就一碗;没有,就喝点汤。”

“有,有,”老板看见这群大兵,有些拘谨地问:“老总要几碗,最好给个实数。”

韩枫问了下馄饨价钱,陈锡联的警卫员殷勤地对大家说:“司令员的钱都我管着,平时舍不得花,这会儿每人三碗都够。”

陈锡联啐了一口:“你这个小同志,明儿个下连队去。怎么随便暴露军事秘密?”

警卫员高兴地说:“司令员,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可不成。”他把挎着的钱袋摘下来,交给身边的通讯员:“馄饨我不吃了,马上就走。对了,我去哪儿?回七团行吗?”

韩枫一把把他抓回来:“小鬼,你去哪里司令员说了不算,得你们的党小组讨论同意才行。现在我代表上级,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算账,给大家买馄饨。”

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老板见来了这么多客人,从旁边摊子抄过两条长凳,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拿出碗筷,先在锅里烫洗一遍,往每个碗里分配调料,搁点虾皮,葱花,淋上点汤。老板娘手法熟练,抻面擀开,“嗒嗒”几刀就是一大摞方方正正的馄饨皮。然后她拿支骨头薄片儿从肉馅碗里剔肉,飞快地点在馄饨皮中央,手指三拧两捏就是一个,如同机器一般吐在旁边的麦秸秆案盘上,不一会儿,原本空着的案盘就挤满了馄饨。老板接过案盘往沸水里一撒,拿个大勺子搅两下,雪白的馄饨纷纷浮上水面,不停地旋转蹦跳。他再往锅里“哗”地往浇一勺冷水,水泡刚平息下去,又马上扑腾上来。老板似乎就着馄饨的跳跃,勺子一扫就是一碗,由老板娘端给摊外的顾客。

陈锡联出钱,当然来第一碗。他也不用筷子,也不管烫不烫,仰头望嘴里一倒,一碗就没了。白丁鄙夷地说:“猪八戒吃人身果,吃出啥味道了?”

陈锡联梗着喉咙说:“可以,可以,滑不溜湫,一喝就全进肚子里了。没吃出个文化的味道。”

二十二

回到三旅驻地,天已蒙蒙亮,父亲有事要去旅部,就和白丁分了手。经过家属区时,他看到郭秀珍起了个大早,在屋外晾晒小孩的衣服。父亲顺口和她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保田在家吗?”

郭秀珍直起腰来,笑着答:“没呢。他最近一直在城里忙。”

旅部屋内黑灯瞎火,只有铺着作战地图的巨大桌子边亮着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一个人背对父亲,双手撑着桌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赵保田。

“哦,你回来了?”父亲掸掸裤腿上的灰。

“竺青同志有消息吗?”

父亲答:“我托人到邯郸打听过,她已经走啦,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也好,仗还没打完,操逑不了那么多闲心。”赵保田依旧没有转过头来。

二十三

群星闪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车马络绎不绝。在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挤满了步兵,骑兵,炮兵,后勤分队和庞大的支前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川流不息,繁杂而不紊乱,生动而不浮躁。

白丁快马加鞭从远处跑来,看到父亲站在田埂边,跳下马来问:“部队这么大动静,是往哪里开?”

父亲答:“向东,淮海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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