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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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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粟裕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向徐州以东的黄伯韬兵团发起进攻,拉开了国共之间最后决战的序幕。

从郑州出发,父亲他们向东尾追逃敌。大军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连克开封,兰考,民权,商丘,砀山等地,直到徐州附近的萧县周围才停止前进。

淮海战役开始后不久,陈毅,刘伯承,邓小平召集中野旅以上干部开会作动员。陈毅讲了当前全国战场的形势和准备淮海战役的情况。刘伯承介绍了攻取宿县,斩断津浦路的作战设想。邓小平最后给大家鼓劲,要准备打带决定意义的大歼灭战:“只要歼灭了南线敌人的主力,就是中野部队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回到三纵司令部,众人依旧兴奋不已,议论纷纷。父亲说:“好家伙,这是要和老蒋摊牌了。”

“陈毅同志讲得好。中国历史上的战争,谁占了锦州,郑州,徐州,谁就能得天下。三个州我们已经拿下两个,就剩下一个徐州。拿下徐州,中国就归我们了。刘司令员说:蒋介石是基督徒。徐州的两条铁路就像个十字架。这一次,我们要把蒋介石钉死在徐州这副十字架上。”韩枫说。

“难到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没想到呀,没想到。”白丁摇晃着脑袋说:“鄙人头一次看见陈毅。此人气魄非凡,胸怀全局,有囊括宇宙之机。知识渊博,诙谐风趣,真是脱口珠玑言,谈笑百万兵,有学问,有本事。”

“可惜轮不到我们打黄伯韬。”马强道:“唉,都怪我们在大别山拖瘦了,当初中央怎么不派华野去?”

“马旅长,你是目光短浅,本位主义。”白丁说:“没有我们在大别山拖住敌人,哪有今天的大变化?”

赵保田说:“他一头大狗熊,你能指望看多远?”

于嘉林笑着说:“是呀,当初保田同志打民权目光就很长远,尤其懂得‘什么鸡巴的集中兵力。’”

“我日你个逑,今儿个非拔拉出你的臭鱼肚子。”赵保田伸手要揍于嘉林。于嘉林赶紧躲到父亲身后。

父亲劝阻道:“算了,算了,仗还没打,你们倒先你死我活了。”

“黎明,别帮着他说话。当初过冰河时,不是老子架着你,你早被冲到史河中喂臭鱼了。”

“是冻鱼。天那么冷,鱼泡在冰水里怎么会臭?”白丁说。

“瞧瞧你们这个样子,像个党的高级干部吗?光知道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想想怎样打好这一仗?天下还没有拿到手呢,你们就骄傲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给你们说:这是空前大决战,稍有疏忽,后果不堪设想。”要从兴奋转向严厉,韩枫还是费了很大劲。

“是呀,徐州的敌人有五十多万,我们顶破天也就五十多万。双方兵力对比是一比一,这锅饭的关键是从哪儿下口。”周国维沉思着说。

“刘司令员讲得很清楚。华野咬住了黄伯韬,只要我们斩断津浦线,徐州的敌人就悬在了半空中。打无心,守无力,只有等着我们一口一口吃掉。”陈锡联胸有成竹地说。

“可是宿县有孙元良的一个兵团,中野啃得动吗?”父亲有些担心。

“操逑这些闲心干嘛?”马强大大咧咧地说:“你们看看前委的首长都是些啥人,刘,陈,邓,粟,谭,哪个是省油的灯?中央总是正确的,我们跟着走就行了。”

白丁嬉皮笑脸地说:“叫我说,前委几位大首长真有意思。三个四川老乡,刘陈邓,起一灶酸菜鱼头;两个湖南老乡,粟谭,起一灶剁椒鱼头。老乡见老乡,说话不慌张。就不知道两灶鱼头如何交流?粟司令员提起话筒问:‘搞么的壳?’,刘司令员拿着话筒答:‘打打牙祭’。”

说得大家都笑了。韩枫故意装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白丁,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吐出的都是卵逑蛋。背地里对前委首长评头论足,属于以下犯上,过去是砍脑壳的罪,懂吗?”

“动不动要砍人脑壳的,一般走的是背八字。胜利者总是宽宏大量,没功夫计较芝麻大小的事儿。”白丁眨巴眨巴眼睛。

父亲说:“谭震林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可惜没见着粟裕,七战七捷,孟良崮。”

白丁继续兴致勃勃:“我猜啊,粟裕肯定是白盔银甲,跟常山赵子龙差不多,英姿飒爽,相貌出众。谭震林嘛,八成是个干瘪老头。”

“胡闹,红口白牙,凭什么说谭震林是干瘪老头?”韩枫骂道。

白丁强词夺理:“不是我胡诌。你想,他在井冈山就是大干部。红米饭,南瓜汤,养得胖吗?再说资格那么老,能不是老头吗?”

“放你娘的屁,老子大革命就参加革命了。照你看来,也该是老头了。”韩枫骂道。

正在说笑,电话铃响了。陈锡联吊儿郎当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一句,马上身板绷得笔直,脸色异常严肃:“是,刘司令员,我是陈锡联。”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陈锡联放下电话,转身对大家说:“同志们,孙元良兵团突然北调徐州。刘司令员说:这是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命令我们在九纵配合下,趁着这个空挡立即攻取宿县,彻底切断徐蚌线。”

又是几分钟无人说话,然后是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老蒋莫不是昏了头?”

韩枫斩钉截铁地说:“这才是‘关门打狗’。”

满屋子的人都欢呼起来。

宿县又名南徐州,处于徐州和蚌埠中间,是国民党军重要的兵站基地。孙元良兵团离开后,这里只剩下护路司令张绩武的万把人,要打下来不是什么难事。陈锡联汲取了郑州战役的教训,把自己的三个旅全部铺开,紧紧围住宿县县城,而让秦基伟带着九纵主力在外面打援。九纵本来就是杂牌,当然不好和老大哥抢任务,但秦基伟明显不高兴,于是给陈锡联正儿八经打了个电报,提出自己要来三纵参观,学习主力部队的攻城经验。

陈锡联一看电报,脸色大变:“狗日的秦麻子,敢给老子耍鬼心眼。啥子学习经验?他是要上我们这儿挑毛病。只要从鸡蛋里面挑出一点骨头,九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挤进来。”

韩枫说:“野司同意他来参观学习,我们拒绝也说不过去。不如就叫黎明陪着他转转。黎明和秦基伟熟悉,人也比较谨慎,应该不会出大纰漏。”

父亲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很不高兴,对着话筒里的韩枫喊:“你叫我接待,除了问题我不负责哟。”

赵保田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出得了啥问题?叫秦麻子来。他一个西路军要饭跑回来的,算得了老几?我要叫他挑出毛病,这个旅长马上不当了。”

秦基伟带着几个兵来到三旅。赵保田毕恭毕敬给他讲解三旅的攻城部署,他听得有心莫肠。

“黎明同志,我们到外边看看吧,这儿的空气闷得慌。”秦基伟对父亲说。

“秦司令员,慢走。”赵保田依旧很谦卑:“如果看到什么问题,请一定给我们指出来。”

秦基伟回过头,神情怪异地看着赵保田说:“你狗日的少给我装蒜。老子要看出毛病了,马上把你狗日的轰出宿县城。”

秦基伟出了旅部,气还没顺,劈头就问父亲:“媳妇找怎么样了?”

父亲答:“以前还有点门道,现在好像给堵住了。”

“堵住了?干嘛不拿炮轰开?你要学学兆全同志,死皮赖脸,打上人家门口去。”

“兆全同志怎么样了?”

“在后方养病呢。他那个胃,老是出毛病,不能干重活啰。我给你说呀,这个找对象……,”

“这是华野支援的榴弹炮,纵队放在了我们这里。”父亲介绍说。

一门美制十公分榴弹炮威武地停放在空地上,炮口指着宿县城头,旁边排开一溜闪着黄铜亮光的炮弹。秦基伟望了望,一句话不说,两人继续往前行。

“你们在大别山吃了不少苦,人员,武器减员都很大吧?”秦基伟问。

“是,不过也就苦了几个月。后来在豫西整编时补充了一些。”

“豫西根据地还是我们开辟的呢。”

“这是山炮阵地。旅里的山炮在大别山损失了一些,也是后来补充的。”父亲又介绍道。

四门山炮油光锃亮,炮口齐刷刷地指向宿县城头。炮兵连的战士围着火炮紧张而有序地忙活。秦基伟背着手,埋着头,看也不看,只管大步往前走。

到了前沿,秦基伟干脆不说话了。只见阵地上摆满了平射炮,迫击炮,六零炮,掷弹筒,重机枪,轻机枪,火焰喷射器。战士们热火朝天,挖战壕,修工事,捆扎炸药包,清理枪膛,擦刺刀,别手榴弹,准备攻城器材。各突击队磨拳擦掌,做动员,表决心,画简图,垒小沙盘,讨论战术,谁也顾不上和无关人员聊天。就是见到父亲--他们的旅政委--也就打个招呼或一笑了之。

秦基伟灰溜溜地离开时,父亲小心地问:“秦司令员,你看还有什么……?”

“什么什么?”秦基伟甩头一句:“这样的火力,别说小小的宿县,就是南京城墙也掀开个大豁口。回去告诉叫驴,老子记住他了。”

“想打仗,干嘛不直接去前委争取?冲着陈锡联二话连天,还不等于对牛弹琴?”

秦基伟长叹一声:“黎明,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给你讲点经验之谈。人就是想死也得找棵大树上吊。像九纵这种杂牌队伍,爹妈不疼,娘舅不爱,每次打仗都只能跑跑龙套,喝点别人的残汤剩水。不说去前委争取还好,去了更糟。我就点了根火柴,邓政委就劈头盖脑泼了一盆凉水。什么鼠目寸光,本位主义,没有大局观,个人英雄主义,啥帽子都扣上了。我不就为九纵的万多人争取任务嘛,咋就成了个人英雄主义?一辈子都想不通。”

父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不痛不痒地安慰他几句。不过,后来据说在上甘岭,秦基伟算是“报答”了陈锡联。

如果说攻打宿县的场面震撼了秦基伟,那么攻克宿县后的缴获则震撼了父亲。他后来回忆道:“整个火车站里外都是人。一排又一排的铁轨停满了长串的列车,有的车厢盖着蒙布,有的敞开,有的托着瓮罐,有的就是大长条,还有几节平板车厢放着汽车或火炮。很多车厢里堆着木头箱子,布袋或麻袋。站台上也是如此,到处堆满了物资。我和保田,白丁爬进车厢,打开一个木箱,满满都是炮弹,再打开一个,全是手榴弹。还有成箱的步枪,机枪,小炮,数不清子弹。那些布袋或麻袋里面要装着米面,要么装着崭新的军装。其他如食品,罐头,水壶,包带等军用物资,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我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坐在一节装满炮弹的车厢里,看着周围无数的人流如同阳光辐射伸展开来。有押解俘虏的行列,有领取弹药的部队,有搬运物资的民工,有扛着大刀红缨枪维持次序的民兵,还有看稀奇,或顺手捞点小外快的群众。男女老幼,穿得五花八门,贴告示的,讲话的,做物资登记的,围观的,带棍棒绳索的,肩挑背扛或合伙抬东西的,手提肩挑七八条枪的。牛马骡子各色牲口,独轮车,小车,大车以及少数机动车把各条道路塞得满满当当。几十里地面人欢马叫,尘土飞扬,比春节庙会还热闹。

国民党飞机一批接一批从车站高空飞过,却没有一架低下头来扫射投弹。白丁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珠:“蒋介石是怎么了?这么重要的物资基地,说丢就丢了?徐州的几十万人以后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和我们打仗?真不明白,究竟是刘司令员眼光毒,还是敌人太笨蛋?”

“蒋光头也是没法子了。华野围住黄伯韬,总不能瞪着眼睛看着他被吃掉吧?”赵保田说。

“调孙元良北上是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的事儿。可这些来来回回的飞机呢?也没长个眼睛看着我们搬东西吗?”父亲拿着望远镜观察头顶的飞机说。

“他们光忙着吊孝去了,哪有功夫管这里。”赵保田大笑道。

“呵呵,你们不懂,这也算一种腐败,不是通常说的贪污,而是官僚主义。”白丁说:“等他们层层上报宿县失守,老蒋批准,再层层传递下来,派飞机轰炸,黄花菜都凉了,车站早被我们掏空了。”

“赵旅长,保田同志,保田,”站台那边传来一个青年女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赵保田抬头望过去,喊了声:“董颖,”马上起身,连跨几大步,跳过一节车厢,再跳到站台上,紧紧握住挤到站台边缘的女子双手。

父亲和白丁站在车厢内,垂着手,扬着脖子,傻冒似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晰晰。

“你怎么到了这儿?”赵保田憨笑道。

“我不能来吗?”董颖歪着头,顽皮地笑着说:“学生们听说慰问解放军,都积极踊跃着呢。”

“我是说,这儿刚打完仗,还有些危险。”

“再危险,不是有你们吗?我来了这一带,就到处去打听,好容易才知道你在这儿。”

“可是,我们很快又要离开。”

“有啥了不起?只要见你一面,说几句话,我心里就高兴。”

“要不要我给你找几样东西做纪念?子弹,手榴弹,哦,不,面粉,米?”

董颖“扑哧”一笑,背着手,贴紧脚跟,轻轻摇晃着身体,看着赵保田忙活着拖这个,拽那个。

“唉,都是些笨家伙,你们不会喜欢。”赵保田有些尴尬。

“我喜欢看你忙活。”董颖笑笑,突然飞快地伸出手,理了下赵保田的卷曲的领口,又飞快地缩回去,埋怨地说:“看你,又这么邋遢。”黑亮的眼珠往四周溜一圈,微微低头。

“打仗嘛,管不了那么多。”赵保田依旧憨笑。

“我不管,”董颖嘴一撅,故作生气,然后马上娇笑道:“我喜欢的就应该精神,像,嗯,克拉克-盖博。”

“谁?”

“算了,像赵丹,懂了吗?”

赵保田脸一红,转头看看父亲他们。董颖小声问:“他们都是谁?”

赵保田大声对父亲和白丁喊道:“黎明同志,白丁同志,这位是郑州学联的董颖同志,带学生来慰问我们。你们两个搞政工的,要不要过来和她谈点工作?”

董颖脸上的娇笑顿时收敛,虽然目中余意犹含。她大方洒脱地说:“不用了。赵旅长,学生代表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再向黎政委,白主任请教。”说完转身就走,几步消失在人群中。

赵保田把两手揣裤兜里,在站台上走了几步,然后才回到父亲和白丁身边,大大咧咧地说:“嗐,没想到大城市的老百姓对解放军也有感情。”

白丁面无表情地答:“是,连女孩子都这么热情。”

为解徐州战场于倒悬,蒋介石动用了最后一支精锐部队—黄维的第十二兵团。

黄维兵团下辖四个军及一个快速纵队,总兵力约十二万人,骨干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原整编十一师)。十八军全副美械装备,自内战开始后和解放军多次交手,没有吃过大亏,战斗力很强。兵团由国防部直接指挥,是驰骋中原的一支机动兵力。淮海战役前夕,被刘伯承用少数兵力骗到豫西,远离预定的华东主战场。淮海战役打响后,蒋介石急令该兵团星夜赶赴徐州增援。

十二兵团由驻马店一带出发,沿阜城—蒙城一线向东北方向急进。一路过关斩将,排除中原野战军的堵截,袭扰,跨颖河,过淝河,声势浩大扑向宿县。企图先打通津浦路,再解黄伯韬之围。大军抵达涡河后,黄维充分利用装甲机械化部队的优势,表演了精彩的强渡江河作战。他们空坦步炮立体配合,一举突破解放军防线。当十二兵团的坦克,重炮和卡车以排山倒海之势隆隆驶过涡河,人马蜂拥登岸后,黄维颇有些飘飘然了。后来父亲在审讯黄维时,他还自嘲地说:“当时我确有几分苻坚‘投鞭断流’之感,认定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十二兵团解徐州之围。”

黄维的得意并非虚妄,十二兵团强大的突击力也给中原野战军各将领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和赵保田曾对黄维兵团作过一次夜间战地侦察。但见千里平原;万顶军帐;地空呼应;钢甲隆隆;车驰马奔;灯火漫川;吹角连营,虎啸狼嗥。电影《大决战—淮海战役》中有一幕黄维兵团进军的大场面,父亲看后随便说:“真正的行军哪有那么整齐。”在他看来,一支精锐之师的凛凛杀气,只有在形散而神不乱的莫测变化中才能充分展现。

为了堵截黄维,刘伯承动用了中野实力最强的四纵。与此同时,他把其他纵队悄悄置于十二兵团侧翼。父亲认为:黄维兵团的最大错误就是渡过浍河后,在南坪集和陈赓激战时,丝毫没有注意到近在肘腋的巨大威胁。

黄伯韬兵团覆灭后,黄维终于意识到兵团面临险境,仓惶命令部队回渡浍河,向东南方向的固镇转移。就在这一刻,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略显阵型紊乱,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破绽。刘伯承抓住时机,命令中原野战军全线出击。一时之间,各纵,各旅,各团如暴风骤雨,从四面八方扑向国民党军。赵保田,父亲,白丁等旅干部不管建制大小,只要抓着一支部队就各自往前冲,所谓的战斗命令只有一个:“快冲,快跑。”一路喊叫,一路奔跑。十二兵团被冲得七零八落,被迫收缩阵形,龟缩到以双堆集为中心的几十个村庄里。中原逐鹿,刘伯承终于把黄维赶进了口袋里。

赵保田让副旅长刘伟留在前沿抵近敌人的村庄里,指挥部队挖掘堑壕据守。自己和父亲到稍后的地段选定旅指挥所的位置。他们拿出一个营的兵力,排成长蛇阵,由旅指挥所到前沿阵地,挖掘出两行蜿蜒曲折的交通壕。白丁则忙着担架,救护,民兵,民夫的安排。

连续几日,白昼你来我往小打小闹;一到夜晚,除了偶尔升起的信号弹和零零散散的枪声,就只有锄头,铲子,镐头低沉的挖掘声。几十万人挥汗如雨,如同鼹鼠在地底活动。壕沟交错延伸;铁丝网竖了起来;地雷开始铺设;土木工事正在构筑;连队穿梭调动;火炮进入位置;机关枪也已架起。辽阔的淮北平原,绵延数十里的双堆集战场笼罩在死寂的阴沉中。

这一天东方破晓,所有的声响彻底消失,地面上飘过一股又一股灰黑的烟雾,天空中也不见飞鸟。父亲呆在七团团部的壕沟里,和罗志远低声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正在这时,团部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好多年后,父亲还心有余悸地说:“从没听过那么刺耳的电话铃声。”

电话是赵保田打过来的,声音急促:“注意,敌人要突围了。”

灿烂的阳光,白云蓝天,空旷寥廓的大平原一片苍茫。远处的村庄墙倒屋颓,冒着火苗,卷着浓雾。黄土地上,苦霜经过的绒绒麦苗被炮火翻得七零八落,带着嫩绿的泥团东抛西摔,不少又重新拍到弹坑的新土上。一匹白马倒在弹坑里,后半截身子没了,还仰着脖子对空嘶鸣。鲸鱼骨架般的纵横阡陌如同被狗啃似的凌乱不堪,几棵零落生长的老树枝干断裂,吐着缕缕轻烟,袅袅在半空盘旋。豆茬地还没来得及翻耕,枯干的豆秆秧藤裹着十多具尸体,胡乱粘着些飘过的落叶和从旁飞来的白菜帮子。树叶和菜叶都已经腐烂,融浆的丝状叶脉缠绕着带脓的骨殖,后面耸起一座蒿草蔓延的孤坟包。朔风扫起几许尘土,落到脚踏车碾的田埂上,半截炸断的芋头倒插其间,旁边还搁着少许卷着黑边的红薯叶子以及压碎的地瓜,甜菜或萝卜。芋头粘着血丝;红薯叶带着串筋的皮肉,地瓜,甜菜或萝卜混着碎骨头渣。一只死去的乌鸦张着翅膀,挂在两株孤伶,低矮而残败的棉花枝丫上。

突然,从天边传来隆隆声,父亲抬头看见大群飞机钻出云层。阳光斜射在机身上,银光闪闪,涂抹的青天白日徽显得格外刺眼。飞机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头顶,黑压压一片,也数不清有几架,但觉遮天蔽日,马达声轰鸣震耳欲聋。接着,他们开始盘旋,一架接一架怪叫着向下俯冲,狂风怪吼,飞沙走石,硕长的航空机枪子弹顺着堑壕扫射过来,掀起一连串一连串的尘土。父亲身体紧贴在堑壕内侧的胸墙上,看着一颗接一颗的子弹穿进泥土,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噗噗”声。接着,前后左右都是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四周围红光迸裂,黑烟滚滚,烈焰窜戳,好像置人于烈火烹油中。

“砰,砰。”湛蓝的天际线上升起几朵白烟,紧接着是几十朵,由白色变成灰黄,再变成乌黑,凹凸伸展;喷流泼洒,很快席卷了半个天空。这是敌人的重炮在开火。炮弹由远及近,层层递进,如雨点般倾泻下来。顿时,火光闪闪,霹雳声声,硝烟弥漫,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浓烈的火药味叫人透不过气来。炮火延伸过去,又重新扫荡回来,炸得地面大坑小洼,木石翻飞;泥土乱溅;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等炮火略微减弱,父亲感觉堑壕的胸墙“嗒嗒”颤抖。他探出头去,隐约可见远方有十几个黑点在挪动,每个黑点冒着淡蓝色的烟雾。黑点快速疾驰,很快变成了一群张牙舞爪,吐烟喷火的钢铁怪兽。坦克隆隆碾压过来,冷不丁一枚炮弹飞射过去,打在它身上,它只略微一停,旋转炮塔,调整炮口,“嗵”地回敬一发,又继续前行。跨过坑洼地,撕开铁丝网,连根推倒树木,踏响地雷,转眼就冲到了七团阵地跟前。

坦克后面是猬集遍野的步兵,一排排,一行行,如同滚动的泥石流。在密集的军阵之间,游动着稀疏的散兵;奔跑着数十名骑兵。督阵的军官一边挥舞手枪,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猎猎军旗在风暴中破碎;炮弹不断落入集群中开花,但士兵们依然脚步坚定,踢踏起滚滚尘埃,楞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抹成了昏黄黯淡的火球。他们个个戴着闪亮的钢盔,佩着肩章,斜背满挂的子弹,腰掛几枚小巧的美式地瓜弹,端着枪,提着炮,凶神恶煞,充满仇恨的目光和脸上的汗珠反光混杂在一起,活像一群传说中千眼老妖。

“我的个天,老蒋真要拼老命了。”父亲放下望远镜说:“把什么家当都用上了。”

罗志远脸色铁青,咬着牙,一言不发。

“立体攻势,”陈锡联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就问:“这是敌人的立体攻击。黎明,七团顶得住吗?”

父亲把手上的话筒对着罗志远。罗志远干脆地回答:“顶得住得顶,顶不住也得顶。反正倾家荡产跟他干。”

“好,先用你们自己的力量,坚决顶。纵队会协调兄弟部队,全力支援你们。”

赵保田也打电话过来,询问前沿情况。父亲冷静地说:“从敌人坦克的运动方向看,他们肯定要打一营和二营的结合部,那儿也是我们最薄弱的地方。”

“你坐镇团部,让罗志远带三营过去。一旦被敌突破,马上扑上去堵缺口。记住让过坦克,打步兵。”赵保田命令道。

“赶紧把旅预备队调过来。命令炮兵营开火,打敌后续梯队。”父亲说。

说话间,敌坦克已经突入一线阵地,跟在后面的步兵集群“哗啦”散开,或个人;或成小队,或跪;或蹲;或卧,架起步枪,机枪,小炮压制七团组织的反坦克分队。坦克趁势来回碾压,竟把整条壕沟犁成了平地。七团最前沿的一个齐装满员战斗连几乎被全部活埋。坦克履带的巨大“牙齿”夹带着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从尘土和烟雾中冲出来,吼叫着突向下一段堑壕。一营长又喊又叫又跳,赶紧把当面的战士撤出来。

罗志远的三营刚赶到前沿,敌人的坦克就冲了过来,连撞带机枪扫射,打到一片战士。亏得战士们反应灵敏,纷纷避开,跳入附近的壕沟,试图用火力封锁后面的步兵。敌坦克见步兵前进受阻,又掉过头来支援,准确的直瞄火炮射击把三营的机枪和迫击炮打得从壕沟里飞上天空。罗志远一看不行,干脆命令部队沿交通壕,冒险从碾过壕沟的坦克肚皮下钻过去,和冲破防线的敌步兵扭集在一起,力求最大限度减少其坦克飞机的威力。突破口转眼变成了斗兽场,机枪扫,刺刀戳,手榴弹砸,子弹横飙,血光飞舞。人自为战,前仆后继,一波倒下去,一波冲上来。堑壕内外,到处是受伤的;打死的;损坏的武器;遗弃的弹药;打过的弹壳和破碎的弹片。

战斗如燎原之火从一线堑壕向纵深发展,很快蔓延了大半个村子。坦克推垮院墙;爬上废墟瓦砾;撞倒房屋;压断梁柱。炸弹在周围开花,国民党军士兵面无表情,平抬步枪,手指机械地扣动扳机,冲着一切敢于阻拦的人,牲畜乃至磨盘,水碾等物件开火。七团的兵则依托一切可以算做依托的东西:树,石头,土堆,断墙,破房子进行抵抗。村里村外,田地道路,大车翻倒,小车损坏,到处鸡飞狗跳,脱缰的惊马乱跑,还有一头猪从村里炸坏的圈中跑了出来,嚎叫着跳越壕沟,乱拱乱窜。父亲后来回忆:“真是血肉之躯抵抗钢铁。”

与此同时,二营的防线也被坦克压垮。潮水般的敌人涌向七团团部。带着旅预备队赶来的副旅长刘伟连声喊叫:“炮连,开炮,开炮。”就不见炮兵连的动静。赵保田在电话里对着父亲大骂:“他妈的,配属给七团的炮连怎么回事?全死绝了吗?你们这群狗日的,光想等上级支援?”

父亲皱着眉头说:“我去炮连看看。”

“他妈的你们都跑了,团部谁管?你给老子老实呆着。”赵保田心急火燎。

“炮兵是眼下的关键。团部还有苏大个子,乱不了。再说前后都打成一锅粥,还有个逑指挥?”父亲冷冷地答。

刘伟亲自带队冲向二营的方向。刚到阵地,一架敌机冲过来,二营长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机枪打中头部牺牲。刘伟和赵保田一样,也是血山火海里打出来的。他从地上跳起来,眼中冒火,抓过一挺机枪对着敌人狂扫。期间几次手榴弹落在他脚下,都被他一脚踢开了事。副旅长的凶猛带动全体,三旅的士兵个个像发了疯,端着刺刀向前猛扑,吓得国民党军纷纷避让。“每逢肉搏敌先溃,遗尸遍野污蓬蒿。”父亲后来在诗中自豪地写道。

刘伟正在得意,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队骑兵,十几匹大洋马如旋风般过来,见人就砍,砍得大家晕头转向,枪都不知冲哪儿打。与此同时,敌人攻到七团团部跟前,团参谋长苏然也不用指挥了,抓住些人就往外打,硬是用刺刀把对方打退。苏然见刘伟那边被敌骑兵打得狼狈不堪,连忙集中几挺机枪横扫,打得大洋马骨折血溅,白花花的生肉破皮外翻。

陈锡联正在纵队部协调各部队行动,突然听到身后炮声隆隆,大吃一惊:“狗日的,怎么后边打起来了?前委搞逑啥子名堂?”

韩枫赶紧给前委打电话,得知徐州的敌人突围了,正迅速向双堆集赶过来。

“这才是烧饼两面烙,那边都烫手。”陈锡联嘟噜一声。

韩枫说:“前委命令我们只盯着黄维,其他事天塌不管。”

“说得好听。杜聿明有三十万人,真打过来,全纵队那些坛坛罐罐,还有几万民工,都是些稀汤烂泥,一戳一包糟,怎么办?”

“锡联同志,要相信总前委,相信粟裕,华野正在千方百计想办法。”

“华野,华野。你不知道黄维这回拼老命了?光七团正面就有敌人四个团,我们全纵队能用得上的,不过七个团。前委刚才通报:旁边兄弟纵队的防线差点垮了,靠着华野的二梯队才顶住。我们这边再垮了怎么办?华野又不是三头六臂。”陈锡联咆哮道。

“光急没有用,黄维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也就这点本钱了。注意和四纵的沟通。让他们用炮火狠打敌二梯队和后续兵团,还要派部队从侧面袭击敌进攻队形,减轻我们的压力。”韩枫吐了口烟圈,不慌不忙地说。

十一

这时,整个战场仿佛沐浴在火浪中,到处是爆炸;到处是浓烟;到处是厮杀;到处是扭打;到处是鬼哭狼嚎;到处是挣扎绝望。飞机咆哮肆虐,坦克横冲直撞。四五个战士提着集束手榴弹想去炸坦克,不料刚跳出壕沟就被齐刷刷扫倒,其中一个旋转着又掉落回壕沟中,已经被他拉了线的手榴弹居然“噼里啪啦”在自己人中炸响。危急时刻,罗志远组织力量,把几十个攻坚用的炸药包一起抛向集群敌军,炸得对方血肉横飞,哭爹叫娘。

国民党军不顾伤亡,继续推进,一支部队居然割裂了七团和八团的联系,打到了三旅后方。白丁正在村里组织抢救伤号,忽然周围就枪林弹雨。缺少战斗经验的民兵如没头苍蝇四处乱跑,伤员在火力密集交叉的道路上无助地哭喊;呻吟;垂死挣扎。刹那间鲜血汨汨,顺着浅沟细壑全方位流淌。旅团的后勤人员不待命令,抓起武器参加战斗,依托村庄房屋和敌展开逐屋争夺。白丁一边扔手榴弹,一边嚷嚷:“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打到老子屁股后面了。”眼看一所所房屋落入敌人手中,白丁他们那些勤杂人员快要支持不住,就见陈锡联的纵队预备队及时赶到,拦腰把敌人打垮。

激烈的战斗中,一颗子弹从旅部掩蔽室的观察口飞进来,把赵保田的脖子蹭去一块皮。赵保田没事人一样,继续观察指挥。等他转过头来下命令时,把参谋长傅效先吓了一跳,赶紧叫卫生员。卫生员见他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一时楞找不到伤口。后来死命包扎了一下,似乎依然止不住血。傅效先让他下去,他咆哮着叫唤:“擦破点皮,瞎鸡巴叫逑。”

傅效先报告了韩枫,韩枫大怒:“赵闷灯儿不听招呼,把他捆起来送卫生队。”

这边电话刚放下,那边陈锡联就打过来:“闷灯儿,挺得住吗?”

“啊,这点伤就不打仗,那还了得?”赵保田大着嗓门吼叫。

“好,一切等打完这一仗再说。”陈锡联“啪”地挂断了电话。

十二

配属给七团的只有一门细管子战防炮,架设在环型的掩蔽坑里,非常隐蔽,却始终没有动静。父亲刚跳下去,额头就顶上一支手枪。

“妈拉个逼,哪个再敢乱下命令,老子毙了他。”炮兵连长徐得贵瞪着血红着眼睛,青筋暴额地吼叫。

父亲手心浸汗,但表情异常镇静地说:“徐得贵,把枪放下。”对自己的反应,父亲的解释很简单:当时大脑持续紧张,已接近麻木,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徐得贵一看是旅政委,吓得手一软,差点跪了下去:“政委,是你?我,我……,”

“有意见可以提,为什么不开炮?”父亲的声音可以说是温和。

“没法子,我们的炮弹敲不开乌龟壳,只有等他靠近了才行。”徐得贵说。

“你有把握?”父亲锐利的目光紧盯徐得贵。

“没有其他办法。”徐得贵固执地答。

说是迟,那是快,还没等父亲做出任何判断或决定,徐得贵终于发现了战机,挥手大喊:“放。”

一发炮弹出膛,朝向横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坦克飞过去,可惜偏了一点。坦克横冲直撞,转眼冲到了炮阵地的后面。

“掉转炮口。”徐得贵大喊一声。战士们七手八脚转动火炮。

坦克也在转向,一侧履带飞速翻动。双方迎面对迎面,炮口对炮口,看样子只有二三百米。坦克履带“咔咔”翻转,炮塔左右移动,机枪洒水似地射击。那副耀武扬威的劲头,几十年后父亲依然记忆犹新。

“开炮?”父亲轻声说。

“不。”徐得贵斩钉截铁。

坦克可能发现了炮兵阵地,车体一抖,仿佛爆炸似地加油,一股浓烈的黑烟从屁股后面冒出来,然后猛地往前一跳,像座即将倾倒的大山亘亘压过来,震撼的马达声惊天动地,吓得两个炮兵战士抱头鼠窜。

“不许跑,人在炮在,瞄准。”徐得贵一声大吼,犹如晴天打个炸雷。两个逃兵腿脚发软,当即被徐得贵抓住一个,摁回到炮位上。

“弹上膛。”

似乎没人响应。父亲“嗖”地冲上去,抱起地上的炮弹,客串一把弹药手。

两组工兵身缚炸弹,抱着炸药包试图从侧面冲到坦克近前,旋即被打倒。坦克履带无情地碾过其中一名战士的身体,还带响了他携带的炸弹。然而,对坦克来说,那爆炸的动静就像手指在菜板上挤碎一个鱼肚泡。

坦克越来越近,大地剧烈抖动,震得人站立不稳,每个人的额头上,大汗珠子嘀嗒嘀嗒往下掉。他们从脖子到胳膊都青筋突起,肌肉痉挛,双手死死撑着能抓得住的火炮机件,就像坐在风暴中即将颠覆的小船上。坦克机枪子弹打得火炮护板“当当”响。谁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见一个战士的脑瓜迸裂,红的白的,粘的滑的通通溅射到周围战士的脸上。父亲后脊背发凉,就连久经沙场的炮连指导员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徐得贵弯着腰,眼睛直瞪前方,身体像钉在地面一般纹丝不动。一百米,五十米,他憋住全身力气,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叫:“放”。

顿时天摇地动,父亲好像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过儿。等他晕晕乎乎醒过来,发现战防炮的炮口弯曲,挤压在一块庞大的钢铁疙瘩下面。钢铁疙瘩前方裂开个硕大的窟窿,从里向外冒着烟。坦克屁股后面燃着火,炮塔顶上贴着具坦克手的尸体。徐得贵满脸血肉模糊,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炮架上,似乎还想转动炮口,而他手下的兵七零八落,似乎没几个带着生息。

十三

七团的顽强抵抗为陈锡联赢得了时间。一方面,他把政工,后勤人员统统组织起来,终于集结了足够的预备队投入反突击。另一方面,他还整合了纵队和三个旅的火炮,分区段支援前沿。一发发准确的炮弹在敌群中开花。敌坦克被密集的炮火打得团团转,周围掩护的步兵也被剥离开。三旅的战士乘机蜂拥而上,往坦克履带中塞炸药包,手榴弹,炸得坦克或瘫痪,或摔进壕沟里,或仓惶后撤。两旁的八旅和四纵部队也趁势出击,海水终于退潮了。

日落西天,数千米的前沿阵地上笼罩着一道黄惨惨的烟尘屏障。血色阳光照耀其间,变幻着明暗相间的紫红;橙红;赭红和土红色泡状环斑。烟尘遮蔽了半边天空,覆盖了房屋,村庄,堑壕,地堡,车辆,马匹以及混乱的人群。在爆炸的闪光中,浓黑的烟柱或者一股接一股从黄尘中腾涌而起,直喷云霄;或者几十股同时拔地而起,在空中交集,相互扩散,变成白晃晃,灰扑扑的雾团,蔽日障目。在硝烟和火光之中,士兵在奔跑;在跌跳;在翻滚;在摔踢;在扭打;在肉搏。飞机的盘旋俯冲;坦克的进退;车辆的倾倒;战马的驻驰;伤员的哀嚎;刺刀凝滞的寒光;步枪的点击;机枪长串的火舌;迫击炮短促的抛物线弹道;手榴弹和炸药包冷不丁的爆发,重炮的齐射,以及五百磅航空炸弹的一炸一大坑,缓慢而又狰狞地展示出人性的残酷。

十四

战斗结束后,父亲虽然不时感觉头疼欲裂,但依然强撑着身体,和刘伟,罗志远等人一道,组织干部战士加固工事,掩埋尸体,清理战壕,后送伤员。

夜幕降临,白霜肃杀,一牙新月悬掛中天。空旷的原野上硝烟散去,浩渺苍穹显得异常神清气朗。四辆坦克的残骸,姿态各异,黑古隆冬地停在蓝黑的天幕下,遥望着一杆倒插土中的长枪。长枪枪把顶着个钢盔,被从地面掠过的冷风吹得轻轻摇晃,闪亮着反照其上的萦萦月光。

寒气生风,风动横笛。笛声悠悠,犹如一股暗地里涌出的冷泉划拉过冰天,蜿蜒逶迤,扶摇绵长。泉水凛冽,少妇出浴其中,明眸分辉;纤指点冰;婷立高岗;遥望征人,一袭洁白的长裙飘带在落寞中轻飏。皓天长舞;流水落花,起初圆润无骨,带着青丝哀怨。转眼如诉如泣,于清越中泪滴斑竹;寒透云台。水袖盈盈动冥河,羽衣翩翩弄广寒。继而转承弥合,面虚无独步无奈,冷傲和悲呛;对空灵挑灯回旋,孤独和伤感。“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于是心有不甘;步步攀登;宫商角羽;韵运高亢,如玉龙之吟啸,铿锵激扬;穿云裂石;勾魂摄魄。仰望英雄揽腰,俯视长剑在手。江山美人,关山飞度;笑傲风月;演绎一段波澜壮阔的离合悲欢。待到英雄离去;美人依旧凭栏泪下。竹管斗转星移;月冷影单;彷徨呜咽;抽丝柔肠。最后余音婉转;时断时续,渐次幽微远去,把千种离愁,万般遗恨,一股脑抛洒到飘渺无际中。

父亲手扶铁锹,脚踩冰冷的土地,眼望明月,停在战壕中很长时间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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