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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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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章2

十五

回到旅部的掩蔽室,父亲见赵保田坐在靠角落的乱草堆里酣睡。他的手指夹着一张照片,脚下撂着一张信纸。父亲轻轻捡起信纸,走出掩蔽部,借着月光看了看。是郭秀珍写来的。

“保田,你好。

组织上分配我到郑州铁路工会工作。郑州的铁路工人有光荣的革命传统,一旦解放,同志们干劲很高。大家提出的口号是:‘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抢修机车,铁道,桥梁,一小时顶得上过去的两个小时。我们已经为前线开出了几十列列车,还动员了不少工人兄弟加入了解放军。

照片是在城中心的相馆拍的,可惜你不在,没能照全家福。小四六会跑,会跳,会说好多话了。他经常又问又答:爸爸在哪儿?爸爸打坏蛋。老二在我肚里踢得很厉害,肯定又是个男孩,别忘了给他起个名儿。

家里一切都好,安心打仗,勿念。

秀珍

年月日。”

赵保田醒过来,看见父亲说了声:“噢,你回来了,前沿怎么样?”

父亲把信纸递还给他:“秀珍进步很大嘛,能写这么长的信了。”

“她到纵队留守处后,一直坚持参加各种学习班,哪像我,每天非得硬抽点时间才能读书。”赵保田接过信,连同照片一起塞进挎包里。

“估计一两天内,敌人不大可能再组织这么大规模的突围啰。”父亲精神一松弛,马上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一两天?一辈子都休想了。黄维这回算完蛋了。”赵保田站起身,打个呵欠,回头看看刚才他靠着的地方,父亲已然横躺身体,酣然入睡。

十六

十二兵团被打残后,杜聿明的三十万大军也被华野合围在永城东北地区。两军相距不远,炮声相闻,但始终无力靠近一步。不过,黄维还有些力量依托地堡工事固守。三纵向对面的马围子组织了几次进攻,都被打了回来,人员伤亡很大,不得不暂时转入长围久困,依靠政治攻势瓦解敌军。

这天,韩枫来电话叫父亲去纵队政治部,说要安排几个地方人员去三旅,加强对敌宣传工作。父亲一路行来,看到周围的几个村庄都被飞机轰炸过,房倒屋塌,残破不堪,好几处浓烟滚滚。还有一辆运送弹药的车辆被打中,车上“噼里啪啦”,飞子,碎片抛向半空,向四周乱弹。路过的人稍不注意就会被打伤。至于被炸的担架,人员,补给物质更是随处可见,血迹斑斑,一片狼藉。这时,父亲才意识到“现在战争,后方也是前方”的道理。

到纵队政治部一看,原来是郑州的几个学生,带队的就是那位学联负责人董颖。

韩枫热情地介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你不认识她?在郑州火车站。”父亲奇怪地问。

“郑州火车站?我没印象哪。”韩枫显然忘了此事:“不管怎么样,董颖同志提出要去最最英雄的部队,我们应该满足她的要求,对不对。”

董颖走过来,伸出手要和父亲握手:“黎政委,早就听说你名字。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你们过来帮助部队,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父亲的指头随便碰了一下对方的手掌。

“你们不是在阵地前沿架设了很多大喇叭吗?就让董颖同志对敌人喊话,效果一定好。”然后,韩枫把父亲拉过一边,小声说:“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四六年入党,政治上也很可靠。别忘了在生活上多关心关心人家。”

父亲眼皮眨巴两下:“老韩哪,你太官僚主义了。”

“什么官僚主义?你究竟想说什么?”韩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父亲又眨巴眨巴眼睛。

十七

“哦,原来是董颖同志,我还以为你是……,”在旅政治部,白丁卯足了劲儿要对客人表现热情:“呵呵,保田同志他的,那个,那个,嗯,嫂子,呵呵呵。”

“白主任,我在郑州和赵旅长一起工作过几天,印象很深。所以一有机会,马上要求到三旅来工作。”董颖没有一点脸红,扭捏或任何不自在。她说话很善于把握分寸。

“好啊,部队最欢迎有文化的同志。”父亲态度诚恳地对自己的政治部主任说:“白丁同志,我看董颖她们就由政治部安排一下,好吗?”

白丁眼珠子转了几转说:“这个事儿啊,恐怕还是要和保田同志说一声,毕竟他是旅长。”

父亲不以为然:“嗐,这个不用你操心。回头保田同志问起,我会告诉他的。你的任务主要是保证学生们,特别是董颖同志的安全。一定要做好,这个,这个,挡箭牌的作用。”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经受血与火考验。请首长把我们放在第一线。”董颖笑盈盈地说。

白丁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满脸灿烂笑容地对董颖说:“啊,这个,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董颖同志,你们的精神值得表扬。不过,第一线不等于最前沿的火线,对敌宣传也属于第一线。另外,部队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你们可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

十八

三旅的没有停止土工作业,前沿战壕挖得越来越接近敌人的阵地。此时,解放军的战壕已经建设的颇为考究,交通沟四通八达,放置武器,弹药的掩体井然有序,还存放了足够的生活用品。战士们休息的地方打洞套小洞,十分隐蔽。战壕里有贴得花花绿绿的板报,挖了厕所,安了炉灶,有的战士还拉着二胡表演节目。战士们开着玩笑说:“我们是要在这儿安家了吧?”

黄昏时分,赵保田和父亲顺着交通壕摸到前沿的七团三营的指挥所,这里已经建成一座小小的地下室。屋顶上用粗大的树杆密排成横梁,上面堆积厚厚一层泥土,除非重磅炸弹直接命中,休想把它打穿。地下室内壁被战士们刨削得光光生生,下面铺着稻草,稻草既可以睡觉,又可以坐着休息。室内散放着水壶,瓷碗,马灯,军毯,棉被和一些武器,还安装了一台手摇式电话机。指挥所距离敌人占据的马围子不过二百来米,赵保田透过观察孔可以把对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村子周围的树木直剩下焦糊糊,光秃秃的干枝,房屋的顶盖全部被掀翻,剩下些断壁残垣,好像远古时代留下的废墟。村内密布地堡,壕沟,有的已被摧毁,有的侥幸残存,宛如一堆堆密集的荒坟野墓。地堡内还藏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向解放军的阵地,只要一看见三营指挥所有人在观察,马上就会开枪,所以赵保田还是非常小心,也就稍一露头而已。

父亲他们一过来,三营的指挥所到底显得有些拥挤,营干部就都找个借口出去了,只留下赵保田和父亲两人。赵保田坐在稻草上,点燃一枝烟,听见大喇叭的播出了半截“何日君再来”,接着就是董颖甜甜的声音在战场上空拉家常。

“蒋军的弟兄们,‘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是流行于国统区的一首靡靡之音。这首歌真实地反映了当今中国反动派的悲惨处境。辽沈战役已经结束,东北全境解放。东北百万人民解放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傅作义集团已经朝不保夕。我西北野战军也收复了延安,消灭了胡宗南集团的主力,刘堪的二十九军。在华东战场,黄伯韬已经被人民解放军全歼,杜聿明集团也被我们包围,自顾不暇。国统区的人民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政府陷入全国民众一致声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们也在我们的包围圈中,要吃没有吃的,要补给没有补给,在冰天雪地中垂死挣扎,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落花流水春去也。’你们的父亲母亲,老婆孩子还在家乡等待,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一个代表官僚,地主,资本家和有钱人的腐朽政权卖命,有什么意义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放下武器投降吧,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家人着想,走张克侠将军,何基沣将军,廖运周将军走过的道路,尽早投入到人民的怀抱中。这是你们眼前唯一光明的前景。”

“这小妮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赵保田裂开嘴一笑。

“韩主任给安排的。她很能干,点子也多。带着几个学生,还有一部电唱机和几张唱片,把对敌宣传工作搞得生动活泼。”父亲干巴巴地说。

“我了解。她做的会议记录 那才叫好。整齐,秀气,没一个涂抹过的错字。”

“你不要见见她?”父亲略微有些警惕。

赵保田吸了一口烟,猛地探出头去张望两下,然后赶紧缩回脖子:“嘿嘿,小妮子挺懂事儿的。”

两颗子弹“噗,噗”打在地下室外面。

“那是,人家好歹干了几年地下党,有过锻炼。”父亲看着他。

“嘿,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犯错误。”赵保田不满地对父亲说。

“我说过,你得对秀珍同志好一点。都快两个娃了,不能干那些缺德事儿。”

“我说你今天怎么啦?犯神经病了?革命就快胜利,我们都得学会和女同志打交道。总不成说句话,握握手都算错误?”

父亲不好再多说,其实他也闹不清楚:人的本性,道德和革命究竟应该是个啥经纬交织?

十九

一到吃饭时间,前沿战士敲着碗冲对面高喊:“开饭了,开饭了,今晚吃热包子,稀饭大饼啦。”有的战士还故意把包子,大饼扔到半道上,跟逗狗似的引诱国民党士兵逃亡。天稍一黑下来,不时可见三三两两几个国民党军士兵举着白布条偷偷爬过来,不少半道就被自己的机枪打死。那些侥幸逃到解放军战壕里的士兵个个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褴褛的军服须须吊吊,浑身滚裹上一层泥土,连头发,胡须,脖颈都是黄扑扑的,疲困蔫倦,惊魂未定。

“我饿,我饿,我要吃,”每个逃兵的第一句话都是如此。

解放军战士把一篮子包子,大饼递过去,逃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就往嘴里塞,不到一刻功夫,半篮子食品已经下肚。然后就是没命地喊:“渴,渴,水,水。”

战士又把水壶给他,他抱起水壶就往喉咙里“咕咚,咕咚”往下灌,好像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以致最初竟有人被撑死。解放军没有办法,只好适当控制他们的饮食,每次先给小半篮子食品,等他们缓过劲来再保证供应。

这些逃兵吃饱喝足后,下一个动作就是跪在解放军战士面前,磕头如捣蒜,感谢救命之恩。所有的人类尊严在极度的饥饿面前都是一文不值。当时,父亲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对此还有更为深刻的认识。

二十

俘虏被带到收容所后,白丁带着董颖等人找他们做调查。

“这是我们旅的白主任,问你啥,实话实说,是你立功的机会。”收容所的看管战士对俘虏说。

俘虏立即战战兢兢起身,诚惶诚恐地说:“长官,俺王大昌如有半句假话,甘愿枪毙。”

白丁把他摁回去坐下:“别怕,没人枪毙你,能过来就是好样的。那边的情况,能说多少算多少,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长官,”那个俘虏又想站起来,又被白丁按回去:“俺是国军五十二团三营七连九班上等兵王大昌。包围以后,俺们连死的死,伤的伤占了一大半,现在只剩下三十几个战斗兵了。死了的倒好,最造孽的是那些带彩的,死不死,活不活,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在野地里挖个坑,丢在里面,没医没药不说,连吃喝都没人管。日晒夜露,活活等死。剩下的活人,把村子里能吃的东西全掏尽吃光了,连骡马也都杀光吃光了。村里的桌椅凳子都当柴火烧了,连死人丢下的枪,枪托那丁点木头也拆下来烧人。没法呀,眼下就是抓住个耗子也能生吞下去……,”

“那村子里原来的老乡呢?”旁边记录的董颖问。

俘虏楞楞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丁瞪了董颖一眼,然后岔开话题:“你们的飞机不给投食物吗?”

“再别说飞机了。包围圈日益缩小,好多空投都落到了你们手里。我们捡到一些,人多东西少,自己就先争抢起来了,最后弄到动刀动枪,自己杀自己。”俘虏说到这里,用手直抹眼泪:“上峰拿人维持,谁抢枪毙谁,我们的连长就叫打死了。剩下的几十人,这么多天才分到一小包摊饼,塞牙缝都不够。”

正好赵保田和父亲从前沿回来,路过俘虏收容所。

“赵旅长,”董颖最先看见他们,放下笔,站起身来打个招呼。

赵保田喉咙噎了两下,说:“哦,是小董呀。在部队生活还习惯吗?”

“挺好。多亏白主任关心照顾,没有吃太多苦。就是这些俘虏……,”董颖瞟了一眼手中的记录,随口说:“太惨了。有时真,没法下笔。”

“这就是革命,革命有时就得狠下心来。你把记录交给白主任,让政治部印成油印小报,传给前线的每一个战士,让大家明白,无论敌人如何顽强,他们终究撑不了多久。”赵保田说。

“不要小看这些记录和小报,这也是武器,你也在参加战斗。”父亲说:“革命不能讲究个人感情,要抛弃这些包袱,轻装上阵。”

“这个我懂,黎政委,就像过去做地下工作,看着自己的同志牺牲,也要在外面装出笑脸。”董颖闪亮的眼睛盯着赵保田。

“小董同志有觉悟嘛,”白丁说:“有时候,革命需要做出的牺牲不光指自己的生命。”

“说的不错。”赵保田貌似无心地经过白丁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嗓音压得极低:“小心你狗日的胡说八道。”

二十一

淮海战役已到了收官阶段。

此时,国民党军被分割在三个互不相连的区域。最南面是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正有气无力向北进攻,抵达了澥河一线。最北面是杜聿明集团,已被华野死死包围在陈官庄,青龙集一带,无力南突。中间就是以中原野战军为主包围的黄维兵团。只要抽掉了这根柱子,蒋介石在中原的大厦就彻底散了架。刘陈邓决定:集中兵力火力先打黄维。

总攻的命令发布了。

二十二

入夜,战地的交通壕内十分热闹。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部队快速向前运动,火器向前转移,弹药向前输送,救护人员和器材向前靠拢。人人都在紧张奔忙。国民党军似乎也意识到解放军即将开始大的行动,飞机一批批飞过来,投弹,扫射,大小炮,轻重机枪不停地射,照明弹此起彼伏。然而这一切对解放军官兵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一切准备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白丁喜欢看热闹,当然要往前跑。董颖坚持跟着去,白丁心想黄维的脊梁骨已被打断,总攻开始后基本就看我们这边放炮仗,不会有多大危险,于是教了她几条防炮,防飞机的经验,让她跟在自己后面走。白丁天生就有极强的表现欲,现在带着个女孩,更是一路高谈阔论,如何利用地形地物寻找隐蔽位置,如何听到枪声炮声判断其飞行方向和落点远近,如何在交通壕内运动等等。越说董颖越紧张,董颖越紧张,白丁就越得意,说得也越多,什么总攻部署,地方情况,各种武器的性能等等都一股脑倒出来,也不管对方懂不懂。反正大家都忙自己的事儿,不大搭理他。

父亲正和几个团营干部用粉笔在木板上划拉线条,研究攻击部署,扭头看见白丁,后面还跟着个董颖,当即火冒三丈:“胡闹,谁个叫你来的?还带着个女同志,到这么危险的地方?马上给我回去。”

白丁嬉皮笑脸:“哎哟,我的大政委,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我好歹也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不到前线怎么鼓舞战士的情绪?”

父亲不耐烦地说:“去去,到别的地方拉屎放屁去,这儿没人听你油嘴滑舌。”回头又忙着去讨论作战部署。

白丁有些失落,对董颖说:“看来我们不受欢迎。还是稍微躲后边点,先休息休息,等打起来再看热闹。”

白丁和董颖正往后走,忽然看见炮连的战士正吃力地推着山炮往前移动,旁边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他大声吆喝:“把这门炮再往前推,只要敌人抓不走就行。要从炮膛里瞄着敌人地堡打。”

赵保田孤峭地站在小土堆上,头顶月牙和灿烂星光,背驮阴郁的照明弹荧光和滚滚的战场狼烟。虽然脖子上还吊着点纱布,但他的脸膛在变幻莫测的风云中却显得如此刚毅,粗犷,看上去就像一尊远古的青铜雕像。

董颖忽然站住,两眼发直,失声大喊:“保田,就要这样的英雄。”

赵保田扭过头来,头发倒竖,双目圆瞪,一声暴怒:“滚开,这儿没你的事儿。”

“我不,我偏留下,哪怕死在这个炮位上。”董颖突然发力,跳出交通壕,疯了似地朝着山炮,或者说赵保田的方向跑。白丁伸手要拦她,却只扯开了一个衣角,剩下就是留在战壕里目瞪口呆。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久经沙场的赵保田立刻意识到可怕的危险。他猛扑上去,一把把娇小的董颖摁在自己强有力的身体下面。

炮弹近在咫尺爆炸,激起的土块儿砸在他们身上。赵保田摇晃摇晃脑袋,甩掉头上的土,盯着董颖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老子要处分你。”

董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皮,喃喃地答:“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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