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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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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赵保田“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对白丁喊:“带她下去,别让她再见我。”

董颖蜷曲双腿坐在地上,抿着嘴唇,眸子里噙着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白天,整个战场看上去很平静。总攻准备已经就绪,各突击队和轻重火炮都已到位。战壕和交通沟里,除了相邻的战士彼此聊聊天,再没有人来人往,没有任何活动和响动,只有敌人那边偶尔打出几发炮弹,传出一阵机步枪的射击声。白丁和董颖隔老远坐在靠后的战壕里,谁也不说话。

白丁看着手腕上的表,秒针嘀嗒嘀嗒响。下午四点半,万炮齐鸣,声威震天。榴弹炮,山炮,野炮,迫击炮的炮弹“嗖嗖”从头顶飞过,砸到对面的阵地上。还有用汽油桶改装的发射筒,把一包包威力巨大的炸药包晃晃荡荡抛过去。敌人的火力霎时变得鸦雀无声。不几分钟,解放军战壕里的人全都探出头来,还有的干脆就站在坡坎上,暴露出半个身体,一起观望敌人阵地。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父亲他们还是第一次以完全轻松的心情看着对手挨炸。在闪亮刺眼,如火树银花的榴霰弹爆炸中,敌人的战壕倒塌,地堡腾空,集团工事七零八落,鹿砦燃烧,铁丝网炸断,地雷爆炸。弹道如流星飞雨,火蛇满地滚窜,敌人兵力集中的地段顿时变成了烈焰熊熊的地狱。

董颖不时望望白丁,几次想站起身探出头去,都因白丁面壁似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作罢。

军号声响起,各色信号弹飞上了天空,战士们持枪跳了出去,喊杀声惊天动地,整个战壕顿时显得空空荡荡。董颖轻声说:“冲锋了。”

白丁还是老和尚打坐。

喊杀声渐渐弱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手榴弹和炸药包爆炸的闷响和机枪的“嗒嗒”声。

董颖又想起来,说了声:“打进村了?”见白丁依旧纹丝不动,只好又坐回去。

敌人在挣扎,一阵阵绝望的哀嚎,惨叫,哭喊声和枪炮爆炸声搅成一团。

董颖掉头看看白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喊杀声和枪炮声终于减弱下来,第一队蓬头垢面的俘虏经过两人所在的交通壕。白丁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冲着对面看了看,对身边的警卫员说了声:“走吧。”然后拿眼睛看着董颖。

董颖很生气,不想动,白丁立刻做出个走的模样。她没办法,眼里噙着泪,只好跟上。

没几个小时,战斗就告结束。各路部队连同支前的民工运输队,担架队纷纷朝马围子涌去。几十,上百的俘虏垂头丧气被押下来。村里到处坑坑洼洼,走两步就会踢着一个呻吟的伤兵,或者踩着一具尸体。硝烟味,焦糊味,腥臭味冲鼻呛喉。董颖蹙着眉头,拿出手绢捂住鼻子。虽然白丁不住提醒,这儿是沟,这儿是坑,这儿是障碍,她走得还是一脚一崴,狼狈不堪。幸亏白丁的警卫员不住地搀着她,拉着她,扶着她,总算没摔大跟斗。他们穿堡越壕,拐弯绕道,晃悠了大半个村子。除了残留的火光,到处黑乎乎的,人挤着人,也不知赵保田和父亲跑到了哪里。

白丁眼尖,瞧见躺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手中捏着一只手电筒。他弯下腰,先用手合上军官的眼皮,然后掰开军官的手指,取下手电,摁了下开关。

“嗯,好的。”白丁转身想把手电交给董颖。董颖厌恶地缩着手,不肯接。白丁叹了口气:“拿去吧,好歹算个纪念。不然尽看见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白跑一趟。”

黄维兵团崩溃了,就像一块坚冰到了临界点,突然融化成水。

三纵攻占马围子后,兄弟部队也相继攻占了黄维兵团的其他外围阵地。敌人被压缩在双堆集东西不到三华里的狭窄地域。刘伯承,陈毅发出了《敦促黄维立即投降书》,迫击炮把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发射到敌人阵地上空。

罗志远第一个发现敌人垮了。头天晚上,双堆集下了点小雪。第二天下午,他意外地发现对面的积雪没有践踏的痕迹,估计敌人已经放弃阵地。罗志远带着三营小心翼翼摸上去,果然发现敌人战壕里空无一人。他一面派人回去报信,一面带着队伍快速前进。到了村里,看见敌人正在乱哄哄地集结,似乎要朝东南方向跑。他向后传话:“别开枪,跟上去。”

三营闷着头,挤进敌人队伍中,一个劲儿往前赶。到了一条小河沟边,罗志远突然命令开火,当即打得敌人狼奔豕突,同时抢占了河沟旁的阵地。正在这时,几辆坦克疾驰而来。罗志远手上只有一只火箭筒,当即打了一炮,火箭弹在坦克身上撞出火团。虽然没有把坦克打坏,但把驾驶员吓得够呛,开着坦克偏离道路,一头扎进了河沟里,屁股朝天,再也不能动弹。两个通讯员跑上去,俘虏了几名坦克组的成员。

这一家伙,仅三营就俘虏敌人两千多,缴获大炮十三门,轻重机枪一百多挺,外带一辆坦克。

晚上,父亲和赵保田还在马围子研究如何组织对敌最后突击,突然前方,后方各单位的电话机忙得不亦乐乎:“抓黄维呀” “敌人垮了,敌人逃跑了”“快抓俘虏” “赶快追呀”“发洋财啦,抓缴获呀”。前沿部队不待纵队和旅部的命令,径直向双堆集猛扑过去。一路上,国民党军残余部队土崩瓦解,如同没头的苍蝇,寻缝觅隙,四散逃命。跟着,解放军所有能跑的人,全部丢下手头的工作,爬起来就跑,连炊事员都提着一根扁担上阵了。跟随部队的支前民工,地方工作人员也纷纷进来“吃大户”,满川遍野都是人。

父亲留在马围子布置警戒队伍,拦截可能的国民党军逃兵。赵保田带人前往双堆集,他刚到集外的土坡上,就见四面八方的队伍蜂拥而来,最后汇集到一起。各部队的战士纵横交错,摩肩接踵,踏着残雪,踩着霜。不管是否认识,都互相拥抱,你啃我一口,我打你一拳,乃至扭打在一起。帽子,背包,水壶漫天飞,还有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冲天抛人。到处是欢笑,奔跑,吼叫。有的人嚎啕大哭,抱着战友擦鼻涕,抹眼泪,旁边的人安慰他,劝解他。有的人很平静,几个围在一处不言语,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有的人情绪亢奋,挥拳头舞胳膊,纵论天下,豪情万丈,说的周围的人开怀大笑。人们如颠如狂,忙不迭地互相问名字,报番号,攀老乡,找关系。

“哪个部队的?”

“二十八团,四纵十旅的。”

“我是三纵的,八旅。”

“华野,还是中野?”

“中野,陈锡联的兵。”

“狗日的蒋光头,总算完蛋了,我们也该回家过日子啦。”

“还要过长江,抄他的老窝,进大城市,点电灯,烧煤炉,那才美气呢。”

“大城市有啥意思?不习惯,还是回家种地好,庄稼人嘛。”

“家哪儿人?”

“山东菏泽。”

“好地方,我家在河北,大名人。”

“狗日的都是好地方,大名乌枣,酸甜,肉多,还有小磨香油。”

真是无酒自然醉。方圆十几里,人群如海潮汹涌,一波接一波,混杂,拥挤,弥散,交叉,简直是水漫双堆集。

白丁在马围子还找到点事儿做,他忙着收容俘虏,组织抢救重伤员,主要是国民党的。董颖基本没人搭理,更别提去找赵保田,感觉颇有些受冷落。不过,虽然有点尴尬,他们俩还是准备一起往回走。这时,忽然发现周围乱了起来,你喊我叫,一片嘈杂,却听不清说啥,就见大家纷纷往村外跑,他赶紧对董颖喊:“快,随大溜跑。”说完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

董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正在犹豫,后面的人就推她,挤她,说:“快走,快走,晚了就没好东西了。”她踉踉跄跄,拿着手电筒想照路,很快发现手电筒的微弱光线根本没用。到后来,整个人身体几乎是被庞大拥挤的人流裹挟着往前移动。不管是壕沟,坑洼,坡坎,障碍,人跳她也跳,人绕她也绕,人跨她也跨,兴奋和惶恐像两把鼓槌交替敲打着心脏。路边成堆成团的国民党军官兵,举着手,抱着脑袋,蹲在旁边瑟瑟发抖,却几乎无人过问。最初,董颖看见了还停下脚步,试图招呼他人:“喂,同志,能管管他们吗?”后来见怪不怪,也就光顾着自己了。半道上,不时有战士,或者民工发现她是年青妇女,借着疯狂劲儿,过来狠劲儿拥抱她一把,好像也阻拦不了她的步伐。很快到了双堆集村外,人潮流到尽头,再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开始前后推挤,来回旋转。董颖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不知该寻找什么东西,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好在原地打转。

白丁是个老滑头。他一声不吭,专门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寻觅。先找到一架高倍望远镜,一套金属开罐头刀,但总感觉不太过瘾。最后来到一间地下室,里面乱七八糟,桌子,椅子翻到在地,到处是纸片,碗盆,挎包,水壶,背带,干粮,空罐头盒等杂物,还有一架收音机。白丁捡起收音机,鼓捣两下,没出任何声响,不禁大失所望,只得扔到一边,随手拿过墙角的一副精致小相册翻了翻。相册半边已经烧焦,剩下几张照片是风度翩翩的军官和他的温馨家庭:端庄秀丽的妻子,乖巧的女儿,蛮赳赳的儿子和慈眉善目的老人。白丁放下相册,手指突然触摸到一件硬梆梆的玩意儿。抓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台完好的德国莱卡相机,包着皮套,还带着两个胶卷。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赵保田身边的部队也都跑得不知哪儿去了,只剩一个警卫员和两个通讯员。他穿行在人海中,眼见战士们押着一队队俘虏,扛着成捆的武器从身边经过。还有抬伤员的队伍,搞运输的大车小车络绎不绝。野地里,到处丢着美式榴弹炮,各式野炮,火箭炮,迫击炮,化学炮以及数不清的枪支弹药,物质器材。一群人吆喝着推坦克,一群人拿绳子拽大炮。成群的骡马东跑西颠,好像找不到主人。赵保田不稀罕任何东西,他就喜欢这样的热闹,没有目的在人群中穿插,见人点点头,说上两句,对个火,吸口烟,从村外进到村里,又从村里挤出来。一辆吉普车歪斜在深沟里,很多人围在车边瞎折腾。赵保田觉得有趣,便也站住,垫着脚尖从人背后往里张望。

忽然,一柱雪亮的灯光射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刹那间,几十辆卡车的大灯几乎同时打开,上百条耀眼的光柱照得整个战场如同白昼。在灯光交错的中央,有一位俊俏的女子,手里拿着只微光暗黄的手电,孑然独立地站在敞平的坝子上,略微惶惑地左瞧右望。当时,女孩还没正式入伍,没穿军装,就戴着本来的淡青色小棉帽,围着奶白色绒毛小围巾,穿着碎花月白底小棉袄,踏着黑色小皮鞋,好像是震天撼地的交响乐中隐约流淌的小夜曲。

“董颖,”赵保田猛然抬头,一声高喊,飞速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懵懵懂懂的女孩,脸上的汗豆子滴落在姑娘的嘴唇边。姑娘微微抿了一下碱咸的水珠,轻轻叫了声:“保田,我以为你跑远了。”

“你怎么到的这儿?”赵保田嘿嘿笑道。

“被人卷着过来的。”董颖答:“白主任跑了,大家都往这边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嘿嘿,我还没处分你呢。”

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马达轰鸣,各自缓慢移动,车灯转向别的方向。周围又恢复了人头攒动的黑暗。董颖伸出小手,轻轻在赵保田脸上拍了一掌。

吉普车和其他的机动车也发动起来,摇摇晃晃在田地里行驶,分向四面八方。还有一辆坦克居然也打燃了火,只是轰隆隆地,不停在原地打转,吓得四周的人群尖叫着躲闪。人们对体型硕大的卡车尤其兴奋,纷纷抓住后车框的把手,跳上去,直到车厢里再也挤不下任何人。有的人干脆爬到驾驶座顶部,站起来,摇晃着手里的武器,或者各种旗帜。周围的人挤不上去,就围着车兴奋地使劲跳,使劲嚷,使劲向车上的人挥舞双手,还有人跟着车赛跑,从这边狂奔到那边。最后,卡车几乎无法移动,司机只好死命摁喇叭,持续不已的刺耳笛声划裂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歌声,没有伴奏,没有音响,却整齐雄壮,一浪高过一浪。

赵保田的手臂放开董颖,从腰间掏出手枪,“砰砰”朝天开了两枪,吓得董颖赶紧把头扑进他怀里。顿时,周围枪声大作,战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枪,不住地朝天鸣放。无数闪亮的曳光弹道,还有各种色彩的信号弹在空中挥洒,好像倒置倾盆的骤雨,把整个夜空点缀得五彩缤纷。枪声,汽车马达声,喇叭声,人群的歌声,喊叫声汇集成欢腾的海洋。

国民党军的飞机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和当初宿县的情景一样,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去,拖着微弱的亮光,带着无奈的嗡嗡声,既不投弹,也不俯冲扫射,徒劳地在空中盘旋,好像就为了给风光一时的黄维兵团送葬。

“看看吧,董颖,胜利了,”赵保田搂着董颖,激动地说:“这回真的胜利了,我们打下了一座江山。”

董颖笑咪咪地说:“那,我们应该有些新的期待。”

黑暗中的白丁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脖子上挂着相机,悄然爬上一记塌落半拉的房顶,蹲下,点烟,悠悠然地吸上一口。枪声平息了,人群开始消散。在车驰马奔,喧哗嘈杂的上方,天清气朗,纤尘不染,闪烁的启明星漾着水样的波光,挂在东方寒透深邃的纯净夜空。白丁打开相机皮套,装上胶卷,揭开镜头盖,选了一个上好的角度,对着灯火流动的一马平川摁动快门。

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照片。也许,没人能够准确记录伟大的双堆集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韩枫来到三旅旅部,要父亲陪着他看看双堆集。父亲虽然一夜没睡,但感觉很精神,两人带着警卫员和通讯员,一共十几人骑上马过去。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透过薄薄的云层,发射出万道金光。双堆集的狂欢结束了,人群也变得稀疏,除了一些搬运困难的大家伙,战场已经显得比较萧条。双堆集周围原来有不少树木,现在全部被炮火毁坏,剩下一些焦糊的矮树桩子。房屋基本倒塌。幸存的几处墙角,孤零零地立在瓦砾堆中,顶着些橼木,横杠,支架以及散碎的砖瓦,可以勉强算作屋顶,标志着过去房屋的位置。废墟中东伸出一只胳膊,西压着一条腿,到处尸体枕籍,骸骨散乱。村庄和田野的界限已经消失,村里村外找不到一条完好的道路,满地挖得稀烂,全部被战壕,地堡和各种工事切割得支离破碎。虽然已经是隆冬时节,四周依然恶臭难闻,苍蝇乱飞。几只难看的黑老鼠惊恐地出没,其他家畜,牲口,家禽乃至野兔,黄鼠狼等体型较大的动物则统统销声匿迹。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天空盘旋,忽上忽下,在死尸中寻觅食物。

父亲和韩枫穿过村子,来到一片野地,看到很多长方形土坑,大小不一,一般长约六七八尺,宽二三尺,深一尺左右。坑里躺的都是伤兵,有的放一人,有的挤两三人。条件好的盖着条军毯,没条件的就只穿着身破烂的军装,任凭风吹沙盖。许多伤兵都已经冻死,剩下些半死不活的,除了发出点呻吟声,连哭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周围一些解放军的救护人员和民工把伤兵从土坑里抬出来,放在担架上。这些伤兵初看上去还有几分人形,一旦抖落掉身上厚厚的尘土,马上变得皮包骨头。除了两个勉强转动的大黑眼珠子,活像刚从坟墓里挖出的僵尸。他们躺在担架上,流着眼泪,纤颤似地竭力想挪动手臂,对救护人员说些什么,却哑着嗓子发不了声。负责救护的干部介绍说:这里是黄维兵团的露天伤兵医院。

父亲问:“这些伤兵有多少还能救活?”

干部摇摇头:“很难说,我们的条件也不好,自己也有很多伤员需要救治。”

韩枫说:“救死扶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就是好的政策也未必有好的效果。”

“要怪就叫他们怪蒋介石,怪黄维吧。谁叫他们不早点投降?”父亲说。

“黄维不想辜负校长的栽培,拿当兵的不当人。算了,这就是与人民为敌的下场。”韩枫说了两句,然后见伤兵医院旁边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堆着些的小黑团,问道:“那是什么?”

干部顺着韩枫目光看了一眼:“哦,那里大概是他们的野外厕所。”

“这群狗娘养的,拉屎也不看地方,跑医院旁边拉。”韩枫骂道。

父亲说:“不管狗养的,驴养的,十几万人挤在这么屁大个地方,怎么解决生理问题?”

韩枫的警卫员高兴地说:“那敢情好,周围的庄稼都不用上肥了。”

父亲干笑两声:“要这么说,一点粪便算什么?还有那么多死尸,都能做肥料,明年的收成肯定好。可是人都死绝了,谁来种地?”

韩枫哈哈大笑:“想那么多干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国人打了几千年的仗,不也没死绝吗?当兵的就有这个好处,打烂一个地方,让别人去收拾摊子,自己又跑另一个地儿去打。”

“这回没多少地方再打啰,”父亲说:“该轮到我们过日子了。”

另一个让父亲诧异的地方是黄维兵团部附近的汽车工事。上百辆大卡车装满泥土,排成行列,里面挖了一丈多深坑,构筑了坚固的地下工事。黄维的兵团部就设在这里,当然比单用草包麻袋垒成的掩体当然结实得多。事实也证明,这些汽车掩体在解放军的强大火力打击下没有遭受太大损坏。工事内外,遗弃的物质器材和食物残渣狼藉遍地。韩枫挖苦地说:“这群王八蛋,好大个家当,舍得拿这么好的汽车做工事。”

父亲说:“敌人也是被我们逼得没办法,刚才不是看到了嘛,村里村外哪还有条稍微像样的路,汽车能往哪儿跑?真不如两条腿跑得快。”

韩枫瞪了父亲一眼说:“对,伤兵睡土坑,士兵到处拉野屎,当官的躲在汽车掩体内,都是被我们逼的?”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大群飞机从南面飞过来,在双堆集周围投下一大堆炸弹,有一些竟扔在了伤兵医院,炸得躺在土坑里的伤兵尸骨横飞。父亲他们冷眼看着双堆集战场的最后一幕,连马都懒得下来。

父亲几个正在转悠,一个通信员骑马过来,交给韩枫一份战场统计。韩枫看了看,失声道:“我的个乖乖,三纵差不多抓了上万俘虏。”

“黄维会不会在我们的俘虏里边?”父亲问。

“你说得对,这个事马虎不得。”韩枫沉吟地说:“要从那么多人中间找出个黄维,真有点大海捞针呀。”

父亲建议:“叫白丁去办吧。他当过敌工科长,又上过大学,以前也经常和国民党俘虏打交道。如果黄维真在我们这儿,他保准有法子找出来。”

“好,马上叫他去纵队俘虏收容所。”韩枫眉头一扬,高兴地说:“找不到黄维,军法从事。”

“去你妈的军法从事。要黄维不在这儿,你叫我变戏法变一个出来?”白丁听到韩枫的命令,气哼哼地对父亲说。

“韩枫同志的意思当然是:如果黄维被三纵抓到,又被你放跑了,当然要军法从事。如果没被我们抓到,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父亲解释道。

“他妈的,哪个狗日的出的馊主意。他们大机关那些卵人,吃饱饭不干事,就抽不出个人来清查俘虏?非得从基层单位调?我这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哪儿找闲得发慌的?”赵保田骂骂咧咧, 对父亲说:“不行,你给姓韩的打个报告,就说我们这里刚打完仗,部队的整顿,教育任务很重,不能抽我的政治部主任。”

父亲唯唯诺诺:“这个嘛,要从全局考虑。”

白丁冷冷地对赵保田说:“你叫他去打报告,真是蚊子叮菩萨,找错了对象。三旅还指不定谁吃里扒外呢。”

父亲脸皮也磨练得够水平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保田同志,白丁同志,话不能这么说。你没在机关呆着,就说机关的人不干事。我们打这么大仗,那么多子弹,手榴弹,炮弹,粮食不都是机关的人员组织起来往过送吗?我们三旅从战役开始到结束,一直是纵队的主攻部队,抓的俘虏也最多,我们不出人清查俘虏叫谁出?说话要讲良心,究竟是我吃里扒外,还是你们本位主义?”

赵保田听了这番话,心服口不服,死鸭子绷硬嘴壳:“逑,我就不信清查个俘虏有啥了不起。”

白丁的心眼反而活动了:“嗯,听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很想亲眼看看这个黄维究竟长个啥模样。要真找出来了,对三旅的干部战士也算有个交代。”

黄维兵团覆灭后,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吓得连官样文章也不做了,就等着孤立无援的杜聿明集团完蛋,他们好赶紧往南逃。中野完全机动出来,撤到浍河一线休整。纵队后方留守处马上组织部队家属前来汇合。郭秀珍也放弃了在郑州的工作,带着孩子一块儿过来。赵保田没说什么,但父亲感觉还是让董颖跟着白丁一块儿去清查俘虏,离开三旅比较合适。

“你这家伙真没出息。一个大学生,还竞争不过一个土包子?你究竟在做挡箭牌还是鼓风机?”父亲骂白丁道。

“你能干,你怎么不去试试?他们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别人根本插不进一根针。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天王老子都不管不顾。”白丁抓过桌上的皮带,扎在腰间,摇头晃脑,哼哼唱唱离开了。

十一

纵队俘虏收容所生意兴隆,几个村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总前委命令:把所有的军官清理出来,不能漏掉一个重要军官,尤其要仔细清查黄维,胡琏等罪大恶极的首要人物。

收容所的负责人是纵队敌工部副部长卢洪远,和白丁一样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原来不在三纵工作。他资格很老,到过日本留学,一九三五年就入了党。不过,在参军前和党一度失去联系,以致于在整风坦白运动中成了大问题,是太行军区的重中之重的突击对象。但他社会阅历丰富,有多年地下工作和敌后工作的经验。在审讯时,随便怎么辱骂拷问,他就是死不开口,顽固地使用哑巴战术。最后被逼得没法,也就承认自己是特务,负有特殊使命,只能单线联系,没有牵连其他人。但也一直被挂着,没有分配工作。直到抗战结束,雁北区党委的一位负责人证明他因组织被破坏,和党失去联系。本人并未被捕,而是为了逃避追捕,改名换姓,去五台山当了和尚。党组织这才承认他的党龄,分配到三纵当了敌工部副部长。

卢洪远文质彬彬,但很少说话。他把一份野司通报递给白丁,上面写着黄维的年龄,身高,体型和面貌轮廓和肤色特征。白丁看了后哧着鼻子说:“这玩意儿管什么用呀?按这张纸去找,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百个人都能跟他对得上号。”

董颖接过纸看了看说:“这一条有点用,黄维脸上有颗痣。”

“那,”卢博士抬眼看看董颖,颌首道:“你们看看该怎么办。眼下只有这么点材料,上级交代的任务总得完成呀。”

“关键是,不知道黄维在不在我们这个收容所里。”白丁摸着下巴沉思道:“总不能掰着每个俘虏的脸去检查那颗痣吧。”

卢博士和董颖都不言语。白丁说:“我看这样吧。先做我们做得了的,清查俘虏里的军官。至于黄维,先扯逑他的蛋去。”话刚出口,就见董颖的脸一红,知道说话有些造次了。

清查军官并没有费多大劲儿,白丁,卢博士,董颖分头走村串巷,很快找出了几十个军官,多是团营级的,其中最大的军官就是黄维嫡系十八军的副军长王元直。王元直在逃跑时掉进了河沟里,被解放军救起来后马上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因为俘虏太多,一直没来得及汇总。直到董颖查访到关押他的那个村,才发现他是目前所知俘虏中最大的官儿。

十二

接下来,白丁他们询问了很多军官,都说突围时走散了,没看见黄维。清查工作陷入停顿。白丁说那就开大会,搞俘虏教育,先提高大家的觉悟再想其他办法。卢博士建议:“开大会不好,不如开小会。”

卢博士说到这儿就闭住嘴,一个字不再往外吐,气得白丁直跺脚:“你别大喘气好不好,倒是往下说呀。怎么个就开大会不好开小会好?”

“嘿嘿,我就琢磨着,没把握,怕影响你考虑。”卢博士憨厚地笑笑而已。

“卢博士哪,卢博士,你是在审查敌人,不是谁整风坦白审查你。别脑子里清楚,嘴巴贴封条,屁的个‘语言是白银,沉默是黄金’。再沉默,黄维都跑个逑了。”白丁给整了个倒憋气,挖苦地说。

董颖打圆场说:“我想卢部长的意思是:开大会人多眼杂,有情况也看不清楚。不如在各村多开几次小会,每次都让这些军官和其他俘虏坐对面。如果他们有认识的人,难免不露出点蛛丝马脚。”

“嗯,这倒真是个好办法,尤其要盯紧那个王元直。”白丁点头道。

于是三人商量,每次开会由白丁在军官和俘虏兵中间讲话,卢博士和王元直坐在一起盯着他,董颖则站边上观察整个会场的动静。

十三

小会每次也有一两千俘虏,开了几次,都没看出个名堂。王元直每逢开会都歪戴着一顶棉军帽,斜披一件棉大衣,弓着腰,操着手坐在最前面的一张小凳子上,卢博士全程陪伴。其他团营军官靠后一些,没有凳子优待,屁股直接贴在冰冷的泥巴地上。

王元直表面上做得很潇洒,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卢博士问他什么都回答得很爽快。谈他们怎么从驻马店出发,经过哪儿,遇到些什么情况,怎么被消灭的等等。唯一暴露他内心不安的就是眼珠,虽然始终低着头,但依然忍不住东瞟西望,不停地窥视对面的俘虏队伍。

这天和往常一样,也是军官们先坐好,然后俘虏兵陆续走进场来,在他们对面依次坐下。白丁已经站到会场中央准备讲话。忽然,王元直眼珠嘟噜,跳了一下,然后把头埋得更低,嘴里禁不住嘀咕一声:“他也来了?”

卢博士赶紧问:“谁来了?”

王元直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把脖子缩在棉衣领子里,两眼贼亮,就只死盯着地面,同时轻轻摇着头,不再说一句话。卢博士抬头看看最后进来的几个俘虏,面貌都长得差不多,目光呆滞,垂头丧气,步履缓慢。他转眼示意董颖,董颖和该村收容所的负责人连忙翻翻手里的花名册子,把最后几个人的名字勾了下来。

白丁讲完话,俘虏兵退场。卢博士又问王元直:“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吗?”

王元直漠然地答:“他们都是些小兵,我怎么认识?”

十四

回到驻地,卢博士兴奋地说:“我敢肯定,这里面有大家伙。”

董颖说:“管理人员反映:开完会,王元直回房间后,居然破天荒地哼起了京剧。问他为什么,他除了嘿嘿笑两声,坚决不说话。”

“能让王元直吃惊,情绪反常的人会是谁呢?”白丁琢磨着说:“兄弟部队已经通报活捉了十八军军长杨伯涛,那就只有兵团级的黄维,胡琏和吴绍周了。王是嫡系中的嫡系,眼睛长在脑门顶上,他肯定瞧不上杂牌出身的吴绍周。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黄维,或者胡琏。”

“黄维的可能性最大。”卢博士说:“从我们掌握的材料看,王元直比较信服胡琏,但对黄维不太恭敬。如果那人是胡琏,他不应该幸灾乐祸。”

“管他是谁,先查查他们叫什么。”白丁说。

卢博士和董颖先翻出花名册,查找最后入场那些人的名字:刘德贵,汪天保,方文新,侯树德……,一共二,三十人。其实,这只能说个大概齐,因为卢博士压根儿吃不准王元直究竟是对后面这几位感兴趣,还是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冷不丁瞧见了坐前面的某位。然而,死马当活马医,有个目标总算有点事儿干。他们挨个,逐条对照前委发来的黄维,胡琏特征通报:“身高差不多,皮肤白,鼻梁高,脸上有痣。可好几个人脸上都有痣。”

白丁不耐烦地说:“还老惦记着那颗痣。这些特征你再找几个也对得上号。先查纪录,看这些人是从哪儿送来的?”

三纵的俘虏纪录很详细。每个俘虏在哪里被俘,是那个部队送来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后面批注:此人可疑。白丁就给送人来的部队挨个打电话,其中的方文新引起了注意,他是七团罗志远送来的。

罗志远在电话里大着嗓门嚷:“哦,那家伙你们得注意。我们是在小河沟边抓到的。当时他们从坦克里爬出来,已经淌过了河。抓住他时,其他人都湿了脚,满裤腿都是泥浆,只有他的脚干干净净。我们叫他背一台油印机,他走不多远就累得不行。我们把他的表现已经报告了收容所。”

乖乖,一有资格坐坦克;二过河不湿鞋,很可能是被别人背着过去;三体力不佳,不是国民党大官是谁?而且方文新脸上确是有颗痣。白丁赶紧叫董颖再找这个收容所的负责人了解情况。他们答对这家伙已经审讯了两次,他都一口咬定是兵团文书,最后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这不简单,”白丁说:“找几个认识黄维的人问问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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