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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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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第九章

    我问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就感觉全国要胜利了?”

    父亲想了想答:“还是从大别山出来以后,突然发觉到处没了敌人。”

    一九四八年二月,邓小平电告中央,提出开辟新区的建议:“一)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团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中立那些可以中立或暂时中立的人;二)区分巩固区、游击区的不同政策;三)禁止乱杀人;四)注意工商政策。”“暂时不斗富农不分底财。使地主,特别是小地主能够生活,不要一扫而光。”“地主经营的工商业应该保留,不予没收。”

    毛泽东批示: “报告非常之好,立转各地仿办。”

    三月,邓小平在中原局会议上发言:“政策是党的生命,我们应该做执行党的政策的模范”。

    共产党在大别山站住了脚跟。

    三旅和纵队会合后,在英山,罗田,光山,潢川之间继续和敌人周旋。由于国民党军全局败坏,被迫挖肉补疮,把围剿大别山区的主力陆续抽调出去,支援其他战场的燃眉之急。父亲他们面临的压力日渐减轻。这天凌晨,父亲起床刚洗了把脸,赵保田就拿着一封电报大步走来。

    “黎明,黎明,好消息。纵队来了新任务,要部队过淮河,集中打大仗。”他见父亲愣着没反应,举起手中的电报,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我们要走出大别山了。”

    “噼里啪啦”,周围的人都高兴得不禁鼓起掌来。

    “还不给大家庆祝一下?”父亲望着白丁。

    “好,好,我的烟卷全部共产,见人有份。”白丁忙不迭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烟,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都是皱巴巴的。

    “保田,你也别打埋伏啊。”白丁边散烟边盯着赵保田。

    赵保田还没说话,他的警卫员已经把他的私藏货扔到桌子上。

    “旅长的东西全在这儿,大家快来拿。”警卫员招呼道。

    “我日你个逑,老子的东西你拿来做人情。”赵保田火冒三丈,抬脚要踢警卫员,警卫员嬉皮笑脸躲开了。

    星晨风送马蹄轻,一个年参谋在旅部前面跳下马。

    “报告,我是纵队作战参谋甄宜。”青年参谋给赵保田和父亲敬了个礼,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份命令:“这是陈司令员的命令。要三旅到新集地区,把纵队直属炮兵营接出来,并护送到淮河以北归还建制。”

    “炮兵营有多少炮?”赵保田接过命令后问。

    “十一门山炮。这是炮兵营的位置和接头材料。”甄宜又从公文包中翻出几张纸递给父亲。

    “十一门山炮?他们在那儿蹲多久了?”赵保田怀疑地问。

    “从敌人围攻开始,直到现在。”

    “开玩笑?那么笨重的东西,我们都拖不动,扔了好几门在河里,山沟里,他们在敌人眼皮底下呆了几个月,绝不可能。叫驴,哦,不,陈司令员是不是搞错了?”赵保田摇着头说。

    “这样的事要能弄错,岂不成天大的笑话。赵旅长,听说你对陈司令员有看法,不会把他当大草包吧?”甄宜眨巴着眼睛。

    “好家伙,大草包在指挥一个纵队,这话可是你这个小参谋说的。”白丁插话道。

    “白主任别乱扣帽子,我不过把赵旅长那点意思点明罢了。”甄宜没有丝毫慌乱。

    “你少给我贫嘴。我只问你,要是按照指定位置,找不到炮兵营,咋办?”赵保田眼睛瞪着小参谋,威胁性地说。

    “临走时,韩副政委特意交代清楚,不管炮兵营在不在原地,三旅都必须找到,把他们安全带过淮河,交给纵队。我不过是传达命令,执行不执行,如何执行,能不能完成任务是你们的事儿。”

    父亲看了看小参谋带来的材料问:“小家伙,这里有些问题。还要我们顺带取回纵队供给处的后勤物质,都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命令你们都要找到,然后一块儿护送过去。”

    父亲说:“那好,给我们的材料上只说叫我们找‘瘸子司令’。‘瘸子司令’姓甚名谁?有多大神通?”

    “‘瘸子司令’就是龙文枝,龙司令。现在带着两千多人,整个大别山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甄宜嘴皮溜快。“当然,除去你们。”

    “我的个老子,原来是他。他是本地的,人熟地熟,可能是有些鬼名堂。”父亲点点头。

    赵保田担心地说:“就算找到了,那些笨家伙,跟老太爷似的,很难伺候呀。”

    “到打大仗的时候,就不怕难伺候了。”甄宜微微不屑。

    “你这个小参谋,首长说话,请不要打岔。”白丁说。

    “首长如果考虑不周,参谋应该明确指出。这是职责所在。”

    “嗬,小家伙,懂得还不少。”父亲说。

    “多谢黎政委夸奖。刘司令员说过:当参谋就要做到眼勤,耳勤,手勤,腿勤,脑子勤。”

    “我看你就嘴皮子勤。”赵保田皱着眉头。

    “赵旅长说得对,嘴勤就是要多学,多问,多向老同志请教。”

    “好,老子先教你一件事:不要耍小聪明。耍小聪明的成不了大气候。”赵保田拍拍甄宜的脑袋。

    “当年赵旅长在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是有名的机灵鬼,能说会道嘴皮子快,连张国焘都知道。”甄宜依旧不示弱,竟把赵保田说楞住了。

    父亲笑道:“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这不过是基本功。连所在部队的历史,沿革都搞不清楚,怎么做好参谋工作?”

    “好一张利口。”白丁说:“叫你当外交官,肯定不会丧权辱国。”

    “等打倒蒋介石,要是派白主任当美国大使,甄宜甘愿牵马坠镫。”甄宜不假思索地答。

    “到美国去恐怕要坐汽车了,大使馆肯定没有饲养员的编制。”父亲好歹找到一个漏子。

    “编制是死的,人是活得,只要和帝国主义斗,干什么都行。”

    几个人都笑了。父亲说:“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回去告诉纵队首长,我们决心克服困难,一定完成任务。”

    甄宜走后,旅干部们开会研究,决定由赵保田,白丁等人带旅主力控制通往淮河渡口的道路。父亲带七团去新集附近找龙文枝。由于新集一带驻有国民党军一个旅,父亲有个穿越封锁线的问题。他和罗志远商量后,决定乘黑夜从泼皮河和新集之间悄悄插过去,直达炮兵营的可能驻扎地。白天,罗志远带人化装成老百姓,到公路边看了地形,选择了道路。当晚,他派两个排先期到达公路两旁,占领制高点,向新集和泼皮河方向警戒。等罗志远把一切安排停当,父亲命令部队乘夜深人静,淌小河,跨公路,一溜烟奔出二十多里,最后收回警戒排。敌人没有丝毫觉察。

    龙文枝依旧很精神,虽然黑瘦了不少。他腰挎驳壳枪,身后跟着十几个游击队员,见到父亲,老远就打招呼:“不是冤家不聚头,黎明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上前握了握他的手说:“一路听说‘瘸子司令’,当真是大名鼎鼎呀。”

    “我给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弄点好吃的。这段时间太紧张,相必你们‘痨’坏了。”

    “军情紧急,还是先找到炮兵营再说。”父亲推辞道。

    “嘿嘿,你们军情急,我找人也得要点功夫。人都到了这儿,吃顿饭还是有时间,何况以前你是静文同志的领导。我喜欢和知识分子交朋友,有文化,听你们说话涨知识。”龙文枝挽着父亲的手,带着他们往前面村子去。

    进了村子,父亲眼见四处空空荡荡,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更别说找什么吃的用的了。他疑惑地看看龙文枝问:“龙司令,你是唱空城计吗?”

    龙文枝张开嘴大笑,暴露出几个黑洞洞的缺牙:“好饭不怕晚,黎明同志,别着急,有你们吃的。”

    “龙司令,你们这么快就到了?”前面跑过来一个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说:“乡亲们马上就回来。”

    顷刻间,赶着牲畜,推着车的老乡好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粮食有了,菜蔬有了,连房子里的家具都有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子大人喊,小孩叫,突然就活了过来。把部队安顿好,龙文枝硬拉着父亲和罗志远到他叔伯兄弟家吃饭,父亲他们进了屋,发现桌上摆着大碗的鱼,大碗的肉,以及蔬菜米饭什么的,简直感觉身处魔幻世界。

    “哎,这个不行,老乡们都很困难。”黎明转身要往外走。

    龙文枝一把抓住他:“老乡再困难也不缺你这一口。”

    他的叔伯兄弟也过来拉住父亲:“首长,你们放心吃吧。俺们村儿家家有人当红军,这就是对亲人的一点心意。首长不吃,那才是见外了。吃过饭,你去问问你的那些兵,今而个晚上,哪家少做了鱼啊肉的。”

    “黎明,”龙文枝仰在一张椅子上,得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刚才老乡都哪去了?我告诉你啊,这就叫人民战争。肖家河村离新集几步路,敌人说来就来。我们把群众都组织起来,敌人一有动静,老乡们马上往山里躲。就像刚才那样,你们看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任何吃的。我们的口号是不给敌人留一粒米,一匹布,把他们饿死,困死在大别山。”

    说着话,从门外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脸型瘦长,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花白头发,嘴边一撮八字胡,手里拿着拐杖和黑色瓜皮帽,脚穿青布圆口鞋,精神矍铄,神态飘逸。

    “叶老师,我估摸着你该到了。” 龙文枝见了连忙起身迎接来人,他给父亲和罗志远介绍:“叶老师是我们这儿的私塾老师,当年,我就是听他的话才参加革命的。红军主力离开后,叶老师在大别山坚持斗争十多年,不容易啊。你们的炮兵营就是他安排隐蔽的。”

    “你们不要听他的。革命嘛,最起码就是坚持,不管多苦多难。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革个啥子命?”叶老师笑咪咪地对父亲说:“黎明同志,我们就盼着你们来。你们一来就说明革命快成功了。”

    罗志远问:“叶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炮兵营?”

    叶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不急,不急,明天早晨再说。冬儿他娘,”说着冲身后喊了一声:“把东西拿过来,给黎明同志和罗团长尝尝。”

    一个小脚女人跟进屋,把手里抱着的小木桶放在桌子中央,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醪糟香甜飘了出来。父亲见酒酿汤面粘稠,滋滋冒着热气,还浮着厚厚一层嫩黄的蔫糯米,十多个白里透红的荷包蛋颤微微地在里面游荡。女人拿过木勺,手腕伸进桶沿,灵巧地一转就起一勺。一勺一碗,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每碗多半拉汤,两个荷包蛋,连碗里糯米粒都看着均匀。

    叶老师笑着说:“黎明同志,罗团长,甜酒是冬儿他娘做的,保证你们喝过后就忘不了。”

    父亲端起碗吹了口气,轻轻嗞了一口,顿时感觉到一股沁人肺腑的暖意:“好喝,太美气了。”

    “还有没有?”罗志远贪婪地问。他是咕咚一口,半碗醪糟连汤带蛋滚进肚子。

    “小罗,把我的拿去。我经常去叶老师家,有得甜酒喝。”龙文枝把自己的碗推给罗志远,然后对父亲说:“黎明,要没有叶老师这些人,就没有共产党的今天。‘瘸子司令’再厉害,也早被国民党抓去砍脑壳啰。”

    父亲没有再多说话。等冬儿他娘收拾碗筷时,他的那只粗碗里干干净净,没有剩一粒糯米,一滴汁液。

    叶老师建议把部队留在原地,只带十来人去找炮兵营,取物质。父亲决定和他一道走,留下罗志远布置向新集方向的警戒。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临行前,父亲不好意思让老人带路,对叶老师说:“您老年纪这么大,派个人带我们去就完了,何必亲自去?”

    叶老师摇摇头说:“你们的事儿是我和冬儿他娘张罗的。后生小辈毛毛糙糙,那里弄得清楚?我得去,冬儿他娘也去。”

    父亲有些惊讶,冬儿他娘拖着一双小脚,走得动吗?

    叶老师看出了父亲的怀疑,笑着说:“别小看她。她的本领可大了,管我们几十口人的生活。还到敌人的巢子里探听消息,新集不知进出过多少次,连信阳都跟走亲戚似的。”

    一上路,父亲很快意识到叶老师没有吹牛。别看他上了年纪,冬儿他娘又一双小脚,两人走起当地的山路,战士们要费点劲才能赶上。走了不到十里地,他们进了一条山沟。山沟约数十米宽,两侧怪石嵯峨,绿枝倒悬;沟底长满了小灌木;杂草以及零乱的树。粗一看,根本不知道下面覆盖着一条小路。小路弯弯曲曲,不知过了几程几站,忽地折向旁边一条陡峭的山路。这山路其实不算路,而是山水冲刷成的一溜坡沟,沟面由大小石块堆垒而成。坡沟紧贴峭壁往上延伸,越往上走越窄,窄到山石一线,最后隐没在灌木丛中无影无踪。父亲他们跟着叶老师和冬儿他娘往上走,不时感到脚下石头滑溜,看到石头缝隙中淌着清澈的流水,泠泠有声。

    叶老师边走边对父亲说:“走这条路要看天时。若是大雨天,山水下泄,乱石滚动,泥浆横流,飞泻数里,几天之内都不能过人,你就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坚持斗争?”父亲有些好奇。

    “也不全在这里,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家。”叶老师说:“不过,这儿是我们的基本阵地。打闹红军开始,我们就没离开过。徐向前,张国焘第一次撤走;徐海东第二次撤走;李先念,郑位三第三次撤走,我们都要进来躲藏一段时间。蹲山洞,钻山沟,在山里面打游击。就是苦了冬儿她娘,十多年来一直跟着我东跑西颠,没个安稳的时候。”

    冬儿他娘脸色泛红,眼睛闪着亮光,垂手站在旁边。

    “白军对你们就毫无办法?”

    “他有啥办法?老乡都是熟人朋友,和我们一条心,老蒋就是把天兵天将搬来也白搭。大别山到处是我们的屏障,要不?我敢把一个炮兵营窝藏起来。”叶老师捋着胡须,笑得很自在,很得意。

    “炮兵营还在前面?”

    “不远,很快就到。那个地方,神仙都难找到。我已经通知他们做好准备。你们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叶老师说笑了,您和冬儿他娘都没喊累,我们当兵的何敢言累?还是赶路要紧。”父亲说。

    一行人时而曲折蛇行,时而盘旋攀登。走到一处地方,群山怀抱,高峰插天,仿佛四面八方无路可走。忽见悬岩峭壁间闪出一个口子,宽约二三十米,两旁如刀劈斧削一般直上直下,笔立千仞。石壁缝里长满芜杂草木,芒叶劲干,箭拔弩张。抬头仰望,怪石突兀,有的如猛虎下山,有的如苍鹰展翅,周围竹树环绕,阴森森难见天日,俨然一天造地设的闸门。出了隘口,别有洞天。山上有山,峰外有峰,古树苍藤,盘根错结,竟是一道阴森混沌的峡谷。峡谷谷底激浪怒涛,遇到坡坎,万花飞溅,流沫成轮。水到了平坦地方聚成串珠小谭,清澈见底。峡谷两旁开遍各种野花,粉白,橙黄,姹紫嫣红,或星星点点,或联山成片,镶嵌在苍松翠柏,古槐细柳之间。太阳升上山头,山石花树全涂上一层明亮的光彩,倒映在清澈的潭水中,层层叠叠,飘渺深远,如到了水晶宫一般。

    “真是世外桃源,太漂亮了。”父亲感叹道。

    “世上的好山好水,都是没人住的地方。”叶老师咯咯一笑:“到了冬天,这个地方几乎没法呆,大雪封山,冷得要死。什么吃的都没有。”

    “那炮兵营这么多人,一个冬天吃什么?怎么过?”父亲问。

    “还不是靠附近的老百姓家。”冬儿他娘突然开口,说得又快又急:“叶老师一发话,我们就村村寨寨到处跑,组织媳妇婶子往里送粮食,你们那些当兵的出隘口来接。大家在雪地里翻来滚去,好耍得很。”说到这里,冬儿他娘竟裂嘴笑了。

    父亲没有跟着笑,只是感概地说:“你们,太不容易了。”

    “叶老师才不容易,要到处躲国民党抓他。你看看这些,”冬儿他娘忙不迭地从衣服口袋中掏出几张纸,递给父亲:“我去新集,经常看到墙上贴着抓他的布告。每次我都偷偷揭下来,拿回来给他看。每次我们都笑得不得了。”说完又垂着手站在旁边不再说话。

    父亲把布告抖弄展拓,边看边读:“捉拿巨匪叶明榜,悬赏三千元。嗯,涨了,变成五千元。我的个乖乖:还有一万元的。”

    过了峡谷,翻上大山梁,一道较宽阔的山冲展现在眼前。冲内树木零落却是蔓草青青,横风吹过,骡马成群。真有点“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

    父亲他们往山冲下走时,几个正在放牧的汉子边喊边挥手迎面跑来。最前面的是纵队炮兵营教导员胡天华,原来和父亲认识。他过来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在这里可把人憋死了。”

    “我们在外面和敌人兜圈子,差点拖死累死,你们倒好,在这里躲清闲。”父亲开起了玩笑。

    “多亏叶老师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我们不愁吃,不愁喝,吃了睡,睡了吃,都快变成猪了。”胡天华说。

    “是架子猪吧?”父亲见胡天华和其他战士个个头发蓬乱,胡子拉喳,眼窝深陷,脸色发青,瘦得跟干猴子一样。掉头再看看叶老师和冬儿他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是感叹战士们忍饥耐寒的坚韧,还是感叹叶老师他们保障部队生活的艰辛?

    父亲来到炮兵营居住的破庙和简陋的山洞中,仔细地查看他们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就感觉鼻尖有些酸楚。战士们已经连夜把隐藏的炮身、炮架、炮弹、鞍具等搬出来,把牲口喂得饱饱的,准备行动。炮兵营营长向父亲报告:“报告首长,全营十一门山炮完好无损,炮弹一发不少,拉出去就可以打。”

    父亲说了声好,马上命令出发,部队在天黑前出隘口,经原路下山。出了山沟以后,罗志远派人来迎接炮兵营。父亲和先前的十来个人跟随叶老师走另一条路去取后勤物质。他们转上一个山坡,找到一处孤零零的破房子,随便在里面吃了些东西。等到天黑后,冬儿他娘从房中拿出一大堆锄头,镢头,锹交给大家。叶老师说:“同志们一人一把,跟我来。”

    大家走到一块半亩地大小的菜地里,叶老师跺跺脚说:“就是这里,挖。”

    “这么好的菜地,挖了多可惜?”战士们莫名其妙。

    父亲当然知道要做什么,但没想到挖出来一排箱子,硬梆梆,沉甸甸,周围裹着铁皮,里面装的都是银元。

    “黎明同志,请你清点一下,一共十二个箱子,一箱不少。从去年十月部队同志交给我,里面的东西没人动过。这下我算彻底轻松了。”叶老师拍拍手说。

    此时,父亲不禁为敌人感到悲哀:“谁想到的这种隐蔽法?如果没有人告密,无论如何不会被发现。”

    “是冬儿他娘的主意。我和十几个党员在夜晚一块儿埋的。这些同志都十分可靠。”叶老师答。

    东方欲晓,父亲他们背着着银元箱子往回赶。半道上,冬儿他娘忽然停下脚步,对叶老师说:“老倌儿,今天不去下马坡了?”

    叶老师沉默片刻说:“不去了。你看那棵树,死了十多年了,今年居然开了花。说明革命真的快要胜利,孩子们也该走啦。”

    父亲转头过去,看见天边没有云,只有一片薄薄的曙红,在黑色的土地,乳白的晨光和湛蓝的虚空中抹上一道朦胧地光晕。野旷风劲,苍莽的原上绿草翻波,乱花起伏。一株枯树突兀在地平线上,根茎瘤结扭曲,干枝迴蜷盘绕,枝头开着几朵妖异的粉白色花朵。

    父亲愕然地问:“孩子?谁家的孩子?”

    “黎明同志,”叶老师有些黯然神伤:“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冬儿三岁零四个月,福夏正好五岁半,秋宝八个月零七天,都埋在下马坡那棵枯树边上。我和冬儿他娘商量好,每次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就过去看看他们。”

    冬儿他娘两眼盯着枯树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说:“还是再去一趟吧,也许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告个别。”

    “不用麻烦同志们了,”冬儿他娘的语气很干脆:“我们早想开了。要革命,总会有牺牲,好多人还没等到这一天呢,好歹我们盼到了。”

    “好,不去就不去。”父亲猛地抱住叶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叫冬儿他娘把那些布告给我,我想留个纪念。以后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们的醪糟。香,甜,滑,嫩,爽,喝完以后浑身暖和。”

    归队时,父亲发现自己带着的不再是一个轻便快捷的战斗团,而是拖着几百匹牲口的长长行列。新集的敌人虽然龟缩在坚固的工事里,但到底有一个旅,保不准会出来打一下。龙文枝说:“不用担心,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走。现在敌人的劲头不比年前了。你给我一个营,加上游击队打他一家伙。他们肯定以为我军主力来了,动也不敢动。”

    胡天华担心地说:“炮兵营在山沟里呆得太久,战士们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牲口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骨棱毛长,拖不动炮。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乘天黑偷偷走好一些。”

    “又是骡子又是马,黑灯瞎火反而难走。”龙文枝说:“你们绕点道。从这里经太平寨,到光山以北,没有任何敌人。我们可以组织群众在史河架桥,帮助你们过河。”

    父亲决定按龙文枝的方案办,一边大张旗鼓打新集,一边绕道过史河。他把炮兵营和后勤物质放在两个步兵营中间,浩浩荡荡开向太平寨。新集的敌人被龙文枝吓得心惊胆颤,居然放弃了两个外围据点,全部收缩到县城内。父亲率领的大队伍没有收到丝毫骚扰。

    到了太平寨,父亲他们受到地方政府的热烈欢迎。他们组织了上万人沿途护送,安排部队的饮食和休息。到了史河渡口,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龙文枝和赵志一都赶来送别。父亲站在浮桥桥头上,回首眺望身后连绵不绝的青山,无限感概:“难以想象,几个月前,就在这附近,我们被逼着脱光膀子过冰河。”

    “现在轮到国民党的日子不好过啰。”龙文枝说。

    “太麻烦了。你们地方的工作也挺忙,何必亲自来送?而且组织这么大场面。”父亲有些不好意思。

    “嗐,婆婆妈妈个啥?”龙文枝拉着父亲,用手指指点他的鼻子,故作生气地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走出大别山的主力。不表示一下,我龙文枝怎么向大别山的乡亲交代?”

    父亲问赵志一:“今天是几号?”

    “三月三十。”

    “从去年八月二十六到今天,差不多正好七个月。这二百多个日日夜夜总算让我明白了:在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不会垮?”父亲说。

    “为啥?”龙文枝问。

    “说,不清楚。”父亲“咯噔”噎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答。

    “这是一代人的史诗,我们写不出来,让你儿子来写。”赵志一说。

    “他们?”父亲面带不屑:“但愿他们的笔尖不会沾上一点奶气。”

    十二

    过了史河,就是三旅主力控制局面。到达淮河岸边,白丁早派人安排好船只,用了大半夜就把七团和炮兵营全部摆渡完毕。不过,此时纵队主力已开往豫西。三旅收拢部队后,马上向平汉路进发。一路上都是大平原,没有碰到一个敌人。过去,对父亲他们来说,铁路沿线一般就是敌人的封锁线,每次通过都小心翼翼,偷偷摸摸。这回过平汉线完全是大摇大摆,没有丝毫顾忌。赵保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命令把十一门炮从牲口上卸下来,装配好,推拉着从平汉路上轰隆而过,好生威风。父亲沿平汉路转悠一番,发现铁路已被彻底破坏。路基坑坑洼洼,仅存的几根枕木浸泡在污水中;铁轨横七八竖,火车头歪倒在附近的田坎上;站台上板石凌乱,垃圾成堆,水管断裂;站房缺门少窗,倒塌了半拉子,里面苍蝇横飞,老鼠乱窜,一派荒芜景象。

    在豫西和纵队主力会和,炮兵营归建。之后,部队西出南阳,东临平汉,打了几个被父亲称之为“扯卵蛋”的仗。期间,华东野战军在豫东全歼敌区寿年兵团,取得空前胜利。豫西国民党军纷纷撤退,数十个县均告解放,减租减息,土改搞得轰轰烈烈。纵队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豫北,太行老解放区,杀猪宰羊,改善生活,整顿风纪,收拾内务。父亲和白丁大发思古之幽情,带上赵保田等人,骑十几匹快马,今日探访卧龙故居,明日驰骋昆阳古战场,引经据点,指点江山,凭吊兴亡成败,展望当前战局,一时好不得意。唯一叫他们泄气的是刘皇叔跃马逃难的檀溪,居然是条小河沟。

    “什么‘阔数仗,水通襄江,其波甚紧’?老子一步都跨过去了,用得着骑马?”白丁“扑哧”喷着鼻子。

    “古人长得矮一点,腿短些,这么点距离也就算可以了。”父亲的解释如此。

    “听说书人讲,刘备个头不小,有七尺多高。”赵保田反诘道。

    “呸,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旅政委,说出话就这么个水平?好意思在战士面前装模作样?”白丁先挤兑一句,然后做仰天长叹状:“唉,想我白丁才高八斗,上比卧龙,下比凤雏,却屈尊蠢人之下,实乃‘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哪。”

    “涕?踢你个卵蛋。天油地油,谁有你白丁的嘴皮子油?”赵保田骂道。

    “他是油嘴滑舌厚脸皮;胡吹海侃大骗子,从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父亲很善于做总结。

    通宝推:兰之子,天白,光年,jhjdylj,我不是海洋,唐家山,桥上,回旋镖,红军迷,盲人摸象,胡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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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宝推:不远攸高,桥上,
    • 家园 怎么没法修改?

      试了几次修改,都不成。

    • 家园 写的真好,真实感人,既符合历史又充满对细节和人物的描写。

      让人知道了当年斗争的残酷,珍惜现在的和平安宁的生活。

    • 家园 大别山,几起几落,红旗不倒,太了不起了

      叶老师也是真的老资格。

    • 家园 泪飞顿作倾盆雨!

      多么感人的壮丽史诗:

      “黎明同志,”叶老师有些黯然神伤:“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冬儿三岁零四个月,福夏正好五岁半,秋宝八个月零七天,都埋在下马坡那棵枯树边上。我和冬儿他娘商量好,每次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就过去看看他们。”

      冬儿他娘两眼盯着枯树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父亲说:“还是再去一趟吧,也许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告个别。”

      “不用麻烦同志们了,”冬儿他娘的语气很干脆:“我们早想开了。要革命,总会有牺牲,好多人还没等到这一天呢,好歹我们盼到了。”

      “好,不去就不去。”父亲猛地抱住叶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叫冬儿他娘把那些布告给我,我想留个纪念。以后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们的醪糟。香,甜,滑,嫩,爽,喝完以后浑身暖和。”

      通宝推:然后203,
      • 家园 这个叶老师是确有其人
        • 家园 这部小说感人至深的一个原因是贴近历史原貌

          知道这是父亲和他战友们的回忆,就更感逼真。同时又有文学语言的刻画渲染,有血有肉,跃然纸上,不似一般回忆录那样干巴。

    •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2

      十三

      对部队来说,三纵在大别山近乎放了半年羊,纪律松懈,组织不健全,思想混乱,急需整顿才能应付大的战争要求。到了豫西,环境安定下来,父亲他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总结大别山斗争的经验。不过,共产党里能人多,他们并不干巴巴地将其称之为总结大会,而是发明了一个精炼的新名词:“三查三整”,既生动,又方便大家理解。名词是新名词,运动当然就是“新式整军”。所谓的“三查三整”就是查阶级查斗志查工作,整顿思想整顿组织整顿作风,说穿了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面对面“骂娘”。你揭我的短,我挑他的错,范围从作战训练,执行新区政策,党内外团结到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无所不包,而且提倡大民主,下级给上级提意见。上级同级下级“三层亮”,打开天窗说亮话,标准的“决策公开透明”。小老百姓不光有知情权,也有建议权,批评权。各级干部要“脱了裤子割尾巴”,接受经验教训,错误严重的要受到纪律处分。同时还搞了诉苦教育,形势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和胜利信心。采取官教兵,兵教官,互教互学,包教包学等办法,开展练兵运动,学习城市攻坚战的本领。

      三旅对赵保田的批评意见最多,主要集中在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粗暴简单,动辄骂人训人等作风方面,说他是军阀残余。白丁也挨了不少骂,说他吊儿郎当,官僚主义严重,不经常下部队,忽视群众纪律,发现违纪现象处分不严,以至在艰苦条件下大家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丢在一边。大家对父亲提的意见大致是:自以为是,听不进批评意见,知识分子臭清高,追求享受,喜欢搞特殊化,对敌斗争不够坚决,有温情主义的残余等等。和上次整风不同,没有一边倒地围攻整人。

      当然,也没人提到太平寨的故事。

      十四

      由于三纵在大别山减员很大,上级给补充了数千新兵。这些战士都是土改翻身农民的子弟,成分好,觉悟高,斗志昂扬,犹如给部队输送了一批新鲜血液。经过整训后的部队兵员充足,人强马壮,弹药充足,粮草丰裕,犹如一枝弯弓待发的长箭。

      更让赵保田惊喜的是郭秀珍抱着儿子,随着三纵留守处的队伍来到豫西。赵保田把父亲赶出去,让郭秀珍布置好房子,天天晚上回家,两口子说不完的温存。最好玩的要算小四六,一岁多了,满院子乱跑,嘴里咿咿呀呀几个单词,逗得人见人爱。父亲拿一颗糖就可以把他“收买”,带出去跑很远的地方,给买点山果,油炸饼子什么的哄着玩。每次一大一小从外面回来,赵保田都很不高兴,一把抢过儿子抱在怀里,边用自己硬梆梆的胡子茬扎儿子的小脸蛋边嘀咕:“你小子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拐跑四六?”

      郭秀珍听了马上会嗔怪地数落丈夫两句:“哎呀,看你七横八竖的这么大个人,说的叫个啥话儿。黎政委是这种人吗?”转脸笑呵呵地对父亲说:“黎政委,搁家里吃饺子。”

      赵保田当即眼睛瞪的溜圆:“请他吃饺子?怎么请?就那么点肉,请了他,我们都去喝汤?走开走开,到旅部吃你的小灶去。”

      只要衣服穿得干净,人就显得精神。郭秀珍一过来,赵保田马上鹤立鸡群,“抖”了起来。因为有了孩子,她当然没功夫像从前一样照顾到旅部其他人。父亲只要和赵保田呆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浑身臭哄哄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白丁干脆下到部队,把旅政治部一摊子都撂给父亲。父亲找他大骂一通:“搞啥名堂?刚说了你吊儿郎当,你就当甩手掌柜,脸长不知羞耻。又没付看家费,谁有功夫替你管闲事?”

      白丁嘿嘿奸笑:“狗急跳墙了?告诉你,我是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真克服官僚主义;深入密切干群关系;绝不打扰闷灯儿嫂子。”

      十五

      这是共产党的金秋十月。首先是华东野战军攻克济南,接着是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敌我兵力对比出现了历史性地倒置。刘邓主力沿平汉路北上,取漯河,下许昌,兵锋直指中原重镇---郑州。郑州是陇海和平汉铁路的连接枢纽,直接控制中国南北和东西两条交通大动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华东,东北相继告急,国民党无力顾及郑州的防御,只留下一个杂牌军据守。野司命令陈赓,谢富治,陈锡联负责指挥,集中一,三,四,九共四个纵队攻城。陈赓理解刘邓的意思,捡郑州这个软柿子就是想把三纵喂饱,所以把兵强马壮的四纵放在一边,安排陈锡联主攻。父亲他们听说后群情激动,个个磨拳擦掌。陈锡联更是连声说:“要多搞他几门炮,无论如何也要多搞几门。这次敌人不多,攻城部队不少。虽然我们是主攻,但其他部队也都跟饿狼似的,盯着碗里那几块肉。我们动作稍微慢些,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一连几个晚上,陈锡联几乎没合过眼,精心布置,精心准备。好容易上床打个盹,“噩耗”传来:郑州守敌弃城北逃,正撞进在旁边打酱油的九纵嘴里。秦基伟大口一张,如数吞下,连骨头渣都没给三纵剩一点,气得陈锡联暴跳如雷,大骂秦麻子干捡便宜不要脸。

      韩枫劝他说:“算了,谁会想道蒋军这个熊样,看来真是被我们打怕了。”

      “窝囊废,胆小鬼,怕死鬼。他妈的,这么大个城市都不敢守,蒋光头栽培的是些啥鸡巴玩意儿?”陈锡联敲桌子砸板凳:“不行,老子得给野司打报告,不能便宜了秦麻子。一次搞不到东西,下次就得靠边站,以后更搞不到好东西。他妈的,这么转两圈,三纵就完了。”

      “野司又不当婆婆。他只管拿没拿下城市,谁管你这些闲事儿?再说,他们也算给我们机会了,只怪我们运气不好。还是准备好进城开开眼界吧。这可是我参加革命以来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韩枫说。

      “对,还要叫上白丁。”陈锡联一拍大腿说:“那个无赖在大城市上过学,叫他给我们当向导,省得闹出笑话叫人看瘪了。”

      十六

      赵保田带着一支先遣队进入郑州。中共郑州工委副书记带人在城南五堡迎接他们。秋高气爽,落叶金黄。双方互相握手寒暄后,工委副书记向赵保田介绍身后的同志。介绍了几个人后,他的眼睛似乎寻找了一下,然后才指着站在路边的一个姑娘说:“董颖同志,郑州学联的党支部书记。小董熟悉郑州上上下下的情况,先让她带着你们到处转。”

      董颖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穿着月白色上衣,黑裙子,白色长袜,黑布鞋,静静地站在一排白桦林前。听到书记介绍自己,董颖微微一笑,大方地走上来和赵保田握手:“欢迎赵旅长,郑州人民早就盼着解放大军。”

      十七

      因为是第一次解放大城市,纵队部忙得团团转。韩枫特意把父亲调过去,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如制定入城告示,部队进城守则;准备群众宣传大纲以及传达讨论执行上级指示等等。白丁留在三旅,不光负责全旅的政治工作,还附带给旅部和随军家属找房子。按理说,找房子也不是多大个事儿。但韩枫要求:房子既要阔气,让大家舒舒服服,又不能干扰城市生活。结果让白丁挠了几天头。

      一切基本安顿下来,陈锡联,韩枫和父亲拉上白丁悄悄溜进城去。父亲提议先去军管会,让赵保田给安排个“导游”,因为赵保田是军管会的负责人之一。白丁大不以为然:“干嘛非找他?赵闷灯儿懂个啥,他能找的人还不也和他一样是土包子?你们跟着我走,保准丢不了。”

      一路上,白丁兴致勃勃,大肆宣扬他的渊博知识。横街而过的通道叫天桥,环状的马路交叉口叫转盘。啥叫公共汽车?啥叫轿车?啥叫卡车?火车必定沿着铁轨跑,但沿着铁轨跑的不光有火车,还有一种叫有轨电车。马路上啥叫人行道,机车,黄包车和行人各走哪里,红绿灯的作用。还有商家店铺,老号名牌的称谓和标识,霓虹灯的色彩和大致工作原理,电影院,剧场,公园的风格,以致茶肆,饭馆,酒楼,烟馆,妓院的区别。父亲以前在西安呆过,但纯属穷学生,没钱到处跑;韩枫去过苏联,见过大世面,插得上几句嘴,但大道道说不出多少,也不愿多说,大家都听着白丁唾沫横飞,对他充满景仰之情。

      几爷子转了几圈,走到一条小街上,顿时目瞪口呆。哇,那么多的小摊铺。炸油条,烙烧饼,卖纸烟,小零碎,日杂用品,泥娃娃,花生,瓜子的,苹果挑子,鸭梨担子,还有米面油,猪牛羊肉,鲜鸡活鸭等等,简直无所不包。还有几个馄饨摊,架着火,支着铁锅,锅里滚着汤,香气四溢。

      “哎呀,”白丁大喊一声,如获至宝:“你们知道不?郑州馄饨天下闻名,我们来上一碗?”

      陈锡联说:“馄饨不就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们在太行山,和豫北吃得多了。”

      白丁鼻子哼哼,鄙夷地说:“一张面皮包点肉疙瘩?亏你们说得出口。干嘛不说手榴弹和炮弹都是一块铁皮包点炸药呢。告诉你,就这面皮,肉疙瘩,还有碗里的汤,学问可大了。北方以面食为主,山西的饺子,山东的饼,河南的馄饨远近闻名。就拿馄饨来说,这肉的讲究,嗯,面的讲究,嗯嗯,汤的讲究,怎么个说呢?”

      父亲说:“怎么个说就别说,看你也说不出个啥讲究。”

      白丁的脸皮千锤百炼,自然不在乎父亲这两句话:“黎明,不懂就别装懂。毛主席说:文学艺术要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水平。河南是馄饨的故乡,家家会做,人人爱吃。郑州是河南名城,他的馄饨自然是在普及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了。”

      父亲呵呵笑道:“馄饨是吃饭,又不是文学艺术,你瞎扯些啥?”

      馄饨摊前食客不少,看上去多是下力的苦工。他们坐在矮凳上,捧着碗,掏出口袋里的硬面饼子,掰一点,泡在汤里,然后往嘴里喂,好像很享受的模样。吃完了,就拿出烟袋吸几口,彼此聊聊天。父亲他们不想在这儿花太多时间,只顾往前走,说话间已出了小街。陈锡联边走边说道:“驴逑扯到马胯上,是白丁同志的特长。”

      韩枫说:“白丁同志的吃喝拉撒睡,都要讲究个文化吧?”

      “嘿,”白丁摇头晃脑地说:“告诉你们,别的不知道,这吃喝还真有个文化一说。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说饭要做得越精细越好。有他老人家提倡,中国人当然是越吃越讲究,饭菜手艺也越来越高。到现在,中国饮食是世界有名,除了西餐的牛排---,”

      “牛排我吃过,硬绑绑的,咬不动。”韩枫说。

      “哦,真的?”白丁有些意外:“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的饮食,不像别的东西,在全世界都吆喝得开。孙中山怎么革命的?就是他大哥在夏威夷开餐馆赚了大钱,然后每月资助他,跟部队关饷一样。他再拿着钱到处撒,买武器,买人,闹革命。”

      “哦,难怪叫他资产阶级革命。靠的是资本家的钱。”韩枫点点头。

      “你吹牛也得有个谱,别说买武器,你算算你那个的三旅每月的伙食费要多少?靠孙中山他哥哥一家,撑得起吗?”陈锡联说。

      “这你就不懂了。美国人发钱都是金子,一块金子---,”白丁解释道。

      “扯逑你的蛋,美元我见过,就一张纸,跟法币差不多。”韩枫说。

      “对,对,对,就那张纸值钱。一张可以买好几十,不,好几百碗馄饨。”

      “好了,好了,还是讲你的中国吃饭文化吧。美元的事儿,等打倒国民党以后再说。”父亲不耐烦地说。

      “嗯,是这样的,外国菜好吃,那是因为东西好,什么鸡鸭鱼肉呀都太普通了,他们还要吃鱼翅,鱼卵。”

      “鱼卵不就鱼子酱吗?我也吃过,臭哄哄地。”韩枫再次打断。

      白丁被噎得翻白眼,甩甩手说:“去去,我那是打个比方。反正他们什么稀罕吃什么。而中国菜的最大不同就是做饭的材料都很普通,好吃不好吃全靠我们的文化。”

      “啥叫文化?是盐巴放多些,还是辣椒放少些?是吃了肉可以演电影,还是喝了汤可以唱京剧?”陈锡联说。

      “我的同志,刘司令员说过:以烂为荣,不是光荣。烂就是不讲究,文化就是讲究。我们共产党以后要坐江山,就要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拿吃饭来说吧,一道菜端上桌,讲究色香味俱佳,色就是要好看,香就是闻着舒服,吃也不能狼吞虎咽,要先用筷子夹一小点,放舌尖上细细品尝,啊。”白丁闭上眼睛,好像真的感觉那个香哪。

      “那不是望梅止渴,精神会餐吗?”父亲说。

      “呸,亏你还读过几天书,说出的话像猪拱圈。”白丁简直彻底瞧不起父亲了:“文化属于精神范畴,是超出酸甜苦辣,味觉之外的抽象高雅。还精神会餐呢,就知道大勺子大桶里捞大肉块吃。”

      “越说越玄,”韩枫说:“你就说明白了,这个抽象高雅究竟管不管吃饱肚子?”

      “我说你们怎么老关心吃没吃饱肚子?”白丁恼火地说:“你们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难道共产主义就剩下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你们知不知道,中国饮食博大精深,有四大菜系。直鲁菜,四川菜,江浙菜,广东菜。”

      “胡说八道,我们湖北菜呢?干炸鱼,你吃过吗?”陈锡联愤愤不平地说。

      “湖北菜要算川菜吧?都是吃辣的。”父亲说:“我们陕西菜才应该单列出来,羊肉泡馍,腊羊肉,羊头皮汤,锅盔夹肉,浆水菜。”

      “对,应该加上陕西菜,算五大菜系。冬天一碗羊肉泡馍,喝完浑身暖和,什么高雅菜也顶不上。”韩枫说。

      白丁眼见历史就这么轻易地被歪曲了,急得冒火:“菜系,菜系,啥叫菜系?你们懂不懂?刀工,火候,各种调料的搭配都有讲究。要是大的宴席,桌上的几大盘还有个菜式搭配问题。主菜,配菜,热菜,凉菜,主食副食,清汤浓羹,里面学问老了去。还羊肉泡馍呢。半扇羊腿砍巴砍巴扔锅里,半块干饼子撕巴撕把扔碗里,然后把烧开的肉,汤,萝卜囫囵往碗里一浇,有什么文化?”

      父亲和韩枫被挤兑得哑口无言。

      十八

      到了火车站,父亲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密密麻麻。冒着蒸汽的巨大火车头缓缓开过身边,拖着长长的货运或旅客车厢。父亲看着有些心虚,笑着说了一句:“打到蒋介石,我们什么都不懂,能搞好工业建设吗?”

      韩枫答:“别担心。你搞不了,有人会搞。中国人这么多,能人有的是。”

      “看看,那是干什么?”白丁指着车站外大喊了一声。

      几个人走过去,发现是军管会正在主持集会。他们挤在人群中往台上张望,见一个端庄俊俏的年青妇女做介绍:“大家安静。革命就要胜利,我们就要开始建设新社会。解放军是我们的救星,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下面请解放军郑州军管会委员赵保田同志讲话。”

      赵保田大步走到台前,对听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陈锡联当即“咦”地小声叫起来,几个人无不感觉诧异。眼前的赵保田红光满面,胡子刮得精光,军帽棱角分明,军装笔挺,裤子齐缝线如斧劈刀削,脚下穿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旁边那位年青妇女捧着个小本子,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仰慕的流波逸韵。

      “狗日的赵大闷灯儿,鸟枪换炮也忒快了点。”白丁倒吸一口凉气。

      十九

      几爷子气喘吁吁从人群中钻出来,闷着脑袋走了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当时国民党刚刚撤退,城市还显得有些凌乱。遍地的污水垃圾,也有很多大洋房空着。父亲他们进到一栋楼,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院的感觉,曲里拐弯,几个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很快分散开来。父亲来到一间书房,看见里面虽然灰尘很多,但摆着的沙发,地毯,写字桌,靠背椅,书架都很神气。回到过道,就听那边一间小屋子“嘁哩喀喳’响,接着就见陈锡联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白瓷铁皮的圆东西。父亲问:“你把人家什么偷来了。”

      陈锡联得意地说:“嘿嘿,看看这个怎么样,回去盛饭一碗管饱,再不要三碗垒过太行山了。”

      正好白丁过来,马上咋呼道:“哎哟,我的个大司令,你倒是仔细看看呀,底下多大个洞,能乘饭菜吗?你拿的是人家厕所里接尿的尿斗。”

      几个人哈哈大笑,陈锡联脸一红,把尿斗随手扔到过道边,惋惜地说:“那个晓得,这么好个东西会拿来盛尿。”

      韩枫笑着说:“教训哪,教训。大城市是你们瞎跑乱窜的吗?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的会以为你们出解放军的洋相。”

      二十

      父亲他们中午随便啃了点干粮,到了大晚上肚子饿了,就想找地方吃饭。韩枫对白丁说:“你说了那么多,该给我们找个文明吃饭的地方了。”

      白丁说:“那还不简单。前面那家亮着灯,招牌写着‘粤秀楼’,肯定是家广东饭馆子,我们就去那儿吃饭。”

      粤秀楼门口有位涂脂抹粉的中年老妇,手拿一把绸子圆扇,看见父亲他们,谄媚地迎上来:“老总,里面坐。”

      父亲他们正要往里走,老妇压低嗓子说:“老总,我们是小店,容不下那么多人。”

      陈锡联让警卫员,通讯员都呆在外面:“饿了,你们就自己找吃的。”然后和韩枫,父亲,白丁一块儿进去。老妇把他们领到一间灯红酒绿的房间坐下,白丁张口就说:“有什么好菜?有猴头吗?”

      没等老妇回答,白丁揉着手给大家解释:“广东人讲究吃猴头。在桌子中央开个洞,把猴子脖子卡在洞里,用开水往猴子头上一浇,扒去毛,敲开头盖骨,用勺子舀活脑髓吃。”

      “啊---,”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当即嚎叫起来:“这他妈还是文明吗?我们对土豪都没这样。老板娘,有也别上这道菜。”

      “你吃过吗?”韩枫问白丁:“老子以后要当了官,一定禁止吃‘猴头’。”

      父亲说:“你们听他胡说八道。‘猴头’是种蘑菇嘛,那里有什么脖子,脑子。”

      两个小姑娘给他们倒了茶后,老妇人低眉顺眼地问:“老总要点姑娘?”

      父亲他们顿时楞了,张眼一看,周围站着几位年青女孩,个个穿着香艳,露着滑嫩的光膀子。

      韩枫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白丁,回去和你算帐。”起身就要离开。

      老妇连忙拦阻:“老总别急呀,我这儿的姑娘都很体贴。”

      韩枫摔开老妇,指着白丁说:“我们得走了,你们好好伺候他吧,钱也让他出。”

      白丁早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韩主任,别开玩笑,我们一起走。”

      老妇拉住陈锡联,媚笑道:“对不起,老总,小店一到晚上是有进没有出。”

      看门的老头奸笑着说:“是呀,天这么晚了,老总们还是玩个通宵吧。”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错觉,父亲隐隐感觉周围有几条黑影在晃悠。

      “把门打开,”陈锡联勃然大怒,指着老妇的鼻子喊道:“你看清楚了,老子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国民党的烂丘八。啥子准进不准出?你们的规矩该改改了。再不开门,老子明天叫人把这野鸡店连锅端了。来人哪。”

      门外几个警卫员和通讯员听到陈锡联叫喊,提着枪破门而入,顿时满屋咿呀哇啦,男的女的都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他们走出妓院大门,白丁又开始嘻嘻哈哈:“我的个乖乖,谁知道这是野鸡店?差一丁点就配错种了。”

      韩枫厉声说:“你还敢嬉皮笑脸?我这就叫人把你抬进去,好好给你配配种。”

      父亲嘻嘻哈哈地笑道:“算了,这也是开开眼界嘛,就当是一次战斗侦察。不了解腐朽没落的东西,我们怎么革他们的命?亏得周围没有记者,要是被他们看见了,明天报上登个头条:解放军司令员夜逛妓院。那才了不得。”

      “啥子夜逛妓院?老子是夜查妓院,清除社会渣滓。” 陈锡联眼睛一瞪,威严地说。然后小声地:“说实话,有两个小娘们儿还看得过去,……。”抬眼看见韩枫眉头一皱,马上打断。

      二十一

      父亲他们再不敢乱闯饭馆,还是回到那条小摊街上。见馄饨摊子旁边没剩下几个人,陈锡联说:“还是享受一下郑州的馄饨文化吧,不然光听老白瞎吹一通,也没个感性认识。”

      父亲说:“在豫西发的零用钱,我买了牙膏,牙刷,毛巾,洋瓷漱口杯,全用光了。要吃,得你们请客。”

      陈锡联斜吊着眼说:“没钱?呆一边看着我们吃。谁叫你那么讲卫生,要脸不要肚皮。”

      韩枫说:“叫我说,这钱还得白丁同志出。他把我们带到那种地方,肯定没安好心。不处分,也得他请客。”

      陈锡联说:“对对对,哪个当混蛋,哪个买馄饨。”

      白丁急了:“天地良心,你韩枫去过苏联,活脱脱就不认识个妓院?要说我没安好心,我看你是老奸巨猾,故意装傻,等着被腐蚀。”

      “不好,白丁同志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了。”韩枫笑道:“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这些腐朽东西?”

      陈锡联笑道:“大家小心点。这个同志逼急了,会当街撒泼打滚,影响解放军的形象。算了,算了,我请客,一人一碗。”

      “一人一碗?”父亲不满地说:“肚子饿得这样,还不够塞牙缝。”

      “好你个黎明,让你打秋风已经便宜了。想吃饱,自己掏腰包。”陈锡联走到馄饨摊子前,一屁股坐下,大喊一声:“老板,给我先来三碗。其他人?有,就一碗;没有,就喝点汤。”

      “有,有,”老板看见这群大兵,有些拘谨地问:“老总要几碗,最好给个实数。”

      韩枫问了下馄饨价钱,陈锡联的警卫员殷勤地对大家说:“司令员的钱都我管着,平时舍不得花,这会儿每人三碗都够。”

      陈锡联啐了一口:“你这个小同志,明儿个下连队去。怎么随便暴露军事秘密?”

      警卫员高兴地说:“司令员,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可不成。”他把挎着的钱袋摘下来,交给身边的通讯员:“馄饨我不吃了,马上就走。对了,我去哪儿?回七团行吗?”

      韩枫一把把他抓回来:“小鬼,你去哪里司令员说了不算,得你们的党小组讨论同意才行。现在我代表上级,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算账,给大家买馄饨。”

      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老板见来了这么多客人,从旁边摊子抄过两条长凳,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拿出碗筷,先在锅里烫洗一遍,往每个碗里分配调料,搁点虾皮,葱花,淋上点汤。老板娘手法熟练,抻面擀开,“嗒嗒”几刀就是一大摞方方正正的馄饨皮。然后她拿支骨头薄片儿从肉馅碗里剔肉,飞快地点在馄饨皮中央,手指三拧两捏就是一个,如同机器一般吐在旁边的麦秸秆案盘上,不一会儿,原本空着的案盘就挤满了馄饨。老板接过案盘往沸水里一撒,拿个大勺子搅两下,雪白的馄饨纷纷浮上水面,不停地旋转蹦跳。他再往锅里“哗”地往浇一勺冷水,水泡刚平息下去,又马上扑腾上来。老板似乎就着馄饨的跳跃,勺子一扫就是一碗,由老板娘端给摊外的顾客。

      陈锡联出钱,当然来第一碗。他也不用筷子,也不管烫不烫,仰头望嘴里一倒,一碗就没了。白丁鄙夷地说:“猪八戒吃人身果,吃出啥味道了?”

      陈锡联梗着喉咙说:“可以,可以,滑不溜湫,一喝就全进肚子里了。没吃出个文化的味道。”

      二十二

      回到三旅驻地,天已蒙蒙亮,父亲有事要去旅部,就和白丁分了手。经过家属区时,他看到郭秀珍起了个大早,在屋外晾晒小孩的衣服。父亲顺口和她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保田在家吗?”

      郭秀珍直起腰来,笑着答:“没呢。他最近一直在城里忙。”

      旅部屋内黑灯瞎火,只有铺着作战地图的巨大桌子边亮着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一个人背对父亲,双手撑着桌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赵保田。

      “哦,你回来了?”父亲掸掸裤腿上的灰。

      “竺青同志有消息吗?”

      父亲答:“我托人到邯郸打听过,她已经走啦,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也好,仗还没打完,操逑不了那么多闲心。”赵保田依旧没有转过头来。

      二十三

      群星闪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车马络绎不绝。在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挤满了步兵,骑兵,炮兵,后勤分队和庞大的支前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川流不息,繁杂而不紊乱,生动而不浮躁。

      白丁快马加鞭从远处跑来,看到父亲站在田埂边,跳下马来问:“部队这么大动静,是往哪里开?”

      父亲答:“向东,淮海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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