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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议公私与教育 -- 给我打钱87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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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议:司马迁是个迂腐的家伙

[史记]中有篇文章[乐书],要说起来,写得非常好的。文章很长,这里挑选出第二大段来分析,第二大段反映了司马迁的主要思想。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颂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地外,不能反已,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

名字中都有一个[马],马克思是观察社会现象,得出[物化]的结论。他要是懂中文,读史记,也不必费心劳力的去收集资料了。司马迁这段,算是至理名言。果然是[司][马],当然就要比[马]高一级了,领先两千年。这是在说笑话,不必当真。

司马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人就像树,本来是不动的,风吹就动了。如果树总是跟着风动而动,那就是好恶无节,早晚完蛋。这话当然是对的。

那么这与音乐有何关系呢?

司马迁在前面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

把这两段结合在一起来看,司马迁认为,什么样的人,就听什么样的音乐。音乐是一种人的行为,通过人的行为,就可以观察出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不过这并不是司马迁的观点,这观点来自于尧舜禹以及更早的祖先。

有没有道理呢?相当有道理。照样是甩出西方心理学几万里。

基本原理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光知道,不知如何办,那也是白搭 。对于[怎么办],司马迁是什么看法呢?他的看法,跟孔子差不多,要讲[礼],不能听[靡靡之音]。为什么会这么看呢?

司马迁说:[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这段话一共才十五个字,却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儒家思想的根本。

我们常说的五音,就是指宫、商、角、徵、羽,这五音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哆、来、咪、搜、啦,也就是简谱中的1、2、3、5、6,没有4(发),也没有7(西)。

这十五个字,显然是在打比方。宫,好比是君王,商好比是大臣,角好比是普通民众,徵好比是事务,羽好比是琐细的物件。那么是不是把宫或者说把君王置于最高,是在搞等级制呢?不是。这不是后人所批评的等级制,而是在早期(可说在两汉之前)的先民思想中,君王好比是房子的基石,是社会的根本,所以最重要。

后来的人很反对这一点,认为[凭什你君王就重要呢?]那我们换一个词,不说重要,说沉稳,问[君王、大臣、百姓、事务、物件],凭心而论,这五样当中,谁最沉稳呢?

那是不是就得把最沉稳的拿来当基石呢?这个答案是一目了然的。

后人总把君王、大臣中那些个不好的,挑出来指摘,这种分析问题的方法,很片面,也很诡辩。

当然,这里面确实涉及到一个问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不是说君王的儿子就跟君王一样沉稳呢?这当然不是的。这显然,就涉及到了教育问题。

所以在我来看,司马迁,或者说儒家,这些个观点,可以说,对的比错的多。

司马迁用[宫、商、角、徵、羽]来打比方,仍然没有提出解决方案。他真正的方案,在第二大段的最后部分:

[是故先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婚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这是就他、儒家,迂的地方。

一个国家,君王就一个,就算是元老院制吧,七个,九个,就这么几个人,要能坚持住,任尔东西南北风,毫不动摇,这可能吗?这要求太高,压力太大了。

一个普通人,看到一点钞票,就心不动已,看到别人换车子,就心猿意马,看到有人衣服穿得少一点,就心潮起伏。那么这些个君王、大臣呢?难道是特殊材料做的吗?况且他们要面对那么多人和物,手中有那么大的权力。

老实讲,我要是皇帝,看到儒家这样[鞭策]我,我是很不痛快的呀。凭什么呀?我不就是多吃了两口肉吗?后妃三千不要羡慕好吗?我腰痛好不好。

所以司马迁、儒家的问题,就在于把别人驾到火上去烤,自己在一旁鞭策。

这是不是很很像一些父母教育孩子的情形啊?

说,有那么一个人,有一点能力,有一些责任心,愿意跟着大伙或者带领大伙干点事。好了,责任全是他的了,目不能斜视,多看两眼美女,就要受到鞭策;心不能乱动,看着一堆钞票就想搁自己兜里面,想一下就受到鞭策;连音乐都不能听disco,得听那种没啥起伏,平静如水的,否则,又要受到鞭策。

凭什么呀?我是小有体会。打小我母亲就鞭策我,我是家族的长子,我得有责任。成家了,我成一家之主,我又是孩子他爸,我浑身都是责任。

我没法想象,一个皇帝得背多大责任,想想我就得去跳楼。这活我不干了,谁喜欢谁来。不就多吃两口肉吗?

所以说,司马迁、儒家这些人,是很不道德的。后世说他们迂腐,这话说轻了。他们何止是迂啊?简直就是禽兽。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当真是甩得一手好锅。

当然了,不能诛心。故而说,司马迁这些人迂腐。

这么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人如树,树欲静而风不止,人需要自我教育,自我约束,但那也是有个限度的吧。

当然也可以说,理想化了。可是为什么总是把别人理想化,一说到自己就很现实呢?[我啊,普通人,我一看到这个诱惑,那个诱惑,我都忍不住的。见谅啊,我就一普通人。]

不论他司马迁是迂腐、是理想化,还是甩锅高手,事实就是,这么干是行不通的。

想想,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有什么区别呢?

依我看,有些人,在家里,就是鞭策这个,鞭策那个,惟独不鞭策自己。能和谐美满,健康发展,那就真是奇了大怪了。

所以,我之所见,道理很简单,欲望无上限,人心有止境(承压有上限)。

倒金字塔结构的问题在于对那个所谓的顶层实则底层要求太高,谁也做不到。

现代家庭之所以崩盘,根本原因也在这里。

三口之家,往往是男性当那个倒金字塔的顶层。压力、诱惑,都扛不住。

一个能长久发展的结构,还是应该像树那样吧,多根、多枝、树干粗壮。

一个家庭,丈夫和妻子,一个是根,一个是干,视情况而定,孩子是枝。

三者互相体谅,这个家庭才能保全。

根,得能挣钱,干主抓教育,枝一心成长。

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为什么古人总要拿女人说事,说她们是国家、家族灭亡的根源呢?

说根源,是不客观的。但说是重要因素,不为过。因为女人,扮演的角色是教育者,承上启下。

通宝推:mezhan,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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