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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马伯庸:保卫龙脉大作战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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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这个干部有两下子,然并卵

乡宦们看在眼里,恼在心里,可是他们也很尴尬。去催促官府吧?官府的态度比他们还积极,一会儿修个亭子,一会儿贴张告示,就是不解决实际问题;自己去抓那些囤户吧?龙脉广阔,人家往山里一钻,根本抓不过来。再说千钧之弩,不为蹊鼠而发机,一干见证过朝堂风云的致仕大佬,三番五次为小小的灰户抗议,也太没面子了。

一来二去,局面便这么僵下去了。

顺便说一句。万历三十四年又逢大比,这一次婺源县在应天乡试中,有两人过关。一个叫俞育,婺源汪口人;一个叫汪之达,本籍怀宁。也就是说,婺源士子只有一人中举,比上一届还惨。

不知这事,跟婺源龙脉迟迟不得解决的状况,到底有没有关系。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转眼又是四年过去,已是万历三十八年。

明哲保身的知县金汝谐终于离任,此后他接下来的仕途还算顺畅,短短一年,先是入觐留部,然后考选南广东道监察御史,前景颇好。婺源的小小纷争,对他来说已是过去式。

接替金汝谐担任婺源知县的,是一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官员,叫赵昌期,籍贯慈溪。那一年,他才十八岁。

婺源人很震惊,朝廷怎么派了个半大毛小子来?再一打听,更震惊了。原来这个赵昌期是个超级学霸,他在万历三十年中举,那会儿才十岁。主考官见他太年轻了,怕有仲永之伤,劝他晚几届再继续考。于是赵昌期等到万历三十八年,才上京参加会试,并一举夺得三甲第二十八名,成为大明最年轻的进士之一。

(徐阶二十岁中,杨廷和十九岁中,成化年还有一位叫王臣的进士,年十六岁。明末还有一位乔庭桂,中进士仅十五岁,待考。)

顺带一提,赵昌期这一届的探花,叫钱谦益。

史书对赵昌期的评价是:“慈祥可观,尤加意学校”,可见这个年轻人行事老成,对于文教最为关心。赵知县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学建起一座尊经阁,然后大办文会,会同各乡名士来修撰地方志,在婺源很快赢得交口称赞。

这么一个富有理想主义的年轻知县,对于龙脉之事一定比前任上心。对烧灰不满的当地乡宦找准机会,在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又一次联名上书,要求加强保龙措施。

不保龙,是真不行了。因为在前一年——万历三十七年——的应天乡试中,婺源籍只得两人中举。而且这两个人的身份都颇尴尬,一个叫李鏊元,是从徽州郡庠选贡入南京国子监的;另外一个叫汪秉元,长居京城,参加的是北直隶顺天府乡试。

也就是说,真正从婺源县学出去赴考的,可以说是颗粒无收。这自然是龙脉烧灰的锅。

士绅们的这一份陈情,透露出目前婺源烧灰的新趋势:“驾言余山无害,实关正脉爪牙。断一指而一身为之痛伤,一节而大势为之疲。” 可见这四年以来,灰户们对于龙脉还稍有收敛,但对附近支脉却一点不客气,大肆开采。在风水理论里,这种举动同样会惊扰龙脉。

婺源乡宦们在这一份陈情里,反复引用谭昌言、梁应泽等官员的批示,希望赵知县能萧规曹随,继续厉行禁止。有意思的是,他们对于金汝谐却只字未提。这也是一种态度,可见地方上对金的姑息态度早有不满。

在文章结尾,乡宦们告诫赵知县:“顽民习玩,非严禁无由摄奸。虽德盛化神,必痛惩始能畏志”。显然希望他能一改前政,拿出雷霆手段。

赵昌期和前面两任知县的风格都不同,他朝气蓬勃,锐气十足,而且对儒学文教的重视胜过其他一切。他接到陈情表以后,二话不说,叫上县学教谕,两个人亲自去船槽岭勘察。

赵昌期走访了许多当地居民,调研很深入,发现烧灰凿山的情形确实触目惊心,比立保龙禁碑之前还严重。回到县里之后,赵昌期焚膏继晷,连夜撰文,拿出一份前所未有的严厉保龙方案:

第一,旧立灰窑,要全数登记在册,然后在官府的监督下一一推土填埋。

第二,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当地居民,要互相监督举报。

第三,一旦发现有人烧灰,除判刑之外,还要加罚一笔“追偿龙脉银”。这笔银子一半用来奖赏举报人,一半用来给县学买田收租,租金用来支付官府专项巡查的费用。

第四,各都里约、保甲实行连坐,每个月都得提交一份本地无伐石烧灰的甘结——甘结即保证书——官府要仔细查考。谁敢不交,视同烧灰,重打三十大板,枷号一个月示众。

第五,县衙不时走访,如有一窑未拆,本犯及本都里约、保甲重究。

赵知县的这份方案,绝对是动了真格,比谭昌言的态度更加强硬,比金汝谐设计的监督、奖惩条款更细致。而且这个年轻人在策略上,也非前几任因循守旧的知县可比。

比如说,赵的方案有一条,是鼓动民间互相监视。

民间互相监视这事,不算出奇,谭昌言也试图干过,不过效用不彰。当地人都是抱成一团,指望他们举报自家乡亲,怎么可能?

可赵昌期这次出手,却是大大不同。

关键就在于这个方案的第二条: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当地居民,要互相监督举报。

它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精妙。

赵昌期亲自踏勘之时,碰到过一件事。他到了十七都那里去走访居民,居民们都说损毁最严重的是狮山、象山,都在十八都的地界;他又去了十八都,当地居民表示我们这里确实山体损毁厉害,不过损毁最严重的痛元洞、水岩山,都在和十七都交界的地方,是他们越界干的。

赵昌期亲很好奇,进一步调查后发现。原来自从有了烧灰业之后,十七都和十八都、二十三都、四十三的当地居民经常越界,去别人山里凿岩,运回自家灰窑里烧。四都之间,没少因为这种纠纷发生争斗,几十年下来,几乎成了仇人。

这对官府来说,是一件好事。赵昌期在第二条里特别规定:“如十七都有犯,许十八等都之人;若十八、二十三、四十三各都有犯,许十七都之人彼此指名首县。” ——你们不是看对方不顺眼吗?给你个机会去逮他们的错,摆明了要挑动群众斗群众。

在“里”这一级,群众们会互相包庇;在“都”这一级,地域歧视大过天。

为了鼓励四都内斗,赵昌期加了一个补充条款:举报成功者,罚金分一半走。

新钱旧恨,足已驱动人心。

这个方案,于万历三十九年二月初十公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官府要动真格的了。士绅们一片欢腾,齐声颂扬赵的政策好。

而囤户、灰户们在渡过最初的试探期后,纷纷偃旗息鼓,不愿与之正面对抗。

没办法,这个小赵知县太狠了。官差清山,跟篦子扫过似的,一个窑口不留。侥幸有那么几个幸存下来的,很快都被同乡给举报了。任何一都,谁敢进山凿岩,另外三会立刻扑上来咬一口。要知道,官府或许不清楚当地情况,易受蒙骗。本地人可最清楚那些山中猫腻了,一抓一个准。

上有知县督战,下有民众自察,灰户们兵败如山倒,一个灰窑接一个灰窑被堵封,一个囤户接一个囤户被拿下。整顿行动如犁庭扫闾,很快肃清了大大小小的石灰矿窑,只有保龙禁碑屹立依旧。

整条龙脉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安详。

这次针对船槽岭灰户的胜利,毫无疑问该归功于赵昌期。

比起谭昌言的委屈求全、金汝谐的明哲保身,赵昌期可以说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如果他没有亲自去船槽现场查勘,没有仔细走访四都民风,断然拿不出如此实用巧妙的方案;而如果他没有年轻人的锐气,也不会有胆略坚定不移地把政策执行下去。

当然,赵知县之所以如此大胆,也是因为他喜好诗词书法,平日里和婺源士绅们时常饮宴唱酬,关系极为密切。在士绅眼里,谭也罢、金也罢,都是外来官员,而赵则算是半个自己人。有了他们支持,赵昌期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可巧今年有春闱。这一科殿试刚刚结束,祖籍婺源的考生汪秉元不负众望,位列三甲。虽然他是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可毕竟还算婺源人。

这简直神了!这边厢赵知县的保龙方案才开始执行,那边厢婺源就出了一个进士。这一定是龙脉感于真诚的爱护之心,终于显灵啦。风水之验,如响斯应。

汪秉元的进士之位,和远在婺源的龙脉有没有关系,不知道。不过到了下一届,婺源县在科场的运气似乎回来了。

万历四十年应天乡试,婺源县一举高中五人,其中四个婺源本籍。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在万历四十一的会试中,婺源学子方大铉勇夺会魁,殿试位列二甲第十二名。

如果读者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记得这个方大铉,他在万历三十一年和余懋孳同科成为举人,但没通过会试。这位十年磨一剑,终于在这一科奇迹般地在这一科冲到了前列。

会魁又叫五经魁,指在五经中选一经进行考试,并在本房分组中考取头名。虽然会魁没有会元那么厉害,但也值得夸耀一番。而殿试二甲十二名的排位,是个极高的名次,想想看吧,国家公务员考试,全国成绩你排第十五名是什么感觉。

顺带一说,这一科的状元是崇祯朝首辅之一的周延儒。陪着方大铉在二甲里的,还有一个将来成了魏忠贤心腹的王化贞。三甲里还有一个潘云翼,这个人倒没什么做为,不过在天启那场著名的王恭厂大爆炸里,他在乾清宫里生生被震死,……

方大铉的表现,让婺源人对龙脉之说更有道理了。你看,三十一年是龙脉烧灰最嚣张的时候,结果连方大铉这样的文曲星都止步于会试。现在赵知县狠狠整治了一番,龙脉复灵,你看,效果立竿见影,文曲星立刻就出头了吧?

灰霾绝迹,文脉复通,至此婺源的保龙大作战获得了完全胜利,缓缓落下帷幕……

才怪。

赵昌期的做法无可挑剔,可他也忽略了一点。

时间。

受限于婺源的地理和经济模式,你可以永远禁止某些人烧灰,也可以暂时禁止所有人烧灰,但你做不到永远禁止所有人烧灰。

赵昌期的强力压制政策,需要一个始终不松懈的领导者。一旦他离开了,政策必驰,政策一弛,烧灰户必然卷土重来。

而赵知县不可能永远留在婺源,所以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万历四十一年,赵昌期结束了在婺源短短的任期。他留下一双遗爱官靴,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婺源人民。

接任他的人叫冯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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