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唐宋历史的另类思考 -- 使用尽量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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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宋高宗与岳飞 在宋以后的历史中,高宗赵构基本上是一个被完全否定的人物。关于高宗的罪过大致可以概括为:诛杀岳飞,屈膝称臣,偏安苟且。以现代的眼光看,屈杀岳飞是高宗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便两人在主战和主和上有严重分歧,甚至矛盾激烈,也不应轻启杀机,何况国家正处强敌入侵之际,国有良将,此社稷之福,“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政见不合,高宗本可罢免岳飞,实在没有必要枉杀大臣。飞本军人。以军功见重,递次选拔,圣眷日隆,声名渐渐盖过张浚、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等将领。岳飞性格严峻,语言切直,位列其下者,多为敬服,位列其上者,多存嫌隙。且好煌言大语(或问:“天下何时太平?”“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张俊尝问用兵之术,飞曰:“仁、信、智、勇、严、阙一不可。” 每调军食,必蹙额曰:“东南民力竭矣!”好贤礼士,雅歌投壶,恂恂如儒生。每辞官,必曰:“将士效力,飞何功之有!”注摘自《宋史》岳飞列传),为同僚所忌。名播天下之时,常怀意气。偶有小愤,则请归。“初,飞请解官,未报,乃以本军事务官张宪摄军事。张浚见飞,具道上之眷遇,且责其不俟报弃军而庐墓。飞具表待罪,帝慰遣之。将行,帝谓飞曰:“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续资治通鉴》高宗卷)从建炎年间到绍兴11年,正史记载的高宗同岳飞君臣关系,似乎看不出岳飞此后会有横祸。“飞数见帝,论恢复之略。又手疏言:“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叛将既还,遣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成擒,金人可灭,社稷长久之计,实在此举。’帝答曰:‘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又召至寝阁命之曰:‘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帝手书“精忠岳飞”字,制旗以赐之。“以王德、郦琼兵隶飞,诏谕德等曰:‘听飞号令,如朕亲行。’” “绍兴11岁,飞方苦寒嗽,力疾而行。又恐帝急于退敌,乃奏:‘臣如捣虚,势必得利,若以为敌方在近,未暇远图,欲乞亲至蕲、黄,以议攻却。’帝得奏大喜,赐札曰:‘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宋史》岳飞列传)以高宗的秉性,断然不会对岳飞痛下杀手,但毕竟岳飞冤死于狱中。有论者认为,高宗之所以杀岳飞,是因为担心岳飞直捣黄龙府,迎回二圣,最终高宗可能会帝位不保。宋徽宗死于1135年,朱仙镇大捷是1140年,而岳飞被害于1141年,因此高宗担心徽宗回来夺其大位之说并不成立。钦宗是亡国之君,高宗是中兴之主,徽钦时代的老臣故旧基本上都不在中枢要职上,文臣武将皆其腹心,即使高宗演一场禅让之戏,钦宗也不敢接这场戏。岳飞是政治与外交斗争的牺牲品,南宋名将并不比其它动乱时代少,但真正令金人忌惮的人不多。在南宋诸多名将中,岳飞长于绝地反击,反守为攻,短促突击,令长于进攻的金兵一时无法适应。而其他将领则长于防御,依据地形地理,以静制动。因此,对金兵能够直接构成战略威胁的主要是岳飞及其统帅下军队。“金都元帅宗弼遗桧书曰:汝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续资治通鉴》高宗卷)一般而言,政治是现实的,也是不道德的。最终决定政治走向的,是参与政治游戏的各方实力消长和相互妥协。对于国际政治而言,谈判是政治较量的主要场所,重要性并不亚于军事及经济手段。谈判的目的很简单:获得战场上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服务于政治目的,是政治的一种延伸,但战争不能脱离政治,更不能凌驾于政治之上。抗战时期,彭帅发动“百团大战”,事后受到长期批判,原因在于从政治角度看,对我党政治政治利益不利(尽管对国家民族有利)。高宗和岳飞的根本分歧就是主和和主战的斗争。主战派要收复河山,解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其志可嘉,其情可悯。主和派认为国事多艰,长期陷入战争,不仅中原收复无望,民生凋敝,民怨沸腾,长此以往,恐怕现有的地盘都保不住。不如先建设,再图恢复。其理甚当,其情甚切。北宋政权的突然崩溃,造成全国大片地区权力真空,东南地区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金兵凭借骑兵机动优势,经常长驱直入,纵兵窃掠。一时游民四起,匪患流行。杨幺、钟相聚众闹事,沿江伪政权林立。江南本是国家财赋重要来源之地,离军事前线不足五百里路程,金兵朝发夕至。宋金对峙时期,金兵有意纵兵抢劫,江南及赣闽北部频繁遭受金兵蹂躏,如果任此下去,久而久之,江南赣闽民穷财尽,国家用什么来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不迅速恢复秩序,恢复生产和民众的正常生活,一旦流民为寇,烽烟四起,不要说中原恢复,连江南半壁都保不住。当年淮海一战,蒋氏血本无归,只得通电下野,让李宗仁停战求和,也是企图划江而治,再图发展,终被本朝太祖识破,“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怙名学霸王”。况且“二圣蒙尘,举族为质。”进退维谷,举止受制。 “朕以两宫万里,一别九年,凯迎銮辂之还,期遂庭闱之奉。故暴虎冯河之怒,敌虽逞于凶残;而投鼠忌器之嫌,朕宁甘于屈辱;是以卑辞遣使,屈己通和。仰怀故国之庙祧,至于炻涕;俯见中原之父老,宁不汗颜!”(《续资治通鉴》高宗卷)金人立刘豫、张邦昌等人的伪政权,对控制江淮陕鄂等地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如果从被俘的北宋皇室中选择一个傀儡,在淮海等地另立伪政权,或者待高宗去世后,选送一个经过洗脑效忠金人的北宋皇室南归继承大统,都有可能对南宋朝廷产生致命影响。高宗唯一的儿子去世后,金朝就拟送钦宗之子回南任太子。那么多人质在敌人手上,放在今日,即便是平民,也会是天下瞩目之事。以美国的强大,遭遇伊朗的人质危机,最后还是拿钱私了。在讲究孝道的宋代,父母兄弟,亲朋故旧,在异邦为奴,作为高宗,情何以堪!绍兴11年,高宗派何俦、曹勋入使金国,临行之前,何铸入辞,帝谕铸委典致词,事在必济。又召勋至内殿,谕之曰:“朕北望庭帏,逾十五年,几于无泪可挥。所以频遣使指,又屈己奉币者,皆以此也。窃计天亦默相之。”言已,泪下,左右皆掩泣。帝曰:“汝见金主,以朕意与之言曰:‘惟亲若族,久赖安存,朕知之矣。然阅岁滋久,为人之子,深不自安。且慈亲之在上国,一寻常老人耳,在本国则所系甚重。’往用此意,以天性至诚悦之,彼亦当感动也。”(《续资治通鉴》高宗卷)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高宗屈己求和,于情于理,实有可然之处。如果排除感情因素,理性对待主战与主和的优劣,至少可以认为,主战过于冒险,主和不失为是安全之策。或许有人说,当年岳飞取得朱仙镇大捷,本可以挥师而上,直捣黄龙。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臆测,首先,朱仙镇的战果被不适当的夸大,金兵主力没有被击溃,仍然保持正常的战斗力,飞部损失也不小,其属下第一骁将杨再兴战死小商桥(此战损失飞部三员将领)。其它战线的宋军与金军绞缠在一起,互有胜负。如果任岳飞孤军突进,极有可能被金军包抄分割,聚歼于野的危险。宋无成军的骑兵集团,一旦飞部陷入重围,宋军无法即时驰援,而其它各部金军骑兵倒可以迅速脱离战场,转而围攻飞部。况且,朱仙镇以北,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金兵野战机动,寻机歼敌的有利战场。从军事角度看,南宋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飞部班师,符合军事逻辑。宋军防御体系基本形成,局部战术性的胜利,也使金国朝廷认识到,消灭南宋至少在当时无法完成,缔结和约是现实的选择,况且兀术兵败,削弱了以其为首的主战派在朝廷决策上的影响力。朱仙镇战役的胜利促进了宋金和谈。后人一直批评,高宗胜利之后反而求和,完全是不顾廉耻,投降卖国的可耻行为。事实上,如果没有朱仙镇的胜利,没有其它战线的相持,金国怎么可能会坐下来和南宋谈判(后来的清政府就曾拒绝南明的谈判要求)?战场上如果一直在失败,欲求和必然而不得,1947年的民国政府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金太宗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不仅有志于中原,还有志于天下。从以后的历史史实看,从1127年始,一直到1200年前后,基本上一直是金国占据了战略主动权和战略优势。因此,在1142年,宋金终于签下和约,虽然是不平等的,屈辱的,但应该是现实政治的结果。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应当是可接受的。宋高宗不惜以自己的名节,个人的屈辱,家族的荣誉,换来半壁江山,如果在西方,这是正常的,甚至是被称赞的。但在中国,他却成了民族的罪人。岳飞的被杀无论如何是高宗的罪过,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大臣,既不符合宋朝祖制,也不符合大宋的法律。岳飞的死必有隐情。作为南宋的最著名的主战派人物,在对金国作战屡有战绩,是金国军队最令人头痛的南宋将领,女真人必欲除之而后快。从皇太极借刀杀人,除掉劲敌袁崇焕,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南宋诛杀岳飞极可能是宋金结盟的条件之一。这个要求过于不道德,出于羞耻,宋金双方都可能没有记录(南宋是不可能保存这样的东西,或者金国的记录因战乱丢失。联想袁崇焕,如果不是乾隆翻出这一段借刀杀人的故事,汉奸袁崇焕是永远翻不了案的),双方只是心照不宣。当韩世忠责问秦桧时,作为主要谈判者,只能语焉不详地搪塞“莫须有”,问题是,“莫须有”何以谢天下?这个道德与罪孽的黑锅只能由秦桧及高宗背下去。无疑,岳飞是南宋政治与外交的牺牲品,这种推测似乎可以从后期的政治演变中看出一些轨迹。1162年,高宗退位,孝宗即位,上任不到几个月,即恢复岳飞名誉。如果没有得到高宗的首肯,以孝宗的孝心(和当时的政治实力)是不可能作出这种让高宗难堪的决定。诛杀岳飞是政治斗争的结果,给岳飞平反,也是政治形势的需要。经过20年的经济建设,国家的财力得到很大的恢复,军事力量也在增长,加上海陵王南征的失败,金国皇帝易位。南宋朝廷认为北伐的时机已到。高宗决定退位,让一心北伐,收复祖宗基业的孝宗主持北伐大局。给岳飞平反就是在国内营造北伐的政治气氛。当然,朝廷必须有一个替罪羊,所以秦桧只能遗臭万年(历史往往有惊人相似的一幕,当年本朝高祖曾和老帅们讲,我上了林彪的当,错怪了大家,云云),但议和之策,高宗并没有委过于他人,秦桧死后,绍兴26年,他曾专门颁诏强调“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议耶?”(《宋史》高宗本记)。高宗能够在生前,给予岳飞平反,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还是有相当程度的政治胸襟。同样,在与金国的政治斗争中,他也表现出相当高明的政治手腕。为了彻底地根除金朝利用北宋皇族制造分裂和建立傀儡政权,高宗自己导演了一场戏。“元懿太子薨,高宗未有后,而昭慈圣献皇后亦自江西还行在,后尝感异梦,密为高宗言之,高宗大寤。会右仆射范宗尹亦造膝以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于是诏选太祖之后。” 圣献皇后所谓的异梦是指宋初一个说不清的疑案,大抵是“斧声烛影”,太宗逞太祖病重之际,杀了太祖,篡了大位。于是太祖浑身是血,托梦于圣献皇后等等。这本是皇家一桩丑闻,至今真假仍然争论不休,高宗作为太宗的直系后代,为尊者讳,本不应示丑于中外。但抬出太祖,是政治上的一步妙棋。太祖在宋代的地位,无人可以比肩,况“斧声烛影”之说,民间早有传闻,立太祖之后,极易获得民间的理解、认同,也容易获得大臣的支持,加上有“异梦”的因素,即便有几个太宗系的心腹和死党,也不好再说什么。高宗这一招,使得身陷金国的数百个皇族失去了作为人质要挟南宋的政治价值,也断绝了金人利用这些人质谋取更大利益的图谋。连在《宋论》痛批宋高宗的王夫之,也称赞不已。“高宗决策选太祖后立以为嗣,道之公也,义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计也。高宗之于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乃年方盛,而育之宫中;天下粗定,而亟建为冢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内禅。迨其退养德寿,岁时欢宴,如周密所记者,和气翔洽,溢于色笑,??然无累,忘其固有天下之荣,得不谓高人一等乎?”纵观高宗一生,养于深宫,质于北虏,泥马过江,越海避险,创业艰难,并不亚于列朝开国君王。“高宗恭俭仁厚,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以之拨乱反正则非其才也。况时危势逼,兵弱财匮,而事之难处又有甚于数君者乎?君子于此,盖亦有悯高宗之心,而重伤其所遭之不幸也。”(王夫之《宋论》)除岳飞外,高宗也非刻薄寡恩之主,对其他将帅圣眷甚隆,“世忠得疾,帝饬太医驰视,问访之使,相属于道。”(《续资治通鉴》高宗卷)岳飞是个悲剧人物,但最终成为民族英雄。高宗是个悲剧人物,他生前受尽屈辱,死后还要遭遇千古骂名。他创造的一切来之不易,换了他人,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后世及近世之人每每不屑于他,在于坐井观天,不知世界局势在盛唐时期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游牧民族纷纷进入文明社会,彻底改变整个欧亚大陆的政治结构与政治格局。始于唐末的全球地理寒冷周期(公元950-1200年),迫使北方民族不断向温暖湿润的地带迁移,这是自然的演变过程,也是人类社会的革新过程。这个过程包含了各民族的血泪和辛酸。在今天已经各族共和的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这些先辈更宽容一点,更体谅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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