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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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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49章节

“龙大哥,你如何晓得这就是何家力村?”乃诺问。

李龙笑道:“河北之地多妇人从事抬轿之业,此其中又有何家力村,村中妇人历代为朝廷调遣,为京师皇亲国戚或各外任官员、出巡御使抬轿出行。”

乃诺惊讶道:“我虽知我朝向有女轿伕,但不曾想抬轿竟也有世代传承。”

周昂笑道:“想把轿子抬得四平八稳也非易事。代代传承才会精益求精。”

乃诺笑道:“替陛下抬轿,不四平八稳也不能呢。”

“官爷,再行半里便到村口,便能见我们何家村的牌坊了。”

三人随村民来到村口,抬头见牌坊写着大大的‘何家力村’四字,落款是何文渊,宣德八年书。

“何文渊是何人?”周昂看向李龙问道。

“何文渊乃宣德年间的监察御史。但此人并非河北人士,不知为何会为何家村提字?”李龙笑道。

“何御史娶了我们何家村的姑娘,是我们何家村的姑爷。”村民答道。

“同姓不婚,为何这位何御史却做了何家庄的姑爷?”周昂笑问。

“官爷,您进村里便知了。”村民道。

话音一落,忽听一声清脆狐鸣,眼前便见红光一闪。村民们纷纷惊叫,三人抬头见一只红狐在屋顶跳跃奔跑,乃诺率先跃上屋顶追去。李龙与周昂也紧追而去,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三人一直追到村东头,见有一座破庙,那红狐仰头叫了声,便跃进庙里,三人紧跟而入,见红狐卧在残破的土地公公像前乖巧地侧躺着。乃诺咧嘴一笑,待要上去抱红狐,被周昂一把拉住,将手一指,乃诺顺着手望去,才见地下有麻袋,散发出一丝臭味。

“好似尸臭。”周昂轻声道。

乃诺‘呀’了一声,待要前行,被李龙拉住:“且慢行,看看脚印。”

麻袋周围并无脚印,回头看,是三人奔入破庙的新鲜脚印。

“麻袋是抛入庙中的。”李龙说着退出庙门仔细观察后道:“无脚印。但有扫帚扫过的痕迹。”

“破庙当是甚少人来,是以清扫之迹仍清晰可见。”周昂道。

“此处明显是抛尸之处,并非案发现场。”周昂四处望之道:“破庙四周并不凌乱,想来是有人从容弃尸,一走了之。”

“且看看到底是人是畜生。”乃诺说着走过去,小心打开麻袋,里面装着一具女尸,已呈腐败之像。

“看此女身型,明显非本村女子。”李龙道。

“这村东头有座荒庙已够神奇,居然还就死了个人。”乃诺叹道。

周昂点头,蹲下来仔细看女尸道:“此女身型曼妙,与村里肩宽膀阔的女子殊甚。双手十指指甲齐整干净,有描眉,双颊额面皆有拨毛之迹,至少当是出身注重仪容的书香之家小家碧玉。脖颈处有勒痕,可证是谋杀。”

“谋杀?”乃诺一惊道:“那应当上报刑部吧?”

“乃诺,你去京师上报刑部,请刑部派人前来勘察,另请陛下恩准周昂留在何家力村查案。我们留守在此,以防村民破坏现场。”李龙道:“顺道寻些村民来询问询问。”

乃诺应允而去,李龙向周昂道:“难为你了,还不曾回到京师,先遇着命案。”

周昂笑道:“不妨事,我在梅龙镇皇庄当官僚久了,倒是很想再回到锦衣卫查案。其实年初我见到陛下之时便想过回京师,但陛下不许。”

“为何不许?”李龙问。

“陛下望我将皇庄经营稳定后再说。”

“陛下信赖你。”

周昂轻轻一笑,看向女尸道:“你说此女会是何人所杀?”

“看她衣衫整齐,应当并非奸杀。”李龙道。

周昂再次查看女尸双手,又看双脚道:“十指指甲虽齐整,肌肤光滑,但却并不柔嫩,小腿结实但并不粗壮,又不曾裹小脚,显见并非大家闺秀,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婢女,而且应当是在主人家中有些身份的婢女。”

“何家力村虽谈不上豪富,但也甚是殷实,怎会有座破庙在此?我到村里去问一问。”李龙道。

周昂点头,李龙待要离开,那土地公公怀中的红狐忽跳下地奔出门去,过得一阵便听得奔跑声,先前那群村民追着红狐就来到了破庙前。李龙和周昂走出庙门将村民挡在门外,红狐便又嗷地一声跳回土地公公怀里去了。村民闻到尸臭都吓得捂鼻后退,周昂与李龙也跟着村民一直退到闻不到臭味之地方停下。

“你们何家力村乃朝廷御选的轿伕之村,家境应当甚是殷实,为何会有破庙在此?”李龙问。

“哎哟,回官爷,这里并非破庙,这庙本是我们何家力村的神庙,两年前遭雷劈着火烧成这般模样。”村民忙解释。

“两年前着火为何不重修?”周昂问。

“我们族长和夫人争执不停,修不得,便一直荒废在此。”

“你们平日可会到此?”周昂问。

“着火之初还曾来清扫过,但我们族长和夫人为重建神庙而争执,不时迁怒前来清扫的村民,以致村民再不敢前来。”

“五天前可曾有人来过?”李龙问。

“官爷,我等委实不知,村民想是不敢来的,也不想自找麻烦。”

“为何起个神庙还要起争执?”周昂问。

“我们族长想将土地公公模样换成族长父亲模样,族长夫人抵死不肯。”

“为何不肯?”周昂问。

“土地公公本是按族长夫人先祖模样所塑,夫人自是不肯换的。”

“那为何她不做族长?你们何家力村的‘何’字,应当便是夫人母族的姓氏吧。”李龙笑道。

“官爷说得是。我们何家力村当年乃是以主母之姓开村立庙,村中男丁随父姓,女子皆随母姓何。但因村中女子时常要奉调出行,夫人也不例外。家中事务只能交由丈夫主理。族长主内甚久又兼且管理村务,便想为已正名。”村民笑道。

李龙笑道:“你们族长也甚是无趣,自家娘子能干,被朝廷征召任用,实是莫大荣光,有何委屈必得用一塑像正名?”

“我们族长也甚是能干,只因是男儿主内,便连女子荣光都不能得。女子还能随夫封个诰命夫人,男子却只能默默无闻,族长由是心中有些委屈。”

“原来如此。既然有此委屈,便试试上书礼部求封可好?”周昂笑道。

“官爷,若真能求得礼部封赏,族长必会感激不尽,也不会镇日与夫人呕气,连累旁人。”村民说。

“只是为何却是族长夫人有病?依诸位所言,当是族长受气呢。”李龙笑道。

“我们也委实不知为何,年前族长寿诞之后,族长夫人忽地便被妖魔所惑,大病不起。寻个道士来驱妖,却又遇着个假道士。有官爷,您一定要请国师来帮忙驱邪。”村民恳切道。

周昂与李龙互望一眼,李龙笑道:“如此,也只能待我们到府中看过方可。你们可先替我们寻块棺木,将庙中女尸收棺。”

“官爷慢待,我们去去就来。”村民说。

李龙点头。待村民去后,李龙与周昂将这座土地庙的前后左右皆详细察看了一回,过得半个时辰,村民送来棺木,随村民而来的还有何氏宗族的族长。族长生得甚是儒雅,见李龙周昂便深切施礼,恳请他们到府上为夫人驱邪。李龙和周昂商议后答应,村民将尸首入棺, 族长命先放入村内祠堂,派专人看守。又派人到村口守候,待乃诺从京师回来即带回府中。三人于客厅落座,饮茶,互相客气几句,周昂便直入正题,族长长叹息一声。

“不知有何难言之隐?”周昂缓声问。

族长尴尬道:“实不相瞒,我与内人膝下犹虚,年前我过了四十寿辰,依朝廷律法便可纳妾,我曾向内人透过口风,不料从此内人便有些疯言疯行,这半年来愈加着了邪魔外道蛊惑。”

李龙和周昂互望一眼,李龙看向族长道:“您不必担心,我们既然有缘到此,当尽力为夫人驱邪杀魔。”

族长起身弯腰长谢。周昂提议去看望夫人,族长便亲自引路带二人去到内院。 虽是白日,但内院一片肃穆,人人谨小慎微地做事走动。

李龙略为思索,向族长道:“可否让下人仆役悉数离开内院?”

族长疑惑地望着他。

李龙笑道:“既是妖邪之物,内院如许多人走动,这些妖怪怕是不敢再来。若不能知是何物作崇,又如何能替夫人驱妖除魔?”

“二位官爷当真可为内人驱妖除魔?”族长担心地问。

“总归要先观察一番,才好回京请国师过来作法。”李龙道。

“李侍卫和周指挥之名我都是听过的,既如此,我便相信两位。”族长道。

“还有一事想请您帮忙。”周昂道。

“何事?”族长问。

周昂道:“想请您派人查一查最近五天之内可有陌生人到访何家力村。”

“要得,要得,我这就派人去各家各户询问。”族长连连点头道。

“多谢族长。”周昂施礼道。

族长唤来院中管家,叫他将仆役悉数清理出内院,便与李龙、周昂告辞而去。李龙、周昂待众人尽数离去方来到夫人闺房门前,李龙轻敲房门,房内无人应。

“夫人,在下李龙,想必夫人听过我的名字。”李龙清晰道。

屋内一片静默后,传来虚弱女声:“李侍卫,我进京听调为太后抬轿见过你。”

“惭愧,李龙倒是不记得夫人了。”李龙笑道。

“你贵人事忙,记不得也正常。”

“夫人,在下听说府中有狐妖鬼怪作崇,可否详说一二?”李龙再问。

房内传出一声叹息,再不言语。

周昂缓声而清晰道:“夫人,您是否为族长想要纳妾而烦恼?”

房内仍是一片静默,周昂待要再言,房内忽传出一声轻笑,随之便是大笑不止。李龙与周昂互视一眼,有些莫名。

“李侍卫,这位是何人?”房内夫人问。

“是大同梅龙镇皇庄指挥周昂。”李龙道。

“原来是周指挥,久仰大名。”

“夫人?”周昂轻道。

“您二人进来吧。”话音落处,二人听到门栓开启,半边门开,李龙与周昂说了声‘得罪’,便跨门而入。卧房分厅房与内室,适才为二人开门的是一位老婆婆,夫人一个人安静坐在厅房的罗汉床上。夫人生得甚是高长,但剑眉凤目,倒是有些好看。三人互相见礼,落座,老婆婆奉茶。

夫人看向周昂,笑道:“周指挥好生直接坦荡。”

周昂一笑道:“夫人不喜族长纳妾,但装神弄鬼终非长久之计。”

“我何家力村女子自宣德年间起便是朝廷调差之地,村中女子在家中甚有地位,只可惜地位再高却也挡不住夫君四十岁后想要纳妾之心。我与夫君乃是青梅竹马,向来恩爱……”夫人长太息一声道:“只是再如何恩爱,却也抵抗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忧。”

“夫人除了利用鬼神唬吓族长之外,可曾想到其他方法解决此事?”周昂问。

“我若能想到法子,也不至骑虎难下了。”夫人苦笑道。

“夫人走南闯北,当知这世间有借腹生子之说。”周昂微微一笑道。

夫人眼睛睁圆瞪着周昂,疑惑道:“周指挥此言何意?”

周昂笑了笑道:“夫人以为何意?”

夫人不悦道:“此言岂不是与我家夫君所想一致,我不能生养他便借腹生子。

“借腹生子也总好过纳妾生子。”李龙笑道。

夫人冷嘿一声道:“我偏不许。大不了在族中过继一子,为何他偏要为了传宗接代而伤我心意?”

“夫人倒也算是言之有理,若是相爱,纵然无亲生子,也大可过继族中子为己子。”周昂点头道。

“想必此法也提过,但族长执意不肯?”李龙问。

夫人愤然道:“我当日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他既不肯,便休怪我无情。”

“夫人此言倒是有趣,何谓无情?”李龙笑道。

夫人剑眉一竖,直盯着李龙道:“李侍卫既知我装神弄鬼,我也不怕直说。他要纳妾,我便也要纳一个男子做妾。凭甚只说我不能生,或许是他不能生呢。我走南闯北多年,听过见过亦多,那夫家雄风不振,要妻妾于寺庙求子者众,说甚菩萨保佑降福,左不过是庙中秃驴散播云雨罢了。”

“原来夫人这般想的。”李龙笑道:“莫非夫人想我二人替您上书陛下,让您纳一男子为妾?”

夫人卟哧一笑道:“给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惊世骇俗,原本只想装神弄鬼糊弄得成,那知夫君真请了个道士来为我驱妖除魔。”

“如此说来,夫人本已有妾室人选?”周昂缓声问。

夫人又叹息一声道:“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他那人,也并非想要便要得。”

李龙与周昂静默,不知如何接话。

夫人看向李龙道:“我听京师人传李侍卫乃是皇帝陛下的内助,自我朝太祖开国,从不曾有男子做皇帝或藩王内助,李侍卫当是开了先例。”

李龙微微一笑,道:“莫非夫人也想开个女子纳男妾的先例?”

“有何不可?”夫人傲然道:“前朝也不曾有女子奉差听调做轿伕,自我朝起不也有了。既然在何家力村可男主内女主外,那我纳个男妾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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