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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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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哈蒂斯堡自由日4

僵局一直持续到了2月1日上午,当时联组委州主席亚伦亨利从克拉克斯代尔打来一通紧急电话,将摩西从哈蒂斯堡拽了出来:摩西的熟人路易斯.艾伦遭到了枪杀。摩西独自开车西行,穿过密西西比州南部,经由麦库姆进入了阿米特县,一路上不断责备自己疏忽大意,居然失去了艾伦的音信。在一年多以前,地方治安官阿米特县丹尼尔.琼斯用手电筒打碎了艾伦的下巴。袭击发生后摩西写信警告约翰.多尔要关注艾伦的安全(“阿米特那边的白人整天都想要把他收拾掉……”),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听到过关于艾伦的消息,而且因为诸事缠身也无暇打探。四十四岁的艾伦是一位勉强糊口的独立伐木工,他全程目睹了1961年非学委在密西西比州发动的第一次选民登记项目如何遭到扼杀。或许是出于勇敢,或许是因为天真,总之艾伦不仅告诉联邦调查局探员以及其他联邦调查人员,自己亲眼看到密西西比州众议员E.H.赫斯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近距离枪杀了一位名叫赫伯特.李的农民——公开支持摩西的选民登记课堂的阿米特县黑人并不多,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告诉他们有人逼迫他改口。现在艾伦也沦为了凶徒的枪下亡魂。来自麦库姆的白人记者字斟句酌地报道了当地人的说辞,声称受害者艾伦一直是“存心推行种族融合的司法部的‘告密线人’”。

摩西在见到悲伤的遗属之前就大致猜到了对方会告诉自己什么情况。令摩西深感振奋甚至痴迷的 1963年全国民权运动大高潮甚至触动了偏远闭塞的阿米特县,当地白人对于所谓黑人统治的恐惧不出所料地围绕着路易斯.艾伦身边爆发了出来。虽然当时或者之后都不太可能针对李谋杀案进行重新调查,但艾伦还是听说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下一次针对他的袭击绝不会仅仅打碎他的下巴就算完事。他不止一次地试图离开密西西比州,以至于有传言声称联邦政府为了确保他能出庭作证而打算将他安全转移到其他地方。黑人也陷入了程度相当的恐慌,以至于摩西的一位老熟人羞愧地告诉摩西,不久前他陪艾伦出门,途中有一位白人男性驾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吓得他慌不择路地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唯恐被人看见自己与艾伦在一起。最后,艾伦的一个身在外地的兄弟承诺为他提供免费住宿,于是艾伦在2月1日早上买了一张去密尔沃基的火车票。艾伦的受教育程度只有二年级,现在又要搬到一个没有伐木工的新城市落脚。为了克服这一障碍,他硬着头皮找了若干位曾经的白人雇主,希望能讨来一份工作推荐信。这样做风险很大,因为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打算搬家。有一位艾伦为其工作了七年的工厂老板拒绝帮忙,表示自己不能贸然帮助一名美共嫌疑分子。

艾伦的遗孀伊丽莎白告诉摩西,她的丈夫在动身离开前一天哭了一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密尔沃基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能不能把家里人也接过去。这一天他最后一次恳求当地雇主为自己帮忙,求对方写信证明自己会开推土机。晚饭后他开车回家,来到高速公路边的自家农场大门前,还没来得及开门就遭到了凶手的伏击。根据案发现场的情况还原,艾伦显然顾不得给他的皮卡车熄火就钻到了车底下并且朝着车尾方向爬去。当他的双脚还与前保险杠平齐的时候,凶手显然绕到车后方蹲了下来,将枪口放低到底盘以下,向他发射了两发霰弹。一发霰弹从他的左发际线射入,击穿了他的额头;另一发霰弹打穿了他的颈部并且打爆了左前轮胎。当他的儿子亨利发现他的遗体时,长时间空转的引擎早已耗尽了皮卡车的汽油,车上的电瓶也已经没电了。

摩西抵达前不久,刚刚当选高级治安官的原代理警长丹尼尔.琼斯就站在谋杀现场告诉记者,虽然尚且没有嫌疑人,但是他并不认为本案动机是选民项目导致的骚动。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受命要将本案当成政治谋杀事件来调查,于是他转而阳奉阴违地向手下人发布了一条专门用来应对讨厌的民权案件的命令:“需告知所有接受调查的人员,本次调查是奉命行事,发布命令的人是司法部副部长伯克.马歇尔。”联邦调查局兴许并未采信琼斯警长的证词,但是确实采纳了他的逻辑。因此调查开始之后没过几小时,联邦调查局就得出结论,认为本案并不具备进行联邦犯罪调查的基础,因为“受害者不是登记选民,从未积极参与选民登记,阿米特县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也没有过选民登记活动。”从未有人因为艾伦谋杀案而遭到起诉。*

*【直到1994年才有人针对艾伦遇害案件进行了彻底调查。这一年,杜兰大学历史教授普拉特.罗宾逊(Plater Robinson)开始查阅艾伦案件的卷宗,并且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丹尼尔.琼斯。1998年,罗宾逊对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诺克斯(Alfred Knox)的年长黑人布道人进行了录音采访,诺克斯声称琼斯曾经试图招募他的女婿阿奇.威瑟斯彭(Archie Weatherspoon)去“杀了路易斯.艾伦”。威瑟斯彭拒绝听从琼斯的吩咐“扣动扳机”,于是琼斯就亲自动手了。诺克斯与威瑟斯彭在这次采访之后都已去世。2007年,联邦调查局重启了艾伦案件并且认为琼斯是本案首要嫌疑人,但是未能收集到足够起诉的证据。2011年4月,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60分钟》节目制作了一期艾伦案件报告。访谈记者在琼斯家门前采访了老迈的琼斯。并不意外的是,他矢口否认自己当年杀害了艾伦。当记者询问他当年是否是三K党成员时,琼斯引用宪法第五修正案拒绝自证罪名。】

这一结果并不出摩西所料。2月2日星期天,摩西驾车开出了艾伦家的农场大门。门口有一位记者认出他是“1961年麦库姆种族动乱的主要推手。”回到哈蒂斯堡之后的摩西终于不再谨守中立,而是开始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来支持夏季项目。摩西的同事们对于大量引进白人志愿者依然心存顾虑;满腹抵触的南方民权组织员工依然担心来自北方的白人们或许会吓到当地的黑人运动参与者;摩西的道德观依然不允许他问心无愧地利用年轻白人充当活靶子,从而人为地制造大新闻并且迫使联邦政府干预南方局势;摩西的领导哲学也依然让他极不情愿借助命令或者个人权威来压倒辩论当中的不同观点。但是对于摩西来说,路易斯.艾伦惨遭横死的现实宛如当头一炮,压倒了上述一切反对。“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人,”他严肃地宣布道。夏季项目从这一刻开始步入了正轨,剩下的就只有些许细节问题了。

几天后,杰出的耶鲁诗人和作家罗伯特.佩恩.沃伦来到密西西比州寻找摩西接受采访。三十多年来沃伦一直专注于种族问题——三十多年前他以种族隔离为题撰写了一篇模棱两可的论文《荆棘田》(The Briar Patch),文中分析了一干南方文学人物如何在北方物质主义面前捍卫南方的农业价值观。他发现摩西是一个十分长于思辨的人。采访期间摩西告诉他,最近自己在哈蒂斯堡监狱坐牢的时候重新研读了阿尔贝.加缪的著作。这位法国存在主义者挑战读者们既不要成为刽子手也不要沦为受害者,摩西对于这一理念十分着迷。“这就是斗争的重要性,”他这样告诉沃伦。“同时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还要试着在内心寻找爱的角落或者幸福的一瞥。在我看来这是克服内心苦涩的最佳方式。”沃伦问他民权运动有没有希望达到这样的标准,摩西承认毕生都浸泡在仇恨当中的黑人们确实很难“控制情绪不对白人同事们发泄怨气”。摩西向沃伦描述了最近一次员工会议的场面——当然他并没有泄露自己发动自由之夏项目的打算——当时一位密西西比州当地的同事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系列真正的种族仇恨言论……而我们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在这种情况下白人学生才是受害者。”

哈蒂斯堡的纠察线持续了三周后,长老会组织者罗伯特.斯通决定暂且回一趟纽约以便继续招募神职人员。弗农.达默尔在他动身之前邀请他去家里吃饭,斯通借此机会与达默尔好好熟络了一番。尽管达默尔几乎从不在民权运动现场抛头露面,但是其他人在谈到他的时候都将他称作哈蒂斯堡运动的堡垒、避难所以及裁决争议的最高法庭。那天晚上,斯通斗胆猜测了一下达默尔本人的选举权状态这个颇有些微妙的问题。虽然当地白人都认为达默尔是黑人当中的模范公民,多年来一直参与投票,但是就算民权阵营当中最知根知底的成员也只记得他护送其他黑人去法院登记,却没有人确切知道达默尔本人是否完成了选民注册或者是否投过票。

达默尔反复回避了斯通的提问,不愿让对方刨根问底。 “他们倒是允许我投票,”他这样告诉斯通。“他们允许六个黑人在这个县里投票。但是我不想在他们的许可之下投票。所以我都不去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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