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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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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三部 胡大麻子(一)

在界山大坂·第三部 胡大麻子

困在界山大坂已两天多了,我不知道还要困多久。日子无趣得我心里直发野,两天来最好玩的事情,就是阿三和陈东申打架。阿三跟张师傅的车去阿克苏,这会儿大概正在穿越死人沟,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甜水海找一张床过夜了。

活蹦乱跳地来来往往的,都是别人的车子。大团大团的灰尘卷上半空,张牙舞爪的,半天不散开。我憋在车里,气急胸闷,有的时候真恨不得去埋两个地雷,将路面炸出两个大坑,看看会成什么样子。

我缩在铺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刚有些睡意,就看见一片亮光在车窗上一闪,我以为是眼睛花了,但亮光又是一闪。我有些奇怪,连忙坐起来,扒在车窗上向后张望,想知道这么晚了来的是什么车。那辆车的大灯直照过来,哗啦啦一片白,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灯光很快就照向了另一个方向。

接着,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人笨手笨脚地从车上跳下,拐出两步,才靠着车门站住,看着我的车,“歪脖子、歪脖子”地乱叫,声音又慌张又嘶哑,好像有什么急事找我。是鲁猢狲来了。

在狮泉河到叶城这条路上跑的司机中,鲁猢狲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最不愿意看到他,看到他我常常会有苦头吃,我们的生肖犯冲,他属龙,我属虎,碰在一起就龙虎斗。我第一次遇到他,他的车明明停在路上,忽然无缘无故地向后滑,撞坏了我的车灯,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跟他在一起,真是倒楣事不断,就连我向他借钱,也会被风吹走两百块,这不是打比方,是真事,就发生在乌鲁木齐的街上,真够邪门的。

鲁猢狲姓鲁,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有两个绰号,一个是猢狲,因为他长得很像猴子,而且爬树的本事很大。他的另一个绰号是臭娃子的龟儿子,因为他总是骂别人“臭娃子的龟儿子”,结果这个称呼反而成了他的绰号。

我打了个呵欠,跳下车,一边套着手套,一边懒洋洋地走到鲁猢狲的车边。我心里挺遗憾地想,要是鲁猢狲在狮泉河就知道我困在这里,而且时间来得及,他说不定会给我带一碗大肉来。在这个破地方傻乎乎地呆了两天,浑身不得劲儿,倒似三年六个月没好好吃饭了似的,我的嘴巴都淡得起了泡,想起大肉,嘴巴里就充满了口水。

借着车灯,我看见鲁猢狲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似乎还有几道泥痕,蓝色裤腿上也沾了不少泥,样子有些狼狈。见我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却转过脸去,斜着身子递过三支烟来,然后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又打开车门回到了车上。

这家伙今天有些奇怪,没头没脑的,下了车只知道乱叫,却不到我的车里来聊天;我下车走过来,他又不跟我说话。

外面实在太冷了,我伸了伸懒腰,站在车头前抽烟,瞄着副驾室的车门。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跳下两个搭车客,嘀嘀咕咕地去看黑乎乎的风景。我扔掉烟头,吸了一口气,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下。

我没有去看鲁猢狲的神色,心里盘算着怎么跟他诉说我的破车子。我变得有点儿像祥林嫂,见人就要诉说一遍,连自己也说烦了,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遇到人说不了两句话,就会诉说起来。不过这次我拿定主意忍住不说,等他问。

他却没有问我。他甚至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闷着头抽烟。他拿烟的手有点发抖,他似乎全身在发抖。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输了多少钱啊?”

鲁猢狲说:“老子今天真是太晦气了。”我说:“什么晦气不晦气,赌钱总有输赢,输了钱还可以赚回来,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他奶奶的,我才倒楣呢,你看看,车子变成了一头倒牛,真是憋死人。”鲁猢狲说:“老子他妈的已经听说了。老子也没有输钱,老子怎么会输?老子比输钱还晦气。”

我有些冒火,说:“究竟怎么回事?你这臭娃子的龟儿子,说话吞吞吐吐的,不怕噎死了你。”他很委屈地说:“老子车上刚才死了人,死了一个女人,死掉才一个多小时呢。”我说:“人呢?在车上吗?”他说:“不在车上了。”

他的手一直在抖。我捏了捏他的手,叫他别抖,可他开始喘粗气,用拇指挨个磨着另外四个指头的指背。

我又点上一支烟,问:“怎么死的?”他白了我一眼说:“还不是肺水肿?她早就不舒服了,好一阵子没有啰嗦,一直窝在车厢里,一点不声张,我还有些奇怪呢。一路上就算她的话多,忽然静了下来,我以为她睡着了。等那个家伙,”他指了指我右边的车窗,想寻找哪个下车后在冷风中透气的搭车客,但车里开着灯,车窗外自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就是那个……那个家伙,一起扛大厢的家伙……那家伙忽然发现她不行了,已经迟了,一会儿就没气了。”

我说:“没得救了?”他说:“刚才我们就在那边想办法救她,救了老半天,但她已经死透了,神仙也救不过来。”我说:“人呢?”他说:“放在路边。”我问:“离这里远吧?”他说:“不远,十多里路。”我说:“还好,还有一段距离。”

我虽然见过不少死人,但这个女人刚刚死掉,她的鬼说不定还在路上游荡,如果她的尸体就在山嘴那边,我还是有些害怕的,鲁猢狲一会儿就走,整个黑夜,就变成我独自一人晾在这荒野里,等待着那个女人的鬼魂了。

鲁猢狲好像比我还害怕,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我说:“你是不是很害怕?”他裂开嘴笑了笑,但笑得非常难看。他脸上几道泥痕,乌嘴糟貌的,也不擦擦干净。我脱下手套,突然拿起一块脏布头,往他脸上乱擦。他阴沉沉的别过脸躲开脏布头,我看到他乱头发上也沾了不少泥粒。

我说:“你不要紧吧?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遇上,别老是搁在心里。”他两手捧着脸,夹在指缝的烟烧到了头发,发出一股焦臭味,他连忙将香烟掐灭,又捧住了脸。我拍了拍他的背,本来是想安慰他一下,没想到反倒拍得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说:“没出息了是吧?不过死了个人嘛。”

他抬起头来,说:“臭娃子的龟儿子,你没有看见她那可怕的样子。”他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眼睛红红的,眼角好像有一道泪痕。我怕他难为情,没有细看。他的头向左边的窗子转过去,说:“我看见她七窍流血。”

我心里突地一跳。他妈的臭娃子的龟儿子,这不是存心害我吗。他倒是不用害怕,说过这些屁话,车一开就滚蛋了,一路上还有几个搭车的客人陪着,说说笑话荤话也好,叫叫苦也好,吹吹牛也好,打打瞌睡也好,总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

鲁猢狲将脚跷得老高,扯了扯裤腿,展示出一块深色的斑痕,灯光中也看不大分明。他说:“你看看,这就是她的血,看见了吗?妈拉个巴子,怎么也搓不掉。”他用力搓着裤腿,想搓掉那块血迹,搓一下就毒毒地说一句:“搓不掉!搓不掉!搓不掉!”

车门“嘭嘭嘭”地拍响,打断了鲁猢狲发疯。搭车的客人大概冷得受不了,要回车里取暖,我正好趁机下车,将座位还给人家。先上来的是一个女人,在我身边一闪而上,带起一阵风。我以为还能闻到脂粉香,不料隐隐地闻到一股腥臭味,似乎在烂泥塘里打过滚,又在太阳底下晒干了。

她回过头冲我说:“不好意思啊,外面太冷了,我快冻僵了。”她一口广东普通话,讨好的口气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那人赔笑说:“外面风这么大,简直杀得死人呢。”

我没理睬她,怏怏地走回自己的车。我的破车软塌塌地瘫在路上,黑簇簇的,像一堆高高的烂泥。看到这堆烂泥,我心里就陡地一沉,满肚子都是对鲁猢狲的仇恨,也不知道这仇恨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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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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