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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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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二)

没想到鲁猢狲跟到我的驾驶室来了。既然他愿意再陪我一会儿,我心里就好过了一点。我们也不开灯,半躺在座位上抽烟。我说:“张师傅把狮泉河的阿三带下去了,你如果早来一会儿,还能看到阿三与陈东申打架呢。”

鲁猢狲没有说话。我又说:“今天还遇上急色鬼小白了,这臭小子,叨叨叨叨的说个没完,两片嘴唇皮没一刻空闲的。”

黑暗中我感到鲁猢狲似乎笑了笑,又没出声。

我又说:“黄克勤带来了叶城刘师傅的口信,说来一趟要三千块钱,还不能保证修好。不知道我老板会不会同意。”鲁猢狲只是嗯了一声,还是不开口。

我斜着眼睛看看鲁猢狲,心想,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罢了,死猢狲摆出这副样子来做什么?就算她死得血淋淋、死得再难看又怎么样?车轮碾过的尸体够难看了吧,他也不是没见过,他也没有骇个半死不活,死了个女人,却变得死气活样。我气恼地说:“你这死猢狲,丢了魂了还是怎么的?”

鲁猢狲说:“我没想到她会死掉。”我说:“谁都有这么一天,一了百了——你今天是怎么了?”他说:“这个女人的老公,你也认识。”我抬起头问:“谁?”他说:“胡大麻子。”我说:“是他。”他说:“是他。”我说:“他老婆死了?”他说:“死了。”

胡大麻子是四川阿坝人,在麻扎大坂开一家小饭店,他的饭店离修车铺远了点,两间破房子又搭在风口,所以我也不大去他的饭店吃饭。我记得谁跟我说起过,胡大麻子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每年大雪封山,他独自窝在小饭店里过冬,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我虽然跑惯了这条路,对他这样的行为也不理解。

我跟胡大麻子没什么接触,从没有想过他的家、他的老婆之类的事情,好像只跟他说过一次话。那次我在麻扎大坂爆了车胎,换车胎时,胡大麻子闲逛过来,跟我聊了几句天。他摔伤了手臂,用白色纱布吊着手,站得歪歪斜斜的。我忘了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好像有一个口头禅“格老娘”。

鲁猢狲叹了一口气,说:“她的尸体放在路边了。老子其实也想给胡大麻子送去的,已经带了一段路。但老子的车上还有两个女人,胆子特别小,吓得哇哇大哭,看一眼尸体就哭一顿,看一眼尸体就哭一顿。女人真是没办法,她们看到死尸,大概是觉得自己也快要死掉了。真是没有办法。”我说:“真是没有办法。”

他说:“胡大麻子的老婆也真够血性的,独自从四川跑上来找老公,她在西藏没亲没故的,两眼一抹黑,一路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结果呢没找到老公不说——就差着那么两天路程,死了。”

我说:“这就奇怪了,再过几天,大雪封了路,胡大麻子也回家了,她这时候为什么要来找他?万一路上错过了,她上是上来了,回家却回不了,也是死路一条。她可能不知道西藏是个什么地方。”

鲁猢狲说:“听她说,胡大麻子这臭娃子的龟儿子,已经三年没回家了,眼看着冬天又到了,他老婆怕他又不回家,所以才上来找的。”

我忽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说:“恐怕……恐怕他老婆不是怕他不回家……是怕他已经死在这里了。我觉得这个女人是给老公收尸来的,结果老公倒还没死,她先死掉了。”鲁猢狲愣了一下,说:“谁知道。”

窗玻璃“的的”响了两声。我转过头去,看见窗外黑咕隆咚地站着一个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我摇下车窗问:“什么事?”那人说:“想问问师傅,什么时候走?”

鲁猢狲突然发怒,挥着拳头大骂道:“走什么走?臭娃子的龟儿子,别来烦我!”那人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转身回去。我将头探出窗外,说:“还是等一会儿好,你妈的吵什么吵?他这个样子开车,你不怕我怕。”

我摇上车窗,打开灯,叹了一口气。这些游客真能找罪受,都快大冬天了,还不好好的呆在家里,跑到阿里这种地方来玩,海拔这么高,车一停下,坐在车厢里喘不了气,下了车又挡不住冷风。

鲁猢狲说:“都怪我多管闲事。老子要是不管闲事,她就不会死了。”我说:“你怎么多管闲事了?”鲁猢狲说:“大前天,我在狮泉河办事。”我说:“办什么事?找姑娘就说找姑娘,掩掩遮遮做什么?”鲁猢狲不理我,说:“正准备回旅馆,忽然听到一个大嗓门呱啦呱啦地乱叫,就过去看热闹。”我说:“是胡大麻子的老婆?”鲁猢狲白了我一眼,说:“是她。她在跟那个戴绒帽的小叫化吵架。”

我认识那个小叫化,那顶绒帽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总是戴在头上,已脏得变了好几次颜色了。胡大麻子的老婆居然跟小叫化吵架,倒有些奇怪。鲁猢狲接着说:“那小叫化一直拦着她的路,她向右,小叫化也向右,她向左,小叫化也向左,她一边骂一边躲,可是怎么也躲不开小叫化。”

我说:“那个小叫化挺老实的啊,他妈的吃错药了?”鲁猢狲说:“他哪有药吃?”我说:“后来怎么了?”鲁猢狲说:“后来那个女人越骂越凶,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抓住小叫化的头发,又哭又闹,要跟他拚命。”我说:“奶奶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要不是知道胡大麻子的老婆已经死掉了,我估计就忍不住大笑了。

鲁猢狲说:“老子看不下去,就赶走了小叫化,随口问了一句……妈拉个巴子,老子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结果她就死掉了。”我忍不住说:“放屁放屁!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她就死掉了?随口问一句问得死人吗?”鲁猢狲掐灭了香烟,自顾自说:“我问那个女人怎么跟小叫化闹上了,她就哗啦哗啦不住口地说话,好像水龙头关不上了似的。”我说:“她可能害怕一停下来,你就不让她说了。”

他说:“那个女人说,她是来找老公的,这小叫化伸手向她要钱,她就给了五毛钱,小叫化收了钱,又伸手过来。她跟我说,她已经给了五毛钱了,小叫化还是伸过手来,在她的眼前乱晃,晃得她眼睛都花了。那只脏手,一直伸一直伸着,结果惹毛了她,可是臭娃子的龟儿子,小叫化还是不走。”

叫化子一路跟着人讨钱,那是很常见的,拦着人也不稀奇,可是拿到了钱还死活拦着人不放,这样的硬脚叫化子倒也少有。狮泉河的那个小叫化,平时看着还算老实,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真奇怪。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也会很尴尬,可我想没有人会像胡大麻子的老婆,扑上去跟叫化子打架,这也太做得出来了。

鲁猢狲说,她后来就拉着我的衣服,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热热乎乎。她想打听她的老公,那总得告诉别人她老公是谁啊。可是她一个劲地说,她老公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只寄过几次钱,连信也没有来一封,她吃了多少苦带孩子,供孩子上学,给婆婆送丧。她说她担心老公在西藏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就又吃了多少苦来西藏找他,到处打听,一直没个准信。她说她找不到老公,也不想回去了,死在这里算了。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多会说话,嗓门又大,震得我耳朵都聋了。她说来说去的,说了老半天,就是没说她老公是谁。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喘出一口气,说:“这样子找老公,找上一百年也找不到。”鲁猢狲也跟着我笑起来,脸色好了一点,手也不抖了。我说:“她可能太着急了,想用她的大嗓门吊住你,免得你跑掉。”他说:“难道她见人都哇啦哇啦叫半天?”我说:“她大概觉得你比较好说话,我估计她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好说话的人。”

他说:“胡说,老子什么时候好说话了?老子是什么人?那个时候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了,可她拉着老子的衣服,说个不停。我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我对她说,大嫂,老子都不知道你老公是谁,老子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啊。后来见她糊涂透顶,就忍不住骂她了,我说,大嫂,你跟那个臭娃子的龟儿子小叫化一个样,你作死啊大嫂。”我说:“你真的这样骂的?你会骂得这么好听?”他说:“我一边骂一边挣扎着要走,心想她总不好意思扯破老子的衣服吧。”

我拍拍他的军大衣,说:“你这身衣服,她扯得破吗?”他说:“她壮得像头牛,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壮得像头牦牛,她力气太大了,能扯碎你这辆破车。”我说:“我正好要换一辆车,她早点来扯就好了。”鲁猢狲说:“她啰嗦了半天,后来总算明白了她还没有说清楚她的老公是谁,就连忙翻她的挎包。”他喘了一口气,又说:“她拎了个大旅行袋,还背了个黄挎包。我爸爸念书时,就是用这种黄挎包当书包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后来怎么样?”

鲁猢狲说,她的动作可真粗野,披头散发,像一只鸡用爪子刨沙地一样,叭啦叭啦叭啦叭啦,几乎撕烂了挎包,这女人野得像个……男人,比起我这粗坯,我反而像个女人了,哈哈哈,你想想吧。她生怕我不耐烦,怕我忽然走掉,心里一着急,更乱了,一边翻着,一边又跟我说着话,眼睛还老是瞟我,怕我逃走。

我说:“她这一路上瞎打听,没变成神经病更算好的。”

鲁猢狲说,她大致有个方向,知道她老公在从西藏到新疆去的路上,只是不大清楚。我叫她慢慢翻,我会等她的,她这才安静了下来,终于翻出了一个皮夹。这个皮夹她已翻出来好几次了,有两次还抓在手里。我没想到她要找的就是这个皮夹,她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后来,她终于从皮夹中掏摸出一张旧照片,说:“就是他,你看,就是他,是个大麻子,他姓胡。”

我笑着说:“我知道是胡大麻子。”

鲁猢狲说,是啊是啊,当时我看了看照片,说:“你说胡大麻子不就行了吗,他在麻扎大坂开饭店,谁不认识?”这下子她就像找到了救星,竟抱住我的腿大哭,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裤腿。她真的当我是救星了。

我说:“他妈的,还救星呢,杀星还差不多。”

他说,就是啊,她那么壮,像一头牯牛似的,我拉都拉不动。再说我跟一个女人在大街上吵吵闹闹的,成这什么样子?我就想啊,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是吃定我了,不如叫她起来,到旅馆里慢慢说。所以我就带上了她。臭娃子的龟儿子,我以为我带她去找老公,谁知道她半路上就死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她一路上一直尖着心,这下子一放松,身体自然垮了。”他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有点害怕。”胡大麻子听说他老婆死掉了,不知道会怎么样。遇到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我去了有什么用?”他说:“可是我怎么跟胡大麻子说?我没法子交待啊。”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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