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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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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六)

我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有什么心事悬着,周围总是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我死命推开压在身上的两块大石头,坐了起来,拳头大的小石头纷纷落下,一股冷风就卷了过来,几乎剥光了我的衣服,皮肉也像雪水一样化了,唰地流到地面,渗入泥土中。我只剩下一副骨架,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像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

我冻醒了,伸手去抓被子,却抓了一个空,差点儿滚下椅子。被子已经掉到地下了。胡大麻子还坐在副驾室里,两脚搁在方向盘上。我将被子胡乱地堆在椅子上,从后排钻到驾驶室,“啪”的一掌打在他的脚上,他睁开眼睛,赶快缩回脚,坐正了身子,好像想跟我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我一边开了空调,一边说:“你也不知道开空调,一会儿两个人都冻成冰棍。”

坐了一会儿,我记起张师傅给我送来的二锅头,就找了出来,一人一瓶。他接过酒,脸上裂开一个笑容。我打开瓶盖,说:“喝酒,喝酒。”他也开了瓶盖,小小呷了一口,说:“可惜没有下酒菜。”我找出饼干,他取了一块含在嘴里,紧闭着嘴咀嚼,下巴急剧乱动,拉磨似的。咽下饼干,他闭起眼,又喝了一口酒。

我说:“我们村里有两兄弟,酒量不是全世界第一,也是全县第一。有一年夏天,他们坐在院子里的丝瓜棚下喝酒,先是喝了两箱啤酒,大概四十八瓶吧,觉得不过瘾,又搬出一箱白酒,赤了膊接着喝,喝完了一箱,还觉得没喝够,可是下酒菜没有了,一个说,他奶奶的,我想吃鱼。另一个说,到河里去摸。两人摸了几条鱼回来,自己煎了,又打开一箱白酒,直到喝完,才心满意足地出去,找人打麻将。”

胡大麻子没有反应,只是不断地喝酒。我想着那几条鱼,不知道是鲫鱼还是青鱼,咽了一口口水,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说:“要是这两兄弟找到这里来就好了,我们四个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

车窗外似乎有几个黑影在晃动,我用手遮起灯光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我外公住在山里,那时候他们要轮流住到山上的小屋里,三四个人一班,看管林场,主要是怕人偷树。有一天夜里,他们闲着没事,就炒了半升黄豆,准备喝两杯黄酒。我外公正在炒豆,忽然从窗外伸进一只毛茸茸的手,他就放了一颗黄豆在手心里。一会儿那只手又伸了进来讨黄豆,讨个没完没了。我外公烦了,从灶下拿来了火烫火烫的火锨,一下子刺在毛手的手心里,嗤的一股青烟,只听得窗外面一阵尖声惨叫,叫声一下子就很远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胡大麻子点了点头,往喝了一大口酒,算是回答。这小子刚才唠叨了一路,现在又变成了锯嘴葫芦,好像嘴巴里含着金蛋似的怕掉出来。我瞟了他一眼,又说:“我外公他们商量了一下,连夜就搬下山去。第二天早上,大家又上山去看,那间小屋已经一团糟,能撕碎的撕碎了,能打破的打破了,弄得他们连门都没法进。”说到这里,我忽然没有了卖关子的兴趣,叹了一口气说:“我外公说,是昨晚那只山魈来报复了。喝酒喝酒。”

胡大麻子忽然说:“山魈我也遇到过的。”我说:“不会吧,你他妈的命这么大?没给山魈吃了?”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没有。那是在我老家,有一次我进山去,看见两个老年人慌慌张张地从林子里出来。”我说:“这两个老年人是山魈变的?”他说:“……他们……他们叫我别进去,说那里面树顶上坐着一只山魈,若被它发现,会飞下来抠你的眼睛。我那时年纪轻胆子大,悄悄进去看了一下,格老娘,果然有一只长得像猴子的东西,坐在树顶上,仰面望天。我也就赶快逃了出来。”

我说:“说不定那真的是一只猴子呢。”胡大麻子说:“有点像,可不是猴子,山魈是红鼻子蓝面孔,身子也比猴子大得多。还有一桩,猴子是坐不住的,喜欢乱动,山魈却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格老娘阴森森的很怕人。”我说:“山魈是鬼,会变化的,有时是蓝面孔,有时是红面孔。”

胡大麻子说:“我老家有一个故事,说一对夫妻,生了个孩子,格老娘是个红脸。夫妻两个很害怕,悄悄将孩子淹死在水缸里。过了一年,他们又生了个孩子,格老娘是个黑脸,又被淹死在水缸里。又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孩子,这回格老娘是个白脸。白脸婴儿一落地就问:‘妈,我的两个哥哥在哪儿?’格老娘把夫妻两个吓了个半死,只好说,两个哥哥都死了。白脸婴儿说:‘那我也只好死了,去重新投胎。’说着果然死掉了。这对夫妻后悔得要死——格老娘这三个孩子都活下来,长大了都是贵人。”

他讲完故事,一仰头喝完瓶子里剩下的酒,说:“还有没有酒?”我又开了两瓶,递给他一瓶,说:“你酒量也不错。”他说:“我一个人在麻扎大坂过冬,每年要喝掉好几箱酒。”我说:“你一个人过冬?你为什么一个人过冬?”他说:“一个人过冬多省钱,你想想看,回家去过年得花多少钱?男人家不在,客人就会少很多,有的亲戚家也不用都拜年,这些都不去说他,单是我回家的路费,也要一大笔钱。”

我说:“你倒挺会算账的。我也有好多年没回家了,不过我不是省路费,我是放火烧掉了我家的房子,没脸回去了。”他说:“你是犯了法,我可没有犯法。”我说:“你他妈的才犯了法,你强奸你在店里打工的小姐。”

他嘿嘿笑起来,说:“你是说傻妞?谁要强奸她?两个月前她要回去,格老娘说是要结婚了,气得我拿菜刀要砍了她。”我说:“她结婚关你屁事啊?”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她结婚了就不能给我干活了。”我说:“那你不会再雇一个?你他妈的真够狠毒,你肯定跟她有一腿,所以不肯放她回去。”他说:“有一腿是有一腿,可是她格老娘一走,我哪里再去找这么便宜的帮工?我只是要她再替我做一年。”我说:“你他妈的也太黑了吧,你给她多少钱?”他说:“这怎么能告诉你?你以为我喝醉了?”

我想着胡大麻子明天一回去,又可以抱着他的傻妞睡觉取乐,我却还得在这里喝西北风,实在太窝囊了。我吃了两块饼干,叹着气说:“看样子我也要在这鬼地方过冬了。我还不如到你那里去过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他说:“行,房价我可以给你便宜些,半价怎么样?”我说:“我也可以便宜些,半价陪你过冬。”他笑得浑身乱抖,说:“格老娘原来你小子也没有喝醉。”

我听到外面似乎有响动,说:“好像有谁来了,外面是谁?”我打开车门,差点儿跌下去,大声问:“是谁?”胡大麻子也说:“是谁?兄弟,叫他一起来喝一杯。”我一边跳下车,一边说:“他要开车,他不能喝酒。”我看见一条高大的野狗拖着尾巴逃开,一直逃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回过头来,两只绿荧荧的眼睛盯着我。

我大笑起来,说:“老胡,你请野狗喝酒吗?”冷风吹到我的脸上,我一激灵,吐出一大口水,又吐了一会儿,喘了两口气,说:“你一个人在麻扎大坂过冬,常常跟野狗喝酒,是不是?”我忽然想到那不是野狗,而是一条狼,连忙爬回车子,关上门说:“嘘,别做声,是一条狼。”

胡大麻子气得脖子又红又粗,说:“什么狼?我从来不跟狼喝酒。”我说:“你别吐在我的车里,你要吐就吐到外面去。”他怒冲冲地说:“我酒量比你好,我怎么会吐?”我说:“你别到外面去吐,外面有一条狼。”他拿酒瓶的手伸过来,翘起食指指着我,哈哈大笑,说:“你说什么,兄弟?我怎么会怕狼?我是狼爷爷。”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喔——喔——”地叫了两声,声音很响亮,中气十足。叫过以后,他冲着黑咕隆咚的野地喊:“喂——我是狼爷爷,我是狼爷爷!”他那样子太滑稽了,惹得我捧腹狂笑,说:“你他妈的真的喝醉了!”他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很狼狈地爬上车来,坐在椅子上笑个不停。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头痛欲裂。天已经大亮,太阳照在远处山头上的积雪,映得空气也白亮亮的。胡大麻子也蜷在椅子上睡觉,车灯倒已经关上了,也不知道是我关的还是胡大麻子关的。我关了暖气,下了车,用矿泉水倒在手上,胡乱抹了把脸,外面的空气冷得入骨,我感到手和脸有些发疼,就连忙回到车里。车里满是酒气,我又连忙打开窗子通风。

胡大麻子也醒了过来,张着大嘴打呵欠,右手捏着左臂。他好像忘记了昨晚怎么会睡在这里,茫茫然的东看看西看看,半天才回过神来,拿起空酒瓶给我看,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失态吧?”我们一齐哈哈大笑,胡大麻子笑出了眼泪。

我又翻出一盒饼干,跟他一起吃早餐。他只吃了半片饼干,就开始大声干呕,呕得流出了眼泪,嘴角有一丝血迹。我拍了拍他的背,叫他喝水。他喝了水又开始咳嗽,老半天咳不出喉咙里的痰,喉咙底响着一串又一串锯木头似的声音,活像一个干瘪的老烟鬼。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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